金璐璐
漢武帝于公元前141年3月登基,公元前87年3月駕崩,在位五十四年。司馬遷生于建元六年(前135年),約于征和三年(前90年)去世。因此,可以說司馬遷的一生和漢武帝的統(tǒng)治相始終。漢武帝的雄才大略所營造的積極進取的時代精神不僅極大地感染了司馬遷,而且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同時,等級森嚴的封建制度決定了依附于皇權的司馬遷也會因君主好惡而遭遇人生沉浮。因此,筆者擬以漢武帝對司馬遷創(chuàng)作的影響為個案,以剖析等級制度下帝王與文學的關系。
漢武帝的歷史功業(yè)、對司馬遷的任用激發(fā)起他創(chuàng)作《史記》的責任感,統(tǒng)一安定的國內形勢,給司馬遷漫游搜集史料提供了保證。
漢武帝統(tǒng)治時期達到西漢的鼎盛,國家實力大增,呈現(xiàn)出蒸蒸日上的大漢氣象。據《漢書》記載:
躬仁誼,厲威武,北征匈奴,單于遠遁;南平氐羌、昆明、甌駱兩越,東定薉貉、朝鮮,廓地斥境,立郡縣,百蠻率服,款塞自至,珍貢陳于宗廟;協(xié)音律,造樂歌,薦上帝,封太山,立明堂,改正朔,易服色;明開圣緒,尊賢顯功,興滅繼絕,褒周之后;備天地之禮,廣道術之路。上天報況,符瑞并應,寶鼎出,白麟獲,海效鉅魚,神人并見,山稱萬歲。功德茂盛,不能盡宣。①
漢武帝在政治、軍事、經濟以及思想文化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巨大成就。漢朝的一統(tǒng)天下不僅穩(wěn)定了政治,而且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促進了國家經濟的發(fā)展和繁榮。如司馬遷在《平準書》的開篇即描述了武帝時人民富足、天下承平的盛況:
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恥辱焉。②
經濟上的富庶不僅使百姓的生活水平有所改善,而且他們也開始重視禮義廉恥。同時,往來交通的便利也帶來了商業(yè)貿易的長足發(fā)展。如《史記·貨殖列傳》:“漢興,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雹?/p>
在通過各種途徑促進國家發(fā)展的同時,漢武帝格外重視對人才的培養(yǎng)和任用。他廣開仕途,招攬人才,因此即位伊始,他便下詔求賢: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④
活躍于這一時代的士人大都懷有強烈的功名渴望,以積極進取的態(tài)度去面對社會。“君欲為治,臣以賢才輔之”⑤,此令極大地鼓舞了他們的參政熱情,士人們“為王前驅”的積極性被空前地調動起來,他們希望用自己的才華為國為民,建功立業(yè),從而實現(xiàn)“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漢武帝時期因此呈現(xiàn)出了一派人才濟濟的繁榮景象,據《漢書》記載:
漢之得人,于茲為盛。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倪寬,篤行則石建、石慶,質直則汲黯、卜式,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則趙禹、張湯,文章則司馬遷、相如,滑稽則東方朔、枚皋,應對則嚴助、朱買臣,歷數(shù)則唐都、洛下閎,協(xié)律則李延年,運籌則桑弘羊,奉使則張騫、蘇武,將率則衛(wèi)青、霍去病,受遺則霍光、金日磾,其余不可勝紀。是以興造功業(yè),制度遺文,后世莫及。⑥
受武帝朝昂揚進取的時代精神影響,司馬遷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也是一種積極奮起的進取形象,他“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屑之才力,以求新媚于主上”⑦,充滿了建功立業(yè)的報負,呈現(xiàn)出一種豪邁之氣。
首先,正是由于司馬遷受到漢武帝的賞識,他才能“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wèi)之中”⑧,“待罪輦轂下二十余年”⑨,先后在武帝朝擔任郎中、太史令和中書令等職。漢武帝的政治統(tǒng)治所取得的輝煌成就更是激發(fā)了司馬遷強烈的自豪感和“宣漢”、“恢國”的歷史責任感。
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洞呵铩凡缮瀑H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睗h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⑩
司馬遷認為當朝國家統(tǒng)一,百姓臣服,呈現(xiàn)出賢君忠臣上下合力的祥和局面。身為史官,如不對這一段歷史加以記載的話,那將是莫大的罪過。此言足以看出司馬遷對漢武帝充滿著贊賞之情,他也為自己能在這樣一個盛世有所建樹而深感自豪和欣慰。在這種時代風氣的熏染下,司馬遷“述往事,思來者”,意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跋热擞醒裕骸灾芄?,五百歲而生孔子??鬃幼浜螅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正《易傳》,《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在這里,他以周公、孔子自比,兼采諸長,包羅萬象來創(chuàng)作《史記》,并把它視為《春秋》第二。
其次,統(tǒng)一安定的國內形勢為司馬遷外出實地考察提供了充分的保障。據《太史公自序》記載,他“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此外司馬遷曾任郎中,于元鼎五年(前112)跟隨武帝“行幸雍,祠五畤,遂踰隴,登空同,西臨祖厲河而還”?;不久司馬遷又“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他以郎中將的身份奉使出征巴蜀以南,在西南夷地區(qū)設郡置吏;元封元年(前110),司馬遷“從巡祭天地諸神名山川而封禪焉”?,他隨漢武帝到泰山舉行封禪??傊?,司馬遷的蹤跡“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司馬遷考察的范圍之廣,路程之遠,內容之多,收獲之豐,為他創(chuàng)作《史記》積累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素材。
再次,漢武帝重視文化事業(yè),營造了良好的文化氛圍,使“天下之學士靡然鄉(xiāng)風”?。據劉歆《七略》記載:“孝武皇帝敕丞相公孫弘,廣開獻書之路,百年之間,書積如丘山?!?同時,漢武帝“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石室、金匱等是國家保藏重要文書的秘府,這使得身為太史令的司馬遷得以“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對龐大而浩繁的資料進行閱讀、整理、編輯使他獲取了創(chuàng)作《史記》的寶貴資源。
首先,漢武帝大一統(tǒng)的業(yè)績,促成了以本紀為綱的《史記》結構框架的形成,促成了《史記》的宣漢、恢國意識。
為了加強中央集權,以削弱諸侯王的地方勢力,漢武帝頒布推恩令,使侯國歸郡統(tǒng)轄,從而使中央政令達于全國;軍事上,發(fā)動與匈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從而使邊疆地區(qū)免受匈奴的威脅;經濟上,漢武帝將地方的鹽鐵經營權、鑄幣權,收歸中央;思想上,他接受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確立了儒學的獨尊地位。這一系列的舉措使西漢實現(xiàn)了政治、經濟、軍事和思想文化的大一統(tǒng)局面。
大一統(tǒng)的業(yè)績使大一統(tǒng)觀念更加深入人心。如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公羊傳學者在解釋《春秋》“元年春王正月”時為“大一統(tǒng)”思想提供了理論武器: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21]
由此可知,“大一統(tǒng)”主要指政治上統(tǒng)一于君主,即反對地方割據勢力,實行中央集權,以確立皇權的至高無上。這種思想既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也適應了漢武帝為加強中央集權,維護大一統(tǒng)的政治需要。
漢武帝的大一統(tǒng)基業(yè)使司馬遷充滿了自豪之情,因此大一統(tǒng)是司馬遷《史記》十分重視的問題,并將之貫徹于《史記》的撰寫之中。
《史記》全書共由本紀、世家、列傳、書、表五種體例構成。其中以人物為中心的本紀、世家、列傳在編排上以金字塔式進行排列,明顯地體現(xiàn)了以帝王為中心的大一統(tǒng)封建等級思想。如《太史公自序》中說:
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怂蕲h(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隽x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22]
在這里,“科條”即綱領,意即《史記》是以從黃帝到武帝的歷代君主作為全書的敘事綱領,王侯將相作為君主的輔助者,他們與君主的關系如同二十八星宿圍繞北辰,或三十車輻圍繞一個車轂一般,以體現(xiàn)君主的核心地位。《史記》這種以本紀為綱的框架結構體現(xiàn)了司馬遷對漢武帝大一統(tǒng)政治的關心和擁護。
即使作為全書敘事聯(lián)絡和補充的表也以歷史發(fā)展的線索清晰地顯露出了司馬遷主張大一統(tǒng)的思想傾向。如:
春秋之后,陪臣秉政,強國相王;以至于秦,卒并諸夏,滅封地,擅其號。作《六國年表》第三。
……
北討強胡,南誅勁越,征伐夷蠻,武功爰列。作《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
諸侯既強,七國為從,子弟眾多,無爵封邑,推恩行義,其勢銷弱,德歸京師。作《王子侯者年表》第九。[23]
從以秦為主的六國表,到歌頌征伐四夷功臣的建元以來侯者表,再到頌贊武帝采取“推恩”以削弱諸侯勢力,鞏固中央集權的王子侯者年表,大一統(tǒng)始終是它們的共同主旨。
《史記》的結構設置也是在大一統(tǒng)思想指導下安排的。首先,司馬遷創(chuàng)作《五帝本紀》確立了歷史發(fā)展的源頭:“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24]。李景星《史記評議》云:“太史公記史,始于五帝,重種族也。蓋五帝始于黃帝,為我國種族之所自出。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后世或居中國,或居夷狄?!盵25]在《史記》的縱向結構中,司馬遷分別按照五帝、夏、商、周、秦、漢的順序組織文章;橫向層面上,司馬遷在為華夏民族作傳的同時,還對漢朝周圍的北方、南方、東南、東北、西南、西北等少數(shù)民族活動的區(qū)域進行論述,如《匈奴列傳》、《南越列傳》、《朝鮮列傳》、《西南夷列傳》、《大宛列傳》等,從而建構了華夏民族一脈相承的歷史。
大一統(tǒng)是司馬遷在《史記》中反復表達的思想,如“惟我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統(tǒng)業(yè)”[26],“中國一統(tǒng),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內輯億萬之眾”[27]等。秦朝雖因暴政亡國,但其統(tǒng)一中國的巨大成就受到司馬遷的稱贊:
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者牽于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28]
司馬遷認為秦朝結束了長期以來諸侯紛爭的混亂局面,統(tǒng)一了中國,因此,不能牽絆于秦朝因暴亡國的史實而忽略其巨大的歷史貢獻。秦始皇巡游時喜歡刻石記功。對此,司馬遷也加以詳細記載,如“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29]、“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30]從記載的內容可知,司馬遷對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的事業(yè)是持頌揚態(tài)度的。
因此,《史記》無論形式還是內容,大一統(tǒng)始終是其主題。
其次,漢武帝尚奇的文學趣味,影響了包括司馬遷在內的文學侍從的審美情趣,促成了《史記》的“尚奇”特征。
司馬遷的“尚奇”是與他生活的時代息息相關的。司馬遷曾先后陪同漢武帝出巡崆峒山、泰山、長城等地,后又奉命出使西南直至昆明。再加上青年時期的壯游,使得他“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蘇轍:《上書密韓太尉書》)司馬遷關注歷史上那些“扶義倜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的奇異之士,從而形成了其“尚奇”的審美心理。
西漢揚雄稱司馬遷“子長多愛,愛奇也”[31]。不過和漢武帝的喜好奇異的祥瑞之物相比,司馬遷的“尚奇”則是側重于刻劃那些具有非凡的特征、奇異的個性、出眾的才能的人。他們有的具有奇節(jié),如義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一諾千金,舍生取義的程嬰、公孫杵臼;有的是奇貌,如“生而首上圩”的孔子,重瞳子的項羽,“猿臂”的李廣;有的是奇謀,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的張良;有的是奇行,如功成不自居的魯仲連,無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敢于夜奔相如的卓文君等等。正是這些非同尋常的奇人奇事,構成了《史記》豐富多彩的特異世界,增加了作品的浪漫色彩。如今人李長之先生所言“因為好奇,所以他的文字疏疏落落,句子極其參差,風格極其豐富而變化,正象怪特的山川一樣,無一處不是奇境,又象詭幻的天氣一樣,無一時一刻不是兼有和風麗日,狂雨驟飆,雷電和虹!”[32]。
漢武帝時期,大一統(tǒng)局面的形成,奠定了以帝王專制為核心的等級制度。這種專制實質上也是赤裸裸的“一人治”,使統(tǒng)治者完全憑主觀情緒來決定仕人的升遷罷黜,那么在這種率性而為的用人體制下,出現(xiàn)“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33]的情況也就不足為奇了。
漢武帝天漢三年(前98),李陵以五千士卒迎擊六倍于己的匈奴,因寡不敵眾,最終兵敗降敵。消息傳來,武帝大怒。司馬遷對李陵降敵真實目的的辯解不但沒能寬慰武帝的心,反而令自己陷入牢獄之災。次年,因公孫敖的謊報軍情,司馬遷又被處以宮刑?!袄盍曛湣笔顾抉R遷“在心理上拉開了與漢家的距離,他進一步深入王道德治內核,并從這一層次審視現(xiàn)實政治,從而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許多弊端。”[34]他以清醒的頭腦和冷靜的眼光來審視和評價漢武盛世華麗光環(huán)中暴露出的種種社會矛盾,并以“實錄”的形式予以再現(xiàn)。
首先,他發(fā)現(xiàn)在統(tǒng)治者眼中,史官只是“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流俗之所輕也”[35]。司馬遷身為太史令,卻被以“娼優(yōu)畜之”。在為李陵辯解時,又以“口語”遭遇宮刑。對現(xiàn)實功名的積極追求與對不公正命運的無能為力使司馬遷產生了強烈的不遇之感,并以其作品來思考專制體制背景下士人們的普遍命運,促成了“不遇”這一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
同時,政治理想的失敗導致的“不遇”之悲使司馬遷由己及人,在史料記載的選擇上,更加關注不幸人物的命運。在漢武帝的皇權專制之下,不僅仕人們普遍遭受不遇,即使朝中大臣也是時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在《史記》中,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如元光元年(前134),大行王恢向武帝建議對匈奴實施誘殺計,最終卻因匈奴的察覺而告敗。武帝遷怒于王恢的畏敵觀望,堅決認為“今不誅恢,無以謝天下”[36]。王恢在絕望中自殺。元朔二年(前127),主父偃因揭發(fā)齊王的荒淫亂倫而使齊王畏罪自殺。漢武帝為了平息其它諸侯國的怨氣,竟族滅主父偃。其它如因武帝巡游接駕不周,隴西太守自殺;秦中地區(qū)有些千里之內未設亭徼,太守以下的官員遭武帝誅殺等事更是揭露了漢武帝的殘酷,視臣子生命如草芥??傊?,士人的命運完全由武帝一人左右,正如司馬遷所言:“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盵37]
司馬遷不僅揭露了漢武帝虛偽的人才政策,對其窮兵黷武之舉更是大加批判。漢武帝在位期間,對匈奴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五十年之久。對此,司馬遷在《匈奴列傳》中說:
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時之權,而務諂納其說,以便偏指,不參彼己;將率席中國廣大,氣奮,人主因以決策,是以建功不深。[38]
世俗中人言及匈奴問題,錯誤之處在于他們想僥幸獲得一時的權勢,因此努力使自己的主張被采納,以利于其極端的觀點,而不去衡量匈奴和漢朝雙方的實際情況。對付匈奴,軍事將領們恃于中國疆域的遼闊,士氣的高揚,天子也根據這些來制定對策,所以建立的功業(yè)不深廣?!氨B而不解,天下苦其勞,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騷擾而相奉,百姓撫弊以巧法,財賂衰耗而不贍?!盵39]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不僅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給百姓帶來無窮的災難,而且綿延不斷的戰(zhàn)事最終造成了經濟的蕭條和官逼民反:
吏民益輕犯法,盜賊滋起。南陽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齊有徐勃,燕趙之間有堅盧、范生之屬。大群至數(shù)千人,擅自號,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縛辱郡太守、都尉,殺二千石,為檄告縣趣具食;小群以百數(shù),掠鹵鄉(xiāng)里者,不可勝數(shù)也。[40]
其次,對漢武帝經濟政策的批判。漢武帝討伐匈奴、平定南越、開通西南夷、興修水利,治理黃河等一系列外攘夷狄,內修功業(yè)的政治舉措導致“海內之士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41],整個國家陷入財政危機。為了挽救這一嚴重局勢,漢武帝采取了諸如禁榷、算緡、告緡、“均輸”與“平準”、改革幣制,嚴禁鑄錢等一系列的措施。這些措施不但未使經濟好轉,反而使“中家以上大抵遇告……治郡國緡錢,得民財物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shù)……于是商賈中家以上大率破”[42],造成商業(yè)的蕭條和經濟的長期停滯。
再次,淋漓盡致地揭露了漢武帝封禪求仙的迷信之舉。《史記·孝武本紀》不但開篇即言:“太子即位,為孝武皇帝。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43],而且對武帝的祭祀封禪、求神問藥、任用術士、建造宮室高臺等行為一一進行揭露。如“上令長安則作蜚廉桂觀,甘泉則作益延壽觀,使卿持節(jié)設具而候神人,乃作通天臺,置祠具其下,將招來神仙之屬”[44]。唐司馬貞注《史記》時引《漢書舊儀》云:“高三十丈,去長安二百里,望見長安城也。”[45]武帝求仙不僅使國家財政不堪重負,而且也敗壞了社會風氣:“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萊,終無有驗。而公孫卿之候神者,猶以大人跡為解,無有效。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羈縻不絕,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祠神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盵46]
第四,自身的遭遇也使司馬遷認清了酷吏的兇殘和律令的虛偽本質。漢武帝時期儒學獨尊,然而牢獄之災卻使司馬遷對此時的嚴刑酷法、酷吏政治感觸頗深:“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幽于環(huán)墻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吏則心惕息?!盵47]《史記·酷史列傳》的傳主多為武帝時人,司馬遷借此揭露武帝任用酷吏實行極端專制所造成的恐怖政治,其批判的矛頭也直指漢武帝。如,張湯“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監(jiān)史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與監(jiān)史輕平者”[48];杜周“上所欲擠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釋者,久系待問而微見其怨狀”[49]。劉熙載評價其“敘事不合參入斷語。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允稱微妙?!盵50]
《史記》因其“不虛美,不隱惡”的寫作特點而在“為尊者諱”的時代里被誣為“謗書”?!度龂尽の褐尽ね趺C傳》記載說:“漢武帝聞其(司馬遷)述《史記》,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盵51]如班固在《典引·序》中說,永平十七年(74年),明帝詔問班固曰:“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于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盵52]漢明帝認為,司馬遷諷刺時政過于激烈,違背了儒家“以禮節(jié)情”、“溫柔敦厚”的詩教,雖然獲得了個人的名聲,卻非忠臣義士。東漢的司徒王允說:“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盵53]雖然這些評判有些極端,但也證明了《史記》中實錄的無處不在。
筆者將漢武帝對司馬遷創(chuàng)作的影響歸納如下:第一,漢武帝作為國家最高政治權力的化身,其政治舉措、思想文化策略不僅會為司馬遷創(chuàng)作提供一個史無前例的機遇,而且影響了他創(chuàng)作的走向與風貌。第二,漢武帝的皇權專制與追求個性自由、渴望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司馬遷之間的矛盾,使他與同時代士人一樣,一方面為漢武盛世氣象而振奮,積極投身于漢武王朝的政治文化建設,一方面又為自己被侮辱的靈魂而激憤。強烈的激憤必然會產生一種巨大的反作用力。因在“李陵降敵”一事上思想觀點的迥異把司馬遷拋擲到了漢武帝立場的對立面,這一巨大的轉變不僅使司馬遷開始對自己和歷史重新思考,而且也奠定了其作品的不遇主題。
①④⑥⑦⑧⑨??[33][35][47] 班固 《漢書》,中華書局 1962 年版,第 3156、197、2634、2729、2729、2727、185、1701、2865、2732、2732-2733頁。
②③⑩???????[22][23][24][26][27][28][29][30][36][37][38][39][40][41][42][43][44][45][46][48][49]司馬遷 《史記》,中華書局 1959 年版,第1420、3261、3299、3296、3293、3292、1404、46、3118、3296、3319、3303-3304、3300、3319、1027、686、261、245、2863、3191、2919、1421、3151、1442-1443、1435、451、478-479、479、1403-1404、3139、3153 頁。
⑤黃暉《論衡集解》,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頁。
?嚴可均《全漢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420頁。
[21]阮元《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頁。
[25]李景星《四史評議》,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5頁。
[31]揚雄《法言》,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7頁。
[32]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93頁。
[34]陳桐生《中國史官文化與〈史記〉》,汕頭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07頁。
[50]王氣中《藝概箋注》,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5頁。
[51]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18頁。
[52]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917頁。
[53]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0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