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剛 孫艷茹

引 言

作為一個極富爭議的議題，在美國與生命相關(guān)的議題之中，從未有哪個議題像墮胎(abortion)一樣，能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爭議。有關(guān)墮胎的論爭涉及宗教、倫理道德、法律、哲學、醫(yī)學、文化以及社會運動(女權(quán)主義)等眾多領(lǐng)域。因此，墮胎在美國被認為是“爭議最大、最情緒化的議題”。(Forlizz，1990)美國早期墮胎權(quán)利擁護者、著名的醫(yī)學專家邁爾文·施瓦茨(Melvin Schwartz)認為:“墮胎問題是醫(yī)學問題……在密蘇里州，法律的撰寫者大多是些老式學者，他們總是會把醫(yī)學的自然規(guī)律和各自的道德價值觀混淆在一起。能否墮胎的結(jié)論將對孕婦的生理和心理健康產(chǎn)生深遠影響。墮胎與否，無關(guān)神學，無關(guān)政治。”(Craig＆M·Brien，1993)但從1973年的羅伊訴韋德案(Roe v.Wade)點燃了“墮胎爭論的熊熊大火”后，美國的墮胎論爭便超越了之前的道德、法律、社會范疇的地方性議題，不再是純粹的社會或道德問題，“有關(guān)墮胎權(quán)利的爭論從未像今天這樣充滿力量、極端對立地擺放在政治舞臺上”(Lawrence，1999)。

在現(xiàn)代美國，墮胎和槍支管制(gun control)已成為政治生活中的兩個經(jīng)典議題和政治景觀。本文選擇美國《時代周刊》(Time)和《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在2008年總統(tǒng)大選時期關(guān)于墮胎議題的報道。透過作為政治景觀(political landscape)的墮胎，考察大眾媒介在“總統(tǒng)競選”這一極富政治情境的場域中，對爭議性議題墮胎的敘事框架，探討如何建構(gòu)基于生命意義的媒介倫理及對政治、公共決策等的影響等議題。

一、生命的分歧:美國墮胎的爭議與羅伊訴韋德案(Roe v.Wade)

2012年1月22日，美國民主黨總統(tǒng)奧巴馬在紀念羅伊訴韋德案39周年的講話中認為，羅伊訴韋德案中最高法院的判決，不僅保護了婦女的健康與生育自由，更是承認了一個在美國更為普遍的原則，那就是政府不應(yīng)該侵犯憲法所保護的美國人的家庭事務(wù)和個人的隱私。我們支持羅伊訴韋德案，其目的是讓我們的女兒和兒子一樣，享有同樣實現(xiàn)自己夢想的機會和權(quán)利。同時，奧巴馬承認自羅伊訴韋德案以來，墮胎已成為分裂美國的政治議題。

墮胎問題及其論爭在美國歷史中存在已久。其中羅伊訴韋德案是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轉(zhuǎn)折點。1969年，美國得州失業(yè)女青年麥科威(Norma Mccorvey)懷孕但無力撫養(yǎng)想墮胎。由于德州禁止墮胎，麥科威只好生下孩子并轉(zhuǎn)送他人撫養(yǎng)。1970年，麥科威化名“簡·羅伊”(Roe)委托律師，謊稱自己遭性侵犯導致懷孕，要求墮胎，指控德州禁止墮胎的法律，侵犯了她的“隱私權(quán)”。達拉斯縣檢察官韋德(Wade)出庭應(yīng)訴，此案被稱為羅伊訴韋德案。得州法院拒絕發(fā)出執(zhí)行墮胎的強制令。此案歷經(jīng)幾年，最后上訴至美國最高法院。1973年1月22日，九位最高法院大法官以7比2判決羅伊取得勝利，最高法院裁定婦女的自主墮胎權(quán)受憲法保護。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判決依據(jù)有兩點:一是女性的“隱私權(quán)”，二是生命的開端難以界定。羅伊訴韋德案被稱之為美國繼奴隸制之后的“第二次內(nèi)戰(zhàn)”，成為美國歷史上影響美國的25個大案之一。羅伊訴韋德案在保護美國婦女墮胎權(quán)的同時，也分裂了美國。羅伊訴韋德案之后，墮胎問題成為美國最敏感的話題，重要的是對于墮胎問題的分歧造成了社會力量的分化與集結(jié)，極端地分裂了美國社會。案件及此后，關(guān)于墮胎的爭論焦點在于pro-choice vs.pro-life即婦女選擇自由權(quán)優(yōu)先，還是嬰兒生命權(quán)優(yōu)先。主要分為兩方，pro-choice即支持墮胎的一方大都是自由派人士，深受女權(quán)運動思想的影響，認為婦女有生育自由的權(quán)利和選擇的權(quán)利，并應(yīng)該受到憲法的保護;pro-life即反墮胎、強調(diào)生命價值的一方中，以天主教徒、新教右翼人士及主張維護傳統(tǒng)價值觀及社會秩序的保守主義者為主，則認為，嬰兒也應(yīng)該有生存的權(quán)利，特別是婦女在受孕的晚期，嬰兒已經(jīng)成型，墮胎無異于殺人，是不道德的。圍繞pro-choice和prolife的分歧，引發(fā)了被稱為美國歷史上最為激烈的辯論和爭議。墮胎的爭議涉及美國社會中的宗教、倫理道德、司法等眾多領(lǐng)域。從宗教的價值觀出發(fā)，反對墮胎的一方認為“懷孕是上帝的禮物，生命始于受孕”，墮胎違犯了圣經(jīng)所揭示的自然法及神律;而支持墮胎的一方則認為宗教不反對墮胎。在羅伊訴韋德案中，最高法院法官哈里·布萊克門(Harry Blackmun)就認為:“古希臘和古羅馬法律給未出生的嬰兒提供的保護少之又少……古代宗教不反對墮胎。”由于墮胎問題長期的爭辯，墮胎話題也成為美國政治生活的重要政治景觀。

羅伊訴韋德案“點燃了墮胎爭議的烈火，將長期以來墮胎改革運動推向了最高潮”。(Pojman，J.Beckwith，8)時至今日，美國反墮胎的一方，始終在努力廢除羅伊訴韋德案中最高法院的判決，重新制定禁止墮胎的政策和法律。2003年，美國共和黨總統(tǒng)小布什簽署了《禁止晚期墮胎法案》，法案禁止對第二和第三個階段的胎兒實施流產(chǎn)。保守的共和黨認為，該法律的通過是反墮胎運動的一個小小勝利，但還是沒推翻1973年的判決。2008年，民主黨總統(tǒng)奧巴馬上任后的第一周，就簽署了一項命令，撤銷了布什政府執(zhí)行了8年的一項禁令，支持聯(lián)邦政府撥款給一個提供墮胎服務(wù)和信息咨詢的國際家庭計劃生育組織。另一方面，美國多次發(fā)生反墮胎暴力事件，極端分子襲擊墮胎診所和計劃生育咨詢中心的暴力事件，仍不時成為美國媒體的頭版頭條新聞。圍繞生命的分歧，墮胎在美國從社會問題成為敏感的政治問題。在墮胎問題與爭議的歷史中，新聞媒體從來都不是旁觀者而是參與者和見證者，也是社會分裂的一部分。自從墮胎合法化之后，美國新聞媒體在報道墮胎這個敏感議題時，總是謹小慎微，稍有不慎或不客觀，就被貼上支持墮胎(pro-choice)或反對墮胎(anti-abortion)的政治化標簽，陷入左右不是，甚至“政治不正確”的困境。

二、“政治正確”:《時代周刊》與《華盛頓郵報》墮胎議題的話語與敘事

2008年的總統(tǒng)大選，是美國歷史上頗具特色的一次總統(tǒng)選舉，民主黨候選人奧巴馬(Barack Obama)是美國第一個擁有黑人血統(tǒng)的總統(tǒng)候選人，而共和黨候選人約翰·麥凱恩(John McCain)則是美國總統(tǒng)大選歷史上年齡最大的候選人;同時，在選舉過程中還有佩林、希拉里等女性候選人的加入。關(guān)于墮胎的相關(guān)議題，一直是總統(tǒng)競選期間無法回避的敏感話題和重要議題。民主黨候選人奧巴馬是堅定的墮胎支持者，共和黨候選人約翰·麥凱恩則是禁止墮胎的倡導者，佩林、希拉里等女性候選人也都有自己的墮胎立場，使2008年的大選極具話題性與爭議性。在“總統(tǒng)競選”這一極富政治情境的場域中，作為政治景觀的墮胎問題，對選舉、政黨、政治以及政策等都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影響，是大眾媒介報道和關(guān)注的重點議題之一。本文的研究中，媒介樣本選取了《時代周刊》和《華盛頓郵報》的報道文本?！稌r代周刊》是美國影響最大的新聞周刊，素有“世界史庫”之稱，《華盛頓郵報》則是享譽世界的時政類大報，兩者都是美國具有權(quán)威性和影響力的主流媒體。文本選擇的時間跨度為奧巴馬宣布參選到最終被任命的時間段，即2007年2月10日到2008年11月5日，有效樣本共計78篇，其中《華盛頓郵報》44篇，《時代周刊》34篇。

1.內(nèi)容議題

由于墮胎議題的復雜性，在《華盛頓郵報》和《時代周刊》的78篇有關(guān)墮胎議題的文本中，內(nèi)容議題涉及的范圍與領(lǐng)域廣，富有交叉性。依據(jù)議題的內(nèi)容指向與側(cè)重，樣本媒體有關(guān)墮胎議題的報道內(nèi)容，主要包括競選(election)、政策與法律(policy and law)、社會運動(social movements)、價值觀(religious，culture and medicine)、社會調(diào)查與人物專訪(social survey and character interview)等五個方面。墮胎問題是2008年美國總統(tǒng)競選的重要議題，不僅兩黨候選人需要對墮胎問題表明立場，與競選相關(guān)的組織和人員也都參與到墮胎問題的討論中，在兩個樣本媒體中，此議題有32篇;政策與法律議題是指涉及到墮胎的政府政策制定與實施以及法律法規(guī)的相關(guān)問題，共有20篇;圍繞墮胎在醫(yī)學、文化以及宗教等層面產(chǎn)生的價值觀爭議，也是兩個媒體報道的重要內(nèi)容，有17篇;社會運動議題主要包括女權(quán)主義者支持墮胎的運動以及反墮胎運動組織的活動有6篇;針對墮胎問題進行的社會調(diào)查和人物專訪的有3篇。

從內(nèi)容議題的分布可以看出，《華盛頓郵報》與《時代周刊》在對墮胎議題進行定位時，既充分把握總統(tǒng)競選的事實熱點進行報道，同時也兼顧受眾全面獲取信息的需求，與墮胎相關(guān)的社會、宗教、文化以及政策法律等層面的討論，也都納入視野，進行較為全面均衡的報道，以圖增加受眾對墮胎議題的認知與理解。其中，競選中的墮胎問題和與墮胎相關(guān)的政策、法律是媒體關(guān)注的重點內(nèi)容。

2.議題傾向

墮胎是美國公眾關(guān)心的問題之一，美國兩黨候選人的態(tài)度、立場是影響公眾投票的重要因素之一。公眾會依據(jù)自己所關(guān)注的問題以及所持立場，選擇與自己立場相近的政黨。墮胎議題在美國的爭議性和復雜性，使媒體在選擇和報道此類議題時，如何報道，采用何種立場等，都是不得不考慮的關(guān)鍵因素(Rohlinger，2006;Gamson，2004，et al)。對78篇樣本中媒體墮胎議題傾向的考察，主要體現(xiàn)在總統(tǒng)選舉中。透過對兩黨墮胎立場與觀點的報道，折射媒體對墮胎問題的立場即支持、反對墮胎或中立等傾向。在78篇樣本中，涉及民主黨、共和黨的文章占到87%的比重，共有68篇文章涉及政黨。

表1 《時代周刊》與《華盛頓郵報》墮胎問題的內(nèi)容議題分布

表2 《時代周刊》與《華盛頓郵報》墮胎問題的傾向

從中可以看出，《華盛頓郵報》和《時代周刊》在墮胎議題上對“平衡”報道的重視。在63篇涉及兩黨的文本中，凡是提到政黨的，基本上都是將兩黨的立場、話語、政策都有提及?！度A盛頓郵報》(2008年8月20日)一篇名為“Candidates’Abortion Views Not So Simple”(《候選人的墮胎立場沒那么簡單》)中，分析了兩位總統(tǒng)候選人奧巴馬以及麥凱恩的墮胎立場。文中先是明確指出了兩人的墮胎立場。隨后，對奧巴馬與麥凱恩的進行對比，把兩人各自在該問題上的利弊與進行全面解析。在采訪對象的選取上，也是一個支持奧巴馬、一個支持麥凱恩。整篇報道對雙方保持平衡，兼顧每一方的立場與話語，同時盡量讓人物、專家和數(shù)據(jù)說話。單獨提到民主黨或共和黨的墮胎問題的4篇，基本都是深度報道。其中2篇是專門透過某一事件來分析共和黨或民主黨的墮胎理念，另外2篇則是深度解讀兩黨的墮胎政策與立場的?！度A盛頓郵報》(2008年4月2日)的“Obama’s Abortion Extremism”(《奧巴馬的墮胎極端主義》)是專門解讀奧巴馬的墮胎政策與立場形成背景的解釋性報道。在10篇沒有涉及兩黨墮胎問題的文本中，主要是報道一些支持墮胎的社會運動和反墮胎運動組織的活動以及墮胎在文化、醫(yī)學等領(lǐng)域的爭論和社會調(diào)查等。

3.議題敘事偏向與框架

新聞框架(framing)被認為是認識、闡釋和陳述新聞的一種持久穩(wěn)固的方式，也是挑選、強調(diào)和剔除的依據(jù)，框架影響媒介如何反映現(xiàn)實并規(guī)范人們對新聞的理解。《華盛頓郵報》和《時代周刊》在報道墮胎議題時，主要采用的是沖突(conflict)框架，即圍繞墮胎將沖突雙方(不僅包括兩黨，還包括一些支持墮胎和反對墮胎的社會組織等)平衡設(shè)置在同一個特定場域內(nèi)，突出雙方的論爭以及最大的不同點，盡量運用中立的態(tài)度、立場，呈現(xiàn)雙方的觀點，并以此設(shè)置懸念，構(gòu)造沖突的戲劇性場面。美國傳播學者紐曼等在其著作《常識:新聞和政治意義建構(gòu)》(Common Knowledge:New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Political Meaning)中，詳細考察了大眾媒介對美國政治議題，尤其是像墮胎、槍支管制等公共爭議的報道與建構(gòu)中的方式，發(fā)現(xiàn)大眾媒介采用較多的就是形式上客觀的沖突框架，并指出“沖突框架可以說是傳統(tǒng)新聞價值判斷與平衡報道下的產(chǎn)物。沖突框架常見于爭議性的公共議題，并多以平衡對立的形式呈現(xiàn)，是媒體得以維持客觀形式的便捷方法”(Neuman，1992)。另外，在新聞框架的敘事偏向上，樣本媒體透過沖突的設(shè)置與敘事，將墮胎定性為具有爭議的，在競選等美國政治和社會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政治議題。

整體而言，在報道墮胎議題時，媒體盡量保持中立、客觀以及權(quán)威的形象。透過沖突框架的設(shè)置，平衡雙方，并對比雙方觀點制造強烈的對比效果，使新聞報道更具沖突性和可讀性。但這種平衡的敘事手法和偏向，保持媒體專業(yè)性的同時，也突出和固化了墮胎問題的沖突性，強化了墮胎的政治色彩，造成了社會認知的分裂。

4.議題的媒介話語

考察媒體墮胎議題的話語行為，就是關(guān)注媒體如何敘述墮胎以及這種敘述產(chǎn)生的社會效果。作為具有社會性和權(quán)力象征的溝通與傳播方式，話語(discourse)是媒體報道和建構(gòu)墮胎議題的重要方式。圍繞墮胎爭議的話語主要有三方:墮胎支持者話語、墮胎反對者話語和媒介話語。美國報業(yè)聯(lián)合會專欄作家Ellen Goodman對墮胎話語的研究發(fā)現(xiàn)，語義學已成為墮胎這場內(nèi)戰(zhàn)的武器，雙方都有自己的話語規(guī)則，沒有哪一個領(lǐng)域比在新聞媒體上貼話語標簽使語義學武器更有效(Platt，2000)。這使媒體在報道墮胎議題時，總是面臨語義學的潛在風險。因此，樣本媒體在報道墮胎時，話語的使用更多的是采用話語置換的方式。

樣本媒體對墮胎議題的話語運用上，采用話語置換的方式，爭取意義的重構(gòu)。在報道中媒體常用“fetus”(胎兒)一詞替代“pre-born child”(流產(chǎn)兒)或“baby”(嬰兒)，“fetus”(胎兒)一詞被認為是醫(yī)學專用、不受價值觀影響以及情感中立。透過這種方式，力圖在墮胎支持者和反對者話語之間尋找中立的第三方話語，或者稱之為公共話語。這種話語行為與方式，被認為是媒體尋求和保持一種美國式的“政治正確”(Political correctness)。這種“政治正確”通常與國家政治權(quán)力意志無關(guān)，是美國特殊社會、文化等因素主導下的一種社會共識。美國社會的“政治正確”有“四項基本原則”:不能冒犯少數(shù)族裔;不能冒犯女性;不能冒犯同性戀;不能冒犯不同的信仰或政見持有者(劉瑜，2009)。墮胎議題上媒體追求“政治正確”，更多的是平衡不同信仰或政見持有者以及保護女性等弱勢和易受傷害的群體。

表3 《時代周刊》與《華盛頓郵報》墮胎議題的話語置換

三、共識的焦慮與決策的幻象:大眾媒介墮胎議題敘事的價值困境

作為一個世界性的問題，墮胎在世界其他地方，基本取得共識，卻在美國引發(fā)影響如此大的爭議。有研究者從美國特殊的歷史與文化出發(fā)，認為美國深厚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和源自于清教徒的基督教傳統(tǒng)與文化價值觀，更重要的是美國的文化特質(zhì)及其特殊的歷史發(fā)展進程。具體體現(xiàn)在:一是70年代末以來強大的保守主義潮流，二是個人主義文化，三是平等觀念和權(quán)利意識(趙梅，1997)。羅伊訴韋德案之后，墮胎在政治的裹挾與推動下，漸成美國能夠影響大選的重要政治議題之一。圍繞墮胎，美國政治體制中的一切，都被卷入了這場被稱為“新的內(nèi)戰(zhàn)”的“墮胎之戰(zhàn)”(the war of abortion)。歷屆總統(tǒng)、州長選舉，大法官就職，都要對這一問題進行表態(tài)。墮胎問題還進入國會，成為預算辯論時的焦點。民主、共和兩黨分別把它們在墮胎問題上的主張寫進總統(tǒng)的競選綱領(lǐng)中。“羅伊訴韋德案”以來的每場選舉，墮胎都是兩黨候選人不可回避的議題。一般而言，民主黨和持自由主義觀點的人，認同墮胎行為的合理性;而共和黨和保守主義者則認為，墮胎行為無異于謀殺，是不道德的，應(yīng)禁止墮胎。透過對樣本媒體關(guān)于墮胎議題的統(tǒng)計與分析，可以進一步發(fā)現(xiàn)墮胎與政治的緊密關(guān)系，墮胎是影響政黨選舉、候選人提名以及大選勝負的重要因素之一;同時，墮胎議題也滲透到每個具體的美國家庭中。當他們決定挑選國家領(lǐng)導人的時候，當他們選擇黨派進行支持的時候，墮胎成為她們進行投票的重要因素。2008年大選前夕，《紐約時報》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有將近1/5的選民不會把票投給與自己墮胎立場不同的候選人，其中有26%的共和黨人會有相同選擇;而在民主黨內(nèi)，這個選擇的成員比重為18%。2008年9月17日《時代周刊》的報道《淋漓盡致的媽媽們:戰(zhàn)場上的投票集團》(“Maxed-out Moms:The Battleground Voting Bloc”)，就是以普通家庭婦女的視角切入，分析她們在選擇奧巴馬還是麥凱恩時所考慮的事情，其中墮胎就是她們思考的問題之一。

墮胎問題的政治化，其產(chǎn)生的影響與后果也是復雜的。一方面，墮胎問題只有上升到政治層面，才能夠得到美國社會各方面更大的重視;另一方面，作為政治議題與爭議的墮胎，也給美國社會各方面產(chǎn)生共識的焦慮(anxiety of Consensus)，墮胎日益成為政治競爭的籌碼，這是美國社會問題政治化所產(chǎn)生的嚴重弊端。一位長期從事墮胎問題研究的美國學者就認為，墮胎問題“應(yīng)該被解釋和定性為一個社會道德問題”。但由于政治的影響，作為社會問題，可以進行協(xié)商，取得共識的墮胎爭議，卻在引起社會的極端沖突后被陷入政治競爭的深淵，成為政治競爭與游戲中的籌碼與工具。墮胎問題政治化的弊端，也引發(fā)了美國社會的反思與警醒。美國天主教的常務(wù)董事Frances Kissling提出“墮胎到底誰能做主?是誰將本該由婦女或胎兒決定的墮胎問題成功的變換為由政府或法律來決定的?”另一位墮胎問題的研究者則質(zhì)問:“美國人為了確保政治上的勝利，要在墮胎這個問題上走多遠?”(Louis P.Pojman，1998)墮胎問題政治化，使美國在踐行民主政治的同時，讓爭論激烈、分歧嚴重的墮胎問題偏離其本質(zhì)意義，被無休止的政治辯論和競爭所吞沒和模糊，在達成共識或制定政策的道路上，漸行漸遠。更為嚴重的是，墮胎的政治化，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激化更多的矛盾，不斷產(chǎn)生出新的爭端。因此，一些悲觀者甚至認為，只要美國存在兩黨政治，墮胎問題就不可能完全解決。

政治等因素的滲透與裹挾，使墮胎問題在取得社會共識的努力上，總是受到來自政治的左右，造成了美國社會的大分裂。新聞媒體在這場墮胎政治化的競爭與游戲中，也陷入了困境與焦慮之中。在墮胎議題的報道中，媒體首先考慮的不是如何報道墮胎更有價值，而是如何處置報道才能確保在政治上中立，在社會、文化層面不違反“政治正確”的一些基本原則，盡量避免冒犯女性、不同的信仰和不同政見持有者以及弱勢群體等，以確保媒體的“政治正確”。政治之外，美國的墮胎問題還涉及復雜的社會階層和敏感的種族問題。根據(jù)最新的數(shù)據(jù)顯示，美國白種人、富人的墮胎比重下降，而有色人種、貧困家庭選擇墮胎的數(shù)量卻不斷增多。由于美國各州取消了墮胎的財政補貼，而墮胎的費用又極其的昂貴，則進一步激化了社會矛盾。墮胎問題滋生的弱勢群體、激進的反墮胎暴力事件以及宗教機構(gòu)、女權(quán)組織的社會運動等，加劇了媒體報道墮胎議題的困境和“政治不正確”的風險。共識的焦慮與潛在的風險影響了媒體墮胎議題的報道，尤其是媒介話語的立場。美國社會家威廉·加姆森認為，媒介話語是一個能夠賦予某個議題意義的集合，具有其內(nèi)在的結(jié)構(gòu)。這種結(jié)構(gòu)具有核心的組織思想，能夠框定對相關(guān)事件的理解，并且暗示了該議題的性質(zhì)(Gamson，1989)。《洛杉磯時報》長期從事墮胎問題報道的資深記者Karen Tumulty說，在一篇涉及墮胎問題的新聞報道中，如果對一方使用“pro”，對另一方用“anti”，就不可避免地使媒體陷入“支持墮胎，反對禁止墮胎”的指責和抗議。美國Milwaukee一家媒體的編輯在墮胎議題報道中，用“pro-life”來平衡“pro-choice”，結(jié)果招致大批讀者和媒體內(nèi)部編輯、記者的抗議。最后，媒體不得不在內(nèi)部形成共識和戒條，有關(guān)墮胎議題的報道中不使用“pro-life”和“pro-choice”，尤其是標題中禁止使用①。在《華盛頓郵報》和《時代周刊》的墮胎議題報道中，就使用話語置換的方式以規(guī)避可能帶來的風險與指責。《論美國的民主》的作者、法國社學家托克維爾認為“在美國出現(xiàn)的政治問題，最終幾乎沒有不轉(zhuǎn)變?yōu)樗痉▎栴}的”。羅伊訴韋德案之后，墮胎問題自身的爭議以及政治等因素的影響所產(chǎn)生的復雜性，致使墮胎問題一直是美國的司法難題，而與墮胎相關(guān)的政策，也在兩黨的政治競爭中由于墮胎立場不同而缺乏確定性和連續(xù)性。在墮胎政治化主導的游戲與競爭中，新聞媒體的平衡沖突的政治中立和“政治正確”的處置方式，使墮胎報道被異化為對立的“零和游戲”，新聞的價值與意義成了“解釋現(xiàn)實過程中的權(quán)力游戲”。

四、生命的意義:大眾媒介墮胎議題的關(guān)懷倫理與公共參與的訴求

墮胎問題是對胎兒不道德的謀殺?還是要尊重婦女的自由選擇權(quán)?這個問題也許永遠沒有答案。墮胎問題的爭論表明，對于生命和個人權(quán)利這樣的基本問題，人類在文化、道德、法律等方面，也必須面對多元化的難題與困境。當然，這種多元化的難題與困境的破解，是新聞媒體無法承重的，否則就會陷入“媒介中心主義”。但公共政策的研究發(fā)現(xiàn)，雖然新聞媒體不能代替決策者制定法律、政策，但媒體在設(shè)置議程、引導或改變公眾對議題的認知、影響決策者等方面，發(fā)揮的重要作用是無法替代的。

針對墮胎問題的過度政治化，一些墮胎問題的研究者呼吁墮胎問題應(yīng)該回歸本質(zhì)，即墮胎是社會問題、人類倫理學問題或生命倫理問題。墮胎問題的過度政治化，不僅無助于爭議的解決，更為重要的是遮蔽了墮胎產(chǎn)生的一些社會問題與沖突，包括社會老齡化、暴力沖突、弱勢群體以及宗教沖突等。美國學者Wagner Michael認為，媒體的報道應(yīng)該回歸墮胎問題本身，媒體關(guān)于墮胎及相關(guān)政策的報道，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公眾對墮胎問題的立場與態(tài)度，以及公眾對于美國兩黨的認識與支持;反過來，影響墮胎政策的制定，而媒體“政治正確”的邊框，過度左右了公眾的理性思考，無法走出思想的禁區(qū)(Wagner Michael，2007)。在《時代周刊》的報道《仍然在尋找正確人選》(“Still Looking for MR.Right”，2007年10月8日)中，一位研究墮胎、同性戀婚姻的調(diào)查對象，針對墮胎問題政治化以及確保“政治正確”指出，媒體對墮胎的報道，存在誤導公眾的傾向。墮胎問題的解決不僅僅是把票投給哪個候選人的問題，媒體應(yīng)該重視墮胎及產(chǎn)生的社會問題，需要正視婦女等公眾的意見。顯然，媒體對此的關(guān)注不夠。這方面，對媒體的指責與批評，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墮胎報道媒體最大的問題是忽略了公眾。媒體如何看待女性?是被動的政策規(guī)定者?還是主動的參與者?媒體留給女性的報道版面很少，一些女權(quán)主義者和社會活動家批評墮胎問題經(jīng)常被局限于一個狹小的議程設(shè)置中，但這種議程的設(shè)置并不能真正代表當代美國婦女權(quán)利的真正需求。而墮胎是相關(guān)女性切身利益的事情，但是媒體在引用話語或者采訪對象的時候，仍是男性居多(Barakso＆Schaffner，2006)?？傮w上來說，女性在媒介中展現(xiàn)的機會要比男性少很多。這一方面導致女性在推動自身利益解決方面遇到的阻礙更加大，另一方面也說明媒體報道在消息源的選擇上有偏向性。社會學家Ferree和Gamson，考察了兩份美國報紙和德國報紙關(guān)于墮胎問題的長達30年的報道，發(fā)現(xiàn)媒體的報道在某種程度上，存在將公眾隔離的現(xiàn)象。媒體對于墮胎的報道應(yīng)該推進公眾政治參與的進程，婦女們應(yīng)該被描繪成為活躍的個人，有權(quán)作出自己的決定，并且積極投身到影響公共政策制定的過程中去，而不是國家政策管理的對象，需要保護的弱者(Ferree＆Gamson，2004);二是狹隘而且膚淺(superficial)。美國天主教常務(wù)董事Frances Kissling指出，當女性等公眾需要透過媒體了解相關(guān)信息、以作自由選擇時，媒體墮胎問題的報道非常狹隘而且膚淺，幾乎沒有深度調(diào)查性的報道，一些重要事件的解釋性報道也很少見。(Rohlinger，D，2002)媒體缺乏提供公眾理解墮胎及參與相關(guān)決定的各種信息的努力。由于墮胎問題的影響，美國對此問題的研究成果，可以用浩如煙海來形容，涉及眾多學科，但媒體與這些研究成果之間的互動不夠。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華盛頓郵報》和《時代周刊》的墮胎報道中。顯然，媒體這種狹隘且膚淺報道墮胎的傾向，影響公眾理性看待墮胎問題，更不利于公眾對人類基本問題的理解，對生命的敬畏以及對生命意義的認知。

在墮胎爭議中，有研究者認為，爭論往往忽略墮胎困境的前因后果，只把焦點集中在受精卵、胚胎、胎兒是否是人的問題上，企圖藉由立法來解決爭議。(陳文珊，2002)但司法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羅伊訴韋德案中，關(guān)于胎兒生命權(quán)的爭議，最高法院法官哈里·布萊克門(Harry Blackmun)撰寫的判詞中說:“我們必須解決生命何時開始這個難題。如果醫(yī)學、哲學和神學都無法就這個問題達成一致，司法也無法就這一人類知識的問題做出任何臆測的解答。”(Hull，Hoffer，2010)面對墮胎的難題與困境，美國婦女神學家夏朗·威區(qū)(Sharon Welch)在《女性主義危機倫理》(A Feminist Ethic of Risk)中主張“關(guān)懷倫理”作為解放婦女的社會倫理指引，進而建構(gòu)一個可以讓具有不同價值理念的社群相互校正，進而形成公共政策的依據(jù)。關(guān)懷倫理(ethics of care)是反省的，包含了向外(對他人)及向內(nèi)(對自己)的批判性思考，要求對他人及自己的情感和反應(yīng)進行積極的思考，進而促進人際間的相互理解。(Welch，2000)墮胎問題中，關(guān)懷倫理主張敬畏生命，正視墮胎所處的、性別不正義的社會現(xiàn)實。在此基礎(chǔ)上，重新界定“何謂德行，什么才是負責任的行為”。美國社會學者E.Maigrer在研究現(xiàn)代社會存在的爭議時強調(diào)，爭議是社會擴張的方式，介于探索可能的新世界和集體的構(gòu)成功能，為的是尋找共同的世界。爭議的傳播不只是一種簡單的信息傳遞，更多的是多元化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Maigrer，E，2009)。墮胎爭議的報道與傳播，需要強調(diào)公眾的參與，體現(xiàn)關(guān)懷倫理。媒體將公眾界定為具有自我實現(xiàn)能力的潛在的行動者，而不是國家政策被動的管理對象，才能打破決策與公眾的隔離，甚至可能改變政治話語的規(guī)則。

注釋:

① http://www.life.org.nz/abortion/aboutabortion/controversy/Default.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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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陳文珊.墮胎不?墮胎!墮胎?不墮胎!.臺灣本土婦女神學初探［J］.臺北:永望，2002:147.

［17］ 趙梅，“選擇權(quán)”與“生命權(quán)”——美國有關(guān)墮胎問題的論爭.美國研究，1997(4).

［18］ 〔法〕埃里克·麥格雷(E·Maigrer)，劉芳譯.傳播理論史:一種社會學的視角［M］.華夏出版社，2009: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