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原倫
文章的題目缺少主語,是誰或是什么讓生活新聞化?
是微博!微博讓許多人的生活新聞化。
若干年后有人寫中國思想史,一定會寫到微博,寫到二○○九年,這一年被一些人稱為“微博元年”。
思想史上原本應該寫哲人和思想家,寫寫孔子、墨子、老子或孫子;寫寫朱熹和王陽明;寫寫康有為和梁啟超;哪怕寫寫蔡倫和畢也行,因為有了他們,思想的傳播變得便利了、迅捷了。思想史上怎么能寫紙張、印刷機、電視或互聯(lián)網(wǎng)呢?那只不過是一堆媒介而已!但是,我相信微博能,作為一種新的媒介形態(tài),它和以往的媒介不同,它可以使每一個人成為思想者,每一個人也都能成為思想者。
我的朋友、同仁中間有一部分人開微博,每天或隔幾天要打理一下微博;有些人則潛水微博,只瀏覽不發(fā)聲;還有一些人不上微博,退避三舍,生怕泄露了隱私;也有一些人,上了幾天微博,新鮮一陣就退了下來。我以他們上微博積極的程度,來判定他們是否愿意讓自己的生活新聞化。凡是經(jīng)常上微博的、積極上微博的,把自己的微博搞得風生水起的博主,都是愿意讓生活新聞化的先鋒人物。生活在由自己和“粉絲”構筑起來的新鮮事件和話題中,每天能生產(chǎn)出新的生活意義,既新鮮又刺激。就是潛水微博的人,也使日常生活有了新內容,在他人的日常生活的播報中獲得某些新聞性滿足。因為微博中的“他人”是自己主動關注和選擇的結果,微博的“粉絲”圈和關注圈比日常生活的小圈子要大一些,且通過一個又一個的關注圈,像漣漪一樣可以蕩漾到任何自己想要到達的遠方(當然,名人微博另當別論,這里有公共關系的意義在,下文將會細述),他人的新聞是在自己興趣世界的邊沿上,似乎伸手就能夠得著,起碼比好望角要近一些。
關于新聞,原先讀到的教科書對此下過一個定義,即新聞是關于新近發(fā)生事實的報道。當然,這一定義并不全面,還有一個是誰來報道的問題。不過在互聯(lián)網(wǎng)和微博出現(xiàn)之前,人們很少會意識到這樣一個問題,即由職業(yè)記者報道的并有專門的新聞機構發(fā)布的消息,才算得上是新聞,隔壁大爺或鄰家小妹傳遞的消息不是新聞,市井小民日常生活中的事件不是新聞。
而今,微博的降臨,陡然改變了新聞的形態(tài),新聞源源不斷地從周圍的日常生活中噴涌而出,它不再是報紙或廣播電視的專利。以前作為新聞來源的素材,現(xiàn)在都成了新聞本身,記者所尋找的目擊證人如果自己上微博,就成了新聞的發(fā)布者。約翰·費斯克在《閱讀大眾文化》一書中曾經(jīng)揭示了新聞報道的真實性等級,事實或真實在某種意義上是有等級差異的。播報新聞的電視主持人、電視臺所連線的遠方記者以及記者所采訪的目擊證人,分別處于真實性的三個等級之中,新聞機構賦予電視新聞主持人以權威性和全面性,處于真實性等級序列的最高端,主持人的話語不代表自身,他或她是規(guī)范的新聞話語的化身,盡管電視臺主持人離事發(fā)地點空間距離最遠。而目擊證人處于真實序列的低端,雖然他們就在事發(fā)現(xiàn)場。目擊證人作為具體的個人,由于其所處的地位和特定視角,盡管所言真實,但往往不夠全面,可能還有其他目擊證人來加以補充,真實的新聞報道只有在經(jīng)過記者和電視臺的綜合之后,才被社會所認可。今天在微博新聞中,這種真實性的級差似乎被消解了,微博與微博之間是等距離的,都在點擊鼠標的一念之間。特別是當記者和主持人也開微博,人們發(fā)現(xiàn)每個人可以是同樣真實而片面的,每個人也同樣具有比較、鑒別和綜合不同消息來源的能力。與此相應,新聞的獨家報道和第一時間播報的重要性也降低了,微博上幾乎全是獨家報道,并配以第一時間的個性評論,應當說,微博為新聞的民主化做出了大貢獻。
新聞原本就來源于人們的社會公共生活和私人的日常生活,但在傳統(tǒng)和慣例中,新聞似乎更關注社會的公共生活,較遠離私人的日常生活。這里除了有涉及個人隱私的問題,關鍵還在于新聞報道的機制和把關人的篩選(狗仔隊就專門報道公眾人物的私生活,似乎還為此發(fā)展出一套理論,這里有更復雜的動因)。因為日常生活不僅瑣細、庸常、不上檔次,且又無關大局,無足掛齒,所以容易被剔除。更何況這類日常生活瑣聞充滿著個人的情感和偏好,往往不夠客觀。而正規(guī)的新聞機構因為其報道公共事件并采取公眾的立場,人們習慣將它看成公眾的代言人而獲得了某種規(guī)范性和權威性。此時記者和報道者的立場被隱去了,認為他們的報道無疑是站在公正和客觀立場上的,記者是秉持職業(yè)操守的,又受過正規(guī)的訓練,他們的客觀和公正似乎是由其所在的機構做保證的。新聞機構由于賦予記者們某種客觀性和公正性,又反過來證明了它自身的不偏不倚。
其實,新聞機構有新聞機構的偏好性,記者有記者的主觀傾向,只是人們對此熟視無睹而已,新聞機構和新聞人往往運用社會所認可的話語來報道事件,所以掩蓋了其報道的選擇性和偏向性。例如,在有關的災難性報道中,經(jīng)常有受難者家屬或群眾“情緒穩(wěn)定”的報道,久而久之,這“情緒穩(wěn)定”就成了認可的套路,似乎沒有了它,報道就不夠客觀。有一些新入行的記者,盡管報道的寫作上還不夠老練,敘事的功力還有待提高,但是那一句“情緒穩(wěn)定”,卻顯示了其不相稱的世故。
微博上的新聞由于沒有權威機構做保證,所以在客觀性上有點懸,微博人的新聞也不使用記者常用的那套新聞報道話語,個人性的言語和偏好性的表述使得其報道的公正性又懸上加懸,但是微博新聞卻以其生動、鮮活、及時,帶有個人體溫和喜怒哀樂,吸引著人們的眼球,使得當下的記者編輯們麇集在微博中尋找素材。以前人們將尋找丑聞報道的行為稱之為“扒糞”(據(jù)說是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最早把當時從事揭露新聞寫作的記者們挖苦為“扒糞男子”的),現(xiàn)在好了,扒扒微博,總要高雅一些。常常聽到一些新聞報道中有“零距離”、“原生態(tài)”等夸張的說法,其實,微博倒是當?shù)闷疬@一說法的,即便是訛傳和謠言,微博上的訛傳和謠言也是原生態(tài)的,動機昭然,不那么陰險,比較容易查找源頭。再則,微博的客觀性和公正性不是體現(xiàn)在每一個具體的個體身上,而是體現(xiàn)在各種言論、思想、立場的交匯之中,不同個體的真實側面,是所謂的客觀世界的最好注腳。
微博不僅使生活新聞化,更開辟了個人的公共關系新領域。關于公共關系學,依某些教科書的界定,是“研究組織與公眾之間傳播與溝通的行為、規(guī)律和方法的一門學科”。在伯奈斯當初創(chuàng)建公共關系學的年代,公共關系的實踐活動意味著商家的宣傳、促銷,意味著產(chǎn)品的包裝和人的包裝(如競選總統(tǒng)),有時就搞成了公共忽悠學,正如時下的金融工程專業(yè),在實踐中偏向圈錢工程學的路子。微博在打破了新聞的定義后,再一次挑戰(zhàn)了公共關系學,因為微博是以個人行為替換了組織行為。每一個微博人都明白,只要上了微博就不是生活在熟人圈子里,而是進入了公共空間(個別官員不甚明白,套一句時髦的話來說,是媒介素養(yǎng)不夠的緣故)。
微博作為公共空間,有其特殊性,這是有著博主私人話語印跡的公共空間,或者說是在私人領地中的公共空間,畢竟博主有權隨時關閉和開放這一領地。作為私人話語和公共空間融合的微博,在社會文化中所發(fā)揮的功能和帶來的人際交往及社會文化的新變化幾乎是全方位的,以前人為設置的種種界限均被打破:如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的區(qū)隔,個體心理和社會心理的區(qū)分、文化和政治的區(qū)分等等,由此許多社會學科研究領域的界限也模糊化,例如,微博中“輿論”的概念既可作為新聞傳播學的概念,也可看成一個更廣泛的文化概念,因為微博不只是關心社會重大事件,它對日常生活事件和一般社會文化現(xiàn)象的關注,在更深層的意義上改變了整個社會文化形態(tài),重構了個體和個體,個體話語和公共輿論之間的關系。
微博中最值得注目的景觀是“互粉”,“互粉”現(xiàn)象的社會學意義遠遠超過所謂的名人微博。“互粉”意味著平等的交流,意味著友好互動。一個剛進入微博的新手,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通人,通過“互粉”來獲得他人的關注(當然“僵尸粉”除外),由此他也得到了自尊和認可,有了思想的熱情,有了社會參與的主動性。
微博是特殊的“一對多”的關系,這個“多”不是一個常量,而是一個變量?!岸唷笔切枰?jīng)營的,要不斷打理并擇機更新微博內容,與時俱進,要關心社會公共事務,表明自己是一個關心社會、關心公益的人。這就要求博主要學會處理公共關系,要打造、修理和不斷維護個人的公眾形象,公眾形象是一種特殊的社會資源,它不一定會使博主直接受益,但是,這是一種長期的儲蓄,其積攢的是人氣。某種意義上說,微博也像是一份個人財產(chǎn),在通貨膨脹的年頭,不讓財產(chǎn)縮水還試圖有新的收獲,就要付出辛勞付出心血,就要有責任感,這同樣是成為社會公民的一種磨煉。這里要提及名人微博,許多網(wǎng)站招徠名人微博,是出于吸引眼球的商業(yè)動機,而從名人角度出發(fā),他們要學會在新的媒介環(huán)境中處理公共關系,保持其影響力。當然,“名人”這個概念是有點模糊的,在微博產(chǎn)生之前,名人是在各個社會領域中嶄露頭角的人物(這里不討論其出名的途徑是靠個人扎實的努力,還是靠嘩眾取寵),微博之后,就有了微博名人,因為微博同樣給人提供了發(fā)展空間。
上世紀初,美國芝加哥學派等學者在社會學意義上探討了“自我”在其形成過程中的人際互動。例如,米德認為,自我不是天生的,也不是本能地發(fā)展起來的,自我是通過與他人的互動的社會過程而得到發(fā)展的。一個個體不僅在與一些特殊的人的期望的關聯(lián)中學會行事,而且按照其他一般個體如何期望他怎樣行事的想法來學會行事(參見羅杰斯:《傳播學史·第五章》)。自我的成長需要良好的互動環(huán)境,而個體思想的成熟和社會思想的發(fā)展更需要互動和交流的環(huán)境。
自然,互動和互動的環(huán)境條件并不一樣,在傳統(tǒng)的環(huán)境中,互動對象的次序是首屬團體是親朋好友,熟人,然后是陌生人,自然的空間距離將互動的對象分成不同的社會交際圈,由此互動的方式也因人而異。在微博中,要同時等距離地面對不同的人群,空間的壓縮和扁平化提高了言論和思想的凝練、概括程度,使得思想和表達趨于普適化。微博的人際互動,無論在規(guī)模上還是在頻率上遠遠超出了日常生活中的互動,這無疑加速了思想間的交流,人際互動的頻率有時也是思想交流的頻率,思想之果的營養(yǎng)來自意見的交換和信息的通暢,正是在微博的多邊人際互動中,每個個體的思想獲得了勃發(fā)的生機。
據(jù)說,自我的本質是反省,所謂反省,是一個人將自己作為思考對象的能力。思想的成長需要個體的反思,微博似乎承擔了反思的職責,因為微博將他人的反饋立即傳遞給博主,催促著個體的反思,微博上的跟帖和議論是多元文化的縮影,多元文化的豐富性是個體思想豐富性的基石。
或許,馬克思在其《資本論》中早就點到了這個意思,他說:“一個人口相對稀少的國家,若其交通手段發(fā)達,其人口就比一個人口數(shù)量大而交通手段不發(fā)達的國家稠密;從這層意義上講,例如,美利堅聯(lián)盟北部諸州的人口就比印度的稠密?!币源送普摚木釉谖⒉┲?,就是居住在人口超稠密的大都市里,這里的稠密,不僅是指人際交往的稠密,更可能包含著思想交流和文化互動的稠密。稠密導致摩擦和碰撞,摩擦和碰撞產(chǎn)生火花,思想的火花在傳遞和傳播中啟迪心靈。或可說,在什么樣的人際互動環(huán)境中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思想者,即便大思想家也不能例外。
康德之所以靜態(tài)地建筑純粹理性的大廈,是因為他生活在一個寧靜的世界里,康德終其一生,未到過家鄉(xiāng)六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康德內心世界的豐富性超過了整個外部宇宙,故他能以其一己之力,建構他形而上的理性范疇。黑格爾的歷史理性則是動態(tài)的,他比康德晚生了六十多年,年輕時適逢法國大革命,黑格爾在其書齋中肯定感受到了歷史浪潮的劇烈拍打,歷史的動蕩和變幻,歷史的大開大闔統(tǒng)統(tǒng)投射在他頭腦之中,因此,他的哲學被稱之為“法國革命的德國理論”,在他那里,絕對理念的進展有著長長的歷史軌跡。
馬克思的時代恰逢資本主義的上升時期,他在歷史的變動中,發(fā)現(xiàn)了經(jīng)濟地位或階級地位對于人們思想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資產(chǎn)階級就是以其經(jīng)濟活動的強勢登上歷史舞臺的。如果在一個相對凝固的社會,歷史節(jié)奏緩慢,周圍人的經(jīng)濟地位沒有起起落落,資本主義世界財富的積聚和散落也沒有那么瞬息萬變和驚心動魄,那么可能難以觀察到經(jīng)濟地位如此強烈地左右著社會各階層的思想和行動,并使得社會產(chǎn)生嚴酷的分化?,F(xiàn)在人們常說的“屁股決定腦袋”,這“屁股”更多的是指經(jīng)濟地位和與此相應的社會地位。產(chǎn)生馬克思有產(chǎn)生馬克思的歷史語境和經(jīng)濟環(huán)境,有相應的人際和社會互動條件。
微博開啟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新空間,拓展出人際多邊互動的廣闊領域,自會結出相應的思想之果。
今天人們對微博的詬病,認為其會造成思想的碎片化,殊不知碎片化是我們的宿命,在中國思想史的源頭上,幾乎全是碎片化思想,孔子的《論語》就是碎片化思想的結晶,老子的《道德經(jīng)》雖然有五千言,但也不過相當于四五十條微博而已。孟子的篇章要長些,但是和西方思想家的著述比起來,實在談不上壯觀。問題是,思想不能以文字的篇幅來衡量,思想不是白開水。思想倒有點像貨幣的內在價值尺度,貨幣發(fā)得越多,其自身就越貶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