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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詩新論
——以沈約為中心

2012-11-14 05:36:47
關鍵詞:沈約五言詩永明

戴 燕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文學研究

永明詩新論
——以沈約為中心

戴 燕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永明詩人將“四聲”運用到文學寫作當中,不過短短十來年,就令中國詩歌轉向了以聲律為基本特征的新主流。在沈約等人的努力建設之下,永明詩不但提出了自己明確的主張,并且付諸大量的創(chuàng)作實踐,同時還編制有配合新詩理念而又服務于創(chuàng)作實踐的工具性的韻書,甚至于,對于詩歌是否符合新的理論以及新的審音辦法的評判標準,似乎也在計劃之中。像這樣有一套完整設計的詩歌改革,在中國詩歌史上,還是第一次。

永明詩;齊梁文學;沈約;四聲;聲律

“永明詩”的出現(xiàn),在公元5世紀,令詩歌發(fā)生了一個很大的轉向,它的意義,在中國文學史上怎么評估都不過分。自從陳寅恪的《四聲三問》發(fā)表,大家都知道成為“永明詩”所倡導的詩歌聲律基礎的漢語“四聲”,它的發(fā)現(xiàn)是受了印度佛教文化的啟發(fā),對“永明詩”的尊敬從此有增無減。但問題似乎也就出現(xiàn)在這里。在陳寅恪典范式研究的強力主導下,文學史領域對于“永明詩”本身的認識,因為糾結在聲律的問題上,而面臨著局部化、碎片化,作為一個文學運動,它的整體面貌反而越來越不清楚。那么,該如何來描述和評價歷史上的永明文學?如何來回答一個最簡單的提問:永明詩人將“四聲”運用到文學寫作當中,不過短短十來年,以十年之功而使詩歌發(fā)生這樣大的逆轉,他們是怎樣做到的?

這里面有一個關鍵人物,就是沈約(411-513)?!赌淆R書·陸厥傳》對“永明詩”有如下描述:“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瑯邪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薄赌鲜贰り懾蕚鳌坊鞠嗤?,只是在“以此制韻”下,增入“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角徴不同”幾句。這一段常被引用的文字,簡要概括了“永明詩”的代表人物及其基本特征,沈約顯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人。

《梁書·沈約傳》敘說沈約生平,寫到他去世,而后有一段小結,講了七點:第一說他左眼重瞳、腰有紫痣,第二說他藏書居京師之冠,第三說他用人不計前嫌,第四說他為人情深意重,第五說他歷仕三朝、博物洽聞,第六說他詩不如謝朓、文不如任昉但詩文兼?zhèn)洌谄哒f他昧于榮利、乘時借勢,類乎山濤??偨Y這七點,目的是要說明沈約天賦異稟、胸襟寬大,有過人的見識和才學,而又處世莊重、圓潤,所以堪稱“一代之英偉”。其中第四點,是講入梁以后,在梁武帝召集的宴會上,“有妓師是齊文惠宮人,帝問識座中客不?曰:‘惟識沈家令?!s伏座流涕,帝亦悲焉,為之罷酒。”文惠太子的宮人在多年以后仍然認得出沈約,當然可以理解為是由于沈約在永明年間曾經頻繁出入文惠太子的東宮,宮中之人因而都與他相熟;不過這個故事,也從另一側面證明了沈約在當時聲望日隆,已經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

正是這樣一個沈約,以他在理論、創(chuàng)作以及韻書等各個方面的成就,奠定了永明文學的基礎,并使它播及后世,源遠流長。

南朝文學發(fā)展最盛的兩個時期,一個是梁武帝的天監(jiān)年間,一個就是齊武帝永明時期。*《北史》卷83《文苑傳序》:“暨永明、天監(jiān)之際,太和、天保之間,洛陽、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互有異同。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笔捹懺谖坏倪@11年,被稱作“永明之治”,史書上有“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聲舞節(jié),袨服華妝,桃花綠水之間,秋月春風之下,蓋以百數(shù)”的形容[1]。而永明文學的發(fā)達,又與文惠太子蕭長懋(458-493)、竟陵王蕭子良(460-494)和隨郡王蕭子隆(474-494)這兄弟三人的“好文”分不開。*參見趙翼《廿二史札記》卷12“齊梁之君多才學”。文惠太子懂聲律,“從容有風儀,音韻和辯,引接朝士,人人自以為得意”[2],竟陵王“傾意賓客,天下才學皆游集焉”[3],隨郡王是齊武帝所稱“我家東阿也”[4]。沈約、王融、謝朓、周颙和他們都有很密切的關系。

沈約最早是以“文學”之才受到文惠太子的禮遇[5],“時東宮多士,約特被親遇,每旦入見,影斜方出”[6],在由虞炎、范岫、周颙、袁廓等以“學行才能”著名的東宮文士當中*《南史》卷44《齊武帝諸子·竟陵文宣王子良傳》:“文武士多所招集,會稽虞炎、濟陽范岫、汝南周颙、陳郡袁廓,并以學行才能,應對左右。”,自然拔得頭籌,成為領袖式的人物。與此同時,他又以“文學”之士的身份為竟陵王子良所招,成為西邸??停c謝朓(464-499)、蕭琛(465?-531)、范云(451-503)、王融(467-493)、蕭衍(464-549)、任昉(460-508)、陸倕(470-526)諸人結成“竟陵八友”*《梁書》卷1《武帝紀》:“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高祖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云、任昉、陸倕等并游焉,號曰八友?!薄赌淆R書》卷48《劉繪傳》:“永明末,京邑人士盛為文章談義,皆湊竟陵王西邸。繪為后進領袖,機悟多能。時張融、周颙并有言工,融音旨緩韻,颙辭致綺捷,繪之言吐,又頓挫有風氣?!?。沈約在“竟陵八友”中年紀最大,在晚輩謝朓的眼里,他是“冠世偉才”,詩乃“麗藻天逸”[7];在隨后大寫宮體詩的蕭綱(503-551)眼里,他也是“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梁書》卷49《文學上·庾肩吾傳》引蕭綱《與湘東王書》。據(jù)《梁書》卷4《簡文帝紀》記載,蕭綱“六歲便屬文”,又“雅好題詩,其序云:‘余七歲有詩癖,長而不倦’”。,與謝朓及任昉、陸倕一樣。因此,盡管有輿論認為“謝玄暉善為詩,任彥升工于文章,約兼而有之,然不能過也”[6],不承認沈約的詩文創(chuàng)作水平一流,但這并不妨礙沈約在西邸享有盛譽。不管怎么說,就像吉川忠夫說的那樣,沈約在永明年間的文壇,以詩文之才嶄露頭角、獲得尊崇,這一時期,是他一生中“真正幸福、充實的年代”[8]。

永明五年(487),沈約奉敕編撰《宋書》,歷時一年完成。這部史書,由于傳主的作品載入過多,曾招致趙翼“繁簡失當”的批評。在趙翼舉的例子當中,有一則便是《謝靈運傳》,他不明白傳中何以收入謝靈運的兩個長篇賦作《撰征賦》和《山居賦》,竟然長達萬余字*趙翼《陔余叢考》卷6。據(jù)稀代麻也子統(tǒng)計,《謝靈運傳》計有13 000字。見《〈宋書〉謝靈運傳について——沈約〈宋書〉における表現(xiàn)者稱揚の方法》,《中國讀書の人政治と文學》,第168頁,創(chuàng)文社,2002年。。其實,錄入傳主的這兩篇賦作,除了體例上的限制以及編纂時間太短等客觀因素之外*周一良說,沈約修史只用一年時間,是因為絕大部分沿用了何承天、徐爰等人的舊史,只有永光元年以后到宋亡的十多年由他補足。見《魏晉南北朝史學與王朝禪代》,《周一良集》第1卷,第528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不排除沈約是有意而為之。因為對他來說,謝靈運還是一個同時代的前輩,他“每有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的盛況,猶在目前,而他的作品也還能夠引起共鳴。特別是在《謝靈運傳》的最后,沈約寫有一段“史臣曰”,被蕭統(tǒng)(501-531)當成獨立的“史論”,以《謝靈運傳論》為題收入《文選》,而被林田慎之助稱作“沈約的文學史”,都證明了這恰恰是沈約的用心所在。宋文帝設文學館,與儒、玄、史三館并立,標志“文學”始為獨立的一科,不過《宋書》里面卻未設“文學傳”*沈約另有《宋(世)文章志》30卷,見《梁書·沈約傳》《隋書·經籍志·史部簿錄篇》,當是承襲摯虞《文章志》體例,而著錄兼評論劉宋一朝作家、作品。宋代文學興盛,故傅亮有《續(xù)文章志》,宋明帝有《晉江左文章志》,丘靈鞠也有《江左文章錄序》。,也沒有文學專論,《謝靈運傳》的“史臣曰”,可以說就是《宋書》里最重要的一篇文學文獻。*參見興膳宏《〈宋書謝靈運傳〉をめぐつて》,《中國の文學理論》,第78頁,筑摩書房,1988年。它從文學的發(fā)生即“夫志動于中,則歌詠外發(fā)”講起,自“遺文不睹”的虞夏以前,一路講到劉宋時代,的確呈現(xiàn)了一個文學史的概觀。*該篇收入《文選》卷50“史論”部。劉知幾《史通·雜說下》評論“沈侯《謝靈運傳論》,全說文體,備言音律,此正可為翰林之補亡,流別之總說耳。如次諸史傳,實為乖越”。但周一良在《略論南朝北朝史學之異同》中卻表揚《宋書》中最體現(xiàn)作者特色的,就是序或論部分,從中可以看到沈約“對歷史發(fā)展的洞察能力”,其中《謝靈運傳論》“敘述魏晉以來詩歌流變,并表達了自己所主張的聲調諧和理論”。見《周一良集》第1卷,第514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

所謂“文學史的概觀”,是說在“史臣曰”中,既看得到對于各個時代文學潮流的總體描述,如說“自漢至魏,四百余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說“有晉中興,玄風獨振”,說“自建武暨乎義熙,歷載將百,雖綴響聯(lián)辭,波屬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麗之辭,無聞焉爾”;也可以在各個時代的不同背景下,看到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個體,如“周室既衰”而有屈原、宋玉,再到賈誼、司馬相如,以及其后的王褒、劉向、揚雄、班固、崔瑗、蔡邕、張衡,又如“至于建安”而有二祖陳王,“降及元康”而有潘岳、陸機,“爰逮宋氏”而有謝靈運、顏延年,等等。從這些作家身上便可以推斷,沈約的這一文學史,基本上是辭賦與詩歌的歷史,也或者說是辭賦向詩歌遞進的歷史。*林田慎之助以為在“沈約的文學史”中,最重要的文學體裁是韻文,韻文當中,是詩,因而它是先秦戰(zhàn)國到六朝劉宋時期的韻文史。而據(jù)林田慎之助的分析,鐘嶸、劉勰在對史詩的描述上,都深受沈約的影響?!吨袊惺牢膶W評論史》,第267-270頁,創(chuàng)文社,1979年。它反映出沈約意識中的文學主流,非詩即辭賦,到了建安以后,詩便蔚為大國,占據(jù)壟斷地位。這當然也正是南朝時的時代意識,無論是《文心雕龍》的首述騷、詩,還是《文選》的首列賦、詩,又或是詩歌評論集《詩品》、詩歌總集《玉臺新詠》的出現(xiàn)[10],無一不表現(xiàn)出詩是這一時代上升最快、最有影響力的文體。

值得注意的是,在結束以上文學史的敘說之后,沈約寫道:

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自騷人以來,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謝、顏,去之彌遠。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知此言之非謬。如曰不然,請待來哲。

這是一段有關詩歌聲律的理論闡述。沈約以繪畫和音樂作為旁證,來說明詩歌的和諧之美,是要在差異中實現(xiàn)的,只有在不同或對立的元素按照一定規(guī)則合理配置的情形之下,才有可能制造出層次豐富、變化無窮的藝術。繪畫之美,在于它色彩萬變;音樂之美,在于它音高萬變;文學的美,也要靠文字聲調的錯綜,要靠輕重、長短、高低不同的每一個字,連綴成句、成段,才能構成錯落有致的和諧音響。*逯欽立《四聲考》認為沈約聲律說,是針對謝靈運體的疏慢闡緩而言,謝靈運詩雙聲疊韻連篇,雙疊字多,則一音拗口,以至輾轉不斷,故曰闡緩或冗長也。見《逯欽立文存》,第498頁,中華書局,2010年。而這種仰賴于聲調的錯綜變化創(chuàng)造出來的和諧,又勢必要經過一定紀律和規(guī)則的約束。*郭紹虞稱此是“人為的聲律”,并強調肇端于沈約。見《永明聲病說》,收氏著《照隅室古典文學論文集》上編,第21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從這一段闡述中可以看到,沈約理想中的詩歌,其實是一種聽覺的文學,它的音效,是要在聆聽的過程中實現(xiàn)。繪畫靠的是色彩,音樂靠的是音高,這種聽覺文學的最基本素材,便是文字的聲韻調。

在這里,沈約用了一個極為主觀的肯定句式:“妙達此旨,始可言文?!本o接著,他又強調這一理論,在從前的詩人那里,不是“曾無先覺”,就是“去之彌遠”,而要實現(xiàn)這樣一個詩歌理想,只有“請待來哲”。從這里又可以看出,這一“史臣曰”,分明是一篇關于新詩的時代宣言。

在“永明詩”的三位代表作家中,王融也有過撰寫類似理論文章的計劃,《詩品序》就說他“常欲造《知音論》,未就而卒”[11](《序》),又從鐘嶸記述的王融談話里面,可以知道他的意思和沈約大致相同,因為他也說:“宮商與二儀俱生,自古詞人不知用之。唯顏憲子論文乃云‘律呂音調’,而其實大謬。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本瓦B語氣都好似沈約的“自騷人以來,此秘未睹”云云,其中透露出強烈的自負和同樣強烈的責任感,仿佛在迎接歷史上新的一天到來。

鐘嶸(約468-518)的《詩品序》對五言詩在齊梁時代的風行,有過如下描述:“今之士俗,斯風熾矣。才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騖焉。于是庸音雜體,各各為容。至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有“沈詩任筆”之譽的任昉(460-508),年輕時不善于寫詩,盡管“當世王公表奏,莫不請焉”[12],可是他總以不能作詩而深感壓力,到了晚年,還沉湎在五言詩的寫作練習當中,全然不顧自己“既博學,動輒用事,所以詩不得奇”,結果被人誤解為才華已盡。*鐘嶸《詩品·中品》。又據(jù)《南史》卷59《任昉傳》,昉“晚節(jié)轉好著詩,欲以傾沈,用事過多,屬辭不得流便,自爾都下士子慕之,轉為穿鑿,于是有才盡之談矣”。

沈約“年二十許,便有撰述之意”[13],不過在永明之前,他的興趣都在史書,曾編纂晉史、撰寫起居注。五言詩的大量寫作,大概是要到永明時代以后,因此他現(xiàn)存的五言詩中,可以確信為作于劉宋時期的,就只有《游鐘山詩應西陽王教》一首,可是一旦進入永明時期,五言詩的產量便大大增加。*參見網(wǎng)佑次《中國中世文學研究——南齊永明時代を中心として》,第13-14頁,新樹社,1960年。網(wǎng)佑次并據(jù)沈約《宋書自序》考定,沈約20歲時已立志撰晉史,25歲開始修晉史,37歲尚未完成而又奉敕撰宋史,永明五年40歲時受命撰《宋書》,翌年完成,由此可見沈約早年用力于史書撰述,并以詩文聞名,要在齊以后。林家驪據(jù)《文選》李善注系于宋孝武帝大明五年(461),但林家驪以為《江南曲》《少年新婚為之詠詩》《石塘瀨聽猿詩》《梁甫吟》《湘夫人詩》等都作于劉宋時代,見氏著《沈約研究·沈約事跡詩文系年》第341、344、345、346頁,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

以《文選》所錄其五言詩為例:

1.《應詔樂游餞呂僧珍》(天監(jiān)五年[506])

2.《別范安成》(建武三年[496])

3.《鐘山詩應西陽王教》(入齊前)

4.《宿東園》(梁以后)

5.《游沈道士館》(永泰元年[498])

6.《早發(fā)定山》(隆昌元年[494])

7.《新安江水至清淺深見底貽京邑游好》(隆昌元年[494])

8.《和謝宣城詩》(建武三年[496],謝朓有《在郡臥病呈沈尚書》)

9.《應王中丞思遠詠月》(建武三年[496]前后,并收入《玉臺新詠》)

10.《冬節(jié)后至丞相第詣世子車中作》(永明十年[492])

11.《直學省愁臥》(建武年間)

12.《詠湖中雁》(未知)

13.《三月三日率爾成》(永明九年[491])

以上13首五言詩,一首為宋以前作,一首為梁初作,一首撰作時間不明,其余8首均為永明或者是稍后幾年所寫。*這13首詩的系年,參見《文選》李善注、陳慶元校箋《沈約集校箋》?!段倪x》收入沈約永明時期或稍后的五言詩,比例遠在其他時段之上,絕非偶然。

《玉臺新詠》收入沈約的五言詩,也有43首,其中如《登高望春》《昭君辭》《少年新婚為之詠》《擬三婦》《古意》《夢見美人》《效古》《初春》《悼往》《塘上行》《秋夜》等,為擬古詩;而《詠柳》《詠箎》《腳下履》《詠鶴》(或為江洪作)等,為詠物詩;另外還有8首雜言詩《八詠》與《趙瑟曲》《秦箏曲》《陽春曲》。這些詩,雖然難以判定它們的年代,不過從內容推斷,大部分也都是齊梁時所作。

現(xiàn)存沈約五言詩中,還有一部分與東宮、西邸文士唱和之作:

1.《奉和竟陵王抄書》,王融有同題作*《沈約集校箋》,第372頁,陳慶元考是永明五年(487)作品。。永明五年(487),“竟陵王子良移居雞籠山邸,集學士抄《五經》、百家,依《黃覽》例為《四部要略》千卷”[3]。

2.《從齊武帝瑯琊城講武應詔》,王融有同題作*據(jù)陳慶元考定,此詩作于永明六年(488),見陳氏校箋《沈約集校箋》卷10,第338頁,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永明六年(488)九月,“車駕幸瑯邪城講武,習水步軍”[14]。

3.《和竟陵王游仙詩二首》,王融同時所作《游仙詩應教》存五首。[15](PP.356-359)

4.《奉和竟陵王經劉瓛墓》,永明八年(490),隨郡王蕭子隆作詩,沈約與竟陵王蕭子良、虞炎、柳惲、謝朓等奉和*《沈約集校箋》,第388頁,陳慶元考作于永明八年(490)。網(wǎng)祐次考為永明七年(489)作,第61頁。。

5.《侍游方山應詔》,王融有同題作*《沈約集校箋》,第393頁,陳考永明八年。。永明八年(490),“……世祖幸方山,上曰:‘朕經始此山之南,復為離宮之所。故應有邁靈丘?!`丘山湖,新林苑也。”[16]

6.《餞謝文學》。永明九年(491),隨郡王子隆為鎮(zhèn)西將軍、荊州刺史,謝朓“轉王儉衛(wèi)軍東閣祭酒,太子舍人、隨王鎮(zhèn)西功曹,轉文學”[17]。沈約作詩,虞炎、范云、王融、蕭琛、劉繪等有同題作,謝朓有《和別沈右率諸君》。*《沈約集校箋》,第396頁,陳考在永明九年(491),網(wǎng)祐次考為永明八年。

7.《行園》。建武五年(498),沈約為國子祭酒,作詩,謝朓同時有《和沈祭酒行園》*《沈約集校箋》,第370頁。陳慶元考沈約為國子祭酒在建武三年(496)至永泰元年(498),詩亦作于此間。但據(jù)《南齊書·謝朓傳》,建武初,謝朓為中書郎,四年出為晉安王鎮(zhèn)北諮議、南東海太守,稍后遷尚書吏部郎,可知謝朓在都大約是建武四年、五年,故詩亦作于此際。。

現(xiàn)存沈約詩還有《奉和竟陵王郡縣名》《奉和竟陵王藥名》等,同時可見王融、范云等人的同名作品。另外,又有以《阻雪》為題的五言詩聯(lián)句,參加聯(lián)句的人有沈約、謝朓、江革、王融、王僧孺、謝昊、劉繪。

據(jù)《南齊書·樂志》:“竟陵王子良與諸文士造奏之,人為十曲。道人釋寶月辭頗美,武帝常被之管弦,而不列于樂官”。[18]《樂府詩集·雜曲歌辭》收錄這些題為《永明樂》的五言樂歌,有沈約一曲、謝朓和王融各十曲。從這些歌辭中,還可以看到當日“聯(lián)翩貴游子,侈靡千金客。華轂起飛塵,珠履竟長陌”(沈約)的盛況,并體會到這種豪奢、奔放的生活帶給人“生逢永明樂,死日生之年”(王融)的巨大的幸福感。這大概就是在經歷了齊末的政治動蕩以后,沈約再見到文惠太子的宮人時,“伏座流涕”、百感交集的原因吧。

在永明時代,沈約既提出了明確的詩歌主張,同時也開展了大量的寫作實踐,所以鐘嶸《詩品》對他的評論就涉及作品和理論兩個方面:“觀休文眾制,五言最優(yōu)。詳其文體,察其余論,固知憲章鮑明遠也。所以不閑于經綸,而長于清怨。永明相王愛文,王元長等,皆宗附之約。于時,謝朓未遒,江淹才盡,范云名級故微,故約稱獨步?!盵11](《中品》)

據(jù)《南史·王僧孺?zhèn)鳌酚涊d:“竟陵王子良嘗夜集學士,刻燭為詩,四韻者則刻一寸,以此為率。(蕭)文琰曰:‘頓燒一寸燭,而成四韻詩,何難之有?’乃與(丘)令楷、江洪等共打銅缽立韻,響滅則詩成,皆可觀覽?!盵19](卷46)這是永明年間文士聚會寫詩的一個場景。永明九年(491)三月三日,齊武帝在芳林園修禊宴招群臣,并令王融作《曲水詩序》,據(jù)王融說,群臣中也有45人賦詩。[19](卷46)稍后梁武帝時也還有類似的詩會,如“魏中山王元略還北,高祖踐于武德殿,賦詩三十韻,限三刻成。(謝)徵二刻便就,其辭甚美,高祖再覽焉?!?《梁書》卷50《文學下·謝徵傳》。據(jù)稱,謝徵“父璟,少與從叔朓俱知名。齊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璟亦預焉”。

當五言詩寫作成為一個流行事物,被用于社交場合、娛樂活動,人人都能寫、隨時隨地都能寫的時候,永明時代的詩人們很快就面臨著一種新的壓力,那就是成名要快。像劉孝綽(481-539)便是如此,《梁書·劉孝綽傳》說:“高祖雅好蟲篆,時因宴幸,命沈約、任昉等言志賦詩,孝綽亦見引。嘗侍宴,于坐為詩七首,高祖覽其文,篇篇嗟賞,由是朝野改觀焉?!币活D飯、七首詩,便一舉奠定劉孝綽在朝野的地位。張率(475-527)自少年時起,就懂得要刻苦磨煉詩藝,以期一朝成名:“年十二,能屬文,常日限為詩一篇,稍進作賦頌,至年十六,向二千許首。”*《梁書》卷33《張率傳》。張率12-16歲,正值永明年間。這是詩歌被迅速普及化、大眾化帶來的一個后果,是詩人們所要付出的代價。既然人人都可以成為詩人,那么唯有多寫、快寫才能脫穎而出。

這種寫詩的時間、數(shù)量的壓力,同樣顯示在私人的交往當中。據(jù)謝朓《酬德賦序》說,沈約曾“以建武二年,予將南牧,見贈五言詩。予時病,既以不堪蒞職,又不獲復詩。四年,予忝役朱方,又致一首。迫東偏寇亂,良無暇日。其夏還京師,且事宴言,未遑篇章之思”。連續(xù)得到贈詩,卻都未能在第一時間奉答,使謝朓心中倍感壓力,于是不得不寫下長篇的《酬德賦》,來表達對于沈約的感恩之情:“沈侯之麗藻天逸,固難以報章;且欲申之賦頌,得盡體物之旨?!?/p>

像這樣,要在有限的時間里賦詩,單靠才華是不可能成功的,因此要有張率式的練習,還要有方便使用的工具,使每一個樂于寫詩的人都有條件制作出自己的快捷產品。

在永明文士里,最先提供這種工具的,就是“善識聲韻”的周颙。根據(jù)《南齊書·周颙傳》的記載,周颙(441?-491?)“音辭辯麗,出言不窮,宮商朱紫,發(fā)口成句。泛涉百家,長于佛理”,既是一位博雅之士,口才也是一流,“每賓友會同,颙虛席晤語,辭韻如流,聽者忘倦”。他是個素食主義者,時常獨居山中,衛(wèi)將軍王儉(452-489)問他:“卿山中何所食?”他回答說:“赤米白鹽,綠葵紫蓼?!?據(jù)《南齊書·王儉傳》,王儉于“永明元年,進號衛(wèi)軍將軍,參掌選事”,又據(jù)《文惠太子傳》,永明三年,于崇正殿講《孝經》,少傅王儉以摘句令太(子)仆周颙撰為疏義。則兩人問答,是在永明年間。文惠太子問他:“菜食何味最勝?”他又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據(jù)《南齊書·文惠太子傳》,文惠太子“素多疾,體又過壯,常在宮內,簡于遨游”,因此對周颙的山中生活很是好奇。前一個回答音調低昂互舛、色彩錯綜搭配,對得工整,后一個回答季節(jié)、食物也對得巧妙。

周颙運用自己獨特的語音知識,編撰了一部《四聲切韻》。這是一部韻書,它的特別之處在于以平、上、去、入四聲來分析、歸納漢字*《文鏡秘府論》天卷《四聲論》引劉善經《四聲指歸》說:“宋末以來,始有四聲之目。沈氏乃著其譜論,云起自周颙?!敝茱J死于永明之年,他的《四聲切韻》也就在這一段時間內發(fā)酵。,而由沈約、謝朓、王融等人所推動的整個“永明詩”理論,就是建立在這種漢字聲調的分析上面的。因為擁有一套新的審音辦法,周颙成了對“永明詩”的理論最有貢獻的語言學家。他的貴戚出身、語言天分以及優(yōu)雅的言談風度,很為年輕學子崇拜和模仿,這使他的《四聲切韻》也能夠“行于時”*《南史》卷34《周颙傳》。但逯欽立《四聲考》卻以為“此事《南齊書》不載,此書《隋志》亦無目,疑為唐人依托,而不出彥倫之手。且此書今佚,無以見四聲之略矣”。見《逯欽立文存》,第468頁,中華書局,2010年。,有非常強的號召力。

從《南史·陸厥傳》“時有王斌者,不知何許人。著《四聲論》行于時”的記載中,可以想見編撰有關“四聲”書籍的,還不只周颙、沈約兩人,也有籍籍無名之輩染指其間。這也從側面證明了在五言詩流行的時代,談論與之相關的“四聲”也蔚為風尚。因此,《文鏡秘府論·天卷序》說:“沈侯、劉善之后,王、皎、崔、元之前,盛談四聲,爭吐病犯,黃卷溢篋,緗帙滿車?!边@一類的書到了唐代,積攢得越來越多,竟然造成混亂,使“童而好學者,取決無由”,完全攪亂了正常的寫作環(huán)境。

利用漢字平上去入聲調的不同,造成五言詩“低昂互節(jié)”的音效,其原則,是沈約在《謝靈運傳論》所說:“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可是落實到具體的寫作上面,就要靠“將平上去入四聲,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這樣的技術性規(guī)范,否則還是難以保證寫詩的時候,真正做到“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角徴不同”。沈約總結了五言詩在用字方面的八種忌諱,統(tǒng)稱“八病”,即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傍紐、正紐。[20](《論病》)這幾項禁令,一是要確保五言詩的音調既錯綜起伏又不至于拗口,二是要確保五言詩字句齊整而有清晰的節(jié)奏。

把握上述原則,在沈約這些永明時代的詩人看來,就能寫出鏗鏘悅耳的五言詩,寫出理想的“聽覺”作品。而《四聲譜》這一類韻書,也就是為人們實現(xiàn)這一詩歌理想所制造出來的文字工具庫。只要翻開韻書,總能夠在需要的部類找到讀音合適的字,將它們精心搭配起來,便會編寫出一首聲韻和諧的五言詩。

周祖謨曾分析齊梁時的詩文作品,指出在這一階段,韻文押韻的部類比劉宋時要更加細密,其中“謝朓、沈約審音最細,用韻最嚴”,并且《文心雕龍》每篇末尾的八句贊語也都押韻,分韻非常嚴格。[21]這樣的成績,可以看成是《四聲譜》這種文字庫的功勞。

自從“文士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為新變,至是轉拘聲韻,彌尚麗靡,復逾于往時”[22]。沈約、謝朓、王融都是創(chuàng)作力極其旺盛的詩人,蕭繹就曾感慨:“詩多而能者沈約,少而能者謝朓、何遜?!盵23]他們在文壇上的聲望又都很高,沈約就有“當世辭宗”的稱譽[24],而王融也能憑借他的文名,幫竟陵王子良從邊地招募到強悍的兵士*據(jù)《南齊書·王融傳》說:“融文辭辯捷,尤善倉卒屬綴,有所造作,援筆可待。子良特相友好,情分殊常。晚節(jié)大習騎馬。才地既華,兼藉子良之勢,傾意賓客,勞問周款,文武翕習輻輳之。招集江西傖楚數(shù)百人,并有干用?!?。

在這幾位永明詩人中,由于沈約的地位最高,聲望也最高,他稱贊謝朓“二百年來無此詩”[17],表揚何遜“吾每讀卿詩,一日三復,猶不能已”[23],都能讓他們聲名鵲起。而劉勰寫完他的巨著《文心雕龍》,“未為時流所稱,勰自重其文,欲取定于沈約。約時貴盛,無由自達,乃負其書,候約出,干之于車前,狀若貨鬻者。約便命取讀,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常陳諸幾案”*據(jù)周振甫考證,《文心雕龍》的完成,是在建武三、四年(496、497)前后。見《文心雕龍注釋·前言》,第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沈約的重視,果然也就讓他及《文心雕龍》的命運發(fā)生了改變,他后來得到昭明太子的賞識,不能不說是有這一前因的。[25]

然而正所謂樹大招風,針對永明詩,尤其是沈約的理論,很快有了兩種尖銳的批評意見。

一種意見的代表,是年輕的作家陸厥(472-499)。陸厥的五言詩,在當時人眼里寫得不算好[32],可是他頗有革新的勇氣,“詩體甚新變”[26]。針對《謝靈運傳》“史臣曰”,他寫信給沈約,首先質疑其所謂“自騷人以來,此秘未睹”的說法,認為“前英早已識宮徴,但未屈曲指的,若今論所申”,意思是不能由于前人沒有這方面的專論,或者是專注于“情物”而非“章句”,就說他們根本不懂。其次,他認為前人率意作文,并不在音韻上刻意下工夫,“一家之文,工拙壤隔,何獨宮商律呂,必責其如一邪”?所以要說不知其中奧秘,也只能說他們“未窮其致”,而并不是“曾無先覺”。[26]陸厥以“初生牛犢不怕死”的精神挑戰(zhàn)沈約的權威,抗議他們這一批人居功自偉,把文學聲律當成自己的發(fā)明。信中連帶著還批評了范曄,因為范曄也曾自詡“性別宮商,識清濁,特能適輕重,濟艱難”,而貶低“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像沈約一樣抬高自己。

陸厥于永明九年(491)獲州舉秀才,去世時才28歲,他同年長自己大約30歲的沈約辯論,多少有些年少氣盛,未必了解沈約他們的用心所在*郭紹虞在《永明聲病說》一文中已說過:“陸厥《與沈約書》謂‘歷代眾賢似不都諳此處’,實在未曾搔著癢處。”見《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上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拔丛χW處”,原因即在于隔代之人,且地位懸殊,立場必定不同。。沈約在永明時代已是半百左右的人,為文惠太子所親重,官至中書郎、御史中丞,又剛剛編完《宋書》,地位和影響都遠非陸厥所能及,因此,他的回函簡明扼要,也頗有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他還是強調:

第一,“宮商之聲有五,文字之別累萬,以累萬之繁,配五聲之約,高下低昂,非思力所舉”,也就是說,別看聲調只有宮商角徵羽,文字卻是數(shù)萬,有什么辦法能將這數(shù)萬之文字歸于五聲之中?這是很不容易辦到的事情。

第二,“十字之文,顛倒相配,字不過十,巧歷已不能盡,何況復過于此者乎”?這是說,要從幾萬個字中挑選出十個字來,配成一組音調錯落和諧的五言詩對句,那又是難上加難??傊?,如果沒有合適的方法把文字歸類,方便作詩的人選取,那么,“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的藍圖,其實是很難實現(xiàn)的。

他還說:自屈原以來,過去的作家對這種“曲折聲韻之巧”一向不很重視,看作是“非圣哲立言之所急”,因此,就算是體會得到這五音的差異,也不會去考慮它們實際上怎樣“參差變動”,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是“前世文士便未悟此處”。最后,他又用音樂來做比喻說:一個人的音樂,原則上說都是一致的,“美惡妍媸,不得頓相乖反”,不過事實上人們卻不時地發(fā)揮失常。為什么呢?就是因為缺少一個不變的章程、式樣,盡管“韻與不韻,復有精粗,輪扁不能言,老夫亦不盡辨此”,文學也好,音樂也好,是否音韻和諧,遠非言語所能表達,靠的是經驗的積累和內心的感悟。

沈約的言下之意,仍然是在堅持編制聲譜十分重要,因為它能讓寫詩這件事,變得有所憑據(jù)、有規(guī)則可依循,同時也能讓詩歌評論變得有所標準。據(jù)此,他也很清楚自己的真正貢獻,就在于按照新的審音辦法編了一部《四聲譜》。這也正是日后韻書的濫觴。

順便說一下,文學史學界受陸厥質問的影響,時常討論究竟是周颙還是沈約最先發(fā)明“四聲”,懷疑沈約“把發(fā)明權據(jù)為己有”。事實上,陸厥批評沈約,不是說他搶了周颙的發(fā)明權,而是說“四聲”論自古已有,不必等到他們這一批人來發(fā)明。以后見者帶有審視、特別是挑戰(zhàn)的眼光來看,這一說法,也不見得沒有道理,只是陸厥實在忽略了歷史長河的轉折,有時的確是個人推動的結果。

《顏氏家訓·文章篇》記載:“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钡谝粭l易見事,指少用典。第二條易識字,指不用難以辨認的字,也就是用常見字?!督饦亲印るs記》說:“何敬容書名,‘敬’字大作‘茍’,小作‘文’,‘容’字大作‘父’,小作‘口’。陸倕弄之曰:‘卿名‘茍’既奇大,‘父’殊不小。敬容不能答……不辨‘屯’‘乇’兩字之異,答人書曰:‘吾比乇弊?!瘯r人以為笑也。”這就是字難以辨識的例子。第三條易讀誦,指便于誦讀。這三條相互關聯(lián),總起來說,就是不要用典,不要用生僻字,要一見之下便能認得、能理解、能念聲,而使人一聽便知道內容,知道在說些什么東西。因為要“易讀誦”,聽覺的作用和效果便凸顯出來*郭紹虞以為四聲制韻,是詩歌吟誦的需要。參見其《永明聲病說》。。

可以為補充的,是劉勰《文心雕龍》里的《聲律論》一節(jié)。劉勰也小沈約20多歲,但他與沈約的立場相似,同樣認為文學的聲律和諧,要在“吟詠”中實現(xiàn)。他說音樂是有樂律的,因此,歌唱時要先定音高,“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宮,徐呼中徴”,而琴也是依此來調音的高低。但文章卻是內心的無聲獨白,而“內聽之難,聲與心紛”,缺少一定的準則,容易“摛文乖張而不識所調”。所以,要調文章聲律,必定要“寄在吟詠”,一旦吟詠出聲,就能體會到聲律之妙:“滋味流于字句,氣力窮于和韻。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

當沈約他們推動的詩歌改革成為一股潮流的時候,另外一個問題也很快暴露出來,那就是寫作實踐跟不上理論。不但像劉勰這樣的理論家自身準備不足,如弘法大師所批評的:“理到優(yōu)華,控引弘博,計其幽趣,無以間然。但恨連章結句,時多澀阻,所謂能言之者也,未必能行者也”[20](《四聲論》);即便是寫了很多詩的沈約,也有與他自己標榜的理論脫節(jié)的時候:“約論四聲,妙有詮辯,而諸賦亦往往與聲韻乖”[26]。因此,針對這一現(xiàn)象的批評聲音也乘勢而起,以鐘嶸(約468-約518)的《詩品》為代表。

鐘嶸與陸厥、劉勰大體為同一代人,永明三年(485)入國學,自梁武帝天監(jiān)三年(504)起,又與劉勰同在臨川王蕭宏帳下供職?!赌鲜贰ょ妿V傳》記載:“嶸嘗求譽于沈約,約拒之。及約卒,嶸品古今詩為評,言其優(yōu)劣?!闭J為由于沈約沒有像對待劉勰那樣提攜鐘嶸,鐘嶸就將怨氣發(fā)泄在《詩品》里。這一條記載是否可信,姑且不論;其《詩品序》云:“觀王公縉紳之士,每博論之余,何嘗不以詩為口實。隨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澠并泛,朱紫相奪,喧議競起,準的無依。近彭城劉士章,俊賞之士,疾其淆亂,欲為當世詩品,口陳標榜,其文未遂。嶸感而作焉?!睆倪@一段自述里,便可以知道他的撰寫《詩品》,首先是受了與沈約等人有過唱和的劉繪的啟發(fā),其次是他也想通過評論的方式,來宣示自己的詩歌主張。

鐘嶸的主張是,五言詩只要寫得“清濁同流,口吻調和”,就已經達到標準,沒必要禁忌太多,而使其失去自然之美。他也有與陸厥相似的疑問:“昔曹、劉殆文章之圣,陸、謝為體二之才,銳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宮商之辨,四聲之論?;蛑^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只是他認為,過去的詩“皆被之金竹”,“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所以只要能配合音樂,就可以說是諧韻,“與世之言宮商異矣”。然而今天“王元長創(chuàng)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的所謂宮商四聲之論,是以“不被管弦”為前提的,不被管弦,要求自然不同,“但使清濁同流,口吻調和,斯為足矣”,何必要像王融他們所誤導,“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又何況,一般詩人都已經了解到要防止蜂腰、鶴膝之病。因此,他宣稱:“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使清濁同流,口吻調和,斯為足矣。至于平上去入,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然而,弘法大師因此批評鐘嶸“徒見口吻之為工,不知調和之有術”(《文鏡秘府論·四聲論》),就是說他不知道隨意天成與刻意布置的區(qū)別。也因此,推動永明詩律,而“為后進士子所嗟慕”的謝朓,“見重閭里,誦詠成音”的沈約,都被他置之中品;曾在他面前高談闊論“宮商與二儀具生,自古詞人不知用之”的王融[11](《序》),以及被陸厥諷刺過的范曄,更被貶在下品。

除了陸厥、鐘嶸,據(jù)說梁武帝蕭衍也不喜歡“四聲”之論。他曾問朱異說:“何者名為四聲?”朱異回答:“‘天子萬?!词撬穆??!彼又磫枺骸啊熳訅劭肌M不是四聲也?!盵20](《四聲論》)又有一說是梁武帝向周捨發(fā)問,周捨所舉四聲之例為“天子圣哲”?!疤熳尤f?!币埠?,“天子圣哲”也罷,都是用盡心思想出來的逢迎梁武帝的話,可是梁武帝聽了,也并未就此改變自己的主意,照樣“竟不遵用”。

雖然有質疑的、反對的聲音,有梁武帝不予支持的表態(tài),然而在沈約這一齊梁文學界、思想界第一人的努力建設之下*吉川忠夫認為:在六朝門閥貴族社會,寒門為了爭取到社會地位,往往要去掌握被貴族占有的文化。寒門出身的沈約,就是以他卓越的文學才能而成為齊梁文學界和思想界第一人的,也正是史書上所說“建武以后,草澤底下,化為貴人”的一個典型。見《沈約の傳記と生活》,第199-229頁,同朋舍,1984年。,永明詩不但提出了自己明確的主張,并且付諸大量的創(chuàng)作實踐,同時還編制有配合新詩理念而又服務于創(chuàng)作實踐的工具性的韻書,甚至于,對于詩歌是否符合新的理論以及新的審音辦法的評判標準,似乎也在計劃之中。從理想到理想的一步步落實,像這樣有一套完整的設計,在中國詩歌史上,這還是第一次。這一次,便改變了詩歌的發(fā)展方向,使得以聲律為基本特征的詩歌,成為中國古典詩史上的主流。

[1]蕭子顯.南齊書·良政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2.

[2]蕭子顯.南齊書·文惠太子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2.

[3]蕭子顯.南齊書·武十七王·竟陵文宣王子良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2.

[4]蕭子顯.南齊書·武十七王·隨郡王子隆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2.

[5]蕭子顯.南齊書·虞炎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2.

[6]姚思廉.梁書·沈約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3.

[7]謝朓.酬德賦序[M]//曹融南.謝宣城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1.

[8]吉川忠夫.沈約研究[M]//六朝精神史研究.京都:同朋舍,1984.210.

[9]興膳宏.《宋書謝靈運傳》をめぐつて[M]//中國の文學理論.東京:筑摩書房,1988.78.

[10]網(wǎng)佑次.中國中世文學研究——南齊永明時代を中心として[M].東京:新樹社,1960.137.

[11]鐘嶸,曹旭.詩品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12]姚思廉.梁書·任昉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3.

[13]沈約.宋書·自序[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4]蕭子顯.南齊書·武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1972.

[15]陳慶元.沈約集校箋[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

[16]蕭子顯.南齊書·徐孝嗣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2.

[17]蕭子顯.南齊書·謝朓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2.

[18]郭茂倩.樂府詩集·雜曲歌辭[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9]蕭統(tǒng).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97.

[20]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

[21]羅常培,周祖謨.齊梁陳隋時期詩文韻部研究[M]//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351.

[22]姚思廉.梁書·文學上·庾肩吾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3.

[23]姚思廉.梁書·文學上·何遜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3.

[24]姚思廉.梁書·王筠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3.

[25]姚思廉.梁書·文學下·劉勰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3.

[26]蕭子顯.南齊書·陸厥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2.

NewDiscussiononYongmingPoetry——OnShenYue

DAI Y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It was only about ten years that the Yongming poets applied “four tones” into literary writing, but this brought about the new mainstream of Chinese poetry which was characterized by sound and rhymes. Through the effort of Shen Yue, who was the first person in the literary and ideological world of the Southern Qi Dynasty and the Liang Dynasty, Yongming Poetry not only put forward its own viewpoints, and had a lot of creative practice, but also edited rhyme books which embodied the idea of new poetry and served for creative practice. Furthermore, the criterion for judging whether a poem corresponded with the new theory and new approach to tone examination also seemed to have been planned. Such a complete and well-designed reform of poetry is the first one in Chinese poetry history.

Yongming Poetry; Qi-Liang literature; Shen Yue; four tones; sound and rhyme

2012-08-24

戴燕(1961-),女,安徽蕪湖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古文學史、近代學術史、日本近代中國學的研究。

I207.2

A

1674-2338(2012)05-0059-09

(責任編輯:沈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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