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國
(杭州師范大學(xué) 古代文學(xué)與文獻(xiàn)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36)
文學(xué)研究
詩性時歷
——《月令》與漢代祭事詩關(guān)系探析
張樹國
(杭州師范大學(xué) 古代文學(xué)與文獻(xiàn)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36)
《禮記·月令》是上古時代具有經(jīng)典地位的時歷書,同時也是政書,對天子歲時祭祀的種類和舉行儀式的季節(jié)及功能具有規(guī)定性,為漢以后帝王們所恪守。歲時祭包括五郊迎氣、社稷、山川、宗廟等“大祀”,同時也包括諸如高禖、大雩、驅(qū)儺、八蠟等祭儀。五郊迎氣以五神帝為訴求對象,祈禱四季平安;社稷之祀為祭祀土谷之神后土、后稷,祈年報功;山川之祀在上古時代具有疆界、川源、財用等多重信仰,在秦漢時代發(fā)展為封禪告天這一國家祭典;宗廟祭祀列祖列宗。《樂府詩集·郊廟歌辭》及歷代禮樂志中記載的漢代祭事詩是漢代帝王們歲時祭祀中的儀式用歌。漢代祭事詩在祭祀對象、用牲、日期及儀式過程等方面體現(xiàn)了《月令》的影響,具有周期性、表演性和象征性的特點。
時歷;月令;祭事詩;漢代;文學(xué)史
上古時代的時令書如《尚書·堯典》《夏小正》,《逸周書》中的《周月解》《時訓(xùn)解》,以及《呂氏春秋·十二紀(jì)》《禮記·月令》《淮南子·時則訓(xùn)》等,基本上“是以農(nóng)事為主之行政月歷”。[1](P.503)漢代月令分為三種,一是來自秦相呂不韋及其門客編纂的《呂覽》“十二紀(jì)”、《禮記·月令》《淮南子·時則訓(xùn)》系統(tǒng),劉向《別錄》歸屬于“明堂陰陽”。二是漢宣帝時魏相所上《明堂月令》系統(tǒng),《漢書》卷74《魏相丙吉傳》記載:
(魏相)又?jǐn)?shù)表采《易陰陽》及《明堂月令》奏之,曰:東方之神太昊,乘震執(zhí)規(guī)司春;南方之神炎帝,乘離執(zhí)衡司夏;西方之神少昊,乘兌執(zhí)矩司秋;北方之神顓頊,乘坎執(zhí)權(quán)司冬;中央之神黃帝,乘坤艮執(zhí)繩司下土。茲五帝所司,各有時也。
魏相為西漢宣帝時丞相,這是《明堂月令》較早見諸西漢史籍,常為祭祀歌辭所征引。三是諸如《大戴禮記·夏小正》《逸周書·周月解》等雖未有月令之名而有其功能的作品,為先王“敬授人時”之作。另外,出土文獻(xiàn)敦煌懸泉驛漢代《詔書四時月令五十條》為西漢平帝年間王莽執(zhí)政時的文字,其中《孟春月令十一條》中有“敬授民時,曰揚谷,咸趨南畝,禁止伐木,毋殺幼蟲”等記載。東漢崔寔著有《四民月令》,是了解漢代風(fēng)俗的重要資料,里面的祭祀內(nèi)容基本上屬于“民間祭祀”,不屬于本文研究的范圍。本文根據(jù)禮典中的《月令》研究天子歲時祭儀的種類及其功能,探討漢代國家祭祀與儀式歌辭之關(guān)系,這些歲時祭歌保存在《禮樂志》《祭祀志》《音樂志》之類的志書中。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中的《郊廟歌辭》共12卷,收錄比較全面。因為涉及早期詩歌藝術(shù)與歷法、祭祀儀式之間的關(guān)系,后兩者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漢代祭事詩的基本內(nèi)容及藝術(shù)功能。
《禮記·月令》的天象紀(jì)事,除極少數(shù)外,可以說與《呂氏春秋·十二紀(jì)》《明堂月令》完全一致。其星象的觀測年代,據(jù)陳遵媯先生研究,當(dāng)在魯文公七年(前620)前后,即以此為中心的前后一百年間。[2]《月令》物候為90種,楊寬先生認(rèn)為“《月令》出于占候卜筮之學(xué)”,出自《明堂陰陽》。[1](P.487)值得重視的是,《呂氏春秋·十二紀(jì)》《禮記·月令》在記載星象、物候的同時,記敘了一年內(nèi)天子在明堂的活動和歲時祭祀的內(nèi)容?!秴问洗呵铩なo(jì)》為秦相呂不韋糾集門客所纂輯,故“多雜秦制,又博采戰(zhàn)國雜家之說”[3],對《逸周書·時訓(xùn)解》《周月解》及《管子·四時》多有借鑒,后來為《禮記》所收錄,稱為《月令》。鄭玄曰:“名曰《月令》者,以其記十二月政之所行也。本《呂氏春秋·十二紀(jì)》之首章也,以禮家好事者抄合之?!薄端鍟ひ魳分疽弧份d梁天監(jiān)(502-519)中沈約奏答,言漢初典章滅絕,諸儒得到片簡遺文,“與禮事相關(guān)者,即編次以為禮,皆非圣人之言”。其中,“《月令》取《呂氏春秋》,《樂記》取《公孫尼子》”。《隋書·牛弘傳》記劉讞云:“今《明堂月令》者……不韋鳩集儒者,尋于圣王月令之事而記之,不韋安能獨為此記?”文中“物勒工名,以考其成”、“命之為暢月”等皆為秦制。
王斯福(Stephan Feuchtwang)《帝國的隱喻》一書中提到了《月令》的三個權(quán)威版本:一是在公元前3世紀(jì)編纂的《呂氏春秋》中(即“十二紀(jì)”);二是在公元前2世紀(jì)編纂的《淮南子》中(即《時則訓(xùn)》);三是在公元前1世紀(jì)編纂的《禮記》中。這三種典籍經(jīng)過無數(shù)的注釋、復(fù)制、研究和編纂,成為儒家和道家的共同經(jīng)典。這一歷法及其宇宙觀從公元前3世紀(jì)到1910年這段時間內(nèi)一直都未曾改變。[4]實際上這三部經(jīng)典文字大體相同,只是稍有出入而已。其思想源于齊學(xué)的陰陽五行學(xué)說,《管子》中的《幼官》《四時》可以說是“月令”政治的早期文獻(xiàn)。西漢成帝時劉向在《別錄》中將《呂覽》“十二紀(jì)”歸入《明堂陰陽》,后為戴圣收入《小戴禮記》,逐漸為學(xué)者所注意?!稘h書·成帝紀(jì)》記陽朔二年(前23)詔書云公卿大夫“所奏請多違時政”,要求其“務(wù)順?biāo)臅r月令”。漢末王莽奏起明堂、辟雍、靈臺等禮儀性建筑,征通曉《書》《詩》《周官》《月令》等人才,“皆詣公車”(《漢書·王莽傳》)。東漢時代的社會風(fēng)俗深受《月令》影響,漢章帝于建初五年(80年)冬,采納馬防上書,“始行《月令》迎氣樂”(《后漢書·肅宗孝章帝本紀(jì)》)。《后漢書·律歷志下》云:“若夫用天因地,揆時施教,頒諸明堂,以為民極者,莫大乎《月令》,帝王之大司備矣,天下之能事畢矣。”值得注意的是,漢代專設(shè)《月令》師主持“時節(jié)祭祀”(《后漢書·百官志四》)?!端鍟ぬ煳闹旧稀诽岬綕h蔡邕《月令章句》12卷,《隋書·杜臺卿傳》記杜臺卿采《月令》,觸類而廣之,成《玉燭寶典》12卷,成為《月令》研究的重要文獻(xiàn)。
值得注意的是,在《夏小正》及《逸周書》中的《時訓(xùn)解》《周月解》等文章中,帝王活動以及歲時祭祀的內(nèi)容很少。而在《呂氏春秋·十二紀(jì)》《禮記·月令》中都被合理地編織進(jìn)了以陰陽五行學(xué)說為核心的大體系。其敘述時歷、物候、音律、祭祀的次第,據(jù)蔡邕《月令章句》云:
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故先建春以奉天,奉天然后立帝,立帝然后言佐,言佐然后列昆蟲之別。物有形可見然后聲音可聞,故陳音。有音然后清濁可聽,故言鐘律。音聲可以章,故陳酸羶之屬。群品以著五行,為用于人,然后宗而祀之,故陳五祀,此以上皆圣人記事之次也。[5](P.977)
本文主要研究天子歲時祭與古代郊廟歌辭創(chuàng)作源流之間的關(guān)系,對星象、昆蟲、音律、氣味等“群品”不作研究。根據(jù)《呂氏春秋·十二紀(jì)》《月令》制作下表:
夏歷祭日方帝神祇分季王居明堂禮祭祀活動春甲乙太昊句芒孟春天子居青陽左個天子迎春東郊,以元日祈谷于上帝;祀山林川澤。仲春天子居青陽大廟擇元日,命民社;祀高禖;薦寢廟。季春天子居青陽右個薦鮪于寢廟;命國難(通“儺”),以畢春氣。夏丙丁炎帝祝融孟夏天子居明堂左個天子迎夏南郊,用禮樂。仲夏天子居明堂太廟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樂。季夏天子居明堂右個養(yǎng)犧牲,以共皇天上帝、名山大川、四方之神,以祠宗廟、社稷之靈。中央土戊己黃帝后土天子居大廟大室秋庚辛少昊蓐收孟秋天子居總章左個天子迎秋西郊;薦寢廟。仲秋天子居總章大廟天子乃難(儺),以達(dá)秋氣;薦寢廟。季秋天子居總章右個大饗帝。冬壬癸顓頊玄冥孟冬天子居玄堂左個立冬之日,天子迎冬于北郊;祈來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門閭;臘先祖五祀。仲冬天子居玄堂太廟天子命有司祈祀四海、大川、名源、淵澤、井泉。季冬天子居玄堂右個大難(儺),旁磔,共郊廟及百祀之薪燎;賦犧牲,以共皇天上帝、社稷之饗;乃命同姓之邦共寢廟之芻豢。
上表體現(xiàn)了古代帝王一年內(nèi)的“明堂”生活和主要祭祀活動。明堂祭祀屬于國家祭祀禮儀中的“天子祭祀”,即天子在一年中的宗教祭祀活動,體現(xiàn)了“自然法”對天子宗教義務(wù)的規(guī)定,強(qiáng)調(diào)天子的行動影響自然宇宙的運轉(zhuǎn)。明堂傳說很古老,黃帝時稱“合宮”,帝堯時稱“五府”,夏代稱“世室”,殷代稱“重屋”,周代始稱明堂,是古代最為重要的禮儀性建筑,清代阮元《明堂圖說》、王國維《明堂寢廟圖考》等都有精到的分析。金文中著錄許多“亞”形族徽,實際上是明堂的象形。艾蘭(Sarah Allan)認(rèn)為“亞”形體現(xiàn)了古代廟宇的布局,一個太室或是一個中庭連著四廂,體現(xiàn)了古代宗教儀式里的“中心象征”。[6]明堂又稱為“天道之堂”(《大戴禮記·盛德》),后魏李謐《明堂制度論》云:“夫明堂者,蓋所以告月朔,布時令,宗先王,祀五帝者也?!盵5](P.2931)體現(xiàn)了上古人君同時也是“祭司王”的理念,天子在其中燮理陰陽,宗祀其祖,頒朔布政,同時也是祭祀樂舞演出場所?!秴斡[》“十二紀(jì)”記載的明堂為五室,分為青陽、明堂、太廟、總章和玄堂,代表著春夏秋冬和東南西北中不同方位,對漢代以后的明堂建筑有深刻影響。據(jù)宋代徐天麟《兩漢會要》統(tǒng)計,自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作明堂于泰山下始,前后五次于泰山明堂祠五帝。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王莽奏請于長安設(shè)立明堂。光武劉秀于中元元年(56年)初營明堂、辟雍及靈臺,明帝永平二年(59年)祀五帝于明堂,光武帝配。由漢章帝直至靈帝皆有明堂之祀?!逗鬂h書·百官志》:“明堂及靈臺令各一人,掌守明堂靈臺,掌候日月星氣,皆屬太史?!苯技馈⑸琊⑽屐?、山川、祖廟與明堂祭祀關(guān)系密切,《月令》等書既保存了古代的禮儀習(xí)俗,同時又形成了傳統(tǒng)的約束力,對漢代以后以帝王為中心的國家祭祀禮儀產(chǎn)生了規(guī)定性,使其成為能夠證明其統(tǒng)治合法性、王權(quán)神圣性的最有效的手段,保存在《樂府詩集》中《郊廟歌辭》中的大量頌神歌曲以及郊廟樂舞就是獻(xiàn)祭圣壇上的作品。
(一)五郊迎氣詩 《月令》中,規(guī)定了天子“五郊迎氣”的制度。即:孟春之月,天子迎春于東郊;孟夏之月,天子迎夏于南郊;孟秋之月,天子迎秋于西郊;孟冬之月,天子迎冬于北郊。同時“先立秋十八日,天子居大廟大室”。據(jù)古人看來,春夏秋冬四時更替,以及12個月的產(chǎn)生,是由于“五行”之氣的迭相作用。迎氣儀式早在西周時代已有記載,《周禮·春官·籥章》云:“中春,晝擊土鼓,龡豳詩,以逆暑?!薄秶Z·周語》記載了“瞽告有協(xié)風(fēng)至”,王齋戒迎氣的習(xí)俗?!对铝睢罚骸笆窃乱?指孟春之月)以立春。先立春三日,太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天子乃齋。立春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于東郊?!薄褒S戒”是天子五郊迎氣以及大祭開始前必備的禮儀行為?!胺昌S,天地七日,宗廟山川五日?!?《西漢會要》卷五)蔡邕《孟春章句》云:“齋者,所以專一其精不敢散其志,然后可以交于神明者也?!盵7]古人在進(jìn)行祭祀典禮前要清心寡欲、凈身潔食,然后才可以與神明交通,實際是進(jìn)入儀式過程的必經(jīng)階段,西方學(xué)者稱其為“門檻(limen)”階段,通過齋戒使自己與日常生活中的各種事物分離,從而跨過人神之間的這道“門檻”,而進(jìn)入到儀式的世界里。[8]
《月令》中,“五帝”及“五神”是天子迎氣儀式訴求的對象。黃帝與后土位居中央,土德;太昊、句芒居?xùn)|方,木德;炎帝、祝融居于南方,火德;少昊、蓐收居于西方,金德;顓頊、玄冥居北,水德。除“五帝”外,“五神”當(dāng)源于上古時代專門管理“五行”的官職,《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記史官蔡墨之語:“故有五行之官,是謂五官,實列受氏姓,封為上公,祀為貴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边@“五神”在《月令》中是作為“五帝”的“配神”被祀奉的?!稘h郊祀歌十九章》中有《五神》一詩,“五神相,包四鄰”,指“五神”輔佐“五帝”保佑下土。
自漢高祖之后,先秦時代的“五帝”、“五神”就被青帝、赤帝、黃帝、白帝、黑帝所取代了(《史記·封禪書》)。泰山明堂建于武帝元封二年(前110),《漢書·武帝本紀(jì)》云:“元封二年,作明堂于泰山下?!碧踉?前104)行幸泰山,以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祀上帝于明堂,武帝前后五次幸泰山明堂?!稘h郊祀歌十九章》中的四言詩如《帝臨》及四首“鄒子樂”(《青陽》《朱明》《西顥》《玄冥》)為泰山明堂祀歌。[9]《南齊書·樂志》:“明堂祀五帝,漢《郊祀歌》皆四言?!薄兜叟R》一詩記載了太初元年改歷(即太初歷)事,漢武帝時明土德之運,“帝臨中壇”之“中壇”指土位為中;“制數(shù)以五”,土數(shù)為五?!段黝棥吩姟坝绫僭竭h(yuǎn),四貉咸服”,記載武帝滅南越(事在元鼎五年,前112)、遷東越(元鼎六年,前111)、平朝鮮(元封二、三年,前109-108)的武功。“隅”音假為“宇”、“寓”,“辟”通“僻”,意思是說將僻遠(yuǎn)的南越、東越之民安置下來?!昂选敝腹糯r,《漢書·高帝紀(jì)》:“北貉、燕人來致梟騎助漢?!睅煿旁唬骸霸跂|北方,三韓之屬皆貉類也?!薄八暮严谭敝肝涞燮匠r后,將其地分為樂浪、臨屯、玄菟、真番四郡,所謂“四貉”也。這五首作品應(yīng)作于太初元年(前104),后用來五郊迎氣,“五郊互奏之”(《史記·樂書》),為后漢所遵循。
(二)社稷祀歌 上古時代社稷神為邦國守護(hù)神,建國要設(shè)其社稷之壝,征伐要行宜社之禮,祭祀至為隆重。在《月令》中,社祀具有全民性,體現(xiàn)了“國家祭祀”與“民間祭祀”兩種形態(tài)。東漢馬融注釋《郊特牲》“社所以神地之道也”云:“社祭后土,稷祭后稷?!毕鄠鞴补な嫌凶釉痪潺?,為“后土”之官,“后土”即社神。“稷”為“田正”,相傳神農(nóng)氏時代有“烈山氏”之子名叫“柱”的為稷官,“自夏以上祀之”。后來周人始祖棄善于稼穡,稱為稷神,“自商以來祀之”?!对铝睢穼ⅰ吧琊⑽屐搿迸c方位、季節(jié)、顏色明確對應(yīng)起來。漢代社稷祭祀多與北郊祭地及后土祀典重合,如漢武帝元鼎四年(前113)立后土祠于汾陰睢上,以后多次幸河?xùn)|祠后土。宣帝世依然。漢成帝建始二年(前31)聽從丞相匡衡的建議,將郊天祀地的場所從雍郊五畤、河?xùn)|汾陰移至長安南北郊,以后雖有反復(fù),但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大司馬王莽將這一制度最終確定下來,從此都城南郊祭天、北郊祭地的基本格局得到確立。社稷之祀與原始農(nóng)業(yè)祭關(guān)系密切,《漢書·郊祀志》記載,西漢初年漢高祖令天下立靈星祠,并創(chuàng)作靈星舞?!办`星”指東方蒼龍七宿左角之天田星,為后稷所配食,主谷物豐收?!逗鬂h書·祭祀志》記載其舞容:“舞者用童男十六人。舞者象教田,初為芟除,次耕種、蕓耨、驅(qū)爵(通‘雀’)及獲刈、舂簸之形,象其功也?!敝饕7麓焊?、夏鋤、秋收這一勞動過程?!稘h郊祀歌十九章》中有《后皇》為祭祀汾陰后土之詩,作于武帝元鼎四年(前113)。
(三)山川祀歌 山川祀是古代歲時祭典中的重要內(nèi)容?!对铝睢分?,孟春、仲夏、季冬都有山川之祀的內(nèi)容,如“孟春之月……乃修祭典,祀山林川澤”、“仲夏之月,命有司祈祀山川百源,用盛樂”、“仲冬之月,天子命有司祈祀四海、大川、名源、淵澤、井泉”等。上古先民本來居于山川之中,章太炎《神權(quán)時代天子居山說》認(rèn)為:“古之王者,以神道設(shè)教,天子為代天之官,因高就丘,為其近于蒼穹,是故封太山、禪梁父,后世以為曠典?!惫糯熳印⒅T侯主持山川之祀,有望祭、禜祭及臨時性的散祭。秦漢以后,山川之祀主要集中在封泰山、禪梁父,告成功于天。《史記·封禪書》記載,秦始皇統(tǒng)一全國后,曾“令祠官定天下名山大川之祀”。漢武帝于元封元年(前110)到征和四年(前89)前后八次登臨泰山,并于山上立明堂之祠。《郊祀歌十九章》中《帝臨》及四首“鄒子樂”、《天門》等詩作于泰山明堂。古人相信泰山之巔為“天門”,《天門》詩中言“大朱涂廣,夷石為堂”,指泰山明堂前用朱丹涂飾道路,壘石建成明堂。武帝于泰山封禪寓求仙之意,《天門》可稱為游仙詩。東漢光武帝中元元年(56年)、章帝元和二年(85年)、安帝延光三年(124年)都有幸泰山、柴告岱宗之舉(見《后漢書·祭祀志》),而流行東漢的讖緯之書如《河圖括地象》等都有許多泰山祭祀的內(nèi)容。
(四)宗廟祭歌 天子歲時祭中,宗廟祭祀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对娊?jīng)·小雅·天?!罚骸岸^祠烝嘗,于公先王?!倍^、祠、烝、嘗是對先王之廟的四種歲時祭祀?!抖Y記·月令》有明確的記載:仲春“天子獻(xiàn)羔,先薦寢廟”,季春“天子乃薦鞠衣于先帝,薦鮪于寢廟”,季夏要“養(yǎng)犧牲”“以祠宗廟”,孟秋“天子嘗新,先薦寢廟”,仲秋“以犬嘗麻,先薦寢廟”,孟冬“臘先祖五祀”。古人“不死其親”,先王崩陟之后,立廟以象之?!逗鬂h書·祭祀志下》云:“說者以為古宗廟前制廟、后制寢以象人之居前有朝、后有寢也?!对铝睢酚小人]寢廟’,《詩》稱‘寢廟奕奕’,言相通也。廟以藏主,以四時祭。寢有衣冠幾杖象生之具,以薦新物?!贝苏f又見蔡邕《獨斷》、應(yīng)劭《漢官儀》,“廟”中安放祖先神主,“寢”中陳列祖先的衣冠和生活用具,隨時供奉新鮮食品,如同活著一樣。[10]《禮記·王制》云:“天子七廟,諸侯五廟,大夫三廟。”“祖有功而宗有德”是宗廟制度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清代趙翼論證“西漢諸帝多生前自立廟”[11],廟有“廟主”,即祖宗牌位。《樂府詩集·郊廟歌辭》卷8-12保存了由《漢安世房中歌》到五代時期的宗廟樂歌。《漢安世房中歌》作者存在爭議,《漢書·禮樂志》:“漢《房中祠樂》,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也?!蔽好鞯蹠r繆襲奏《安世歌》“無有《二南》風(fēng)化天下之言”,而改為《享神歌》。《安世》組詩為叔孫通于高祖駕崩后所制宗廟祭樂,時間為惠帝初年,組詩采納了唐山夫人所作四首楚聲雜言作品,清代朱乾《樂府正義》有論述。詩中四次提到“帝”,如“承帝之明”、“受帝之光”等,《禮記·曲禮》:“措之廟,立之主,曰帝。”皆指“先帝”劉邦而非上帝。
東漢比較重要的國家祭祀,據(jù)《續(xù)漢書·禮儀志中》記載:“正月上丁,祠南郊。禮畢,次北郊、明堂、高廟、世祖廟,謂之五供。五供畢,以次上陵?!薄笆雷鎻R”即武帝廟?!吧狭辍敝Y起于西都,據(jù)《后漢書·祭祀志下》云:“秦始出寢,起于墓側(cè),漢因而弗改,故陵上稱寢殿,起居衣服象生人之具,古寢之意也……自雒陽諸陵至靈帝,皆以晦望二十四氣伏臘及四時祠。廟日上飯,太官送用物,園令、食監(jiān)典省,其親陵所宮人隨鼓漏理被枕,具盥水,陳嚴(yán)具?!薄端螘分尽分斜4娴摹稘h鐃歌十八曲》中有《上陵》一首,作于西漢宣帝時,與陵寢祭祀制度有關(guān)。
另據(jù)《宋書·樂志》記載,東漢章帝于元和三年(86年)自作詩四篇:“一曰《思齊皇姚》,二曰《六騏驎》,三曰《竭肅雍》,四曰《陟叱根》。”為宗廟食舉樂作品,舊典無說。據(jù)筆者考證,“思齊皇姚”出自緯書,《宋書·符瑞志》記載堯?qū)⒍U位,五老相謂曰:“河圖將來,告帝以期,知我者重瞳黃姚?!蓖瑫涊d大舜母握登感虹而生舜于姚墟,目重瞳?!包S”、“皇”同音假借,“思齊皇姚”即“思齊大舜”之意?!傲U驎”亦取材于緯書,《春秋命歷序》記載“辰放氏”“駕六飛麟,從日月飛”[12],宋羅泌《路史》卷四《前記四·因提紀(jì)》云:“辰放氏是為皇次屈,渠頭四乳,駕六蜚麐,出地郣而從日月,上下天地,與神合謀?!睋?jù)此可知,《六騏驎》蓋取義緯書中的祥瑞而為詩。章帝時祥瑞屢臻,《東觀漢記》卷3記載:“元和二年,鳳凰三十九,麒麟五十一,白虎二十九,黃龍四……載于史官,不可勝記?!薄敖呙C雍”之“肅雍”出自《周頌·清廟》:“於穆清廟,肅雍顯相”,《毛傳》:“肅,敬。雍,和?!毖灾T侯于宗廟中祭祀先王保持恭敬和美之儀容。“陟叱根”唯見《宋書·樂志》,王應(yīng)麟《玉海》卷106引蔡邕《禮樂志》作“涉葉相”,不知出自何典。這四首詩加上舊有食舉樂曲《鹿鳴》《承元氣》二曲,共六曲為“宗廟食舉”。同時《宋書·樂志》保存有“漢太樂食舉十三曲”:
一曰《鹿鳴》,二曰《重來》,三曰《初造》,四曰《俠安》,五曰《歸來》,六曰《遠(yuǎn)期》,七曰《有所思》,八曰《明星》,九曰《清涼》,十曰《涉大?!?,十一曰《大置酒》,十二曰《承元氣》,十三曰《海淡淡》。
《鹿鳴》為先秦《詩經(jīng)》古曲,《遠(yuǎn)期》即《遠(yuǎn)如期》為漢宣帝時作,與《有所思》并載于《鼓吹曲辭·漢鐃歌十八曲》中,其他詩篇則不為人知了。
《禮記·禮運》云:“祭帝于郊,所以定天位也;祀社于國,所以列地利也;祖廟,所以本仁也;山川,所以儐鬼神也;五祀,所以本事也。”除五郊迎氣、社稷、山川、宗廟外,前表中所列“高禖”(郊禖)、蠟(臘)祭及驅(qū)儺等,也構(gòu)成了天子“歲時祭”的主要內(nèi)容。其中,高禖來自上古時代的求子巫術(shù),蠟祭源于原始農(nóng)業(yè)祭時代的“豐收祭”或稱“感謝祭”,與求生殖、求豐收的產(chǎn)食文化密切相關(guān);驅(qū)儺為古代年終驅(qū)除厲疫之風(fēng)俗。這些祭祀的功用正如鄭玄《詩譜序》所云:“法象天地群神之為而為之政,政成而神得其所,則事順人和而德洽于神”[13],指出上古時代神道設(shè)教之旨。
《月令》與古代國家政治生活、宗教禮儀密切相關(guān),部落時代的神祇被合理地編織在四時祭典中?!秴问洗呵铩なo(jì)》《禮記·月令》《淮南子·時則訓(xùn)》這三部時歷書內(nèi)容變化不大,彼此之間應(yīng)有承襲關(guān)系。除了眾多的物候、星歷、音律等方面的記載之外,這一“詩性時歷”詳細(xì)記載了天子明堂活動及歲時祭祀的內(nèi)容,通過這些禮儀行為來調(diào)整自然節(jié)奏與社會秩序,與后起的《明堂月令》一類作品屬于國家祭祀領(lǐng)域的經(jīng)典,類似米爾恰·伊利亞德所說的“宗教歷法”[14]。本文所謂“天子歲時祭”屬于“國家祭祀”,由“天子”主持,包括郊祀、宗廟、社稷、山川、雩祭求雨、高禖、蠟祭、驅(qū)儺逐疫等節(jié)慶內(nèi)容,宗教訴求的對象是上帝(包括五方上帝)和祖先以及一些來自圖騰時代的神靈。先秦時代的“五方帝”(太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及“五神”(句芒、祝融、后土、蓐收、玄冥)與圖騰淵源很深。但秦漢以后,這五方帝神逐漸被新的五方帝即青、赤、黃、白、黑所代替,具有時空混一的特點?!稑犯娂分械摹督紡R歌辭》卷1-8記載漢至唐的《明堂樂歌》及《五郊迎氣樂歌》,基本上都是歌頌這一五方帝的。漢宣帝時丞相魏相所上《明堂月令》中的一段話幾乎成了郊祀歌辭創(chuàng)作的套語。
《月令》與漢代祭事詩之間存在一種很特殊的關(guān)系,一方面《月令》規(guī)定了天子歲時祭的儀式,“天子”這一宗教性的稱呼通過周期性的祭典而不斷強(qiáng)化;它具有一種自然律令的性質(zhì),規(guī)定了祭祀對象、物品和日期;另一方面郊廟歌辭是歲時祭儀上的歌唱,而呈現(xiàn)為一種獨特的“詩歌范型”——《月令》規(guī)定了祭歌的時間和祭祀對象,祭儀提供了過程、用牲和祈愿,祭事詩必須符合儀式的需要,其內(nèi)容及功能是儀式化的,具有周期性、表演性和象征性的特點。
所謂“周期性”,是由于這些祭儀是在每年固定的時序和日期必須舉行的。從人類學(xué)的角度來說,“舉凡獻(xiàn)祭、圖騰崇拜以及節(jié)期祭儀,弗雷澤幾乎都?xì)w源于法術(shù)。”[15]這些“法術(shù)”即所謂“公共巫術(shù)”。哈里森(Jane Ellen Harrison)在《歲時儀式:春天的慶典》中說:“所有的原始?xì)v法都是儀式歷法,構(gòu)成這種歷法的無非是一連串舉行慶典的日期、一系列不斷再現(xiàn)的具有特殊屬性和意義的日期,周而復(fù)始的周期性形成其基本模式?!盵16]“月令”的“令”類似于“自然法”,這些儀典成了天子在一年“十二紀(jì)”中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正如涂爾干所說:“社會集團(tuán)借助于這一方式(指儀式)周而復(fù)始地自我確立”,而祭事詩則是在周期性的祭典中頻繁演唱的,從這一角度來看,這些詩篇又是“頌神詩”。
所謂“表演性”,指儀式本身實際上就是在表演。鄭振鐸的《湯禱篇》將《呂氏春秋》《墨子》中記載的商湯求雨的儀式搬演成一出活劇,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17]而周宣王雩祭求雨的場面在《大雅·云漢》一詩中有生動的再現(xiàn)。馬伯樂(Henri Maspero)認(rèn)為蠟祭儀式“廣泛地表現(xiàn)出一種扮模的特性,在節(jié)慶中,青年們和孩子們帶著假面具扮作貓神和虎神”。[18]社稷祭儀上表演的“靈星舞”再現(xiàn)了一年四季的勞動場面,是一個模仿型的儀式。宗廟祭儀中采用“尸祭”召喚祖先神靈加以祭祀的方法很像是原始戲劇的搬演。相比較來說,《郊廟歌辭》中用于贊禮的歌唱比較呆板,歌辭難免千篇一律,而儀典的過分重復(fù)和周期性也消磨了人們的熱情。
所謂象征性,“天子”通過儀式連接了神圣與世俗兩個領(lǐng)域,這一儀式是以天地人相參的信仰體系作為基礎(chǔ)的,對神靈來說,這種儀式只能是象征性的。比如“王”字在甲金文中為象形字,“象刃部向下之斧形,以主刑殺之斧鉞象征王者之權(quán)威”[19],但在儒教定于一尊的情況下,卻獲得了新解釋,《白虎通》:“王也者,天下之往也。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鳖愃平忉屢娪凇俄n詩外傳》《風(fēng)俗通·皇霸》《大戴禮記·盛德》及《春秋繁露》之《深察名號》《王道通》等篇。古代一些大有為的帝王如秦始皇、漢武帝、光武帝、梁武帝、唐太宗、武則天及唐玄宗等往往熱衷于郊天祀地、封禪、明堂及宗廟之類的祭典,將祭祀權(quán)與王權(quán)緊密結(jié)合,是因為這些儀式象征了世俗王權(quán)的合法性和正統(tǒng)性,同時也在證明其來源的神圣性,而郊廟歌辭則成了帝王們“動天地”、“感鬼神”的媒介。
就文學(xué)表現(xiàn)來說,古代的“月令”書可以說都是優(yōu)美的散文詩,是“詩性時歷”。除《呂氏春秋·十二紀(jì)》《禮記·月令》及《淮南子·時則訓(xùn)》外,其他如《夏小正》和《逸周書》中的《周月解》《時訓(xùn)解》,以及漢代崔寔的《四民月令》、隋杜臺卿的《玉燭寶典》等書,都具有田園詩的風(fēng)味。如《禮記·月令》對“孟春之月”物候的描述:“東風(fēng)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天氣下降,地氣上騰,草木萌動?!边@種詩化語言貫穿了《月令》全篇,而各種祭禮被合理編織進(jìn)了這種詩意表述之中。葛蘭言(Marcel Granet)曾說:“中國古代的祭禮是季節(jié)性和田園性質(zhì)的。”[20]這些祭祀來源于原始村社時代的農(nóng)業(yè)祭,部落時代的神祇被編織在五方上帝的序列之中,部落時代的祭祀與祈禱也被編織進(jìn)祀典之中,而上古時代的祭歌無疑是這些儀式上的歌唱。這些儀式一方面發(fā)展為后來被稱為“天子祭祀”和“皇帝祭祀”的國家祭典,另一方面發(fā)展為民俗性的節(jié)日慶典,生動地體現(xiàn)了文學(xué)藝術(shù)發(fā)生期的原始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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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PoeticCalendar——OntheRelationshipbetweenYuelingandtheSacringPoemsoftheHanDynasy
ZHANG Shu-guo
(Research Center for Ancient Literature and Document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36, China)
Book ofRites-Yuelingis a classical calendar as well as a political book in the ancient time. It includes the regulations of the kinds, season and function of imperial sacrifices, which were observed by the emperors after the Han Dynasty. The season’s rituals included meeting with deities in five suberbs, worship cults of Hou’tu and harvest deity,and the rituals of mountains, rivers and ancestral temples.The Han sacring poems recorded inYuefuPoetry-RitualLyricsand other annals of rites and music were used in the imperial sacrifices by emperors, which are characterized by cyclicity, performance and symbolism. They were all influenced byYuelingin terms of sacrificial object, animal, date and process.
calendar;Yueling; sacring poems; Han Dynasty; literary history
2012-02-20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一般項目“漢-唐國家祭祀形態(tài)與郊廟歌辭研究”(09BZW021)、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漢-唐郊廟歌辭研究”(06JA75011-44024)的研究成果。
張樹國(1965-),男,遼寧阜新人,文學(xué)博士,杭州師范大學(xué)古代文學(xué)與文獻(xiàn)研究中心教授。
I207.2
A
1674-2338(2012)05-0068-07
(責(zé)任編輯:沈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