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 兵 編輯/柳向陽 攝影/肖佳法
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
鄉(xiāng)音俚語的松滋人,對于古詩似乎沒有特別的偏愛,但不知道這首詩的松滋人不多。詩末虛無飄渺的“白云邊”三個字眼,讓每一個松滋人陶醉其間。
松滋城關(guān)有一青峰山,面向千里江漢平原,背靠莽莽十萬大山。
青峰山上白云邊,青峰山下松滋河。站在松滋河邊,回望白云起處,無法不令人生發(fā)幽思古意?!俺o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三峽與江陵之間,就是長江邊的松滋。一條悠悠的松滋河道,李白曾經(jīng)扁舟散發(fā),御風(fēng)漂泊而過??扇ザ赐?,可下江陵,兩條水道雖分道揚(yáng)鑣,但李白經(jīng)過松滋似乎是鐵定的事實,不然他怎么會替松滋寫下白云詩句呢?
我站著的松滋河邊,是不是李白將船買酒的埠頭?那番亦飲亦歌的風(fēng)致,何其讓人心馳神往。不唯我,其實很多松滋人有著同樣的歷史記憶。
查李白年譜,李白到過洞庭湖是肯定的,至于是否船靠松滋河則未必,而飲過當(dāng)?shù)丶厌勔徽f則幾乎是杜撰。稍微查閱一下就可以知道,李白的游湖詩歌不僅僅只有這一首白云詩,而是一氣寫了五首,總題為《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春潮涌動的松滋河,從來與李白無關(guān)。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知道底細(xì)的松滋人,誰也不忍心說破。
松滋河里找不到李白的影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漲水的松滋河邊,青草萋萋白霧迷迷。天氣晴好時,河堤上的棚戶酒肆間,滿是喝著啤酒看風(fēng)景的人。生活在此時此地的人們,不太關(guān)心這一河清水,從哪里流來,又向何方流去。
六山一水三分田,有山有水的松滋,應(yīng)該是荊州轄區(qū)內(nèi)地貌最豐富的縣城。地形西高東低,山地、丘崗向江漢平原呈四級階梯遞降。西為鄂西山地,峰巒起伏、溝壑縱橫;中為丘陵崗地,丘岡綿延,寬谷低丘;東為平原湖區(qū),平展寬廣,河渠縱橫。一條松滋河,橫臥其間,成為山丘與平原最綿長的分水線。如果松滋是一曲大樂章,松滋河該是一道多么優(yōu)美的休止符啊。一定要到松滋河的歷史源頭看一看,不然真是愧對了這條天賜的水道。
一滴河水一滴淚,一粒河沙一粒血。不曾想,從故紙堆里爬出來時,我分明看見松滋河是一條血淚之河。
松滋東北,長江南岸邊望去,沖出三峽后的洶涌江水,在平原開闊的河道忽然歇下來。裹挾著萬噸流沙的水流一慢,河沙便沉積下來。長江干堤始建于東晉,距今已1600多年。千年間,沉沙一年堆過一年,江水一年高過一年,堤岸一年險過一年。世人皆知黃河有“懸河”,但荊江之堤,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大水時,在沙市的樓房上眺望江面的船舶,仿佛從屋頂上駛過一般。故當(dāng)?shù)刂两袢杂小按跇巧闲校嗽诮鬃摺钡拿裰{來形容江堤之險。
荊江兩岸堤防之患由來已久。南宋初期,由于荊州、襄陽一帶處于宋(朝)、金對峙區(qū),數(shù)十年的戰(zhàn)亂,使得這一帶殘破不堪,人口流亡,堤防更是無人顧及,年久失修的堤防汕刷殘缺,防洪作用顯著降低甚至基本喪失。堤壩兩岸,江水沖出的穴口比比皆是。宋后期,雖經(jīng)堤防加固,堵塞了眾多穴口,但直至嘉靖(1522~1566年)以前,荊江兩岸尚有采穴、油河、調(diào)弦、郝穴及新沖等眾多穴口(也即潰口)存在,僅公安縣沿江就有十?dāng)?shù)口。據(jù)歷史文獻(xiàn)記載統(tǒng)計,從明朝弘治十年(1497年)至清朝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的352年里,荊江大堤共潰決24次,平均15年一次。由于潰口洪水居高臨下,江漢平原坦蕩遼闊,淹沒范圍大,損失自然嚴(yán)重。一次水災(zāi),三年難以恢復(fù)。所以荊江地區(qū)流行著這樣的民謠:“不懼荊州干戈起,只怕荊堤一夢終?!?/p>
兩岸夾江,手心手背都是肉。北岸內(nèi)有大片開墾出來的垸田,有經(jīng)濟(jì)重鎮(zhèn)沙市,有政治中心荊州;而南岸百萬蟻民賴以生存的平原,似乎是一片片減輕對岸洪水災(zāi)害的洼地,似乎是一條條分洪入湖(洞庭湖)的水道?!吧崮媳1薄背蔀榈谭澜ㄔO(shè)一種痛苦的抉擇。于是,萬歷年間北岸堵塞所有穴口連成一線,而在南岸留下(是無奈還是故意)虎渡河口和調(diào)弦渡口向洞庭湖分流,清咸豐十年(1860年)石首烏林江段潰決,形成藕池分流。加上同治年間松滋黃家鋪、龐家灣潰決,形成了“荊南四口”分洪泄流水道,長江之水沿之直下洞庭湖,北岸堤防壓力大大減輕。
作為荊江水道中首當(dāng)其沖的松滋段呢?作為“舍南保北”思想中被遺棄的一方呢?在《松滋縣志》災(zāi)難一章中,我耳邊是松滋堤潰口處的驚濤駭浪,是萬千鄉(xiāng)親的滅頂之悲。
上善是水,上惡亦是水。清代以前的松滋,雖北臨長江,但內(nèi)陸河流本不多,除了西南山間一隅有洈河,滋潤著南部松滋外,平原地區(qū)雖偶有河渠湖汊,但多是零星點綴,不成氣候。盼水又怕水,在堤防落后的時代,“水利”其實與“水患”幾乎是同義詞。旱得太久的平原終于盼來了水,卻成為一場又一場水的夢魘。南水洈河的山洪之患,雖也為害一方,而北水決口處,卻是整整一個松滋平原。
自元代至元十二年(1275年)至1949年新中國建立674年間,松滋發(fā)生水災(zāi)63次,幾乎每十年一次。而在清道光至光緒年間,松滋堤壩幾乎每3年一次潰口。
查閱所有關(guān)于松滋河流形成的資料,都可以看見兩個刺眼的年份“同治九年(1870年)”與“同治十二年(1873年)”。透過不遠(yuǎn)的歷史,我清晰地看見,在千瘡百孔的堤壩后面,在奔流沖突、恣意汪洋的江水面前,茫茫松滋平原幾乎是一座沒有設(shè)防的城池。松滋河潰口處沖刷出的東西兩支河流,多像大地流下的兩行淚痕。
荊江南堤首沖松滋段全長四十四公里,清乾隆以前由官府監(jiān)督修護(hù),時稱“官堤”。監(jiān)修官員只顧侵蝕堤費(fèi),不管堤防質(zhì)量,所以自明嘉靖至民國末年,潰口三十余處。水患之故,半是天災(zāi),半是人禍?!端勺炭h志》(1986年版)記載:“同治九年(1870年)農(nóng)歷六月中旬,黃家鋪連潰兩口,寬一千多米。調(diào)民夫堵筑,因工程巨、勞力少,堵筑不堅,年堵年潰,至同治十二年索性留口不塞,遂成松滋河。”
皆知黃河有“黃泛區(qū)”,斯時的松滋平原上,莫不是長達(dá)百里,橫貫縣境的“長泛區(qū)”?
直至民國十八年(1929年),八寶與涴市顯示不出帶的行政名稱分別為“澤國西鄉(xiāng)”與“澤國東鄉(xiāng)”。“澤國”該是血淚銘成的地名吧。
據(jù)縣志記載,黃家鋪潰口后,占長江水量13%左右的江水傾瀉而下,貫流整個縣境東部平原,形成河槽四十多條。那時的松滋河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河流,而是一條又一條泄洪水道。歷多年江洪與山洪泛濫,泥沙連年淀淤,地面一般升高二米左右。高處形成淤田,低處淪為湖泊。松滋平原第一大湖泊王家大湖形成于清咸豐十年一場洪水,第二大湖泊小南海形成于清同治九年洪水,第三大湖泊慶壽寺湖形成于清同治九年洪水……
洪水一年一度,我不清楚滿堰滿垱的松滋平原上,萬千鄉(xiāng)親是如何度過一場又一場滅頂之災(zāi)的。貪婪與無能的官府,永遠(yuǎn)不是百姓的指望。四十多條河槽就該有四十多條堤壩,那該是多么繁重的修防工程啊。雖然在光緒二十六年之后的三年,長江忽然安靜地歇了整整三年,給搶著修堤圍垸的百姓留了一點喘息之機(jī)。但合計幾百公里的堤防建設(shè)之艱巨可想而知,民間修堤中各垸之間的利益糾紛可想而知。于是,濱湖與濱河農(nóng)田依然是看天下田,看水吃飯。長江稍有風(fēng)吹草動,平原湖區(qū)農(nóng)田便隨水漫淹,俗稱“寸水淹百畝”。洪水過后,依舊是四處乞討的萬千黎民。
合堤,鎖住黃家鋪潰口形成的兩大主要支流,成為鎖住四處肆虐的洪水之患的唯一選擇。所有的記載中,我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官府的任何作為。綿長的松滋兩大河道的堤壩,依然是百姓募捐修筑起的“民堤”。
松滋河西支堤。經(jīng)大口、新江口至窯溝子,總長55.12公里,除原大口以上12公里舊堤修于清乾隆年間外,均由民間集資修成于光緒末年。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因內(nèi)河淤沙堆高,在沈玉山等倡導(dǎo)下,上自廟沖河口、下至窯溝子,修筑順河大堤。因人少工程巨,資費(fèi)難籌,沈自出稻谷五十石,垛棚招夫,包修而成。1936年,在佘鑾卿主持下,加固西永寺至老嘴堤防三點三公里。1942年,廢馬尖至打鼓臺的德勝垸南堤,沿河筑堤至青峰山下。
松滋河?xùn)|支堤。1912年,由大同垸士紳張暑林、張闊夫倡修,三年修竣。上自新場接官堤,經(jīng)沙道觀至黃家隔抵公安縣。1955年縣域調(diào)整,終點縮至米積臺文昌宮,長30.45公里。
如果說松滋河是一條天賜水道,那么它付出的代價過于沉重了。相對于古老的長江來說,松滋河太年輕了,那段沉重的記憶太新鮮了,可即使是如此接近的疼痛,又有多少松滋人口述心傳地銘記下來呢?連我這個徒勞的傷痕復(fù)原者,也寫得如此平靜而優(yōu)雅。歷史就是這樣,我們把苦難剔除,只留下一些浪漫而美好的追思與憑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記憶,苦難記不住,功德記不住,我們都是健忘的后人。有驚無險的1998年6月洪水,讓我們這一代人算是稍微理解了江水高懸的含義。而在那一年的6月16日,洪水一次又一次超過歷史記錄時,我的孩子在松滋人民醫(yī)院剛剛出生。
離九八洪水整整十個年頭時,離黃家鋪決口有了138年了。2008年的清明節(jié),松滋河堤上,沒有一個祭奠的松滋后人。實驗小學(xué)組織了春游,我10歲的孩子與她的同學(xué)們一起,在河岸沙灘上快樂地放風(fēng)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