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洪 洲
日子,在挑山的陣陣喘息里,不緊不慢地走著。
生活,有樵聲,也有茶歌。這些,都被這座用五言七句壘成的石橋,清越地唱著。
命運(yùn),如老石橋,你把一塊塊“黟縣青”的石料,和起糯米汁石灰漿,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
至今屹立。
不知從哪年起,你就一直在這埡口的茶亭里坐著。
春雨冬雪,孤孤單單地成了大半輩子。在徽饒古道上挑著生活,你汗?jié)窳艘惠呑印?/p>
也不知是哪個春天的下午,你洗著腳,隔一溪湍急的溪水,一伸手,就挽起了這條差點被沖走了的渡頭古道。
劉寡婦,一個俏麗而柔弱的名字。歲月的風(fēng)波,從橋邊一一走過。你一腳踏空,踏空,就成了一座冰冷而剛烈的橋。
是不是你還忘不了從這兒涉水遠(yuǎn)行,然后再也沒有回過頭來的丈夫。
是不是老了老了,唯一的兒子,和那座倒塌的木橋,一齊被瘋了似的山水沖走時,那一聲嘶喊,仍在摧心瀝血!
毀家紓難而修起了這座硬硬的石橋,你知道嗎?后來的人,都把它叫做劉寡婦了。
橋,至今仍立著。它對得起你。
劉寡婦!是它,替你風(fēng)風(fēng)雨雨地在古道上又守了百年。
有了你,這徽饒古道,才有了日日川流不息的人流。
有了你,這石階石蹬,才會被草鞋、布鞋,蘸上千年的汗水,锃亮的在擦洗。
有了你,這春華秋實的游子夢,才可能被嶺上的蘭花,夜夜染香。
如今,老了的劉寡婦,你也只好住在山里山外的傳說里了。修橋時立下的大石碑,至今,還孤寂地倚在斜陽里。
走過徽饒古道的人,都看見過一山一山,千千萬萬的參天大樹??纱髽淙栽冢瑏硗娜?,又何止千萬,如今都不見了。
要么湮滅于春秋草莽,要么永生于厚如石級的桑麻古譜。
而劉寡婦,你在哪里?在百姓相傳的故事里?還是就在這橋頭的石縫里。
橋,雖說有個婦道人家的名字。可你仍有無窮的力氣。看,你一拱腰,就把這一山一山的古路,牽了起來。
茶也罷,瓷也好。該過的,肩挑馬馱地都過了。商賈也好,舉子也罷。打小,就都是從這些掛在山間的石階上走去的。你們,誰沒走過劉寡婦們修過的青石橋?
而今,故事也隨風(fēng)散了。
劉寡婦更多的故事,也只能深深地埋在這古道一級疊一級的褶皺里。
這一堆只有半截黃釉的水罐,那一堆瓦楞扎手的粗瓷大碗,它們和山里的男人們一樣,如今,只能以殘片的形式,倒在了它行走了一輩子的徽饒古道邊。
有風(fēng)的日子里,泉水,嗚嗚咽咽地沖進(jìn)了山下的小溪。
也許,有成千上百年了,它們沖得瓷片的豁口,仍在深夜里,嚯嚯地咬牙切齒。
今天,泉,仍在汩汩地流著。而楮公早己不在。
唐婆埡下的幾檻木屋,也被數(shù)百年的山風(fēng),吹得煙飛燈滅。
楮公泉前的石階上,那些沒有被馬蹄踏盡的竹根木葉,仍在晨風(fēng)里,青筋暴跳。
泉邊,有殘亙肅立。石階上,青苔摞著青苔。陽光永遠(yuǎn)在細(xì)碎而閃動地寫著一些文字。
替鄉(xiāng)鄰打草鞋的木扎早己爛了,翻山越嶺,幫旅人刮痧治傷的楮公也朽了??伤退庍f水的那堆碗渣還在。
透過山野間那一大片,風(fēng)起云涌的荒草,我看見一只瓷碗的碗沿,正裊裊地升起了水汽。
這無法不讓我想象,我要是當(dāng)年的路人,捧起這碗年青的茶時,一定會淚眼漣漣地想起老家。想起房前屋后,那些口敞開心扉的井沿。
仰望埡口,那是嶺上。
那里,山野古道,孤懸一亭。那是啞嫂的茶亭。
嶺上嶺下,行腳于此,累可憩,渴能飲。風(fēng)雨可以暫避,夜黑可以安歇。攏一堆炭火,烤幾塊堿水粑粑。敞開懷,燒一吊滾滾的罐罐茶。那孤苦的心,就連到了故里老家。
要是竹節(jié)接水?dāng)嗔肆?,那是楮山公最要命的大事情?/p>
一把抓起草藥袋,幾步就趕上嶺去。那是啞嫂在喚他去看病人。
這一帶山里行腳的人,誰都知道,沒有病人,只是沒有了這袋袋草藥。要是沒有啞嫂,就根本不會有這徽山驛路里的楮公屋。
泉,名雖叫楮公。也不知飲了多少渴了的人。
針,雖灸在旅人身上。
其實路人們只記得啞嫂的好。
山溪流泉,盡管天天都在尋壑徑丘,夜夜都在剖山覓玉。
可山路和水路,仍像當(dāng)年的啞嫂和楮公,一身都系滿著打了死結(jié)的心思。
山外連著山,從五華到徽山,就從不寂寞茶。茶亭連著老泉,一汪清溪,就有了人情。
所有的古道石級,在這徽山饒水間都是極為單純的走過。
這些路上的古人今人的所有感覺,卻極為繁復(fù)。
泉水山溪,流著流著,心,離目的地就不遠(yuǎn)了。
楮公啞嫂,以及所有曾經(jīng)經(jīng)略過大山茶亭小肆的人們,也在走著,走著走著,剛好就走過了一生。
征塵無甲子,五華送煙霞。
千年古道,你肯定沒有想到,這一送,小蘭竟把自己在這徽山深深的石碑前,站成了半截殘碑。
圓通庵很遠(yuǎn),遠(yuǎn)得只能在夜深處,隱約聽到子時的鐘鼓。
傳說也很遠(yuǎn),后來,法號叫“靜宜”的小蘭,眼睜睜地看著丈夫,一腳踩翻了倒木。從此,刻有“佳嶺嶙峋,五華岌叢,連峰亙地,群峭摩天”的青石碑,就相守著那份傷心,永駐山澗。
這一跌,小蘭的心,就跌成了靜宜。
于這一跌處,我們今天,于鐘聲悠遠(yuǎn)處看亭。只見亭后坡陡如壁,亭前懸崖似削。亭下呢,亭下,石徑掛云連天。
這一跌,從此“鳥道回轉(zhuǎn)而煙蘿幽深蠶層高及而棧道更遠(yuǎn)……”。
這一跌,小蘭,成了一截碑,更成了一截,被劈去了半邊的碑。
日頭升起的時候,澗邊知縣立的禁賭戒斗的禁碑旁,蘑菇般地長起了小蘭的小草庵。
從此,士子、商人走過。要碗茶,得放下三枚錢。
販夫走卒,土人樵夫討碗熱水,也得留下兩文。
傳說里,她打雙草鞋也要賣??静兔佐?,她也伸手問你要。
罵聲鵲起時,腳下的土路,在石工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里,變成了石階一路??鐫镜牡鼓?,也漸漸地聚成了木橋。
在更后來的傳說里,緇衣芒鞋的靜宜,在過往行人參拜的山神菩薩前,也放上了只開一條縫的紅木箱。
更看不下去的還是菩薩。出家了的她,竟把撞了樹的兔子,瘸了腳的山麂,都血淋淋地變成了褳褡里的銅皮錢。
那就有了一場天火,燒了她的庵。一陣響雷,劈了她的碑。
傳說,電閃雷鳴的間隙里,血流滿面的她,倒在了大雨磅礴的菩薩上,懷里還緊緊地抱著袋積來修橋的錢。
后人欷!再三,好多次勒石刻碑來記住她的傳說。可都只留下了半截。
春立一塊,“古道德馨功在歲月”的碑,夏雷就劈去一半。
夏日樹一石“樂善好施,蔭庇后世”。秋雷又斫去了一截。
就連冬至日,在她的庵后巨石上刻下的,“萬邦客來古道熱腸”??刹粠兹丈窖绿?,竟雍其半身……
這些半截半邊的碑,就只能這樣在天光下站著。有霧飄過來,澗邊好像也飄起了一層布滿皺紋的聲音。泣血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
好多年,就這樣過去了。一些人,許多事,如黎明時的蠟燭油燈,流盡了最后一滴光亮。
舉子亭是個故事,是一篇坐在徽饒古道深處的文章。
也不知是哪個朝代的太陽太大?還是路旁茶山村姑的笑聲更甜?這位唐姓舉子,在趕考回來的山道上,硬把自己生生地摔成了個破了相的瘸子。
“唐瘸子,唐舉子。天天路邊看女子。唐舉子,唐瘸子。日日茶亭對對子?!?/p>
幾句流傳的徽音俚語,說盡了他舉仕無路的心酸。
幾行印在古本野史上的歌謠,更如山花爛漫一樣,浮紅婺綠地在山道上,開成了舉子的心事。
三月,蟬聲如雨,三月的枝頭綴滿惆悵。
從此,一個老仆兩盞燈?;震埖亟缟系奶聘?,少了個年少的員外郎,盤山古道上又多了個畫山寫水的癡情人。
從此,十頃良田五座山,三口魚塘養(yǎng)茶亭。路掛山深的云遮處,多了一幅“黛瓦白墻石拱門,古道穿云入天邊”的水墨丹青。
如今,斷壁殘垣仍在,那幅紅漆斑駁的石柱楹聯(lián)仍在。
“青山不墨萬年畫,綠水無弦千秋歌?!钡辣M了多少古今滄桑。
如今,茶亭西三檻木屋已坍,可粉壁墨痕仍在。仍在草木蔥蘢地依稀。相傳那是唐舉人求對的上闕:“此道是通衢,遷客騷人,莫道關(guān)山難越?!?/p>
舉子山居茶亭,瀝血十載難尋匹對。這也昭示了古道文風(fēng)肅然。
幾百年的日子,如山下的水流,就這樣流過去了。鳥飛來,啄幾下。獸走過,瞟幾眼。旅人,聚了又散。
可那些不管識不識字的眼神,都沒能續(xù)好下聯(lián)。
風(fēng)景里,舉子高中還鄉(xiāng),一路上寫不盡花紅柳綠。但駐足茶亭殘對,也只是啞然無言。更有讀書未仕,而成了商賈武夫的,在經(jīng)過舉子亭時,面對墨痕粉墻,也是一臉慚愧和茫然。
陽光如駒,輕快地走了。路人世世代代地走了,有的走成了文字,和這里的古道森林一起屹立。更多的已湮滅于泥土溪流,早在默默相數(shù)春秋。風(fēng)景漸淅被風(fēng)吹散。
唐舉人,也早死了。
傳說,埋不進(jìn)祖墳。
是族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