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曼,李昌銀
(云南師范大學,云南 昆明 650500)
《北遷季節(jié)》:殖民后遺癥與民族出路
江 曼,李昌銀
(云南師范大學,云南 昆明 650500)
《北遷季節(jié)》是蘇丹最著名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塔依卜·薩利赫的代表作、一部典型的“逆寫帝國”作品。小說再現(xiàn)了以蘇丹為代表的被殖民國家獨立后的現(xiàn)實和精神困境。旨在分析作品體現(xiàn)的多種殖民后遺癥:蘇丹內(nèi)部的新殖民主義、東方對西方的報復、西方的變相殖民維持、未被解放的女性地位等,統(tǒng)一于作者對被殖民國家獨立后何去何從的探索:本土化前提下“西學為用”的民族立場。
《北遷季節(jié)》;后殖民后遺癥;本土化;西學為用
很多批評家將《北遷季節(jié)》奉為“阿拉伯文壇當代的奇葩”,愛德華·薩義德稱其是“當代阿拉伯文學最棒的六部小說之一”。[1]文中再現(xiàn)的被殖民國家獨立后的現(xiàn)實和精神困境一直是研究熱點,但人們往往概之以殖民后遺癥而忽略具體內(nèi)容和作者的思想傾向。本文試圖分析作品中多種殖民后遺癥:新殖民主義、西方的變相殖民和女性所受雙重壓迫等,這各種后殖民沖突統(tǒng)一于作者本土化前提下西學為用的民族立場中。
20世紀60年代,多數(shù)非洲國家都已擺脫殖民統(tǒng)治,獲得民族獨立?;裘住ぐ桶蛷娬{(diào)殖民者/被殖民者之間在心理、文化、身份諸方面的復雜關系。[2]殖民者雖走了,他們的“精神”卻留了下來,殖民主義殘留以一種更為隱秘的方式深入到每一個毛孔。法儂指出獨立后國家要想永遠擺脫殖民統(tǒng)治,統(tǒng)治者必須最大限度以人民利益為重,事實往往是,這兩者的利益相互沖突,[3]他提出“新殖民主義”的概念:在新獨立的被殖民國家中,為自身利益當?shù)亟y(tǒng)治者往往照搬殖民統(tǒng)治模式,“民族資產(chǎn)階級穿上了歐洲統(tǒng)治的舊鞋子”。[3]這樣,“殖民統(tǒng)治者的文化將因民族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不徹底而繼續(xù)影響獨立后的殖民地”。[4]
《北遷季節(jié)》中的蘇丹便充斥著新殖民主義。敘述者的好朋友邁哈竹卜“喜歡聽喀土穆的消息,尤其是官員們腐化、墮落、受賄之類的丑聞”。[5]得知教育部組織開會討論全非教育制度的統(tǒng)一問題,他憤怒地說“這些人是怎么搞的?把時間都浪費在開大會、講空話上了,我們這里的孩子上學要走好幾里路。難道我們不是人?難道我們沒有交所得稅?難道在這個國家里我們什么權(quán)利也沒有?”[5]敘述者沒有反駁他,他沒有告訴邁哈竹卜非洲新貴臉油亮、嘴如狼、手指上寶石閃閃、腦門香氣四溢,“簡直是一群披著人皮的豺狼”。[5]某位部長在演說中說“學生在學校里所受的教育和人民的現(xiàn)實狀況不應產(chǎn)生矛盾。每個受教育者今天都想做舒服的辦公室,住有空調(diào)設備的花園洋房,坐美國造的汽車……我們?nèi)绻话堰@種痼疾連根鏟除的話,那就會在我們身邊出現(xiàn)一個與我們的生活現(xiàn)實水火不相容的資產(chǎn)階級,這對于非洲的前途來說,是一種比殖民主義更為嚴重的威脅”;[5]他批判資產(chǎn)階級享樂主義思想,而部長大人自己過的是去瑞士避暑、用專機從倫敦給夫人運日用品、插手商業(yè)和建筑業(yè)、飽食終日、玩弄女人的生活。打著鏟除資產(chǎn)階級享樂主義思想的幌子,統(tǒng)治者為自己謀得的是比資產(chǎn)階級還要腐朽的生活。獨立后蘇丹與殖民時期何異?無怪乎穆斯塔法(穆)死了,悲劇發(fā)生了,“家園”找不到了。
殖民主義不僅是一種政治、經(jīng)濟、軍事行為,同時也是一種欲望的生產(chǎn)。[2]穆的“我將解放非洲,用我的陽具”[5]就是典型的欲望生產(chǎn)和來自東方的報復。1922年10月到1923年2月四個月時間里他腳踏5只船,操著流利得讓人吃驚的英語,用東方氣質(zhì)和受過的西方教育在西方贏得名聲和女人。她們有的“向往赤道的氣候、火辣的太陽、紫紅色的天涯,并把我(穆)看作這一切的象征”,[5]有的說“我喜歡你全身的氣味,這是非洲原始森林腐葉的氣味,是芒果、芭蕉和熱帶香料的氣味,是阿拉伯半島大沙漠雨水的氣味”。[5]這些姿色不凡、思想不俗的西方女人在穆那“墳墓”般的臥室和“培植痛苦”的溫床上,享受著麻木崇拜東方神秘這一西方書寫的“成果”。文中不止一次提到 “疾病”, “那繁衍前年導致不治之癥的病毒”[5]—征服病,穆感染上了,在他臥室的女人也感染了,沒能再走出去?!八麄?歐洲人)辦起了學校,教育外面如何用他們的語言說‘是’。他們帶來了歐洲最大的暴力菌種”“我(穆)是來到你們家園的征服者,不過我只是你們向歷史的命脈中注進的毒素之一滴”,[5]于是穆走向西方的過程如他所說,像占領山頭,開羅是小山頭,倫敦是更大的山頭,西方女人們便是一串連在一起的山頭,他欲罷不能地一座接著一座地占領,享受著征服和報復的快感?!爱斘疑蠚獠唤酉職獾嘏郎仙巾敚迳掀鞐U,然后再喘氣休息的時刻,太太,對我來說那才是比博愛和幸福更加令人銷魂的時刻”。[5]
只是穆遇見了瓊妮·莫里斯,他的東方氣質(zhì)和西方教育失靈了。莫里斯的若即若離挑戰(zhàn)穆斯塔法的愛情和勇氣,讓他一直以來泡洋妞的慣用伎倆窮途末路,互相征服的欲望變成漩渦和沉淪。她不是先前他遇見的溫柔麻木的小女人,而是一個有血有肉幻化了的魔鬼,穆在她面前無處遁形,現(xiàn)出欲望本源的丑陋—無法占有那就毀滅,“我(穆)拉弓搭箭、揮戈上陣通宵達旦,早晨一看她那笑容還是老樣子,便知道自己又一次吃了敗戰(zhàn)……我?guī)缀趼鋫€半死不活的下場”。[5]于是他殺死莫里斯,這座山頭象征著穆生命的第二個轉(zhuǎn)折點,第一個轉(zhuǎn)折點是他決定接受西方教育進而改變了一個東方人的慣常生活軌跡,如果說這一個使他生命的航船從東方駛向了西方,那這第二個便是他駛回東方的馬達。
說穆是個寵兒一點也不過分,殺死莫里斯接受法庭審判之時,他想找到“一種入侵者與開拓者的結(jié)局”,[5]而出人意料的是“律師們?yōu)槲肄q護,好像他們在談論一個和我毫不相干的人”,[5]法庭似乎識破了他以死亡戰(zhàn)勝疾病、追逐自由的意圖。他去倫敦短短幾年學有所成、如魚得水的原因,一位蘇丹青年教師說,“他是某某爵爺?shù)呐笥选笠砣耸康牡靡忾T生”。諷刺的很,西方人對他恨之入骨才是,怎么舍不得他死還把他當成了自己人?真相是:“仿佛他們(西方人)想告訴人們:瞧我們多么寬厚!我們多么開明!這個非洲人不是和我們平等相處、共同工作嘛!甚至還娶了我們的姑娘,和我們情同手足,親如一家”。[5]原來“仁慈”是有目的的,是為變相維持西方對東方的精神殖民?;裘住ぐ桶驼J為:殖民者的主體構(gòu)成不可能是單方面的,脫離不了作為“他者”的被殖民者;殖民主體的形成徘徊于“自戀”與“侵略”的身份之間,而威脅正來自于作為參照的“他者”的缺失。[2]西方人對穆的“仁慈”正是把他視為參照的“他者”思想作祟的結(jié)果。殖民主義雖形式上不存在,西方仍竭力構(gòu)造“他者”的存在,以變相維持殖民傳統(tǒng)。
圖1
西方女人、蘇丹女人貫穿小說悲劇始終。皮特森和盧瑟福提出“雙重殖民化”的概念,指的是“女性的雙重殖民遭遇:殖民主義、父權(quán)制社會的現(xiàn)實和被表現(xiàn)的狀態(tài)”。[3]用一個金字塔形狀來表示,位于塔底的東方女性是殖民主義和父權(quán)主義的雙重受害者。書中女性和男性的斗爭分兩種:西方女性和東方男性、東方男性和東方女性,結(jié)局都是毀滅。前一場斗爭的代表是穆和西方女人,前文已做分析,理論上他們地位平等,只是穆征服的欲望破壞了平衡,莫里斯的反抗又使這平衡在一定程度上緩和過來,這很大部分決定了他后來的回歸。后一場斗爭的代表是瓦德·利斯這個70歲東方老頭和穆的30歲遺孀哈薩娜。瓦德·利斯“換女人就像換驢子一樣隨便”,[5]“熱衷于占有驢子……看到別人騎驢子就心里發(fā)癢,怎么看就覺得這驢子漂亮可愛,千方百計地要把他買下,即使付上好幾倍的代價”,[5]于是他對哈薩娜就像著了魔。在當時的蘇丹、伊斯蘭教的氛圍里,“男人是一家之主,女人就得聽男人的”,“男人即便風燭殘年了,也還是個男人”。[5]所以即使哈薩娜不肯,他的父親和兄弟同意了,她也無力回天。戲劇性的是,當了穆斯塔法5年的妻子,“變化大到無法形容,簡直可以判若兩人了……像個城里的太太了”,[5]所以她以極端悲劇的方式殺死瓦德·利斯后自殺,哈薩娜此時心理上已具備西方女性特征,再也不是在金字塔最底端的雙重被壓迫者,她把自己擺在和東方男性平等的位置,在男權(quán)壓迫下奮起反抗,爭取自由和完整。
文中還有多處體現(xiàn)了東方男權(quán)思想。瓦德·利斯、邁哈竹卜這些東方男人喝酒說笑動輒“如果你不喝……我就離婚”“我敢拿老婆打賭”,視婚姻為兒戲、女人為財產(chǎn)。瓦德·利斯說話間將《古蘭經(jīng)》上 “財產(chǎn)和子嗣是生活的裝點”肆意篡改為“女人們和孩子們是生活的裝點”,[5]這無心之過恰恰印證了東方男人的男權(quán)無意識。說到:“所謂民族解放事業(yè)是否同時解放了女性?”[2]這是很多被殖民國家獨立后需要思考的問題。
“后殖民作家大多游離于對民族文化棄之不忍,對殖民者文化受之不甘的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因而創(chuàng)作中也表現(xiàn)出兩種傾向,一種是強調(diào)民族差異,或凸現(xiàn)‘根’民族文化傳統(tǒng),而另一種則傾向于淡化民族差異,注重以人類共性來對抗殖民霸權(quán)文化,消解民族差異和種族歧視,表現(xiàn)人類共同的人性”。[4]從小說情感看,薩利赫無疑屬于第一類,他雖強調(diào)差異,卻沒有陷入狹隘的民族主義,主張本土化前提下的西學為用。
薩利赫的本土化思想表現(xiàn)如下:穆對以爺爺為代表的古老傳統(tǒng)的尊重和模仿,他對下一輩的希望和敘述者的最終選擇。經(jīng)歷異國變故后,穆才知道諸如“生活充滿了痛苦。但我們應該樂觀開朗,應該勇敢地去正視生活才是”這種“出自平庸之口、信手拈來的真理竟是我們得救的希望”“你爺爺平平常常地生活,……樂觀和勇敢,這就是秘密”;[5]他將兩個孩子托付給敘述者,希望他們不要遠游他鄉(xiāng),“幫助他們了解他們自己真正由來”,飽吸本鎮(zhèn)的空氣,深受鄉(xiāng)村氣息的感染和人情世故的滋養(yǎng),伴隨著尼羅河岸邊周而復始的耕作規(guī)律和記憶成長,“我的生命……算是有了真正的落腳點了”。[5]他不希望他的孩子染上游子癥無“家”可歸,要樂觀勇敢地在這塊淳樸的古老土地上活得簡單真實。
敘述者最后走出小屋后感覺自己正從穆斯塔法終止的地方開始,卻不知怎么選擇。他跳進尼羅河想游到北岸,“發(fā)現(xiàn)自己不南不北正游在河心,前進不能,后退不得”。[5]他看見一群群沙雞朝北飛去,他問“我們在冬季還是夏季?沙雞是做短途旅行還是做長途遷徙?”[5]這是自然界的普通現(xiàn)象,沙雞才不管哪兒跟哪兒,在南半球,它們冬季北飛御寒,夏季南飛。作者提到冰冷的河水,冬天沙雞北飛只為北方的溫暖,夏季南飛才是回家,這就是生存。敘述者明白了生存的意義,也就是爺爺?shù)拿孛?,樂觀勇敢地好好生活?!拔乙x擇生,我要活下去,因為世上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5]爺爺、妻子、孩子、邁哈竹卜和以他為豪的鄉(xiāng)親們。“要想對世界獲得真正的了解,從精神上對其加以疏遠以及以寬容之心坦然接受一切是必要的條件。同樣,一個人只有在疏遠與親近二者之間達到同樣的均衡時,才能對自己以及異質(zhì)文化做出合理的判斷”。[6]這大概也是敘述者最后想通的:即使漂泊,生活的大道還是一樣延伸。作者通過穆斯塔法的話也道破了正確的民族生存之道,“要把思想從這迷信(工業(yè)化、國有化、阿拉伯一體化、非洲一體化)中解放出來,把未來的鑰匙交給人民,讓他們當家作主”,[5]以爺爺、邁哈竹卜和鄉(xiāng)親們?yōu)榇淼娜嗣癫攀恰吧钪},大地之食鹽”,[5]這也呼應了作者對國家內(nèi)部新殖民主義的批判。
文中有這樣一個場景,敘述者聽到穆斯塔法吟誦英文詩的第二天去找他,他正給一棵檸檬樹松土,他告訴敘述者“這棵樹有的枝條接檸檬,有的枝條長橙子”,[5]奇跡般地一棵樹,但它終究是檸檬樹。一棵也結(jié)橙子的檸檬樹暗示的就是小說反映的民族立場:本土化前提下的“西學為用”。蘇丹的西學為用主要表現(xiàn)在對西方先進技術(shù)、管理方式的使用,借以發(fā)展經(jīng)濟、抵抗腐朽的統(tǒng)治階級的壟斷和專權(quán),這也是穆斯塔法在村子里帶領鄉(xiāng)親們做的事?!拔以谶@里土生土長……目前和現(xiàn)在正在遭到毒化,他們遲早要滾出我們國家……鐵路、輪船、醫(yī)院、工廠、學校、這一切將歸我們所有……他們的語言,我們還是要講,但我們不會有低人一等的感覺,也不會有對他們感恩戴德的表現(xiàn)。我們將保持我們這個普通民族的本色,即便我們什么也不是,那也是我們自己的事”。[5]作者本土化前提下“西學為用”的民族立場不言自明、堅定無比。
《北遷季節(jié)》本是一個簡單的故事,薩利赫用極為曲折的敘述方式展現(xiàn)了作品沖突和深意。正因為這曲折才有了作品的前呼后應、前因后果。作者對殖民后遺癥的癥狀診斷如下:獨立后蘇丹的新殖民主義、東方的報復、西方的殖民維持、未被解放的女性地位。他的藥方是:本土化前提下的“西學為用”、樂觀勇敢才是度過苦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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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ssNo.:I412.074DocumentMark:A
(責任編輯:蔡雪嵐)
SeasonofMigrationtotheNorthandPostcolonialDiseasesandWayout
Jiang Man,Li Changyin
Season of Migration to the North is the representative work of Sudanese writer Tayeb Salih, it is a typical work among those depicted the post-colonialist country . This thesis analyzed the various postcolonial diseases, the neo-colonization in Sudan, the revenge to the Western world , the convert colonial perseverance of the West and the women’s miserable suffering . All of these are what the author intends to figure out , i.e. the national position people should take under the circumstance of localization.
Season of Migration to the North;postcolonial diseases;localization;western learning for use
江曼,在讀碩士,云南師范大學。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李昌銀,碩士,教授,云南師范大學。研究方向:后殖民文學批評與翻譯。
1672-6758(2012)08-0104-3
I41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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