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官福

（延邊大學(xué) 朝鮮－韓國學(xué)學(xué)院，吉林 延吉 133002）

《佛本生經(jīng)》亦稱《佛本生故事》，巴利文為Jataka，意思是釋迦牟尼如來佛生前的故事?！斗鸨旧适隆窋?shù)量巨大，現(xiàn)在巴利文《佛本生故事》共有547個，這500多個故事長短懸殊，內(nèi)容也十分駁雜。其中有寓言、童話、短篇奇聞軼事、笑話、滑稽故事、短篇小說、倫理故事、箴言與圣徒故事等。[1]中國過去沒有完整的巴利文《本生經(jīng)》傳世，郭良鋆、黃寶生選譯《佛本生故事選》直到1985年才問世。[2]故事既是人類社會的信息儲藏庫，記錄著人類的生活和追求，又是人類思維的符號系統(tǒng)，包含著各種信息代碼和象征模式，《佛本生故事》便具有這樣的作用和魅力。[3]

民間故事在超越時空背景的傳播過程中，會自然地衍生出大同小異的各種故事樣態(tài)，這些基本情節(jié)相同而又定型的故事稱為“類型”。母題是指貫穿于同類型作品中的共同的穩(wěn)定因素，母題及其組合狀況相類似的故事，就屬于同一類型。在國際上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以阿爾奈和湯普森編撰的最為著名，而《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則是丁乃通的被國際學(xué)術(shù)界廣泛使用。

本文以郭良鋆、黃寶生譯《佛本生故事選》為文本，通過比較分析“智者審判”型故事、“烏龜與兔”型故事、“棄老”型故事、“報恩動物與忘恩漢”型故事，探討中韓兩國民間故事與《佛本生故事》之關(guān)聯(lián)。

一、“智者審判”型故事

“智者審判”型故事是一個世界性故事類型，在丁乃通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中歸屬AT926。[4]

《佛本生故事選》中的《大隧道本生》有一則故事《兒子》，是“智者審判”型故事的代表：

有個婦女帶著兒子去智者的池塘洗臉。她替兒子沐浴后，讓兒子坐在自己的外衣上，自己洗完臉，下池塘沐浴。這時，有個母夜叉看見這孩子，想要吃他。她捏著這婦女的外衣說道：“大姐，這孩子長得真?。∈悄愕膬鹤訂幔俊薄笆堑?，大媽！”“我給她喂點奶。”“你喂吧！”母夜叉抱起孩子，逗弄了一會兒，就帶著他跑了。這婦女看見后，追上母夜叉，抓住她，問到：“你怎么抱走我的兒子？”母夜叉說道：“這哪里是你的兒子？這是我的兒子?！彼齻z爭吵著，走過游戲廳門口。智者聽到吵架聲，把她倆召來，問到：“怎么回事？”聽罷案情，他憑其中一個婦女那雙不會眨眼的紅眼睛，就知道她是母夜叉。盡管他心中有數(shù)，仍然問到：“你們愿意服從我的判決嗎？”“我們愿意”。于是，他劃一條線，把孩子放在線中央，吩咐母夜叉抓住孩子的雙手，母親抓住孩子的雙腳，說道：“你們兩個拽這孩子，誰能拽過去，這孩子就是誰的?！彼齻儍蓚€開始拽，這孩子痛的哇哇啼哭。母親的心仿佛要碎了，松手放開兒子，站在那里哭泣。智者問眾人道：“真母親和假母親，哪個心疼孩子？”“真母親，智者！”“那么現(xiàn)在抓住孩子站著的和放開孩子站著的，哪個是真母親？”“放開孩子站著的，智者！”[5]

中國也有“智者審判”型故事，漢代的《風(fēng)俗通義》中載有關(guān)于《二母爭子》的故事：

穎川有富室，兄弟同居，兩婦數(shù)月皆懷任，長婦胎傷，因閉匿之。產(chǎn)期至，同到乳母舍。弟婦生男，夜因盜取之，爭訟三年，州郡不能決。丞相黃霸出坐殿前，令卒抱兒，取兩婦各十步，叱婦曰：“自往取之。”長婦抱持甚急，兒大啼叫。弟婦恐傷害之，因乃放與，而心甚愴愴，長婦甚喜。霸曰：“此弟子也?！必?zé)問乃伏。[2]

這則故事講述妯娌二人爭子糾紛，由丞相智慧審判的過程，它具有與《大隧道本生》中的《兒子》極其相似的故事母題，歌頌了母愛的偉大。故事中的母親為了親子免受痛苦，寧愿不去爭子。比較佛本生中的《兒子》與中國的《二母爭子》，二者在審判的方式以及判定的依據(jù)上具有一致性。但是，在細節(jié)上卻有一定的差異，即《兒子》中的執(zhí)法者是菩薩，爭子的雙方互不相識，爭子的時間短；而《二母爭子》中的執(zhí)法者是丞相，爭子的雙方是妯娌，爭子的時間長，以至“爭訟三年，州郡不能決”。通過比較可以看出，二則故事所反映的主題思想側(cè)重點不同，即《佛本生故事》主要展現(xiàn)菩薩的智慧，而中國的故事則更注重母愛的偉大。

“智者審判”型故事，在韓國也有廣泛的流傳。《任皙宰全集》中的《明判官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例：

從前，有兩個人爭一只鷹，爭得不可開交，最后，找到地方官來裁判。地方官聽完兩個人的陳述后，說道：“你們兩個人都說鷹是自己的，那么，就把鷹平分吧。”并讓兩個人各執(zhí)一只鷹腿，把鷹撕開。鷹的主人心疼鷹就放手了，而假主人卻死死地攥著鷹的腿不放。于是地方官就判定鷹的主人應(yīng)該是放手的那一個，就把鷹判給了放手的人，并懲罰了說謊的假主人。[6]

這也屬“智者審判”型故事，審判的方式和判定的依據(jù)與佛經(jīng)故事基本一致。但二者也有不同之處，如爭搶的對象不同，在韓國的《明判官的故事》中，爭搶的對象是鷹，因此不涉及歌頌偉大母性的內(nèi)容。但是對說謊話的假主人的懲罰，從中可以反映出懲惡揚善的價值判斷。

主題學(xué)研究中的題材研究，是指對同一題材在不同民族文學(xué)中的不同形態(tài)及其歷史流變的研究，有些題材經(jīng)常在許多民族的文學(xué)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它們有時是作為整個故事的一部分，有時則籠罩全局。[7]《佛本生故事選》所載“智者審判”型故事，與中國的《二母爭兒》，以及韓國的《明判官的故事》相比，可以發(fā)現(xiàn)佛經(jīng)故事在中韓兩國流變的過程中，與本土文化相融合，并被賦予了各自的民族文化和心理特質(zhì)。

此外，“智者審判”型故事，也見于《圣經(jīng)·舊約全書·列王紀》中，而且《古蘭經(jīng)》中也有類似的故事。

二、“烏龜與兔”型故事

“烏龜與兔”型故事，一般都是以“一個水中動物和陸地上的動物結(jié)成朋友，前者陰謀加害后者欲取心或肝，后者則用計脫險”這一核心母題而展開?！盀觚斉c兔”型故事在丁乃通的《中國民間故事分類索引》中，以“猿猴把心留在家里”為題，歸類于動物故事的第91個類型。[4]

《佛本生故事選》中的《鱷魚本生》即屬于“烏龜與兔”型故事：

古時候，當梵授王在波羅奈治理國家的時候，菩薩轉(zhuǎn)生為喜馬拉雅山上的一只猴子……住在恒河拐彎處的森林中。那時，有一條鱷魚住在恒河里。它的老婆看到菩薩的身軀，渴望吃菩薩的心……鱷魚就去找菩薩。

這時，菩薩喝完恒河水，就坐在恒河岸邊。鱷魚就走近菩薩，說道：“猴王啊：你為什么老在這個地方吃一些壞果子呢？恒河對岸有無數(shù)的芒果、面包果等甜果子。你為什么不到那兒去吃各種各樣的果子呢？”……“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馱你過去?！焙镒勇犘帕索{魚的話……猴子登上鱷魚的背。鱷魚游了一段，就把猴子翻在水中，說出了實話……“你知道，如果我們把心擱在肚子里，在樹枝上跳來跳去，早就顛碎了?！薄澳憧?，我們的心都掛在那棵無花果樹上?！薄{魚馱著菩薩到達那里。菩薩從鱷魚背上跳起，坐在無花果樹上，說道：“伙計，傻鱷魚！你當真以為這些猴子的心是掛在樹上的，你這傻瓜，我是騙你的……”[5]

這是一則寓言體的動物故事，告誡人們與人交往時要小心謹慎，不能輕信于人。而且，當遭到他人暗算時，要懂得用妙計脫險。故事情節(jié)簡單，但是其中鱷魚的老婆是始作俑者，隱含著惡事往往起因于女子，流露出對女性的歧視和偏見。

“烏龜與兔”型故事也見于《佛本生故事選》的《猴王本生》。[5]

“烏龜與兔”型故事流傳于中國的就有十多篇，如藏族的《猿猴與青蛙》，蒙古族的《烏龜與猿猴》，漢族的《猿猴與烏龜》等。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收錄于陜西省的《猴子和鱉打老庚》：

猴子和鱉相遇，相互攀談起來，他倆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便打了老庚……猴子被邀請到鱉的住處玩，飯后鱉對猴說：“海中龍王得了心慌病，要一顆猴心做藥引子，他知道我和你是老庚，所以托我向你要?！薄镒域_鱉說，它的心掛在柳樹梢上。一同去取……鱉把猴子背到河邊，猴子眨眼工夫就攀上了大柳樹。猴子在上面高聲叫道：“鱉老庚你快回朝，我在岸上啃毛桃。不義之人不可交，哪有猴心掛樹梢？”[2]

這個故事同《鱷魚本生》的母題相似，但在細節(jié)上和觀念上還是有一定的區(qū)別。《鱷魚本生》中猴子和鱷魚并沒有打老庚，而且鱷魚欲取猴子的心是出于鱷魚老婆的要求；而在中國的《猴子和鱉打老庚》中，猴子和鱉結(jié)義成兄弟，鱉取猴心的目的是為了給龍王做藥引子，并沒有涉及對女性的歧視和偏見。但卻警示人們：即便是好朋友，在權(quán)貴和利益面前也會背信棄義。

韓國的“烏龜與兔”型故事，在正史中也有記載，這一點比較特殊。在《三國史記》的《金庾信列傳》中，金春秋作為使者去高句麗，不料身陷險境。于是向高句麗的權(quán)臣先道解求助，先道解便給金春秋講了“龜兔”的故事：

春秋與青布三百步密贈王之寵臣先道解，道解以饌具來想飲。酒酣戲語曰：“子亦嘗聞龜兔之說乎？昔東海龍女病心，醫(yī)言得兔肝合藥則療也。然海中無兔，不奈之何。有一龜曰：‘白龍王言，吾能得之?！斓顷憽Ｒ娡醚裕骸Ｖ杏幸粛u，清泉白石，茂林佳果，寒暑不能到，鷹隼不能侵，爾若得至，可以安居無患?！蜇撏帽成稀Ｓ涡卸镌S，龜顧謂兔曰：‘今龍女疲病，須兔肝為藥。故不憚勞，負爾來耳。’兔曰：‘噫！吾神明之后，能出五臟，洗而納之。日者，少覺心煩，遂出肝心洗之，暫置巖石之底。聞爾甘言徑來，肝尚在彼，何不回歸取肝？則汝得所求。吾雖無肝尚活，豈吵兩相喜哉？’龜信之而還。才上岸，兔脫入草中。謂龜曰：‘愚哉汝也！豈有無肝而生者乎？’龜憫默而退?！盵8]

先道解對金春秋講這則故事，其目的就是暗示金春秋應(yīng)該運用智慧脫離險境。韓國的“龜兔”故事與《佛本生故事》中的《鱷魚本生》相比較而言，韓國的龜兔故事中，沒有涉及對女性的歧視和偏見。而且《鱷魚本生》中鱷魚騙取猴心的目的就是為了滿足鱷魚老婆的欲望等細節(jié)，在韓國的“龜兔”故事中，卻變成烏龜和兔子，烏龜騙取兔肝的目的是為了醫(yī)治東海龍女的病。

一般說來，主題是通過人物和情節(jié)，被具體化了的抽象思想或觀念表現(xiàn)出來的，它是作品的主旨和中心思想，帶有較強的主觀色彩，而且上升到問題的高度。[7]佛經(jīng)故事通常以說教的方式展開敘述，故事旨在傳播教義。因此在《鱷魚本生》的主題中，包含了歧視女性和遠離女色的觀念。在中國和韓國的故事中，就沒有涉及對女性歧視的內(nèi)容，但卻都體現(xiàn)了討好上司以及對權(quán)貴的仰視之意。這說明佛經(jīng)故事在其傳播過程中發(fā)生了變異，在與本土文化相結(jié)合時，被賦予了某些民族文化的特質(zhì)。

陳寅恪曾道：“民間故事是隨話者所處環(huán)境而變化的，故事不變而人物變，或者人物不變而故事變都是有可能的”。[9]可見，民間文學(xué)在其傳播過程中，具有表層形態(tài)之變異功能。這種變異在某種意義上說是民間文學(xué)的生命力，它使民間文學(xué)更加豐富多彩，并被賦予了歷史性、地方性和創(chuàng)造性等內(nèi)涵。

三、“棄老”型故事

“棄老”型故事是有關(guān)活埋年邁父母之惡習(xí)被鏟除的故事類型。這類故事在印度、印度尼西亞、中國、朝鮮、日本等亞洲地區(qū)曾廣為流傳。根據(jù)斯蒂·湯普森的民間故事分類法，“棄老”型故事屬于“J121.忘恩負義的不孝子看到自己不懂事的兒子的行為之后改過自新”的類型。[10]《佛本生故事選》中的《塊莖本生》即屬于“棄老”型故事：

古時候，迦尸國某村莊有個獨生子，名叫沃希特格。母親死后，繼續(xù)撫養(yǎng)父親。妻子對他說：“……你的父親粗暴生硬，動不動就要吵架。像這樣體弱多病的老人，很快就會死的……你把他帶到墳場，挖個坑，把他扔進去，用鏟子敲碎他的腦袋，弄死他……”

他們有個兒子，剛滿七歲，生得聰明伶俐。七歲的兒子聽到了母親的話，心想：“我的母親是個罪惡的人，她唆使我的父親犯殺父之罪，我不能讓我的父親犯殺父之罪?！彼那牡馗娓杆谝黄稹趬瀳鑫窒Ｌ馗褡约洪_始挖一個四方的坑。孩子從父親手中接過鏟子，在附近另挖一個坑。父親走過去，問道：“孩子，你為什么挖坑？”孩子答道：“等你年老體衰時，我也這樣對待你；繼承我家好傳統(tǒng)，將你埋在這坑里?！蔽窒Ｌ馗衤犃T，讓父親和兒子坐在車上，一起回到了家。他的妻子罵他把父親又帶回了家……沃希特格怒斥道：“從此以后，你別進這個家門?！焙髞?，為了教育母親，孩子出主意讓父親假裝要另娶善良之人，迫使母親求得父親和爺爺?shù)恼徑?。從此以后，她善良溫順，侍奉丈夫、公公和兒子。他們夫妻倆人廣行布施，做了許多善事，最后升入天國。[5]

韓國也有廣為流傳的“棄老”傳說——“高麗葬消失的由來”，其故事梗概如下：

從前，有“棄老”的習(xí)俗。有一農(nóng)民，其父逢七十高齡，他就用背架把老父背到山中，留下少許飯菜和背架就立即下山。走了一會兒，他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一起上山的小兒子，很吃力地背著空背架尾隨而來。他心中很納悶，便問道：“為啥不扔掉那背架？”小兒子隨口回答說：“等你也老到和爺爺差不多歲數(shù)時，不是也該由我來背到山上扔掉嗎？留著它有用?！甭犃舜嗽?，他恍然大悟，重新返回山中，把老父背回家里，好好供養(yǎng)。從此，“棄老”的習(xí)俗逐漸銷聲匿跡了。[11]

韓國的《高麗葬》故事，其結(jié)構(gòu)與《佛本生故事》中的《塊莖本生》相似，二者都是通過兒子的言行感動或說服父親，使其改變想法由“棄老”轉(zhuǎn)向“養(yǎng)老”。但是，從具體的故事情節(jié)以及人物上說，還是有一定區(qū)別的。韓國的《高麗葬》故事是通過兒子背回“棄老”的背架來教育父親，而《佛本生故事》中的《塊莖本生》中是通過兒子挖相同的“棄老”坑來喚醒父親的孝心。而且《塊莖本生》中的人物有父親、兒子、妻子等，“棄老”的工具是牛車，“棄老”的方式是在墳場挖坑埋掉，“棄老”的原因在于妻子的唆使；而韓國“棄老”故事中的人物只有父親和兒子，“棄老”的工具是背架，“棄老”的方式是丟棄到深山老林里，“棄老”的原因在于傳統(tǒng)的惡習(xí)。

佛經(jīng)《雜寶藏經(jīng)》卷一第四中的《棄老國緣》也與上述故事類似。劉守華指出：“載入佛經(jīng)的‘棄老型’故事的傳播，無疑對中國及其鄰近地區(qū)這類故事的構(gòu)成發(fā)生過巨大的影響”。[12]在中國廣為流傳的“棄老”型故事較多，如吉林的《踹笆》、河南的《拉荊笆》、江蘇的《祖孫三代》、藏族的《老子、兒子和孫子》、彝族的《墳?zāi)股显圆萏字窕j的由來》、黎族的《父行子效》、朝鮮族的《花甲葬的規(guī)矩是怎樣改變的》等。

主題學(xué)研究中的母題是指文學(xué)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人類的基本行為、精神現(xiàn)象以及人類關(guān)于周圍世界的概念，諸如生、死、離別、愛等。[7]《佛本生故事》中的《塊莖本生》，中國的《孝子傳》，以及韓國的《高麗葬》，都是通過兒子的言行感動和說服父親，使父親“改邪歸正”，都表現(xiàn)出相同的主題，尊重人的生命，崇尚養(yǎng)老敬老的美德。但是，《佛本生故事》在流傳的過程中也產(chǎn)生了一些變異，《塊莖本生》中把“棄老”的原因歸結(jié)于妻子的唆使，隱含著對女性的指責(zé)和歧視，而在中國的《孝子傳》和韓國的《高麗葬》中，則把“棄老”的原因歸結(jié)于傳統(tǒng)的惡習(xí)。通過比較《佛本生故事》、中國和韓國的“棄老”型故事，可以推斷佛經(jīng)故事的傳播，無疑對中國和韓國的“棄老”型故事，給予了巨大的影響。但是，中國和韓國的“棄老”型故事，并不是佛經(jīng)故事的簡單翻版，從中可見《佛經(jīng)故事》在其流變過程中，與本土文化相融合的痕跡。

四、“報恩動物，忘恩漢”型故事

“報恩動物，忘恩漢”型故事，可概括為：一個人從危難中（常常是洪水）救出一些動物（通常包括螞蟻、蜜蜂、蛇和鳥）及一個人。后來，他救的那個人陷害他，動物們卻幫助他娶親或把他從獄中救走。[4]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中，列為“Ⅰ.動物故事160‘感恩的動物忘恩的人’”。

《佛本生故事選》中的《箴言本生》，即屬于“報恩動物，忘恩漢”型故事：

古時候，梵授王的兒子得名“惡少”，奴仆們視他為惡魔。一日，烏云升起，王子命奴仆們帶他去河心洗澡，奴仆們商議趁機把他推入河中……王子被水卷走。后來，遇見一截斷木，便趴在上面……

那時，波羅奈的商主在河邊埋了四億錢財，由于留戀這筆錢，死后轉(zhuǎn)生為蛇，定居在錢財?shù)纳厦?。另外有一人也把三億錢財埋在同一地方，也因留戀這筆錢轉(zhuǎn)生為一只老鼠，住在這里。泛濫的河水灌入它們的洞穴……蛇和老鼠分別爬上王子的那截樹木的兩頭。還有，住在河邊木棉樹上的鸚鵡，因樹木連根拔起，也躲到這截樹木上。

那時，菩薩轉(zhuǎn)生婆羅門家族，住在河邊過著隱士生活，半夜聽到王子的哭聲，便救出了王子、蛇、老鼠和鸚鵡。幾天后，他們?nèi)炕謴?fù)體力，臨行前他們分別說出日后如何報答救命之恩，便各自告辭?；厝ズ蟛痪?，王子登上了王位。

菩薩想考驗他們，分別找到蛇、老鼠、鸚鵡，并應(yīng)驗了它們的承諾。但是，找到王子時，王子卻恩將仇報。菩薩重復(fù)念偈頌道：“人們說得對，世上有些人，你若救他命，不如撈浮木?！比蔷用竦弥虑榈膩睚埲ッ}后，殺死國王，立菩薩為王。

菩薩秉公治國。一天，他又想考驗蛇、鼠和鸚鵡……它們按照當時的承諾獻出了七億錢財。菩薩帶回他們共度一生，廣行布施，按其業(yè)死去。[5]

故事中的菩薩同時救了蛇、鼠、鸚鵡和王子，其中得救的動物都知恩圖報，只有人卻恩將仇報，這反映了人心的狡詐和險惡，故事貫穿著“人性惡”的觀念。

中國的“報恩動物，忘恩漢”型故事中，“寶船”故事與“箴言本生”基本相同：

一個叫王小的小伙子因救了一位仙人，仙人送給他一只紙做的寶船。告訴他在洪水到來時，可以乘坐寶船躲過災(zāi)難。但叮囑他：“水上遇著什么動物都可以救，碰著人千萬不要救?！焙髞砉姘l(fā)了洪水，他從水中救活了三種動物：大蛇、螞蟻和蜜蜂。有一個叫張三的人在水里呼救，他把那個人也救了起來?？墒牵瑥埲髞韰s把王小的寶船騙到手，獻給皇帝，自己做了大臣，并殘忍地迫害王小。這時，三種動物出來報恩，大蛇銜來一棵仙草擦好了他身上的傷，并告訴他可以用這棵仙草治好皇姑的??；他要同公主成親，螞蟻和蜜蜂則幫他解決了皇帝所出的難題。王小終于成了皇帝的女婿，他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皇帝。連蛇也不如的張三，最后受到了應(yīng)得的懲罰。[2]

中國的《寶船》故事，揚棄了佛教的“人心奸偽”說教詞，通過得救的動物蛇用仙草報恩、螞蟻挑出谷糠和芝麻來報恩、蜜蜂查出皇帝的女兒所坐的轎子來報恩，把動物的知恩圖報和人的恩將仇報做比較，反襯出忘恩負義的人的險惡。

韓國的《莫救黑發(fā)之獸》故事，也反映動物知恩圖報，而人卻恩將仇報的主題。故事中的“黑發(fā)之獸”指的就是人：

從前，某地發(fā)大水，一個老人走到江邊，正好遇見鹿、蛇和一個少年被急流沖下。老人拼命救出他們。鹿和蛇消失在樹林里，而少年被老人收為養(yǎng)子。一天，鹿突然出現(xiàn)在老人面前，指給他藏寶的地方。老人挖出寶物成了富翁。老人的養(yǎng)子，因為貪圖老人的財物，做偽證把老人告進了監(jiān)獄。恰好這時官府大人的女兒被蛇咬中蛇毒，請來眾多名醫(yī)也無濟于事。這時，獄中出現(xiàn)一條蛇，放下解毒草就離開，老人很快把官府大人女兒的蛇毒除掉。官府大人從老人那里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后，因老人的養(yǎng)子作偽證而抓進監(jiān)獄，老人被釋放出來。[13]

故事中得救的蛇用解毒草，使救命恩人脫離險境；鹿告訴救命恩人藏有寶物的地方來報恩。而人卻為了自己的利益恩將仇報。佛本生故事、中國以及韓國的“報恩動物，忘恩漢”型故事，內(nèi)容上都是反映動物報恩，人卻忘恩負義。但是，在意象層面上卻有一定的差異?！耙庀蟆笔琴x予某種特殊含義和文學(xué)意味的具體形象，其中包括自然意象、動物意象、植物意象等。[7]從意象的視角分析《佛本生故事》、中國和韓國的“報恩動物，忘恩漢”型故事，得救的動物中都有蛇，但蛇報恩的方式卻不一樣?！斗鸨旧适隆分惺墙o救命恩人以金子，中國的故事中是給仙草，韓國的故事中是給解毒草。仙草可以治病帶有一定的幻想色彩，這與當時中國中醫(yī)學(xué)的發(fā)達有關(guān)。而且中國故事中有蜜蜂，它象征著勤奮的勞動人民；韓國的故事中出現(xiàn)了鹿，這與鹿在韓國一直象征著善良的形象有關(guān)。

另外，《佛本生故事》中的救命恩人是菩薩、中國“寶船”中的救命恩人是普通百姓王小、韓國“莫救黑發(fā)之獸”中的救命恩人是一個老人。在某種意義上說，佛經(jīng)故事在其流變的過程中，與不同民族的特質(zhì)文化實現(xiàn)了完美的結(jié)合。

五、結(jié)語

《佛本生故事》即是那些佛陀前生累世轉(zhuǎn)生為不同身份的生物的故事，實際上是貼上了佛教標簽的印度古代民間故事?！斗鸨旧适隆放c民間故事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它反映出古代印度社會政治狀況、經(jīng)濟生活、世俗倫理道德與獨特民俗人情等方面的內(nèi)容，它是代表民間故事和佛教文學(xué)的重要文類，對中國和韓國文學(xué)，尤其是民間故事的影響巨大而深遠。本文所選佛本生故事，即《大隧道本生》、《鱷魚本生》、《塊莖本生》及《箴言本生》，同具有世界性的四種故事類型AT926“灰欄記”型、AT91“猴子把心留在家里”型、AT980A“上行下效”型以及AT160“報恩動物，忘恩漢”型相對應(yīng)。一般地兩個故事之間存在相似性，往往出現(xiàn)于特定時空內(nèi)具有廣泛交往的民族中，通過同類型故事的比較，能夠做到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窺知故事的深層意蘊。由于地理相鄰且長期歷史交往等因素的影響，印度、中國、韓國在文化層面上具有廣泛而深遠的親緣關(guān)系，這可以從佛本生故事對中韓兩國民間故事的影響中可見一斑。但是，這種影響不是簡單的授受關(guān)系，通過主題學(xué)研究，比較分析佛本生故事與中韓兩國的民間故事之關(guān)聯(lián)，可以發(fā)現(xiàn)由于印、中、韓三個國家在生活方式、思維模式以及審美觀念上存在差異，佛經(jīng)故事在其流傳的過程中也發(fā)生了變異，而且這種變異恰好反映了各自民族的文化意蘊，并最終形成了具有本國特色的文學(xué)。

[1]季羨林.比較文學(xué)與民間文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126.

[2]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史[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631，56，586，582.

[3]侯傳文.佛經(jīng)文學(xué)性解讀[M].北京：中華書局，2004.202.

[4]丁乃通.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Z].北京：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93.103，10，17.

[5]郭良鋆，黃寶生.佛本生故事選[Z].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406，127，42，278，57.

[6][韓]任析宰.韓國口傳故事[Z].首爾：平民社，1989.326.

[7]梁工，等.比較文學(xué)概論[M].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0.138，135，136，139.

[8][韓]金富軾.三國史記[Z].首爾：乙酉文化設(shè)，1996.342.

[9]陳寅恪.陳寅恪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92.

[10]斯蒂·湯普森.說話學(xué)原理[M].首爾：啟明文化社，1992.639.

[11][韓]韓國民族文化百科大事典：第二卷[Z].首爾：雄津出版社，1996.445.

[12]劉守華.比較故事學(xué)[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162.

[13][韓]崔仁鶴.口傳故事研究[M].首爾：新文社，1994.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