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劍之

[北京師范大學, 北京 100875]

中國古代詩歌歷來被認為是抒情言志的文學體式，已有研究多從抒情角度觀照古典詩歌，卻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詩歌所具有的敘事性。事實上，古代詩歌存在著一條敘事傳統(tǒng)，與抒情傳統(tǒng)相互交融，共同構(gòu)建了中國詩歌的特色。①目前一些學者已意識到忽視敘事視角可能會給古代詩歌研究帶來的偏差，董乃斌在《古典詩詞研究的敘事視角》一文中指出，對敘事視角的忽視不但會局限解讀詩詞的深入程度，而且不利于對整個中國文學史面貌的描述理解及對其貫穿線的認識概括。見《文學評論》2010年第1期。蔡英俊的《“詩史”概念再界定——兼論中國古典詩中“敘事”的問題》(《語言與意義》，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一書也指出了這一點?！皵⑹隆币辉~是中國原本就有的概念，不能簡單等同于西方敘事學對敘事的定義。古代詩歌領(lǐng)域中的“敘事”是多層次的，既包括富含起伏情節(jié)的敘事，也包括片段式的紀事、載錄式的說事等多種敘事形式。②關(guān)于古典詩歌中的“敘事”內(nèi)涵，以及紀事、說事等詩歌敘事方式，筆者將撰寫它文以進一步說明。不過，當我們試圖重新發(fā)掘古典詩歌的敘事傳統(tǒng)時，富于情節(jié)、敘事性鮮明的故事詩的確是進入敘事探索的一條重要路徑。

從詩歌史上看，經(jīng)由魏晉南北朝和唐代的發(fā)展，詩歌緣情的特點一步步強化，并形成了唐詩以情為主的藝術(shù)風貌。其間雖有一些講故事的名作，如《孔雀東南飛》、《木蘭詩》，以及白居易的《長恨歌》、韋莊的《秦婦吟》等，情節(jié)相對完整，人物形象突出，但以詩歌形式來講故事、并且講得精彩的，終究只有少數(shù)。而在進入宋代之后，以詩歌講述故事的行為卻多了起來，詩與故事之間實現(xiàn)了更為緊密的結(jié)合，成為宋詩中一個頗為突出、但卻尚未被學界關(guān)注到的現(xiàn)象。本文以宋詩中的傳奇志異詩為主要對象，嘗試考察其所體現(xiàn)的宋詩敘事的傾向、及對于古代詩歌敘事傳統(tǒng)的發(fā)展。

一、宋代的“傳奇”詩與“志異”詩

“傳奇”本是文言小說的一種體裁，始創(chuàng)于唐，也以唐代最盛。從內(nèi)容上說，它兼具軼事、志怪的特點；從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來看又有其獨特之處，情節(jié)比較復(fù)雜，描寫比較細致，敘事比較委婉。《長恨歌》就可以說是詩歌中的傳奇，并與唐傳奇中的名篇陳鴻的《長恨歌傳》互為表里。盡管《長恨歌》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但這類作品在唐代仍然不太多。傳奇式的詩歌在宋代越來越發(fā)展起來，通常以人物為中心，敘述其具有傳奇色彩的經(jīng)歷，其特點是描寫細致，敘述委婉，而人物生動，情感細膩。

宋代傳奇體詩歌涉及的內(nèi)容相當豐富，其中以女子為中心、涉及男女情愛的題材最多，如梅堯臣的《花娘歌》、《一日曲》，孫次翁的《嬌娘行》，徐積的《愛愛歌》，柳富的《贈王幼玉》，王山的《答盈盈》等?！痘锔琛穼懟锱c情郎之間的愛情故事，寫兩人由相識相戀到海誓山盟，然而突然發(fā)生變故，被迫分離，最終留下深深的遺憾[1](卷14，P236)?！稅蹛鄹琛穭t寫一名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愛愛，出生娼家卻潔身自好，努力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與相愛的人私奔，逃離了娼家；但后來情郎被父親追回江南，并在江南去世；愛愛則獨居京師，以未亡人自稱，無論其他追求者如何富貴，始終不動心，直至死去。[2](卷3)

另一類傳奇式詩歌不太涉及戀情，以敘寫人物的生平經(jīng)歷為主。這些人物通常都具有一定的傳奇色彩。如高荷的《國香》詩，敘寫一位女子的經(jīng)歷。據(jù)詩序所言，黃庭堅曾與這位女子為鄰，覺得她“幽閑姝美，目所未睹”，然而她卻嫁給了下俚貧民，因此黃庭堅作詩云：“可惜國香天不管，隨緣流落小民家”。高荷此詩，先寫此女與黃庭堅比鄰而居，后來嫁入小民之家；再過數(shù)年，黃庭堅去世，此女被丈夫賣給了田氏；田氏邀請詩人，請出此女同飲；坐間閑話當年，說起黃庭堅“可惜國香天不管”之詩，感慨不已；然而時間不可追回，詩人只能請求田氏為此女改名為“國香”，以追念黃庭堅當年的賞識[3](21冊，卷1264，P14242)。此外又如劉敞的《陰山女歌》描寫出使遼國時所聽聞的陰山女子，晁補之的《芳儀怨》寫南唐君主李璟之女李芳儀的生平。此外，一些詩人還開始關(guān)注民間女子的情感生活，如張耒的《周氏行》寫一名船家女子的單戀，李呂的《貞婦》寫一名潔身自好、不為金錢所動的農(nóng)家貞烈女子的故事等。

同時，游仙的題材也進入了宋代詩歌的表現(xiàn)范圍。喻良能的《天臺歌》就是對劉晨、阮肇游天臺遇仙人的故事的重寫。鄒浩的《悼陳生》也是一篇游仙的傳奇之作。詩歌寫陳生乘舟行于海上，突遇風暴，幸免于難，且獲游古天宮院蓬萊峰；不久后陳生想要回去應(yīng)舉，不顧天宮人的挽留，執(zhí)意回到家鄉(xiāng)，才發(fā)現(xiàn)妻兒早已死去多年；而陳生再想要回歸仙境蓬萊已不可得了，最終他發(fā)狂而死。陳生的經(jīng)歷與劉晨、阮肇游仙臺的經(jīng)典故事大體相仿，而又在詩人的詳細描寫中更顯精彩。

除了傳奇式的詩歌，還有一類詩是以記錄異人異事為目的的。這類詩歌在敘事上相對簡短，不像傳奇體那么細膩曲折，而是重在表現(xiàn)其人其事異于平常之處，與魏晉南北朝盛行起來的志怪小說相類。

志異式的詩歌以記述神奇怪異的事情為主。李彭的《蝴蝶詩》寫自己的朋友楊昊客游在外，一日暴卒，然心中不舍妻兒，竟化為蝴蝶飛回妻子身邊，徘徊不去；劉敞的《蔣生》寫廣陵蔣生死十四年，其尸猶溫，妻女閉門守之，卻有家書從遠處寄來，正是蔣生筆跡，才意識到蔣生是得道成仙了；一次大火過后，惟有破屋數(shù)椽屹立于灰燼中，卻是灑掃街巷的一名貧嫗的家，林希逸的《紀異詩》記錄了這件異事；某天夜晚，歐陽修看見天空昏黑如有一物，其聲咿咿呦呦，家中老婢說這是叫做鬼車的大鳥，載著千百鬼怪凌空夜游，歐陽修為此作《鬼車》；還有蘇軾的《芙蓉城》敘述王迥與仙人周瑤英游芙蓉城的奇事，“……天門夜開飛爽靈，無復(fù)白日乘云軿……飄然而來誰使令，皎如明月入窗欞”，[4](卷16，P807)描寫難以捉摸的仙人行蹤，營造出一個神妙空靈的芙蓉仙境。

盡管詩歌的表達方式與散文的表達有所區(qū)別，但這些詩歌在內(nèi)容和寫法上的確有許多與傳奇、志異小說相似的地方，不但具有相對完整的情節(jié)，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情節(jié)的刻畫，而且會依據(jù)基本事實補充合理的想象，具有很強的故事性?？梢哉f，傳奇志異詩在宋代達到了相當?shù)囊?guī)模。

二、以詩講故事的濃厚興趣

宋代傳奇志異詩涉及的面很廣泛，人物眾多，包括各種身份、各種階層，奇事異事也各式各樣，層出不窮。這些內(nèi)容若在小說范圍內(nèi)，未必多么出奇，然而集中出現(xiàn)在詩歌里，就有了特殊的認識價值。具有故事性的題材大量進入詩歌，從根本上說，反映著宋代詩人對故事的興趣。

梅堯臣是一個比較突出的例子。作為北宋前期積極拓展詩歌題材的一位重要詩人，他創(chuàng)作了不少故事性詩歌，既有傳奇式的，如《花娘歌》、《一日曲》寫愛情故事；也有志異式的，如《寤寐謠》、《夢登河漢》描寫神奇怪異之事。最能反映他對于故事的興趣的，是幾首依據(jù)歷史故事改編的詩歌。如《桓妬妻》，就取材自《世說新語》。據(jù)《世說新語》記載：桓溫娶李勢之妹為妾，桓溫的妻子嫉妒心很強，聽說此事，帶人拔刀前往質(zhì)問，而到達之后，卻因為李氏的美麗而心生憐愛，“擲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5](卷下《賢媛》，P375)梅堯臣以詩歌再現(xiàn)了這個故事的情境：

昔聞桓司馬，娶妾貌甚都。其妻南郡主，悍妬誰與俱。持刀擁群婢，徑往將必屠。妾時在窗前，解鬟臨鏡梳。鬒發(fā)云垂地，瑩姿冰照壺。妾初見主來，綰髻下庭隅。斂手語出處，“國破家已殂。無心來至此，豈愿奉君娛。今日茍見殺，雖死生不殊?！敝髂藬S刃前，抱持一長吁。曰我見猶憐，何況是老奴。盛怒反為喜，哀矜非始圖。嫉忌尚服美，傷哉今亦無。[1](卷11，P180)

詩歌基本按照原文的情節(jié)展開，選取具有表現(xiàn)力的細節(jié)。如“持刀擁群婢，徑往將必屠”一句，特地點出“群婢”的存在，既符合南郡主的身份，又彰顯了她帶人前往挑釁的洶洶氣勢。同時還借助一些細節(jié)將故事鋪陳得更加細膩?？ぶ鱽淼街?，詩寫李氏“綰髻下庭隅。斂手語出處”，將李氏表現(xiàn)得非常從容。又結(jié)合情境補完了李氏的自白，如“今日茍見殺，雖死生不殊”，愈發(fā)顯出李氏的楚楚可憐，于是郡主的“我見猶憐”順理成章。雖然詩歌的最后兩句是議論感慨性的話語，但就詩歌整體寫法而言，詩人關(guān)注的重點不在議論，而在于故事本身。

又如《寤寐謠》寫趙簡子魂游天界之事，取材自《史記·趙世家》，過程曲折離奇，更為鮮明地體現(xiàn)了詩人對于故事的興趣。春秋時，趙簡子病重，名醫(yī)扁鵲說從前秦繆公也曾如此，其實是在夢中去了天帝那里。果然，過了兩天半，趙簡子醒來，說起自己在夢中的經(jīng)歷：見到了天帝，并且射死了一只熊和一只羆，天帝賜予二笥和翟犬，預(yù)言晉國有七世的國運。不久后的一天，趙簡子外出時遇到一人，自稱趙簡子夢游鈞天的時候也在場，并為趙簡子詳細解說夢境，說熊和羆代表晉國的中行氏和范氏，都會被趙簡子打敗，而趙簡子的兒子將會攻克代與智氏。趙簡子的兒子毋恤是翟婢之后，趙簡子死后，毋恤即位為趙襄子，后來平定了代國，消滅了智氏。晉國的發(fā)展果然與夢境所言一一相印。[6](P1786)梅堯臣此詩，所用的情節(jié)基本上都出自《史記》記載。如開頭一段：

日月晝夜明，中匿暗靄物。前世有奇疾，五日瞑未歿。大夫家臣懼，鵲來視之脈不汩。嘗聞秦繆公，奄奄往帝所，甚樂豈蒼卒。及乎七日寤，事與此無咈。果然逾二日，覺語汝忽忽?！璠1](卷22，P634)

詩歌的文字相對簡練，但強化了情節(jié)的曲折，并對原文的敘事風格有所調(diào)整，凸顯了神異的氛圍，并以《寤寐謠》這樣一個充滿志異色彩的名字為題。這種改寫不是為了詠史，而是從故事性的角度加以包裝，使其成為詩歌里的故事。梅堯臣以詩歌形式講述故事的這種嘗試，不但表明詩歌與散文敘事沒有截然的距離，同時也體現(xiàn)出詩人以詩歌形式來講故事的強烈愿望。作為對宋詩面貌的形成有著重要推動作用的詩人，梅堯臣鮮明地反映著宋詩愛好故事的傾向。

喜歡在詩中講故事的又如蘇軾。李常(字公擇)請?zhí)K軾賦一首黃鶴樓詩，蘇軾沒有描寫黃鶴樓的風景，卻是在詩中敘述了一個故事?！独罟珦袂簏S鶴樓詩，因記舊所聞于馮當世者》：

黃鶴樓前月滿川，抱關(guān)老卒饑不眠。夜聞三人笑語言，羽衣著屐響空山。非鬼非人意其仙，石扉三叩聲清圓。洞中鏗鈜落門關(guān)，縹緲入石如飛煙。雞鳴月落風馭還，迎拜稽首愿執(zhí)鞭。汝非其人骨腥膻，黃金乞得重莫肩。持歸包裹敝席氈，夜穿茅屋光射天。里閭來觀已變遷，似石非石鉛非鉛?；蛉《斜姂嵭A歸有司今幾年。無功暴得喜欲顛，神人戲汝真可憐。愿君為考然不然，此語可信馮公傳。[4](卷8，P373)

詩題所謂“舊聞”，即詩中所寫一位老卒遇到神仙的傳奇故事。老卒半夜未眠，遇見著屐的神仙，請求學仙而不可得，退而求財，于是得到一塊非金非石難以辨別之物，最后惹得官司纏身，其實他是遭到了仙人的戲弄。詩歌敘事傳神而簡潔，不附他語，正是志異小說的寫法。宋代章炳文的《搜神秘覽》也記載了這個故事。將蘇詩與《搜神秘覽》中的記錄合觀，二者敘事基本吻合。如其中一段云：“頃年有抱關(guān)老卒，夜偶不眠，起視樓前，天凈風寂，明月澄淡。見三二人著屐，聲響空山中，疑其鬼物，熟睨之又疑其為人也。語笑自若，叩山之石，其聲鏗鏘然。三叩而門忽開，二三人者自門而入，煙靄冥晦?！盵7]卷中所寫內(nèi)容也就是蘇詩前八句的內(nèi)容。章炳文大約生活在徽宗朝，比蘇軾要晚。他所記載的這段故事有可能是從蘇軾詩中轉(zhuǎn)寫而來。即使《搜神秘覽》所記不是從蘇詩而來，那么也與蘇詩有共同的來源。總之，蘇軾以詩歌“記舊所聞”，且與《搜神秘覽》記載極其相似，可見蘇軾有意用志怪小說的寫法作詩。而詩歌用字精煉，造語雅致，又比小說多了幾分飄渺，添了幾分神異。

不僅詩人愿意用詩歌的形式來講述故事，讀者也愿意從故事的角度來解讀詩歌。鐘明的《書義倡傳后》講述了一名極有義氣的倡女的故事。這名倡女一直思慕著“解作多情斷腸句”的秦觀，當秦觀被貶謫郴州，途經(jīng)洞庭時，倡女終于一嘗夙愿，并愿以身相許?？上朗码y測，不久后秦觀病死他鄉(xiāng)，倡女兼程數(shù)百里趕往送別，臨喪一慟而絕，以另一種形式完成了當時以身相許的約定。[8](《義倡傳》，P1559)此詩及事出自洪邁所編的小說集《夷堅志》。就事情本身而言，其真實性是值得懷疑的，洪邁后來就在《容齋隨筆》里辯誣，認為此事出于虛構(gòu)。[9](《四筆》卷九，P738)盡管事情不是真實的，但詩中所寫倡女對愛情的堅定忠貞，委實誠摯動人。因此，即便耗費筆墨加以辯誣，但洪邁起初將其收入《夷堅志》的行為，足見他對故事本身的欣賞。另一個例子是孫次翁的《嬌娘行》。嬌娘美麗多才，與相愛的人私奔結(jié)為夫妻，非常恩愛，只可惜后來被其母發(fā)現(xiàn)，被迫離開丈夫，孤獨生活。[10](前集卷3，P33)這首詩出自《青瑣高議》?！肚喱嵏咦h》是劉斧輯纂的一部志怪傳奇集，劉斧只在孫次翁詩前加了幾句引語，就直接把這首詩收為小說集中的一篇，可見在編輯者心中，這首詩本身就已是一篇精彩的傳奇。

三、傳其“奇”、志其“異”——詩與故事的水乳交融

宋代詩人對故事的愛好促進了傳奇志異詩的新發(fā)展。詩人對于故事的“奇”、“異”有著濃烈的興趣，故而要“傳”其“奇”、“志”其“異”?！捌妗迸c“異”的實現(xiàn)，一方面固然有賴于人物、故事本身的奇特，另一方面則在于講述故事的方式。宋代詩人越來越注重敘事筆法，在詩歌范圍內(nèi)施展講述故事的手段，既以故事的曲折增添了詩歌的豐富性，又以詩歌的凝練增添了故事的深情綿緲，使得詩與故事越發(fā)水乳交融。

(一)情節(jié)的曲折與詩意的剪裁

宋代詩人善于營構(gòu)曲折情節(jié)，用以深化故事的層次，調(diào)動讀者的積極性，增加故事的吸引力，從而營造出傳奇志異的效果。梅堯臣的《花娘歌》就是如此。盡管故事內(nèi)容是比較傳統(tǒng)的相愛與分離，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但經(jīng)過詩人的剪裁，就能有起有伏，委婉動人：

花娘十二能歌舞，籍甚聲名居樂府。荏苒其間十四年，朝作行云暮行雨。格夫氣俊能動人，人能動之無幾許。前歲適從江國來，時因燕席相微語。雖有幽情未得傳，暗結(jié)殷勤度寒暑。去春送客出東城，舟中接膝已心傾。自茲稍稍有期約，五月連航并釣行。曲堤別浦無人處，始笑鴛鴦浪得名。爾后頻逢殊嬿婉，各恨從來相見晚。月下花前不暫離，暫離已抵銀河遠。青鳥傳音日幾回，雞鳴歸去暮還來。經(jīng)秋度臘無纖失，愛極情專易得猜。前時南圃尋芳卉，小忿不勝投袂起。官私乘釁作威稜，督促倉惶去閭里。蕭蕭風雨滿長溪，一舸翩然逐流水。忽逢小史向城來，泣淚寄言心欲死。“愿郎日日致青云，妾已長甘在泥滓。更悲恩意不得終，世事難憑何若此。”郎聞茲語痛莫深，天地無窮恨無已。我今為爾偶成章，便欲緘之托雙鯉。[1](卷14，P236)

詩中寫兩人相戀的過程，從花娘“人能動之無幾許”寫起，作為鋪墊；接著是一段戀情的逐漸展開：先寫“前歲”，是“雖有幽情未得傳”；次寫“去春”，“舟中接膝已心傾”；然后是“自茲稍稍有期約”的浪漫幽約，以及“月下花前不暫離”的難舍難分。由淡到濃，由淺到深，將戀情寫得層層漸進。等到濃情蜜意的最高點，突然“愛極情專易得猜”，轉(zhuǎn)入悲劇的氣氛。原本只是“小忿不勝投袂起”，哪知世事難料，“官私乘釁作威棱，督促倉惶去閭里”，兩人只得分離，原本的鴛鴦愛侶頓時變得形單影只。在詩歌前半部分細膩的鋪墊下，后半部分的分離愈發(fā)來得突然、來得沉重，一直延續(xù)到“天地無窮恨無已”的深深遺憾。情節(jié)的曲折帶來情感的曲折，令人感慨萬千。

孫次翁的《嬌娘行》也是一篇敘事委曲、情節(jié)曲折的佳作。嬌娘的經(jīng)歷，若用詩人小序中的話來說，其大要不過是“十六嫁登人解氏，二十為奪其志，遂居江淮間”，但經(jīng)過詩歌的渲染，就變得曲折動人。開篇寫嬌娘艷壓群芳，人人爭識卻難得佳人一顧，在這番鋪墊下再寫嬌娘與情郎的情投意合，乃至“藏頭掩面”隨情郎私奔而去，足見兩人一往情深。在兩情相悅的故事中，最怕家庭的隔閡、父母的阻撓，然而情郎竟然說服了父親，將嬌娘“六禮安排”明媒正娶迎入了門，這幾乎要是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了。不幸的是，嬌娘生病召請醫(yī)生，因此泄露了蹤跡。母親得知后大發(fā)雷霆，“來見嬌娘大嗟怨，怒聲肆罵千千遍。扶奪上馬去如飛，爭奈郎蹤相去遠”。在上文頗為緩和的敘述語調(diào)中，這幾句詩如風起云涌，生生將美好的婚姻拆散，將一個團圓的喜劇變成了勞燕分飛的悲劇。此后的嬌娘“蕙心蘭性欲枯死”，發(fā)誓不愿再嫁，只等待昔日夫郎。然而煙波萬里，音信難覓，只能苦苦等待，白白耗費青春。嬌娘的經(jīng)歷，在詩人一波三折的敘述中增添了悲劇的氣氛，只留下曾經(jīng)的美麗、短暫的歡樂和綿延無盡的遺憾。

就故事本身而言，宋代這類詩歌未必多么奇特，無論愛情、游仙、夢寐，并未超出小說的題材范圍。但就詩歌而言，詩人卻以豐富的敘事成功地完成了屬于詩歌的傳奇志異。即便讀者對這些故事的模式并不陌生，但經(jīng)過詩人細膩的處理，于熟悉的模式中添入不熟悉的細節(jié)、增加不熟悉的變化，使得故事仍然具有強烈的吸引力?！捌妗迸c“異”的魅力，也就濃縮在了曲折多變的敘事里。

(二)詩歌代言與故事的結(jié)合

宋代傳奇志異詩的另一個發(fā)展是代言與故事的結(jié)合。代言是詩歌中常見的傳統(tǒng)，指詩人代人設(shè)辭，假托他人的身份口吻創(chuàng)作，設(shè)身處地地代替詩中主人公言情述事。宋代一些詩歌利用傳統(tǒng)的代言手法，以第一人稱自述的形式來講故事，從而發(fā)展了傳奇志異詩的敘事模式。

在宋以前，就全篇代言的作品來說，直抒角色感情的作品占據(jù)著更大的比例。而在借助代言來講故事的詩歌中，又往往是先從詩人的角度引出人物，然后才借人物之口進行講述。如唐代元稹的《連昌宮詞》“宮邊老翁為余泣，小年進食曾因入……”先寫詩人遇到老翁，然后老翁敘述安史之亂的變化。[11](卷24，P270)韋莊的《秦婦吟》，詩人先看到路邊有人，“借問女郎何處來，含顰欲語聲先咽?；仡^斂袂謝行人，喪亂漂淪何堪說。三年陷賊留秦地，依稀記得秦中事……”接著才是秦婦對戰(zhàn)亂經(jīng)歷的長篇講述。[12](P315)詩人遇見某人、某人講述，這已成為唐代敘事詩中一個常見的模式。

不過這一敘事模式在宋代得到了調(diào)整，許多詩人去掉了“詩人遇到某人”的部分，而直接在詩中讓人物自述。梅堯臣的《一日曲》全篇代言，一開頭便是“妾家鄧侯國，肯愧邯鄲姝”， 以“妾”的身份展開敘事，其后有“送郎郎未速，別妾妾仍孤”，最末是“東風若見郎，重為歌金縷”，代言貫穿始終。[1](卷9，P146)這種寫法的好處在于，講述故事的同時能夠比較細膩地表現(xiàn)女主角的心理活動。詩中寫其品貌才藝的幾句，“十五學組紃”、“十七善歌舞”等，若是以第三人稱敘述，不過是比較客觀的陳述，而詩中以第一人稱自道，則顯露出女主角自矜身份的姿態(tài)來。“昨日一見郎，目色曾不渝”的一見鐘情，也藉由女主角自道以表露她的癡情。從結(jié)愛再到分離，只剩女主角終日思念，在閨中苦苦等待，等待之苦也從女主角口中直接道來。這首詩第一人稱的直接敘述和抒情，就如同女主角內(nèi)心戲的鏡頭特寫，使戲份完全集中到女主角身上。

相比而言，在“詩人遇見某人、聽某人訴說”的敘事模式中，比較強調(diào)的是詩人的旁觀身份，詩人承擔著見證者和記錄者的角色。人物的自述經(jīng)歷，在詩中是含括在詩人觀照的視角之內(nèi)，為詩人的限知視角所局限。而在全篇代言的模式中，詩人從詩中隱去、單純代替人物說話，就能夠比較自如地模擬他人的口吻，揣摩他人的內(nèi)心，并補充合理的想象。張耒的《周氏行》也是代言式的作品，寫一名船家女子的戀情：

亭亭美人舟上立，周氏女兒年二十。少時嫁得刺船郎，郎身如墨妾如霜。嫁后妍媸誰復(fù)比，淚痕不及人前洗。天寒守舵雨中立，風順張帆夜深起。百般辛苦心不惜，妾意私悲鑒中色。不如江上兩鷺鷥，飛去飛來一雙白。長淮杳杳接天浮，八月?lián)v衣南國秋。謾說鯉魚能托信，只應(yīng)明月見人愁?；催吷倌曛?，船頭致酒邀妾傾。賊兒惡少謾調(diào)笑，妾意視爾鴻毛輕。白衫烏帽誰家子，妾一見之心欲死。人間會合亦偶然，灘下求船忽相值。郎情何似似春風，靄靄吹人心自融。河中逢潬還成阻，潮到蓬山信不通。百里同船不同枕，妾夢郎時郎正寢。山頭月落郎起歸，沙邊潮滿妾船移。郎似飛鴻不可留，妾如斜日水東流。鴻飛水去兩不顧，千古萬古情悠悠。情悠悠兮何處問，倒瀉長淮洗難盡。只應(yīng)化成淮上云，往來供作淮邊恨。[13](卷4，P43)

全詩除第一、第二兩句以外全為代言。此兩句雖非代言，但也有別于詩人直接出現(xiàn)在詩中，只是淡淡兩筆交代人物背景，緊接著就進入人物的自述，有意淡化了詩人干預(yù)的痕跡。詩中的這名女子，嫁給刺船郎之后并不因撐船的辛苦而難過，卻為自己與丈夫容貌的差距感到悲傷。她期待相貌般配的婚姻，因此當她遇見了真正的心上人時，是“妾一見之心欲死”的熱烈執(zhí)著?？上侵荒苁且环N無望的單相思，注定無法實現(xiàn)，只剩無處排遣的滿懷深情。詩歌以第一人稱代言的方式敘述這個故事，讓女主角直接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傾倒出一腔癡情，細膩地展現(xiàn)了女主角的心理。故事的主角又是船家女子的身份，這種敘述方式也契合了民間女子的直白，顯示出對愛情的自主追求。雖然船家女只能終止于單戀，但她大膽、真誠又癡情的性格特點給人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從小說的角度來看，這類詩歌的敘事角度很有特色。因為在傳奇志異的小說中，敘述他人故事通常采用的是第三人稱的敘事視角，偶有第一人稱出現(xiàn)，也往往只是作者用于說明自己是旁觀者或故事的記錄者。而宋代這些詩歌充分利用代言，以第一人稱自述的形式來講故事，促進了敘事視角的新變。當詩人的身份從詩歌中退出、隱藏到詩歌之后時，有可能使詩歌的表現(xiàn)更加自如。讀者也不必受限于詩人作為旁觀者的眼光，而是可以直接觸摸詩中的人物。

四、宋詩敘事性的增強

從詩歌史的發(fā)展來看，在進入宋代之后，詩歌的功能和表現(xiàn)發(fā)生了許多改變。相對于唐詩以情為主的藝術(shù)風貌，敘事傳統(tǒng)在宋詩里得到了張揚。宋詩的敘事性有所增強，敘事在詩歌中的表現(xiàn)、作用、地位等也都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許多詩人對“事”有了更為密切的關(guān)注，并主動追求敘事的趣味，從而促進了詩歌敘事傳統(tǒng)的發(fā)展。宋代的傳奇志異詩就是其中一個突出的例子。詩人不但對故事有著濃厚的興趣，加重了詩歌中的敘事分量，而且注重對“奇”、“異”的凸顯，有意識地營構(gòu)曲折的情節(jié)，塑造人物形象，并發(fā)展了代言敘事等新的故事講述模式。傳奇志異詩的種種表現(xiàn)，不但反映了宋詩敘事性的增強，并且作為中國古代詩歌敘事傳統(tǒng)中的重要一環(huán)，體現(xiàn)著古代詩歌敘事所取得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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