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闊的瀝青路面黑得分外鮮艷。九月正午的驕陽之下,它卻有一種吸光效應,并不會耀眼。均勻凝結的柏油間,磨細的膠粉、樹脂、小小的石子之類的混合物,密實地嵌在被反復擠壓后只屬于自己的那個位置,填滿了,像終告完成精確無誤的游戲拼圖般渾然一片。路面是那么嶄新,似乎還有著皮膚一樣的彈性,在一輛26英寸鋼圈的鳳凰牌自行車龍頭前呈廣角展現。路面順應地勢的那種稍微的弧形帶來慣性、加速度甚至俯沖感,讓剛剛學會了在蹬起的自行車上保持平衡的小學生覺得不僅享受,而且得意。盡管屁股夠不著人造革坐墊,我還是努力讓自行車上的身體有一個相對舒服的站姿,在跟如此新鮮的道路相襯的一片新世界里暢快地兜圈子。車的影子和身體的影子縮得那么小,我必須專門低下腦袋才能夠看清——影子如同滑翔的放大鏡,它瞬間投向的那塊瀝青路比周邊的更黑,但也更鮮艷,能夠將路面的拼圖細節(jié)更明晰地顯現——然而,它們一下子就又模糊了……
猛一抬頭,一個后背——上身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衫,下身的煙灰色長褲褲腿卷過膝蓋的中年男子已經近在眼前。他那么無辜地正走向一派高敞屋宇的陰涼,使得我和我那輛自行車都慌張起來。我忘了剎車,也沒有想起應該把龍頭偏開躲閃這個人,而是讓車輪飛轉著直直撞向了中年男子排腸肌特別發(fā)達的小腿肚。他回過一張驚詫莫名的紫膛臉:“文化廣場這么大,你為啥偏要朝我腿上撞呀?”
要是記憶有一架航拍攝像機,這個羞愧得我一時間不知嘴里嚅囁些什么的尷尬場景,就會被拉得足夠遙遠,移開,直到看不見。因為,真正惹眼的,是上演了這么個微不足道場景的文化廣場——那時的正式名稱應該是“文化革命廣場”——1970年晚夏初秋,它剛剛落成,俯瞰下去,在由茂名南路、陜西南路、復興中路和永嘉路框起的區(qū)域間,踞伏著的這座鉆石形的超大建筑物,大概也會像鉆石那樣熠熠生輝吧。只不過,在當年語境里,這座僅花了八十三天就重建起來的大劇院,表征的是一種主義、一個階級和一場斗爭的勝利。
1969年12月29日,原先的文化廣場失火。這是1949年以來最為驚心動魄的一次大火災。那天吃過午飯,盡管天氣已涼,我還是掙脫我媽的管束,跟比我大幾歲的一伙“野蠻小駒”到弄堂里面玩起了斗雞。自東南方籠罩過來的大片濃煙,讓我們全都放下了架起的那條腿,也忘記了去搶那塊游戲里至關重要、決定勝負的一小角青磚。我們被引向弄堂口的淮海中路,跟著人流朝濃煙升起的方向跑,然后佇足,因為并不敢跑出去太遠。又出事了!我們都很興奮,都很緊張,就像一年多以前站在弄堂口,看見頭戴藤帽,手握長矛,高喊“文攻武衛(wèi)”的游行示威隊伍浩浩蕩蕩從淮海中路經過。馬路上已經站滿了人,口中傳著“文化廣場……文化廣場著火啦……”全都昂起頭在看空中翻滾的蘑菇狀煙云。天色因這種烏黑的煙云蔓延而暗淡無光。高溫熱氣流掀起了文化廣場頂上的油毛氈,燃燒著在天上亂舞,乘風飄向東北方向。有幾片,竟然落到了火車北站那兒。
據說,猛烈的火情起于施工人員翻修文化廣場時的違規(guī)操作,造成了許多傷亡。這成為一個持久的話題,從冬談到春,第二年夏天,吃過晚飯聚在弄堂里乘風涼的時候,還有人會提及文化廣場“燒得一天世界”的大火。中南新邨12號樓里集酒鬼與基督徒于一身的老方,堅持認為一定是階級敵人放的火;住在弄堂口邊上棚戶區(qū)里的阿飛頭子小耳朵,則光身赤膊大肆吹牛,講他跟文化廣場施工隊那個噴燈不熄火就打開油蓋,引起燃燒的生產組長一向就認得的。“已經槍斃脫了。”他說得蠻有把握……許多年里,議論起這場火災,我爸就會對我媽說:“還有一項大損失,不見有人提起,那些明清世家家藏的手抄曲本,戲曲學校成立時昆曲家徐凌云捐獻出來的,也全都燒毀了?!?
火災以后半年,文化廣場全新改造,過去兩邊空蕩蕩敞開的觀眾大廳安上了許多巨大的門扇,得以封閉;過去立在中間的那些方形柱子沒有了,而要做到五千多平方米的觀眾大廳里沒有一根柱子,那就需要一個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新的大屋頂……
新建的文化革命廣場的臨時講解員一提起這個大屋頂,聲調就會格外高亢,要引起正由班主任王老師帶領參觀的一批二年級小學生的特別注意:“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上海工人階級和革命科技工作者,在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經風雨、見世面,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趕超世界先進水平……”她說的那些,其實,在把我們帶到文化廣場之前,既上政治課又上語文課的好看的王老師,已經在學校里給我們講過一遍了。我跟在隊伍里,快十歲了,并不能聽明白,可是我還是認真地裝模作樣,帶著點兒景仰在那兒聽。很可能,我覺得,那個臨時講解員長得比王老師還要好看。
臨時講解員神情嚴肅地把我們領到文化廣場外圍,靠近陜西南路的一排平房跟前。我們探頭探腦地朝里邊看,平房里也有人伸出眼光來掃我們幾下。文化廣場的前身是1928年10月開張的逸園跑狗場,這些居民,許多就是過去跑狗場的職工及家眷。那一間間的屋子,讓狗住在里面實在寬敞,人住在里面,則顯得低矮了,一米七幾個子的大人,似乎剛剛不用彎腰能夠站直。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人被請出來控訴舊社會,他說起那些靈緹:“令人發(fā)指的是,它們比人吃得還要好,每頓都要喂牛奶和牛肉……”在一個匱乏年代里,這聽上去的確太過分了。不過我仰望著老人心里想,怎么才能氣到一個人渾身發(fā)紫呢?許多年以后,有一天我扶著我媽,經過后來成了證券交易市場,又做了花卉市場,結果再翻建得煥然,技術與理念完全國際化水準,成了上海娛樂最新地標的文化廣場,她說:“……我后來想想,這些狗是要用來賣命賺錢的,當然要吃得好一點嘍?!?br/> 那年秋天參觀文化廣場,隊伍里無比興奮和自豪的一定是我。因為正是在這一年,我媽被迫從上海越劇院離開,到文化廣場上班,成了這座上海乃至全國最大的劇場的一員。這讓我覺得,我也算是文化廣場的一部分了,而且,那種感覺更像是,文化廣場可以算我的一部分了。走在參觀隊伍里,我希望那幾個正在巨大空曠的觀眾廳掃地的我媽的新同事(其中就有一張紫膛臉)能認出我來,喊我的名字;要是走出觀眾廳,轉往文化廣場的后臺而剛好我媽騎著自行車從那兒經過,那就更好了——我想那樣的話,我的虛榮心就會得到極大的滿足——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趁著我媽跟好看的王老師打招呼,隨便說著什么,我跑過去騎上自行車,在開闊的空地,那嶄新的、黑得格外明顯的瀝青路面上表演才學會的蹩腳車技,兜上那么幾圈……
我就讀的武康路小學,沒有讓學生們全天上課。大概擠在跟我出生前后同一個時期來到人世的孩子實在太多了——那時候,滿弄堂盡是玩鬧的孩子,街邊也站著一溜孩子,堆放巨大水泥管道的空地上,挖好了準備打仗的防空洞里,也總是鉆進鉆出一堆孩子。學校的教室和師資根本不夠用,就只好半天讓這批孩子來讀書,半天又讓那批孩子來讀書。我所在的69級,輪到的是上午上課,下午則不必去學校了。而這是我以當初僅只十年的人生經驗和見識為依據,認為比什么都要開心的一件事情??粘鰜淼哪敲炊嘞挛?,沒有大人管束的下午,要玩掉它們并不太難。除了可以在弄堂里、街邊、水泥管道和防空洞里消磨,扔泥巴做的手榴彈、打鐵絲做的火藥槍、扮好人壞人和捉迷藏,自行車也被及時發(fā)現了。我是多么崇拜中南新邨20號里那個比我高兩個年級,在大弄堂雙脫手來回騎車,完成了吃面條表演的“貓頭鷹”啊。正是在他表演以后,弄堂里掀起了自行車熱潮,飛車、屏車、騎車帶車、一車站三人四人甚至五人等等,花樣百出。于是我也強烈地要求學騎自行車,這倒提醒了我媽,有了一個看管我,不讓我老是跟一幫“野蠻小駒”混在一起的辦法——回家吃過午飯,她騎車帶我到文化廣場上班,然后借她的自行車讓我學。
那時候,在我看來,她這輛自行車是我家最值得驕傲和炫耀的一件東西。自行車得要憑券才能購買,而自行車券又分為普通券和花色券兩種。我家的那輛鳳凰牌(“文革”時期中國的絕對名牌)自行車,正是憑花色券買來的。這就意味著,它是一輛高檔車。因為用作我媽的坐騎,所以她選的是一款26英寸鋼圈的女式車,墨綠色,全鏈罩,三角架的材質是制造坦克才會用上的錳鋼,它能夠承受高強度的沖擊和擠壓。三角架兩根平行的斜檔(女式車的特征)之間,還安放著一只專用打氣筒——簡直奢華!這款自行車的龍頭設計我尤為喜歡,曲弧形的,流暢精切,不似通常的平直呆板,配上一只雅致的雙面轉鈴,真是考究??季康倪€有它的人造革而非硬塑料的坐墊和后輪上方的書包架,那個書包架(我媽騎車帶我時我的座位)的線條一點兒也不生硬,轉角處的彎度圓潤,那種黃金比例的方形,讓我覺得太完美了。
我在文化廣場后臺的開闊地上學會了騎這輛自行車。繼續(xù)騎著它兜圈子的時候,我會想,只有這么一輛自行車才配在這么個場合一圈圈兜下去。我按一下雙面轉鈴,它發(fā)出一串清亮的妙響。不遠處,空中有一群鴿子也在兜圈子,鴿哨像是應和著鈴聲。周遭的一切,因而反顯得更安靜了。綠樹、壇花、草坪、大太陽、外面馬路上偶爾駛過一輛軍用掛斗摩托、立面漂亮的白色大房子、油漆成棕褐色的寬門高窗、跟瀝青路面銜接得那么好的石材和地磚、美術字莊嚴整潔的語錄牌、被風鼓蕩的大紅橫幅、緩緩停進陰影的寶石藍上海牌轎車……處在這樣刻意修飾的景象里,不免會有虛玄之感,覺得世界是不真實的。文化廣場的這個后臺區(qū)域,至少在正午的那一刻,像是脫離了當年普遍的時代氛圍,深深地淪陷進一種寂然。然而,從這種寂然的幽處,一間電話總機房里,會突然傳出另外的鈴聲。
在文化廣場那幢白色的,被稱為貴賓樓的“工”字形后臺建筑里,電話總機房或許是其中最小的房間。然而它也不小,有我家當時居住的中南新邨里一個小套間的整個面積那么大,約二十平方米。四面白墻,頂角石膏線的花紋復雜,深色的打蠟地板泛著亞光,跪在上面可以滑行。房間正中間,孤零零地立著一個很像一架古鋼琴的電話總機操作臺,那個彈奏的位置前面放一把椅子。我媽的工作就是成天坐著,接插進出電話。平常,這個工作一點兒都不忙,可以說是閑透了,她坐在那里,不妨喝喝茶、讀讀報、看看書、跟誰隨便打電話閑聊。只是這些都不是她的愛好。我媽那時已經學會結絨線衫了,在那間房間里,她時而就結結絨線,要么,她會清一清喉嚨,高聲唱:
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
這么吊嗓子的時候,她不光是覺得心煩,大概還想把無法訴說的胸臆傾瀉出來吧。我媽十二歲時由我外婆帶著,從寧波奉化到上海拜師學藝,進戲班唱越劇,直到這一年,她離開舞臺,坐在了劇場的后臺。這個轉折是戲劇化的,對于作為演員的她,近乎嘲弄。像是當年的一種流行病,政治風云變幻造成的個人命運轉折,在我媽身上又發(fā)作一次。就她這則病例而言,最主要的癥狀,大概便是郁悶,有時候,這比劇痛還要難受。好在我媽向來性格開朗,凡事善忘,并沒有怎么太想不通。許多年后我扶著她,從變成了另一個文化廣場的這地方經過,她回憶起來:“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年我正好是三十五歲。因為聽到張春橋作報告說,三十五歲以上就不算青年了……他們要我離開上海越劇院,我心想,青春都交待給你們了……我就把我的化妝箱和戲服什么的打成一個包,全部扔掉,做得很堅決的?!?br/> 不過她還是留戀舞臺,所以讓她去“中共一大會址”做講解員,她沒有同意,而是要求到文化廣場上班。文化廣場和一大會址,還有工業(yè)展覽館,市革委會禮堂,錦江、國際、和平等六大飯店,全都歸機關事務局管,屬于一個系統。那幾年,“上海市革命委員會”讓許多農村青年也進入這個系統,我媽的同事,文化廣場的不少領票員、服務員和清潔工都來自郊縣。
兩個做電影放映員的小姑娘分別用川沙口音和南匯口音喊我媽“張師傅”,我媽就常常把她們帶回家來吃飯。她們兩個走起路來躡手躡腳的,像是怕引起別人的注意。不過她們梳得老老實實的頭發(fā),身上的土布衣裳,因為曬多了太陽而留在臉頰上的紅印,還是在中南新邨很引人注目。更引人注目的是,沒過多久她們又走進中南新邨,已經也一派時髦打扮,頭發(fā)用火鉗夾燙過了,的確良襯衫的領子是特意裁剪成的尖角樣式,只是臉頰的紅印褪不掉。
很長一個時期,買什么東西都要憑票憑券。鄉(xiāng)下親戚進弄堂,則常常意味著誰家的餐桌上要出現配給制以外的大米、菜蔬、豬肉乃至土雞了。我們家的鍋碗里,后來的確出現過這些東西,陽臺上還斜靠過幾桿甜蘆粟,養(yǎng)過幾回麻鴨和公雞。它們有些正是來自這兩個小姑娘。星期天,我媽會跟她們一起騎車幾十公里,到她們家所在的生產小隊,每次總能買回一些糧食和土產,新鮮的,在市里的菜場得要走后門才能弄到的熱氣肉和活魚。
我媽顯然非常喜歡這兩個農村小姑娘,還給她們介紹男朋友。她也喜歡開她們的玩笑,多年來,她一直要講起的一個段子是:1974年菲律賓的馬科斯總統夫人伊梅爾達首次訪華,舉國驚艷,電臺和報紙頗多渲染,兩個小姑娘卻莫名其妙,“張師傅”她們問,“馬克思的娘子,哪能嫁給了菲律賓的總統呢?”回敬過來的是一則取笑我媽的段子:有一天,她坐在總機房里正感無聊,有電話進來了,要求轉接一位軍代表,對方操著山東腔補充說:“他是在你們這兒支左~滴……支左~滴……”我媽聽了有點來氣,不過還是盡量耐心地告訴對方:“我們文化廣場的廁所里沒有裝電話……”
陸陸續(xù)續(xù),總是有劇團來到文化廣場。最有氣派的當然是樣板劇團,演員們講一口別樣的普通話,有一副待遇優(yōu)厚的表情。這表情來自軍大衣,銀灰色的確良套裝,番茄牛肉,營養(yǎng)湯,不僅工資以外每月十二元人民幣補貼,每次上場前,還要發(fā)巧克力……文化廣場后臺貴賓樓通達的走廊、走廊上的紅地毯,寬大的休息室敞開的大門、大門上鍍金的銅把手和大門里派頭十足的成套沙發(fā),可以供兩百個群眾演員同時使用的大化妝室,專門為主要演員留出的單獨化妝室,大概就是為這種樣板劇團準備的吧。
從北京帶樣板劇團過來的那個人,因為跟樣板戲真正的靈魂人物,后來做了文化部長的于會泳共事而顯得很有來頭。他和于會泳一樣,原先也是上海音樂學院的,在那兒讀書時和我爸同學,住一個寢室,跟那時正同我爸戀愛的我媽也很熟悉。“可是,”我媽說,“娘煞起來,他披著海軍呢大衣嗒嗒嗒嗒走進文化廣場后臺,迎面看見我,就像根本不認識一樣。我也就別轉過頭走開,理都不理他?!蔽覌屆看握f起這件事,就會有一種快感,覺得自己這么一轉身頗為出氣,就像她到文化廣場上班之前,把化妝箱和戲服什么的全都扔掉,也出了一口氣似的。
對樣板劇團,我那時卻有一腔熱情。聽說他們到文化廣場演出,我就找各種機會往那兒鉆。我的熱情主要傾注在樣板戲里的那些反派身上。座山雕、鳩山、刁德一、黃世仁……他們是我心中的明星,然而我更加追捧的其實是反二號,欒平、王連舉、刁小三、穆仁智,不知為什么,他們在劇中的表現常常讓我開心不已,而又總是深深地惋惜。欒平是我最熟悉也最喜愛的一個角色,他的每句臺詞,每個身段,每種聲調,每副表情,我都完全能夠默記,他的扮演者孫正陽,在整個上世紀70年代,是我心中的偶像級人物?;蛟S,我天生就逆反偉光正、高大全,只對丑角感興趣。至少有兩次,我成功地偷偷混進了樣板劇組在文化廣場后臺的化妝現場,只可惜,并沒有找到那個欒平的扮演者。
1971年秋天,朝鮮平壤民族歌劇團演出歌劇《血?!罚瑑赡旰?,朝鮮平壤萬壽臺藝術團演出歌劇《賣花姑娘》(據說此劇劇本由金日成創(chuàng)作,用的筆名是于五家子),讓文化廣場熱鬧非凡。似乎整個上海都很騷動——就算是朝鮮,也還是會帶來些久違的異國風情吧——陜西南路和永嘉路一帶,竟然出現了不少冒險倒票的身影。我媽也很激動,津津樂道那漂亮到華麗程度的舞美布景,柔情得堪稱凄美的音樂歌曲,當然,不會忘記一提的,還有演員和樂隊的排場,服裝的精工細作、多種多樣,用了整整一架飛機運過來的道具等等。她想方設法弄了不少戲票,給她唱越劇的姐妹,給弄堂里的鄰居。票太緊俏了,我跟我弟弟根本沒資格憑票去看戲,只好由我媽帶到后臺,再設法溜進觀眾大廳。文化廣場的座位,全為木制長排椅,多擠進幾個人完全不成問題。實際上,《賣花姑娘》的戲票文化廣場是超額售出的,兩個人的位子坐三個人。整個場子擁擠不堪,稱之為人海,一點兒也不夸張。
《賣花姑娘》的演出安排在7月,觀眾大廳兩邊巨大的門扇全都打開了,盡量通風散熱。文化廣場沒有空調設備,連電扇也不安裝,夏季場子里降溫,主要靠在走道放置許多巨大的冰塊。我完全進不了戲,對《賣花姑娘》覺得厭煩,很可能因為去看戲之前聽弄堂里的阿姨們關照說,要備好兩條手絹,還開玩笑說要帶鉛桶去,以防到時哭得死去活來,于是早就逆反起來。我的注意力從舞臺移開,透過巨大的門扇眺看場外兩邊,似乎對那兒的幽暗和夏夜里才有的廣袤的寧謐突然有了特別的感覺。后來我干脆跑到場外,站在星空下遠遠地朝場子里看:舞臺框架里正上演死別的苦戲,燈光和音樂交織,顯得無限悲慘,近兩萬觀看者抽泣成一片,漸溶的冰塊弄濕的走道暗中泛些微亮,那些緩緩淌開的冰水里,也許真的混進了淚水……還有汗水。這場面已經不再是記憶,而成了意象。頭上,一顆高奏《東方紅》的人造衛(wèi)星慢慢經過,或一顆一去不還的彗星劃過。
雜技團似乎老是在文化廣場進進出出。我去文化廣場玩多少次,就有多少次碰到跟我年齡相仿的一幫孩子在那兒排練。我想我沒有可能接近他們,我也不能遠遠地站在一邊看他們排練。在他們面前,我有點自卑——盡管我的車技已經在文化廣場的空地上練得自以為非凡,然而怎敢望雜技團里騎單輪車耍碗、耍帽子,還在懸空的鋼索上馳來馳去的那些男孩女孩的項背呢?文化廣場曾讓我簡直迷上了騎自行車,可是,也是在文化廣場,讓我覺得騎自行車這件事情,會是多么的索然無味。雜技團令人驚嘆的空中飛人和最最令人傾心的魔術表演,我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大概他們在文化廣場的每場表演,我都跑去看,可是仍然沒有過癮。于是,有一天下午,我打算要去探個究竟。
我從電話總機房出發(fā),經過走廊和幾個拐角,踏上了一條盡可能配得上雜技的路徑。攀爬消防梯,歷險于為維修某些管線設置的窄小的鐵棧道,惘惑進一個高高掛起的迷宮,直到步入為燈光師和布景師裝備的橫跨舞臺上空的天橋。天橋下面十幾米,雜技團正練習一個復雜的節(jié)目:有人從一個臺架上跳向踏板,彈翹起踏板那頭的人,翻個斤斗,疊上已經在舞臺上疊到第二層的人塔,成為第三層,接著又會有人疊上第四層,乃至第五層……然后,多出一副踏板,被第一個踏板彈翹起來的人翻個斤斗,落向第二個踏板,彈翹起第二個踏板那頭的人,翻兩個斤斗……斤斗翻到最高點,翻斤斗人仰起的臉,睜開的眼睛,緊繃的表情,我在天橋上俯身看得清清楚楚,那一閃的瞳仁,要讓我眩暈……
天橋上的制高點,也是一個隱蔽的視點。站在天橋上看那些跟我差不多大小,卻已身懷絕技的男孩女孩排練,我似乎就沒什么羞愧感了??瓷先?,下面的他們是那么渺小,移動著,忙碌著,喊著口令,不時會跳起,翻著斤斗冒上來,落下去,人塔疊起,仿佛要成功了,而又失敗地坍塌,徒勞,悲壯,看得時間長了,覺得其實沒什么意思。不知為何,我把天橋下面的情形,跟鄰居家一口玻璃金魚缸里的情形聯想到一起,就摸索著去找天橋的下口了。走向舞臺后面重重帷幕的一個暗角,我還發(fā)現了一個魔術師擺放他那些神妙機關的小房間,不過當時突然就沒了好奇心,竟然沒去翻動一絲一毫,就悄悄退了出來。
天橋上面那個制高點,那個文化廣場唯一的、僅僅屬于我的包廂,我后來又爬到上面去過好幾次。每次被晦暗包圍著懸在那兒朝下看,都會生出些隱隱的空虛感。最后一次爬到天橋上是1976年9月,我已經開始讀中學了。毛主席逝世,禁止一切娛樂活動三天,我就上去站了一會兒。
過了一個多月,有一天,文化廣場被將近三萬人填滿,說是要批斗“上海市革委會”副主任徐景賢。這之前,上海街頭已經到處都是標語和游行隊伍。顯然,北京那邊的事情出得太大了,所有的人都又是興奮,又是緊張。我跟在一群人后面走出中南新邨,穿過淮海中路,從高安路往康平路拐,途經我就讀的五十四中學而不入,沖進了“上海市革委會”的“康辦”大門。讓弄堂里的孩子們覺得過癮的事情,是這院那院、樓上樓下地進出據說是王洪文和張春橋的家,在他們的臥室大床上隨意踩踏和打滾,又跑到乒乓室里去玩幾局雙打……有個老資格的“紅衛(wèi)兵”站在樹下悄悄說,比起當初,革命變得好玩多了。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剛剛爆發(fā)的時候,上海人就喜歡沖“康辦”,尤其喜歡往文化革命廣場跑。1966年12月,王洪文的“工總司”,就是在文化廣場開萬人大會宣告成立的。轉過年,1月,上海市委第一書記陳丕顯和市長曹荻秋被從“康辦”押到文化廣場批斗,那也是盛況空前,電視臺還轉播了批斗會的現場。十年以后,文化廣場的批斗大會照樣人聲鼎沸,我跟我爸好不容易才擠進觀眾廳。不可能找到座位,實際上沒有人坐在座位上,地上、走道間、木制長排椅上全都站滿了人。站在臺上的那個人,顯然是場內每一個人的注意焦點。盡管不時被“徐景賢必須老實交代”的口號打斷,不過他在舉起拳頭也跟著喊一聲“徐景賢必須老實交代”以后,繼續(xù)侃侃而談。說到幾天前來自北京的電話里那句暗語“我娘心肌梗塞”的時候,他引起了哄堂大笑。大概覺得效果不錯,徐景賢又用公鴨嗓子抑揚頓挫地重復了一遍那句暗語。在文化廣場的舞臺上,我覺得,他比欒平還要有魅力。
文化廣場作為一個超大型電影院,則是從1975年開始對我變得重要起來的。這一年,帶著一種心之顫栗,我在文化廣場終于觀看了傳聞很久的“內部電影”:《解放》、《山本五十六》、《攻克柏林》……然后,又有了那么多外國電影:《多瑙河之波》、《爆炸》、《巴布索亞歷險記》、《初春》、《第八個是銅像》、《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尼羅河上的慘案》……這些電影我看了不止一遍??吹诙虻谌榈臅r候,我喜歡坐到觀眾大廳最遠端那些比舞臺還要高的座位上去。那兒空空蕩蕩的,銀幕變得渺小,哪怕你手淫,也不會有任何妨礙。
我出生的那一年,越劇電影《紅樓夢》正在拍攝。1978年,這部彩色片被拿出來重映,文化廣場像是又一次被浸于人海。正是在《紅樓夢》重映期間,我媽告別了文化廣場,回到上海越劇院上班。她還是騎著那輛26英寸鋼圈的鳳凰牌自行車,不過龍頭上那個雙面轉鈴早就不見了,全鏈罩變成了半鏈罩,輪胎磨得沒有了紋路,書包架上銹跡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