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靖康二年(1127年),汴京城破,45歲的太上皇宋徽宗趙佶與他傳位的兒子宋欽宗趙恒一并被金人所俘,連同后妃、宗室、臣工數(shù)千人,被押解北上。這首《眼兒媚》就是趙佶在解送途中所作。是夜,趙佶忽聞遠處有陣陣羌笛聲傳來,音頗哀怨,不禁為之感傷,悲從中來,滿心的痛楚化成了這斷腸句。同行的趙恒也和了一首,寫罷,父子執(zhí)手大哭。
在中國歷史上,宋徽宗趙佶除了皇帝的職業(yè)身份之外,還是詩人、大畫家、大書法家。趙佶自幼愛好筆墨丹青,連被囚到死也都有讀書寫詩的雅興。據(jù)說,元代的學者脫脫撰寫《宋史》的《徽宗紀》時,不由得擲筆嘆曰:“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宋徽宗趙佶“不能為君”其實是有原因的。他是宋神宗的十一子,按照宗法制度,他根本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他的兄長宋哲宗駕崩,年僅25歲,沒留下子嗣。趙佶被向太后看中。從未接受過皇室儲君訓練的他就這樣登上了皇帝寶座,成了宋朝的第八位皇帝。
元符三年四月十三,趙恒出生,登基僅4個多月的宋徽宗趙佶大喜過望。這意味著他可以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不必像哲宗那樣兄終弟及了。政和五年(1115年),宋徽宗立趙恒為太子。從此,趙恒所有的學業(yè)訓練都在為將來成為一個稱職的君主做準備。
在中國古代,太子所居之地被稱為“東宮”。南宋寧宗朝國史院編修陳模的著作《東宮備覽》中,有這么一則宋徽宗關切太子趙恒日課內容的記載:
政和五年,東宮左庶子(注:太子侍從官之一種)李詩給宋徽宗上書說,史書的內容有善有惡,他希望在教太子讀史書時能有一定的選擇權限,充當一個類似我們今天的過濾網(wǎng)、防火墻的角色,以保證太子不受不良資訊的影響。
宋徽宗讀過李詩的上書后,下詔回復:“經(jīng)以載道,史以紀事?;侍邮紝W,當先稽古明道,以趨先王之正,而史之所載,治亂紛錯,是非雜糅,智不足以勝之,則汩亂其聰明,非所先也??闪顤|宮講讀官罷讀史書,導以經(jīng)術,迪其初心,開其正路,庶遵王之道而不牽于流俗焉?!彼位兆谶@個藝術皇帝可能讀書偏愛詩文,不愛讀史,于是在太子教育一事上,未遵從侍講經(jīng)筵制度文史兼顧的傳統(tǒng),居然下詔“罷讀史書”,這未免太有“創(chuàng)意”了。
于是,在這樣的“正路”教育的培養(yǎng)下,趙恒留給世人的就是一個既單純又單薄的身影。據(jù)說,趙恒雖身為儲君,卻從不參與朝政,唯一的愛好就是在每日講讀之暇,呆呆地望著髹器里的魚兒,其他事情一概不聞不問。他長大即位之后無力駕馭朝政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
其實,從殷周起,中國古代王朝為了教育、輔導、保衛(wèi)太子,就有了一套專屬的官僚體系,即東宮職官制度。周朝的東宮職官就有太師、太保、太傅負責太子的教育,后來逐漸形成了“三師”制—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太傅的職責是使太子知曉父子君臣之道;太子太師的職責是“教之以事而喻諸德者也”,即教導太子古代的圣王如何行事,并闡明各種德行;而太子太保的職責是“慎其身以輔翼之”,即保其身體,謹護翼之。此外還有“三少”,分別為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叭龓熑佟焙笥址Q“六傅”,歷代相承,人數(shù)多少不一。
被選為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的一般是德行高尚、人品高貴、學問深厚、名聲顯赫的君子,許多是朝廷宰輔或重臣。比如周武王之子周成王在襁褓之中便由召公做太保、周公做太傅、太公做太師。這里的周公即圣人孔子最崇拜的周公旦,太公即姜尚姜太公。歷史上做過太子太師、太子太傅的名臣還有唐朝的房玄齡、顏真卿,明朝的宋濂、張居正,清朝的張英、李光地等。
在東宮的教師團隊里,除了核心的學科帶頭人“三師三少”外,還有庶子、洗馬、舍人、詹事等,也是一個不小的職官系統(tǒng)。庶子是太子太傅、太子少傅的屬官。秦代有中庶子、庶子,漢代相承。自秦漢以后,庶子便成為太子住所東宮的官員,為太子的侍從,南北朝時稱中庶子。隋代太子宮署之下設有門下、典書二坊,均設有庶子,門下坊稱為左庶子,典書坊為右庶子。唐代沿襲此制,改稱左、右春坊,故有左春坊左庶子和右春坊右庶子之稱。我們前面提到給宋徽宗上書的李詩就是左庶子。洗馬為太子太傅、太子少傅的屬官,秦漢時為太子侍從,太子出則為前導。舍人也是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屬官,多選良家子孫任之。晉朝設太子舍人16人,其職相當于散騎、中書等侍郎。詹事最早始于秦,掌皇后、太子居家之事。詹者,給也。據(jù)《漢書》記載,竇太后的侄子竇嬰在漢景帝即位后任詹事;漢文帝以鄭氏為景帝詹事,昭帝以韋賢為詹事,此后漢詹事仍為太子宮官,隸屬于太子少傅。
二 為了家國天下、江山社稷,歷朝歷代的帝王們?yōu)樘拥慕逃?,可謂費盡心思,不光做好了制度安排,定員定編,保證太子擁有最強大的名師團隊,還時常親自過問、督促太子的學業(yè)。天下做父母的心思都是相通的。
漢朝的開國皇帝劉邦在發(fā)跡之前沒讀過什么書,基本是個流氓無產(chǎn)者。得天下之后,為了彌補自己未得到良好文化教育的遺憾,他聘請漢初的大儒叔孫通為太子太傅,教育太子劉盈,也就是后來的漢惠帝。劉邦臨終前親撰的《手敕太子文》,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帝王家訓。
劉邦在該文中告誡太子劉盈說,我像你這樣的年紀時,社會動蕩,當時秦朝禁止求學,我很高興,認為讀書沒有什么用處。直到我登基后,才明白了讀書的重要,于是讓別人講解,了解作者的意思?;叵胍郧暗乃魉鶠椋嘤胁粚χ?。劉邦還說,蕭何、曹參、張良、陳平等公侯是和我同輩分的人,是歲數(shù)比你大一倍的長者,你見到他們都要依禮下拜。而且,你也要把我的這番話轉告你的諸位弟弟。
劉邦在高祖五年(前205年)立呂后子劉盈為太子時,劉盈年僅10歲。到了晚年,劉邦曾動念更換太子,廢劉盈,立戚夫人之子如意。結果引發(fā)太子太傅叔孫通以死相諫:“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陛下必欲廢嫡立少,臣愿先伏誅?!眲畈坏貌蛔尣?,稱自己更易太子的想法不過是戲言罷了。但叔孫通不依不饒,諫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震動,奈何以天下戲!”劉邦更換太子受阻,但其“預立太子”的舉動卻從此成為漢代的一項定制,后來也為我國歷代王朝所承襲,成為皇位繼承的慣例。
三 中國古代皇帝的教育方式,大致說來有兩種:一種稱為侍講,一種叫做經(jīng)筵。侍講,又稱侍讀、日講,由下臣為皇帝、太子講讀經(jīng)書。西漢陸賈為漢高祖說《詩》《書》,唐初十八學士為唐太宗講經(jīng)史,以及張居正為明神宗講解“四書”,均屬于侍講。而經(jīng)筵是宋代才出現(xiàn)的一項皇室教育制度?!敖?jīng)筵”一詞,原意是為皇帝講授經(jīng)傳史鑒特設的御前講席,可見其隆重與正式。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侍講類似于日常的講課,而經(jīng)筵好比定期舉行的權威學術講座。
到了明代,皇室的經(jīng)筵制度已經(jīng)非常成熟,定在每月逢二的日期舉行。照例盛暑和嚴寒的時候都停止經(jīng)筵,有點我們今天放暑假和寒假的意思。舉行經(jīng)筵時,勛臣、大學士、六部尚書、都御史、翰林學士等均要到齊,由翰林院春坊等官及國子監(jiān)祭酒進講經(jīng)史。我們以明神宗勤學的十年為例。神宗的經(jīng)筵,起自萬歷元年(1573年)二月。神宗還規(guī)定,自萬歷元年,每年春講以二月十二日起,至五月初二止;秋講以八月十二日起,至十月初二止,不必提請。也就是說,上學期九講,下學期九講,都有固定的日期。
明穆宗在位的時候,大學士張居正因為才能出眾,得到穆宗的信任。隆慶六年(1572年)穆宗駕崩,年僅10歲的皇太子朱翊鈞即位,就是萬歷皇帝明神宗。穆宗遺命張居正等三個大臣輔政。明神宗即位后不久,張居正成了首輔。張居正對神宗教育的殫精竭慮。神宗的生母李太后也可謂史上最認真的皇室家長。她熟讀史書,教子極嚴,遇有早朝,五更天即呼小皇帝起床理政,不好好讀書就罰跪。她還曾搬到暖閣,與小皇帝對榻而眠,親自督教,并規(guī)定30歲以下的宮女不得在皇帝身邊侍候。每日朝講后,非得太后同意,小皇帝不得隨意走出殿門。神宗的書房文華殿懸有一匾,上書“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jīng)大法”,就出自李太后手筆。她全權委托張居正輔助朝政,囑托他代行父母之教。
神宗的日講在文華殿舉行,只用講讀官、內閣學士侍班。按照張居正為神宗排定的上朝與日講的日程表:每月逢三、六、九日上朝,其余的日子做日講。這就是說,每10天里有3天上朝,其余7天日講。這種安排是考慮到萬歷帝年齡幼小需要學習的實際,將日講放到了優(yōu)先于上朝的地位,也得到了太后及朝臣們的一致認可。對每一天日講的內容,張居正專門上奏了《日講儀注八條》,對其做了相當細致的規(guī)定:
每日天不亮就需起
床,早飯后即赴文華殿聽日講。第一節(jié)課是學習儒家經(jīng)典著作《大學》與《尚書》,先是傳統(tǒng)的通讀背誦,然后是講官串講。課間休息的時候,還要在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的協(xié)助之下處理奏章以鍛煉應對國事的實際操作能力。第二節(jié)課是寫字,神宗需工工整整寫字若干幅,由正字官指點,接受他們中肯的意見。第三節(jié)課主要是有選擇地講解《資治通鑒》,通過探求歷代興亡的規(guī)律,借鑒其中的帝王統(tǒng)治經(jīng)驗。三節(jié)課上完,已是中午,用罷午膳,皇帝起駕還宮,一天的日講結束。
上朝不日講的日子,神宗仍需要溫習經(jīng)書或習字,遇上疑難的問題,應在講官講畢及時向輔臣發(fā)問。一年四季,除了過年和大寒大暑等天氣外,并沒有假期。每逢經(jīng)筵日講之后,李太后還要神宗復述一遍,如遇到該背卻沒有背下的,就要受到訓斥,甚至罰跪。
神宗自小對書法很感興趣,先摹趙孟頫,后專章草,少年時對自己的字也頗為自得,經(jīng)常寫些字賜給大臣們,當然是博來一片稱頌之聲。萬歷二年(1574年)的一天,神宗聽講讀完畢,召張居正到東暖閣,特意寫了“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個字賜給張居正。次日,張居正就上疏神宗,委婉地勸告說:“帝王之學,當務其大者?!辈⒘信e漢成帝通曉音律,梁元帝、陳后主、李后主、宋徽宗能文善畫,可這些才華對治理天下絲毫無補,他們最后成了亡國之君。作為一個皇帝,治國平天下才是最重要的,規(guī)勸神宗不要在研習書法上花費太多的精力。
其實,最早提出“帝王之學,當務其大者”命題的應該是宋太祖趙匡胤。宋人陳模的《東宮備覽》中記載說,宋太祖曾問王官侍讀:“秦王(趙匡胤的四子趙德芳,民間傳說中的‘八賢王’)學業(yè)如何·”對曰:“近日所作,甚好文辭?!彼翁婊貜偷溃骸暗弁跫覂?,何必要會文章,但令通曉經(jīng)義,知古今治亂耳。”趙匡胤的這番話實為宋廷之皇訓。治國都沒學會,要那么會寫文章干嗎·詩文音律只不過是帝王治國之余事而已,絕非正事。正事不干,或者干不好,卻熱衷于詩文等技藝的,絕對不是一個好皇帝。
怎樣才能成為一個有道明君·明代官員羅倫在成化二年(1466年)的殿試對策中,回答“治道綱目”的策問時說:“居天下之大位,必致天下之大治;致天下之大治,必正天下之大本;正天下之大本,必務天下之大學?!倍按髮W之道,在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簡言之,古代皇室對于人主的教育,最重要的一課就是德行的培養(yǎng)?;饰坏慕影嗳四芊褡龅娇思簭投Y、修身安人、以德治國,才是其王朝興衰的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