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霽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美文》《人民文學(xué)》等刊,多次入選《學(xué)生閱讀經(jīng)典》等多種選本以及高中語文讀本。多家刊物曾推出個人小輯。10余報刊曾推出評論或?qū)TL。曾獲四川文學(xué)獎和人民文學(xué)征文一等獎。著有《詩意行走》等多部作品。有較長時期的公務(wù)員經(jīng)歷?,F(xiàn)居綿陽,從事媒體工作。
一
老家在四川盆地底部,川中丘陵,屬于地球上人口最稠密的地區(qū)之一。深深淺淺的山溝里,鄉(xiāng)親們螞蟻一樣勤勞,螞蟻一樣辛苦。
牛頭山在河邊異峰突起,是這一帶的制高點。山頂開闊,頭顱般隆起。周邊砌有高墻,里面有一道深深的壕溝,再里面是寨墻,墻上掏了射擊孔,堆放著礌石,儼然軍事要塞。小時候,我曾經(jīng)多次偉人一般站在這里,看連綿丘巒在腳下攤開,與山嵐攪和在一起,浪頭一樣涌向天際,混沌一片。想起大人們“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說法,云遮霧罩的遠方,把內(nèi)心撓擾得難受。
1966年的一個冬夜,父親從川北山區(qū)“社教”結(jié)束歸來。此前,作為工作隊員,他負(fù)責(zé)的村子在川陜交界的深山里?,F(xiàn)在,他一邊學(xué)著山民難懂的土話,一邊從行囊里往外掏著捎回的山貨:核桃、柿餅、板栗和麂子腿。
他把深山的豐饒帶回給了一個窮困的小村。
一位遠房大伯聞訊前來串門。他在森工局工作,也就是伐木工人,工作在馬爾康。他與父親互遞紙煙。我記得他給父親的是“黃金葉”,爸爸遞過去的是“朝陽橋”,檔次接近。
在小村里,森工局的工人還有幾位。一旦還有誰也回來了,一定是要互相串門的。這是鄉(xiāng)下一種對等外交,當(dāng)事人都是鄉(xiāng)下人眼中的“國家職工”,有共同語言,屬于同一個階層。
小村太過平常。村子里不要說達官貴人,連村干部也是出自另外一個自然村,屬于另外的姓氏,另外一個龐大的族群。人們心目中,這里有出息的就唯有這幾個伐木工人了。從他們口中,我知道了甘孜、阿壩、米亞羅、馬尼干戈、若爾蓋。這些名字稀奇古怪,有異域色彩,帶著深山的寒意深深植入我的記憶。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他們的藍色工裝,腕上的上海牌甚至英拉格手表,他們家用的諸如鋼絲鉗、螺絲刀、電工刀之類工具,晾衣服的電線,屬于一種異質(zhì)文明,是先進生產(chǎn)力的代表。他們及其家屬,里里外外掩飾不住的優(yōu)越感,擁有聚焦羨慕目光的足夠能量,實證著什么叫光宗耀祖。
村里有個女孩叫小蓉,是鄰家養(yǎng)女,經(jīng)常挨打。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她年方十六,在平武當(dāng)伐木工人的養(yǎng)父突然死于一次山體的坍塌,于是她做夢也想不到就要頂班當(dāng)工人了。華麗轉(zhuǎn)身,身份瞬間改變。臉洗干凈,再讓新衣裳一裝扮,搖身一變就是村里一枝花了,悲傷中的養(yǎng)母也立馬變得慈祥可親。美貌和工人身份的疊加,小蓉成為鄉(xiāng)村版灰姑娘變白雪公主故事的主角。
一天,我在村頭井臺邊遇到她。看看左右無人,她放下水桶,突然從懷里掏出兩元錢,不由分說地塞給我。她說:“曉得你喜歡看書,自己去買吧?!?br/> 齒白唇紅,眼睛清亮如水,還有帶著她體溫的皺巴巴的鈔票,讓我不知所措。
然而,我還沒有來得及再看一眼,她已一頭扎進深山,從此在我視線里消失。
美麗的村姑走了,家鄉(xiāng)的小河流淌依舊。
河上時不時有木排順流而下,上面的窩棚里飄著炊煙,放排的漢子一邊蹲著拉屎,一邊放肆地挑逗岸邊洗衣的大姑娘小媳婦。有時,還可以聽見他們熱辣的山歌:
妹兒是天上一顆星,哥哥是河里水清清,莫要說是隔得遠,太陽落坡就相親。
我知道這條河源自深山。扎木排的原木當(dāng)然也來自深山老林。這些木材還將變成枕木、船只、房梁、家具和農(nóng)具。我還知道礦山,金礦、煤礦和鐵礦,幾乎都躲在深山的最深處。連河里上的沙石也來自深山,老遠地被河水運來。
二
真正走進深山,已經(jīng)是上世紀(jì)80年代末了。作為綿陽市委宣傳部的干部,我是去平武伐木廠采訪。但是作為一個文藝青年,我是去民族地區(qū)采風(fēng)。
我沿涪江溯流而上,目的地是王壩楚。那里是岷山深處,隔著一座終年積雪的大山,與九寨溝、黃龍寺背靠著背,它們近得似乎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一個叫“白馬藏族”的少數(shù)民族,化石一般古老。
當(dāng)然,我還記得小蓉也在那里。
車子一整天都在深山峽谷里顛簸。涪江。支流。支流的支流。不變的是峽谷,是河上越來越多的藤橋與溜索。過了平武縣城,山越來越大,坡越來越陡,峽谷越來越深,海拔越來越高。一條簡易公路在大山的陰影里乍隱乍現(xiàn)。最艱險的路段上,車子聲嘶力竭地往陡坡上爬,車輪下是滾動的碎石,頭上是搖搖欲墜的危崖。再偷眼看看下邊的萬丈深淵,十個腳指頭不由自主地攥緊,恨不能讓它們都長出蓬勃的根系,穿透汽車底盤,抓牢大地。多次生出下車的念頭,想逃離這險境。但一看同車的當(dāng)?shù)厝苏勑︼L(fēng)生,自己實在說不出口,只好咬牙堅持,閉了眼,死心塌地與這極不可靠的車子共存亡。
許多風(fēng)景如畫的地方,似乎都是要以漫長而艱險的旅程作為代價。
蜀道難。但是,這里的路還沒有資格稱為蜀道,更難上加難。
艱險,遙遠,與世隔絕,于是深山就可能成為弱者最后的庇護所。文革中的樣板戲,《白毛女》《智取威虎山》《杜鵑山》《紅色娘子軍》,喜兒、吳瓊花、小常寶等等,說明的其實都是這個道理。最弱小的那些民族基本都聚居于深山。他們并非是天生喜歡躲在深山。他們的遷徙與自然災(zāi)害無關(guān),與走西口、闖關(guān)東無關(guān),只與民族間的征戰(zhàn)和殺戮有關(guān)。五胡亂華。五代十國。一個個民族、一個個政權(quán)、一個個強人,走馬燈一般進出于令人眼花繚亂的歷史。勝利者開疆拓土,鳩占鵲巢,滅族屠城。失敗者倉皇而逃,慌不擇路,東奔西突。一個王朝倒下了,一個民族衰落甚至消亡了,但是總有一些幸存者。他們遷徙突圍的腳步淌開的是一條血路,永遠地把繁華留在身后,也將危險留在了身后。筋疲力盡的時候,他們在與世隔絕的大山深處停了下來,升起炊煙,燒荒播種,一個民族最終定格在這里。
白馬藏族自稱是前秦氐人的后裔。他們到底是來自關(guān)中還是隴上,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這一片崇山峻嶺將他們接納,為一個民族、一種文化保留了一份標(biāo)本。不過,與前秦苻堅鼎盛時期的輝煌相比,現(xiàn)在的白馬人,加上九寨溝的勿角和甘肅文縣的鐵樓三個聚居區(qū),總?cè)丝诓贿^萬余。他們沒有文字,對祖先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他們的“氐人”說,自己理直氣壯,也有專家支持,但也招來不信任的目光。語言、服飾、宗教,他們都明顯與藏族不同。在我看來,他們更接近羌族。
獨特,爭議,來歷不明,讓白馬人顯得更加神秘,讓人更想向他們靠近。
太陽西沉的時候我終于站在了王壩楚的街頭。春風(fēng)正在吃力地朝大山深處前進。但是它在奪博河谷外面被擋住了腳步。這樣,我就從山外陽春三月的桃紅柳綠走進了深山的枯黃與蕭瑟。就像時光倒流,我從春天重返冬天。
這里不過是一個小村鎮(zhèn),杉木板房黑糊糊一片,原木堆積如山。烏鴉在屋頂在樹梢翩翩而飛,到處都可以聽見它們刺耳的聒噪。偶爾有穿白色長袍、束彩色腰帶、頭戴插著白色羽毛的圓盤氈帽的白馬男女,背著沉重的柴捆,緩慢地走過寂寥的小街。
找到平武伐木廠的廠部,我一遞上蓋有單位大紅公章的介紹信,就迫不及待地打聽小蓉。但是,在一個有若干分場的伐木廠,上千職工分散在近千平方公里的深山老林里,更要命的是,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我只知道小蓉這個小名。我明白,縱有大海撈針的本事,我也無法找到小蓉了。她就像一片樹葉,現(xiàn)在,不知道搖曳在哪一座山哪一棵樹的枝頭。
在廠部招待所放下行囊,獨自出門,沿奪博河邊空曠的大路走,看太陽一點一點地墜向山外。就在太陽沉沒的那個時刻,一個白馬寨子從峽谷讓出的緩坡上出現(xiàn)了。
晚霞照耀著被雪峰、叢林、流水、草甸包圍的寨子。杉木屋,柵欄,巨大的秋千和晾架,整段原木掏成的蜂桶,牦牛和馬群,樹葉落盡的白樺。河邊還有套著花牤牛以“二牛抬杠”方式耕地的白馬男女,他們粗獷的吆喝正一聲聲傳來。
畫面和場景都頗有異域情調(diào)。背景有點像阿爾卑斯山,某些局部場景,更有點像俄羅斯風(fēng)景大師列維坦那些被叫做《深淵》《春汛》《池畔》和《白樺林》的作品,寧靜、深沉、抒情、浪漫、詩意,還有幾分蒼涼和憂郁,同時又透出不容置疑的凜然,似乎暗藏著無盡的滄桑和傳奇。
陌生卻透出幾分熟悉,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像是一個夢境的延續(xù),亦真亦幻,讓人有些恍惚,有些輕飄,還有些許躁動。
晚飯后,廠里一位過氣多年的文學(xué)青年老陳陪我進寨子。一幢幢木樓錯落著擠在一起,被縱橫交錯的石板小路分隔又連接。兩個人幽靈般走在黑暗曲折的巷道上,臉上可以感覺到稀疏飄落的雪花。偶爾可以看見一條狗臥在檐下,對行人熟視無睹。還有一匹馬,也可能是一頭牦牛,影子一閃,消失在小巷深處??諝庵酗h散著馬糞的味道,木柴燃燒的味道,臘肉的味道,當(dāng)然也有酒的味道。扇扇大門半掩,燈光如豆,對人無聲地作出邀請。
老陳說,這時隨便揀一條石徑,就會走近一個暖烘烘的火塘,走進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
學(xué)中早的家,我們就是這樣進去的。和所有的白馬人家一樣,他的家門上掛著一個獸形面具“曹蓋”,也就是守護神,柴垛整整齊齊碼至房梁,檐下吊滿玉米棒子,火塘熏著臘肉,墻角堆著洋芋,立著酒缸。我知道,有了它們,山里人就可以比較輕松地消化寒冬,有滋有味地咀嚼日子。
火塘燒得正旺。鐵三腳架上方吊著碩大的銅鍋,燉著肉?;疬呑茐?,熱著咂酒。男女主人坐在熊皮或者羊皮的褥子上,暗紅的火光映著他們粗糙的臉。
其實,這就是白馬人最經(jīng)典也最日常的生活圖景。在白馬,在勿角,在甘肅那邊,文縣的鐵樓,深山老林蔭蔽下的一個個白馬山寨,大多數(shù)的白馬人,現(xiàn)在都正圍坐在火塘邊。另一個主角——咂酒,這時早已登場,整整一個民族,都在喝它。這種苦蕎子釀的東西,像黃酒,米酒,想象中還近似于武松在景陽岡差點被它放倒的那種村醪,微酸,微甜,琥珀色,有醉人的酒香。但可能更清淡,更渾濁,更原始。對外鄉(xiāng)人來講,它是熱情的載體,也是溫柔的殺手。它太低的酒精度會讓你完全解除戒備。一碗,又一碗,抽絲剝繭一般,最后才現(xiàn)出它作為酒的本來面目。但是它的原始、溫和、低調(diào)、后發(fā)制人,還有它的原料“苦蕎子”的命名,正與這個民族的弱小、艱辛、曾經(jīng)的苦難以及憂郁深沉的性格形成絕配。雪在外面飄,風(fēng)在門外跑。但是火塘與咂酒,讓白馬人溫暖。胃熱了,心熱了,周身血的流淌都在加速。這時,他們便由沉默寡言變得話多。但是似乎說話不是他們的強項,他們更善于用歌來表達。歌,是他們語言和情感的高度壓縮,是他們精神和情緒的主要出口。
那天晚上,學(xué)中早一家都唱了歌。他們的歌唱是不需要邀請和動員的。在粗巴大腕的傳遞中,歌唱幾乎沒有停頓。情歌。獵歌。勞動歌。祭歌。這些歌高亢,旋律簡單,不講究技巧,沒有任何雕飾,像泥土里長出來的一樣質(zhì)樸,像林中鳥叫一樣自然。有一首憂傷的古歌,讓我十分震動,差點讓我淚流滿面:
我們像小草不能直立
像一潭死水找不到出路
我們是大地上的匆匆過客
活一輩子就唱一輩子
只有我們的歌我們的舞才屬于我們自己
那晚,我爛醉如泥。因為對咂酒的不設(shè)防,更因為感動,因為太喜歡一個民族。
三
那次我去了一個叫木座的寨子,參加白馬人舉行的春耕歌會。
白馬人中有個傳說,從前有個歌手叫阿拉魯,他的歌都裝在一個叫魯干布的歌囊里。魯干布的蓋子一打開,他的歌十五個通宵也唱不完,而且一支比一支更動聽。后來,阿拉魯就憑他的歌幫助國王消滅了魔鬼,娶得了公主?;槎Y那天,魯干布與四面八方趕來的老百姓在草地上載歌載舞??上?,有人不小心把魯干布踢翻了,于是里面的歌四處流淌……
那天的歌會,熱鬧就如同阿拉魯當(dāng)年的婚典。人山人海,由厄里、水牛加、祥述加、色納怒、亞者造祖、伊瓦岱惹這些村寨匯聚攏來。烈火,火銃、號角,鑼鼓,歌唱,貓貓舞,曹蓋舞,圓圓舞。在酒的助推下,排山倒海的歌聲響徹山谷:
我們要跳得像磨扇
轉(zhuǎn)的是麻子石頭磨扇
白馬人的歌舞讓我們透視了一個古老的民族,也進一步證明了白馬人都是阿拉魯?shù)暮蟠巳硕加幸粋€裝滿歌的魯干布。
臨近尾聲的時候,一位少女出場了。我感覺到她的出場具有明星的性質(zhì),因為鄉(xiāng)親們看她的眼神,就像蒙古人看德德瑪,藏族人看才旦卓瑪。當(dāng)然,還有格外熱烈的掌聲和狂熱的吆喝。和所有盛裝的白馬少女一樣,她胸前掛著魚骨牌和貝殼類飾物,腰里纏著數(shù)匝銅錢串,頭頂?shù)陌讏A盤帽上飄蕩著三根潔白的雞毛。但是她的彩條長裙更加絢麗。一張?zhí)O果臉上,她忽閃的大眼睛,清澈而頑皮。并且,相對于其他白馬少女,她更具有異族特征,幾乎讓我驚為天女。
我完全聽不懂歌詞。但她的歌聲清脆,高亢,純凈,回蕩在水洗一般干凈的藍天下,真是纖塵不染的天籟之音。
第二天早晨離開木座,乘伐木廠的車回王壩楚。上車時,我發(fā)現(xiàn)后座上已經(jīng)坐了人,細看正是昨天唱歌的姑娘。這時我才知道,她的家就在王壩楚附近,是伐木廠子弟中學(xué)的學(xué)生,唱歌遠近聞名,叫英子。英子,這應(yīng)該是她的漢名。
下午,英子把我分手時很隨意的一句話當(dāng)了真,竟跑來找我,要給我當(dāng)導(dǎo)游。
于是,在一些白馬人狐疑的眼光中,出現(xiàn)了這樣一道風(fēng)景:一個穿皮夾克、牛仔褲、登山鞋的頗年輕的外地人,與他們很熟悉很驕傲的英子一起,在白馬的土地上漫無目的地閑走。這樣的風(fēng)景,與他們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過的白馬山寨,顯得有那么一點扎眼。
而在我的感覺中,英子像是我的一個表妹或者別的什么親戚,彼此早就熟悉,無拘無束,有天然的親密。
雪后初晴,植物正在萌動新芽。森林覆蓋不到的上方就是礫巖了,凌厲的石頭,在藍天下閃爍著金屬一樣的光澤。在原始森林里,可以聽見藍馬雞或者松雞咯咯咯的歡叫。
在英子的帶領(lǐng)下,我去造訪了神山葉西納蒙,認(rèn)識了紅樺、白樺、黃楊、高山柳和忍冬、沙棘、野櫻桃。還有,一片灰黃中唯一的常綠喬木,她稱之為老久樹,樹冠巨大,像大葉榕。
她還教我說白馬語。比如,姑娘——俄若樸樸,小伙子——俄若強巴,大爺——阿尼格古,酒——熱依,歌——阿格。
奪博河邊,林子因葉落而疏朗。光溜溜的枝條掛滿淡綠色的菟絲子,飄揚著如同少女手上舞動的紗巾。這是適合唱歌的環(huán)境。她一支接一支地為我用白馬語唱了山歌,比如關(guān)于大自然的《拉惹》,比如關(guān)于愛情的《阿勒圖格》。
英子唱的歌,投入,深情,咂酒一般醉人。
那一刻,我更加覺得,白馬美麗如同童話。并且,現(xiàn)在這個童話就我一個人擁有。
因為感動,我離開白馬的時候真誠地對英子說,你暑假可以到綿陽來玩,我還可以找老師輔導(dǎo)你唱歌。
暑假,英子真的一個人跑來找我了。她以一個白馬人的性格,把我的每一句話都認(rèn)真對待。于是,我讓她在我家住下來,并且在市文化館為她聯(lián)系老師。
每天,我都要在上班前帶英子去文化館。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英子坐在我自行車后座上,比我和她一起走在白馬山寨更加扎眼。她頭上飄著白羽毛的圓盤帽、色彩鮮艷的民族衣裙、銅錢串腰帶和貝殼、魚骨牌飾物,讓她太特別太驚艷,比一個金發(fā)碧眼的老外走在街上還要稀罕。我們一路前往市文化館的路上,回頭率一定超高。一些時候,她還沒心沒肺地攬著我的腰,好奇地問這問那,開心得格格地笑。而我,只能埋頭蹬車,躲閃著那些大驚小怪的目光。
但是沒幾天她就想家了。在這個人聲鼎沸的城市里,沒有任何人用白馬語和她對話,沒有任何人像她一樣頭上飄蕩著白羽毛,更聽不見奪博河日夜不息的水聲。鋪天蓋地的鋼筋水泥阻斷了她和深山的血脈聯(lián)系,她成了茫茫人海中一座最小最小的孤島。視唱練耳,西洋的發(fā)聲訓(xùn)練,枯燥、單調(diào),也與白馬人崇尚自然的天性格格不入。于是過些天,我只好買一張車票,像放飛鳥兒一樣讓她回歸大山。
那年一別,杳無消息。英子,隨同一個個日子,真的鳥兒一般飛遠了。
近幾年,我曾經(jīng)多次深入白馬,當(dāng)然都會想起英子。
我無法預(yù)測她的未來。但有一點,她肯定早已嫁人,肯定是嫁一個本民族的男人,生兒育女,操持一個幸?;蛘卟荒敲葱腋5募彝?。
其實很好打聽。因為在白馬的聚居區(qū),一個白馬人隨便碰上另外一個白馬人,他們都有沾親帶故的可能。復(fù)雜而源遠流長的血緣,都局限在那狹小的土地上。就像花盆里的植物,上面看似簡單,淺淺土層之下卻是密集而盤根錯節(jié)的根系。因此,很多人都應(yīng)該知道,當(dāng)年那個美麗而歌聲動人的英子,她的今天,究竟延續(xù)了一個怎樣的故事。
但是,向人打聽一個異族美女,對我來說頗犯躊躇。就像和她之間真的有什么曖昧無法撇清似的,每次,我都欲言又止。
我也想以英子為原型寫一篇小說。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蛘?,一次浪漫的艷遇。再就是,一個民族風(fēng)情濃郁的傳奇。各種方案,都被我一一推翻。不僅僅是我和她的故事過于簡單,沒有嫁接的基礎(chǔ),更重要的是,無論從哪個方向去演繹都可能是對英子的冒犯。
我想,英子是一只屬于深山的鳥兒,就讓她在深山里自由地飛翔吧。
她不一定要飛多遠,多高。
四
這些年,越來越頻繁地往返于深山。
三山五岳,乃至天山、祁連山、長白山、大興安嶺、西雙版納,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范圍以內(nèi),最著名的那些大山已經(jīng)去過不少。
我承認(rèn),我內(nèi)心不夠強大。離開人群,走向大山,是想找比我強大得多的力量作為依傍。
每逢假日,通往深山的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車,倦鳥歸林一般撲向深山。坐在車上的似乎都應(yīng)該劃入成功人士之列,事業(yè)得意,生活幸福,意氣風(fēng)發(fā)。但實際上,他們又都是被生活折騰的人。工作壓力,人際關(guān)系緊張,官場失意,情感危機,事業(yè)受挫,如此等等,大家多少都會沾上一些。我們都想找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打開心胸,將煩惱一一騰空。
那些名山,曾經(jīng)是遠離人間、避世隱居的象征。古代的大師們,那些大山深處的稀客,竹杖芒鞋,一蓑煙雨,看見的都是詩情畫意,一峰一石都會擦出詩意的火花。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深山的美學(xué)意義,被前赴后繼的文人們不斷發(fā)現(xiàn)與放大。
但是今天,當(dāng)我們循著他們的足跡進山的時候,看見的除了更多的文人甚至商人的涂抹,剩下的就是擁擠的人群。所有的名山,感覺上越來越大同小異。就是西雙版納、大興安嶺那些古代文人夠不著的邊地,像威虎山、野象谷和孔雀壩這些珍禽猛獸的家園,地名已經(jīng)遠離了自己古老而天然的本義。今年春節(jié),幾乎天天都有游客打架的事件從網(wǎng)上傳來。山西人和福建人打,重慶人和東北人打,從內(nèi)地的這山那山打到臺灣的阿里山。沖突起于擁擠,也因為有太多的東西擁堵心頭,需要釋放。他們只是找錯了出口。我們常常是帶著煩惱出門,又帶著新增的煩惱回家。
名山大川過于喧囂,商機正在消滅古意。于是,那些人煙稀少的無名山地,就成為現(xiàn)實的選擇。
北川、平武,這些離我不太遠的大山區(qū),我最為向往。
前幾年我比較多的是去北川。從綿陽出發(fā),向北,幾十公里就進山了。到了縣城曲山鎮(zhèn),再北上,再深入,可以一直走到青片河,原生態(tài)的羌族地區(qū)。那里的山,比如和尚頭,插旗山,獅子背,海拔高度動輒就是三四千米。那里終年云霧繚繞,風(fēng)光絕險絕美,羌人因此被稱為云朵上的民族。一個個寨子,比如神樹林、爾瑪和西窩、五龍等等,都蜷伏在大山的暗影里,陰郁而神秘。那些木質(zhì)的吊腳樓,重重疊疊擠在山腰。山野空曠,炊煙慵懶,一個個羌寨好像都深陷回憶。夏秋季節(jié),暴雨剛剛過去,山風(fēng)夾著土腥從河邊吹來。泥濘路上,牲口的蹄窩里注滿積水。原本金蛋子般光滑的馬糞被雨水浸泡之后,現(xiàn)出一堆尚未充分消化的草節(jié)。葫豆花幽藍。杜鵑花燦爛。屋前屋后那些喇叭花,似乎要吹響蒼涼遼遠的羌笛。
最開心的是在晚上。煙熏火燎的火塘邊,與羌民一起吃青菜燉臘肉、烤土豆,喝包谷酒或蜂蜜酒,聽羌人老人講自己的傳奇。這時,好像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雜種,這是民間最惡毒的罵人。其實是罵人的無知,因為是中國人都是雜種。融合了幾千年,每個中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點異族的血液在流淌,誰也說不清楚自己血脈的源頭在哪里。所以我在深山里沒有陌生感,看見少數(shù)民族,就覺得他們是我久違了的親戚,自己是他們那個大家族里的成員。只要季節(jié)合適,還會吃到刺籠包、鹿兒韭、香頭子等新鮮野菜。走的時候,往往還要在地里拔幾棵蓮花白。那些荒野里野生或半野生的植物,帶著大山的氣息,似乎有一種勾魂攝魄的力量,讓我持久地神往。
但是5·12地震,北川縣城都從地球上抹去了,舉國哀慟,世界震驚。旅游,采風(fēng),一切變得更不可能也不合時宜,甚至覺得動一動這種念頭都有犯罪感。
由于道路阻斷,5·12以來,我甚至沒有真正進入過北川的大山區(qū)。
去年初冬,我又一次去平武,直奔白馬。
每一次進山都感覺到了新的變化。把我每次拍的照片拿出來按時間排列,就是一個地方清晰的年輪。
道路已經(jīng)修得很好,汽車可以順?biāo)嗦烽L驅(qū)直入。
沿途到處是工地。淘金,挖砂石,河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床”。采石場。錳礦。經(jīng)??匆姶笊降纳眢w被剖開,現(xiàn)出赤紅的巖石層理,如同血淋淋的肌肉。幾處梯級電站將火溪河、奪博河閘斷,活潑潑的河流不再流淌,一潭死水是被囚禁的生命。
伐木廠曾經(jīng)是深山的剃頭匠,所到之處制造荒山禿嶺。還好,川西北是暴雨中心,雨量驚人,春天一到植物就開始瘋長。尤其是,十幾年前就把伐木廠撤了,留下了一個王朗自然保護區(qū)。保護區(qū)是隔離起來的深山標(biāo)本,可以看到白馬地區(qū)的前世。這里還是真正的原始森林,進去還是地老天荒。楠、栲、櫸,紅松、冷杉、云杉,郁閉了整個天空。粗藤絞死巨樹。朽木身上長出幼枝。雷擊火燒的地方被灌木遮掩。杜鵑林邊白樺成片死亡。林蔭深處,倒斃千年的枯樹被青苔層層包裹,橫七豎八,如森森骸骨,場景如同好萊塢科幻片一般恐怖。植物間的扼殺、競爭、反抗、制衡與更替,驚心動魄,亦如人類社會。不過,這里沒有,也不需要人類的干預(yù)。植物們只服從于祖先的遺傳密碼和上蒼的安排。
遺憾的是看不見野獸?;⒈缫呀^跡,老熊只有在夏天,在玉米成熟的季節(jié),才聽說它們新近活動的故事。作為中國第一個大熊貓保護區(qū),當(dāng)然有大熊貓。據(jù)說經(jīng)高科技手段普查,多達200多只。即便如此,附近的白馬人還是難得見到它們。不過,上世紀(jì)60年代以前出生的白馬人,還依稀記得兒時吃大熊貓肉的味道。纖維粗,接近牛肉卻遠不如牛肉好吃。因為多,因為它們笨,很容易獵獲,賤得才幾分錢一斤,在王壩楚街上仍然沒有牛肉好賣。現(xiàn)在當(dāng)然再沒有誰敢打大熊貓的主意,誰都知道它們是國寶。不少外國動物園的大熊貓就是從這里送出去的,它們也是外交官,超一流的外交官,是外交棋局中重量級的棋子。當(dāng)然也有不少大熊貓居住在國內(nèi)動物園??傊鼈兊纳铕B(yǎng)尊處優(yōu),很貴族。然而它們的貴族生活都是以失去自由為代價的,相當(dāng)于軟禁。就像城市里的某些人,財富越多,地位越尊貴,就越像大熊貓。森林中那些等級較低的動物就不同了,從牛羚、麂子、巖羊乃至野雞野兔,有自由,卻辛苦而危險。它們一些時候就在餐桌上現(xiàn)身,在碗碟里展示它們最后的魅力。
那天晚上住亞者造祖村。白馬老鄉(xiāng)依然淳樸好客。提供的是白馬特色的飯菜,水平不遜于城郊的農(nóng)家樂。但是走進這個白馬山寨,每一腳都踩在水泥地上,地氣再也無法接通。在實用主義主導(dǎo)下,樓房風(fēng)格也漸與漢式民居靠攏。家家門口的壩子中央都砌著篝火臺,隨時準(zhǔn)備接待游客。家家房頂都頂著鍋蓋,還在門外就可以看見屋里正在播放電視劇。顯而易見,白馬人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正在被沖擊和重組,加入了太多的外來元素。寨子里人很少,據(jù)說許多人都進城了,陪孩子上學(xué),打工,年輕優(yōu)秀的歌手都受雇去了各地的旅游點??粘?,這個詞用在這里更為貼切。只有晚上商業(yè)化的歌舞演出聚集了一些人氣。主持人是寨子里的,一舉一動都是模仿城里的演唱會,自然說的也是普通話。開始之前,念了一長串名字,都是來自綿陽成都的有頭有臉的人。他們也是今天買單的大客戶。
節(jié)目的高潮是背媳婦。同行的一位小兄弟有艷福,喜從天降,被白馬小美女的繡球砸中。他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狂喜,決心要做一回稱職的新郎官。別人背起自己的“媳婦” 圍著篝火只跑了兩三圈就再也承受不起幸福,而他,跑了十幾圈還舍不得放下,最后是將“媳婦”直接背進了洞房。
洞房緊閉。幾對“新人”各自在自己的新房里不肯出來。留在場內(nèi)不明真相的人們竊竊私語,在想象房間里面的曖昧、浪漫、纏綿甚至色情。后來我也有些忐忑:難道真是干柴遇上了烈火?
小伙子最終是帶著復(fù)雜的表情出來的。我逗他,他只笑了笑,笑得很勉強很難看。后來才知道,他們是在里面討價還價。因為,他不知道當(dāng)這種新郎官是要付費的。給新娘,還要給“伴娘”。最終,200塊的高價,意外的出血,奪走了他的浪漫。
在縣城里我見到了嘎尼早。這個白馬人的一號美女和歌手,曾經(jīng)率弟弟妹妹以三人“白馬組合”獲得過某衛(wèi)視選秀節(jié)目的亞軍?,F(xiàn)在她的弟弟妹妹據(jù)說都去了總政的歌舞團,當(dāng)職業(yè)演員。而她,帶著振興家族和民族文化的雄心留在平武打拼。她遞給我的名片上卻沒有“嘎尼早”。眾多的頭銜,包括“平武縣人民政府形象代表”,都由一個叫“張麗”的名字統(tǒng)領(lǐng)著。新一代白馬人中,也許她把白馬文化的旗幟舉得最高,但同時,她似乎在現(xiàn)代化亦即漢化的道路上好像也跑得最快。以前我在綿陽看過她的演出,總感到其中的白馬元素還是不夠。那天晚上,在縣里最好的歌廳里,我與她見了唯一的一面。大約是當(dāng)?shù)嘏笥颜J(rèn)為我們都是有那么一點名氣的文化人,請她參加我們的聚會,讓大家都有足夠的面子。歌我們一首接一首地唱,包括對唱。我的激情是因為被感染,當(dāng)然也是刻意保持熱度,讓她多唱,以便多聽。她的歌唱得比英子更好,有專業(yè)水準(zhǔn)。但是她沒有唱白馬歌曲,更沒有用白馬語。
嘎尼早,一個瓜子臉、柳葉眉、大嘴巴、明眸皓齒的白馬美女,其外在的美麗明顯是異族的,不知怎么一見面就讓我想起世界杯上出足風(fēng)頭的里克爾梅。同時她又是張麗,一個現(xiàn)代的時尚女性,在中國內(nèi)地任何一個城市的街道上都可能看見的當(dāng)代美女?!案履嵩纭薄皬堺悺?,就像一張碟片的A面和B面,承載了迥然不同的兩種內(nèi)涵,卻又集于她一人之身。
五
深山老林里,古樹七歪八倒,無拘無束。野獸來去無蹤,只聽從自己欲望的指揮。老鷹在云端盤旋,凌空御風(fēng),整個藍天都是它表演的舞臺。
面對深山的誘惑,我曾經(jīng)幻想把自己也變成一棵樹,松、杉、楠、楊、樺,都行。長在大山的懷抱,清清靜靜地存在,生長,屹立百年,千年,看著飛禽走獸,還有人,在身邊死死生生,生生死死。
但是我不是植物。我只能現(xiàn)實一點,幻想一下山民那樣的生活。
我曾經(jīng)把目光停留在北川一個叫楊柳坪的地方。那里就在北川縣城對面,山高水長,是真正的天然氧吧,是可以出賣空氣的地方。山很大,汽車在山上盤旋很久才可以抵達。在那里詩意棲居的方案,我曾經(jīng)設(shè)計了多種。以那些吊腳樓、石板屋、野梨樹、野櫻桃、野蘋果為背景,或租或買,弄一小塊地,蓋幾間小屋,與幾個好朋友,包括幾戶羌民,做鄰居。還要養(yǎng)一群雞,幾只鴿,一兩條狗,組成一個熱熱鬧鬧的大家庭。我還設(shè)想若干年后退休,就在這里扎下根來。夏天在樹蔭下納涼喝茶,冬天圍爐煮酒,夜話,讀書,寫作,還“想吃點什么就做點什么”。那種生活,就像德富蘆花所描繪的,房子雖然簡陋,尚可容身;院子雖小,亦能仰望碧空,足可以信步遐想。
遠離城市,遠離喧囂,遠離燈紅酒綠,更遠離聲色犬馬?;畹煤唵巍⒄鎸?、干凈,回歸自然的人性本色。自己不再是某一部機器上的小小零件,身不由己地運行。時間也不再是金錢,讓自己的節(jié)奏慢些,再慢些,甚至包括心跳。自己只屬于自己的時候,日子,一定會變得從容而悠長。
我不知道,楊柳坪在5·12后是否仍然宜居。但是我自己清楚,即使沒有大地震,我也未必會定居楊柳坪。
想到這里,就有一個叫“山人”的詞,在我腦中蹦跳個不停?!吧饺恕?,這可不是什么山野樵夫,而是文人墨客們都喜歡披在自己身上的一件外套。前有古人,比如射陽山人、碣石山人、漁陽山人、云亭山人、八大山人,如此等等,高山仰止。后有來者,跟著他們屁股跑的當(dāng)代“山人”不計其數(shù),形形色色。上網(wǎng),鼠標(biāo)隨便一點就可能拽出一串。
的確,現(xiàn)代人對大山的興趣空前高漲。登山、探險、旅游、當(dāng)驢友,已經(jīng)成為一些富人的至愛。
畫家筆下總是東倒西歪的茅屋竹寮,作家們總偏愛落后蠻荒,游客總是希望深山永遠停留在原始社會,深山,山里人,永遠都是他的欣賞的風(fēng)景。
但是,沒有任何人愿意自己長留深山,終老深山,做一個真正的山民。
我向往深山,但骨子里更貪戀城市繁華。
和那些“山人”一樣,我也是好龍的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