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
許多人在畫著梅花,暗喻自己是懷有梅的品格,我沒有這樣的境界。我畫這樹梅花的時候,正獨自悶在長沙的一所賓館里。那一刻,我隱隱聽見對面深巷里傳出了二胡的聲音,細膩似水,迂回幾次后,便往月色里溶去。窗外的月兒適明媚姣好,我心卻怯得慌,多一眼都不敢窺的,只埋頭畫畫。完成了,本想將那會的心情也一并記錄到畫里,遲疑了一會,覺得還是空著的好,單落了個窮款:
戊子中秋,愔愔堂高宇時客長沙。
愔愔二字,《說文》里的解釋大約是這樣的:愔愔者,緘默不言也。
我就沉默了一夜。
2009年9月12日凌晨
秋 草
內(nèi)蒙的一個朋友來我畫室,索畫一面冊頁。這朋友前幾年也是來過,給我的印象全屬于身體壯實,還很有神采,像歌里唱的駿馬的樣子。這次見面,我差點有點認不出了,我說:“老李,你怎么變化這么大呢?”(我本來想問,你怎么一下子就這么老了。)他長吁短嘆了一陣,說是原來經(jīng)營的廠子已經(jīng)維持不下去,現(xiàn)在三個孩子,一個大學剛畢業(yè),工作還沒著落,一個正讀大二,老三明年又要考研究生了。手頭一緊,就想著把前些年收藏的一點字畫拿出來倒騰,掙一個算一個。我聽了他這么一說,就連連勸他吃西瓜,喝茶,把誰忘到這兒的煙也遞給他,只想穩(wěn)定一下他的情緒。過了一陣,我就說你這么大老遠跑來,我給你畫樣什么呢?他比劃一下:我上次見過你的一張長條的雁來紅,好看,就畫雁來紅吧!
冊頁不是頂大的那種,沒費多少時間,就抹完了兩支朱砂蘸上胭脂的雁來紅。他看看,點頭表示喜歡。完了他又問我,能不能在雁來紅的根部再畫只蟋蟀,我明白他是要拿了有草蟲的畫兒可以多要別人的錢的,爽快滿足了他的要求。一切就緒,只當題款了,對著畫,我默神了一會,心里卻突然蹦出了這樣兩行字:
草色老卻人去后,
蟲聲響斷月斜時。
完了,他連說好好好,符合我的心情哩。我補充了一句:“你知道么,雁來紅還有一個名字,叫做老少年?!”他一愣,看我的那會,我們對視的目光分明照見了各自的心境。
2009年8月18日下午
郎還記得花
《墨梅》題識:
疏影橫斜,戚戚巖阿;
冷眼一看,便是梅花。
丙戌花朝,作此并題。高宇。
這張畫只兩平尺,小,我喜歡。
與他有過飯桌上的一面之緣。那次因為他,就把他引上門了,于是有了第二次的握手。他領(lǐng)著他來其實是他掩護著他來掠畫,名曰拜訪我,實則拜訪我的畫。他仗著和我可以很隨便,進門后兩個屁股沒有章法地在沙發(fā)上移了幾下,就進畫室了。來得突然,我剛拍完照的這張畫還乖乖地在墻上釘著,他死磨硬纏一氣呵成就把這張畫替他給搞定了。我不忍心駁他的面子是因為我一位師長。他忍心占我的便宜是因為他要討好他們省外事辦主任的這個他。
我眼巴巴地看著他和他就像剛做完一次免費的愛一樣美滋滋地走了。
那一天是那一年的9月1日。
這一走就是至今也不再有過聯(lián)系。春去也,“花復認郎否?”
郎卻一直記得花哩!
2009年9月1日燈下
燦爛之花
《萱花》題識:
壁上凌霄逞顏色,寒菊籬下把名夸。
請看亭亭忘憂草,無所依傍能自拔。
這首不怎么像詩的詩當然是寫給我的心靈的,像是獸伸出舌頭來有意圖地舔著自己。
一件作品——就比如一張畫,以及畫上的題詩,總是意有所指的,包括懷戀一個人,憧憬一種生活的境界,思考走過的一段路程,感恩、同情,或者很狹隘地埋怨、嫉恨著誰。
人生就總是在這些交叉的情緒的巷道里奔突著,一直走,走,走,直到走到某一季節(jié),突然見著了一支萱花,面對那張不需要阿附于誰地將自己支在天地之間的笑容,你也就真的精神燦爛了。
2009年9月4日凌晨3時
釀 愁
上一周山東電視臺的幾個小伙子上門來拍了關(guān)于我的一個專題片,昨天下午當丁先生過來把抓拍的幾張相片拷進我的電腦時,對著長發(fā),以及越來越“絕”的腦門,我就體會出年齡是很容易壞人心情的。不光是女人不樂意面對,男人也一樣的敏感著。長發(fā)不是刻意為之,是就近去了幾次理發(fā)店,都趕著人家忙,我又沒耐心等,反復折回,就蓄出來了?!敖^”處自然也是出于無心,——我怎么忍心教自己“空前絕后”呢?那么我又想,有了長發(fā),好像又有了取長補短、自我修正的意思了。
——“日日寫蘭心已老,月明環(huán)佩疑歸來”。這是我題寫蘭花的拙句。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今晚大半時間是忙于為一個朋友的畫集趕寫篇序言,中途想歇息時,將齊白石的一本大畫集拿出來翻看。
白石老人在上一世紀20年代曾畫過一幅蘆雁圖,上題一首五絕:“容易又秋風,年年別復逢;雁鳴休笑我,身世與君同。”完了又跋:“余年來嘗居燕京,春往秋歸,畫此慨然題句?!弊鬟@樣的詩畫時候的齊白石,身份還是一個處在五進五出北京城、從勢利人鄙夷的目光里討生活的湖南鄉(xiāng)下木匠,他還不曾顯達。就像徐悲鴻說的,齊先生如果在60歲去了,中國就沒有了齊白石。而當16年前,我第一次從書店捧回這本外文出版社新版的《中國現(xiàn)代國畫大師齊白石畫冊》,對著這幅畫,看到老人家的蘆雁一頭扎進水里,只剩了一個光光屁股露在外面的樣子,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粋€26歲的人,怎么可能與一顆將近60歲的凄涼的心靈產(chǎn)生共鳴呢?
“少年不識愁滋味”么。
原來,真正的愁,多數(shù)時候還是在深涉閱歷的年齡里釀成的,如酒。
2009年9月13日凌晨3:30
蓬勃崖谷
作畫是治病,你信么?
這里畫的是我老家沅水流域立根在懸崖陡壁之上的蘭,是真的野蘭。
野蘭固不宜移植于花圃的。
她在自然里長養(yǎng)著,“綠葉兮素枝,芳菲菲兮襲予。”優(yōu)雅自適,瀟散自在,她不為誰而開,或者謝。“空山狼藉春,半屬野樵領(lǐng)?!彼南才挥邢裎疫@樣的山里人能夠明白。所以就說:
打破盎植盆栽,恥與凡卉爭榮;
我自蓬勃崖谷,顛倒十里春風。
寫畢,精神就颯爽了。
2009年9月17日湛庵高宇記于京華黃昏后
晨 荷
無情有恨無人覺,
月曉風清欲墮時。
這是陸龜蒙在嘆惋著白荷。
再過一刻,深秋的天就該泛白了。經(jīng)歷了一整天的開放,到了這個時辰,荷最是辛苦,所以我只以簡筆勾勒了一個花骨朵側(cè)在枝葉之間,余皆睡去。結(jié)果卻在葉的面上著意灑了幾滴冰清的水,說是這會的露珠亦可,或者昨夜殘滯的淚痕。
2009年9月20日凌晨5:20
賤的高華
有一個說米芾的故事。有一回老米得到了一張極為珍貴的古宣,書之,結(jié)果非常糟糕,又是懊悔又是嘆息。旁人就問:“這是何故呀?”老米說:“心有雜念么!”
米芾在北宋是堪與蘇東坡比肩的書畫大師,手段當然沒得挑剔的。只因為在寫字的時候,心里老默想著這么難得的一張好紙,可不能寫壞嘍,筆就怎么也灑脫不起來了。
我是常常習慣用爛賤的宣紙來書畫的。用這類的紙張時,雖然技藝仍是拙劣了些,還做不到心手雙暢,可是單是一顆心,多數(shù)時候就沒有掛礙了,而書畫的境界旨趣往往就打這一處出矣。
2009年10月12日凌晨1:30
松之所以為松
雨至時間或短吟;風起了便作長嘯;雪罩后抖擻;晴日里猶見龍蛇之姿?!菫樗傻男螒B(tài)。而能夠不以四時之變稍易其容,所謂本色不褪,蒼翠似初,就不僅僅是松的常態(tài),且是它的精神了。
昨夜在畫了這幅松樹之后,胸膈間隱隱地起了一絲涼意,興發(fā)了一些的感想,便覺天地寂寥。我在靜對著松的時候,感覺松也是和我對視著的。
過了一陣時間,看著墨、色已經(jīng)干透、沉靜下來了,我就有了這樣的款識:
立起為松,臥著是龍;
空山萬古,不屈春風。
己丑歲杪,溪州高宇客寓京華已越十年矣,猶不諳世情,人多以鄉(xiāng)下人目之。
也罷。
2010年1月7日午后作記。
昨夜的海景
白日里的海的顏色、氣勢都已經(jīng)褪去,海灣的燈火與天邊寥落著的星子開始有了天地的照應。燈火的背后正夾帶了一層濃墨,誰畫拖泥帶水山?
漁船的影子也不像是讀書人寫的那么慌忙。并且因為不曾嘯卷大風,就目測不到它顛倒傾斜的式子。只感覺出船是真的開回來了。回家。
腳光在這一處的沙灘上,渾身都柔和,面。于是一切都變得軟軟的。
瞇起眼睛,從鏡頭里瞄了瞄,海面分明是平滑的,像浮了微風還茂密著草色的盆地;而三三兩兩的模糊的人形,就是支在盆地里的樹影了。
五十米外,正嗲著一個女人的聲音,“老公,老公……”
我將目光慢慢移向海平線的盡頭。
對著大塊的殘照,不知怎么,一顆冰涼的眼淚突然就滴落下來了。
庚寅酷暑,我在惠州。
月圓于心
今晚的天空是陰郁的,見不到期望里的冰輪之姿。我就想象著月被裹在云層里的光景,如珠溺在泥淖中,遂縱橫涂抹,得一殘月,雖奇峭似缺璧,心卻亮堂了。
辛卯三五之夜,高宇燈下作。
戊己庚辛
畫這一株野蘭的時候是早在戊子。題款以為己丑。而掀開她的掩面,容與觀者盤桓憐影、一洗俗氛佇氣,轉(zhuǎn)為庚寅。①一度重見,歲已辛卯,秋草蟲聲,已涼時節(jié)。
何以畫畢,隔年乃題,現(xiàn)在已然是找不準當時的心情了。只是去了縝麗的鏤華,以廖簡縹緲的筆致,寫出別含的古趣,奕奕自抱神采,越過四年,依舊是可目遇而心許的。
至如今宵,在我將滿懷的意緒灑落為這一行零星的文字前的半日,已經(jīng)鴻雪留痕別處,幽花吐芳人家。
2011年8月26日零點,記于故鄉(xiāng)
①庚寅——2010年2月,這一紙?zhí)m花參加了家鄉(xiāng)政府為我舉辦的“花滿湘西——蘇高宇回鄉(xiāng)畫展”,后又在深圳的個展中展出。
八大如蓮
八大之所以好,屢屢感動了我們,是因為八大在畫畫的時候,他將他的身世、際遇、以及作畫瞬間的真實情感都凝注于筆端,孤憤,憂傷,懷戀,或者向往。——我想多半一定是懷抱向往的。向往著一種圣潔如蓮的美好,一種沒有塵滓的清明之境,目寄心期,所以他的筆下,就現(xiàn)出了一片日光月影的澄澈,以玉的品質(zhì),蕩滌凡心。
但是又不得不承認,我們真正是不懂得八大的,走不進他的靈魂。這就像我們常常沉浸在蓮花開放的喜悅里,卻看不見她孕育在污泥中的真實的苦悶。
2011年5月31日 16:25
賀朋友書展
五月間,好友的哥哥要舉辦個人書法展了,囑我寫字,我自然是很樂意分享他的喜悅的,于是就從放翁的詩里,撿出了這八個字:
老蔓纏松,瘦蛟出海。
我想了想,原來好友的哥哥的書作我是見過的,以行草為擅長;加以已越花甲的年齡,嘗遍了人生的況味,一懷胸襟也正是到了蘇東坡說的漸老漸熟、乃造平淡的佳境,則書此為賀,庶幾貼切。
其實書之為書,斤斤于法者為小技,落落乎天地之無形、直瀉胸中塊壘者方才稱得名士,得書家之真趣呀!
2011年4月10日 10:10于故鄉(xiāng)
畫松自語
這是松的局部——一些枝椏逼近眼睛時的傳移摹寫。人以為貼近了,感覺真切,實際反而犯了迷糊了,一團一團的結(jié)扎在一起,理不出細密的起止,紛紜了頭緒。這樣的光景我們常常是遇到的。有時候是真的不期而遇,多數(shù)時候又是我們自覺自愿這樣子去編織,讓眼睛和心遭受悶罪。沈括說一個人以藝術(shù)的眼光欣賞真山實水的時候,一定要懂得“轉(zhuǎn)悠”的意趣,不必死盯在一個角度不變地去看,而是要圍繞著大山作面面觀,“如人觀假山耳”。他以為以這樣的姿態(tài)去看山看水,能得造化之魂,乃不為山形所縛,究竟是一種“大”的眼光。大略胸次開張了,人就有落落之舉,不復為一情一事多糾結(jié)也。這樣說著,我將畫再行端詳了起來,心,就遠了,灑然具出塵之意。
2011年3月17 日16:39
門
自何處生,由何處活,死于何處,都要經(jīng)過許許多多的門。
門開著的時候,是迎進,亦為送出;送出的不盡是別離,宛如迎進之后并沒有擁抱。惟余無言不語之門,如鏡之明,真切地照鑒著你的迎面或者轉(zhuǎn)身。
忽有一日,門被沉悶地叩響,啟視之,必無人。
今夜,門只變成了一具符號。
2010年11月28日 孤燈夜坐,心甚驚懼,作記如此,以志不忘。
孤心如月
凌晨四點。
原來熟悉的白日里的樹,陌生了。
枝條黝黑??荻?,勁得像鐵;滴翠的茂葉,到了這一時刻,幽幽的只溢亮光,光影里又浸著細碎的寒意,還微微地抖動著……
斑駁的是我的意緒,敷在枝葉上的就當是你情絲的幽光吧。
于是我莊重地記下了今夜的光景,以小孩子寫正楷的筆致。
其實我在尚未拈起這管毛筆的時候,心里便是懷想著你在同一輪月亮下的模樣了,所以就說:
你在異國。
我客他鄉(xiāng)。
人是孤兒。
庚寅三五之夜,識于xx,月甚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