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衛(wèi)威
晚清大變局下,中國的文化教育在“沖擊—回應”的歷史轉(zhuǎn)折關口,由睜眼看世界的有識之士引領,勇敢邁出了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最初的步伐。1902年,是大清王朝在屈辱中艱難走向新世紀的第二年,也是在日本教育家的啟發(fā)下,作為“官話”的“京城聲口”,被有識之士有意識地確立為中國的“國語”,在京、津等地逐步實驗推廣,并與國家、民族的統(tǒng)一大業(yè)發(fā)生重要關聯(lián)的一年,更是中國的文化教育借助維新變法再起之勢,擺脫激進政治的綁架,發(fā)生新的穩(wěn)健的轉(zhuǎn)折的開始。星火之蓄勢,得變法之勁風,“國語”與國民教育和中國大學的興起的關系,也由此開始緊緊地連在一起。
1902年,迫于前一年屈辱的“辛丑條約”(因是針對之前的庚子教案,故又稱“庚子賠款”)的壓力,中斷三年多的維新變法之論再起,一批受“戊戌變法”牽連的官員重新被啟用。特別是在前一年兩江總督劉坤一和湖廣總督張之洞“江楚會奏變法三折”的實際推動下,欲變法先興學的呼聲最為高漲。1月10日,吏部尚書張百熙被任命為管學大臣,掌管京師大學堂。南京興學方面,掌管江南陸師學堂及新附設礦務鐵路學堂的俞明震,受劉坤一指令,在3月24日,以江南陸師學堂總辦的名義親自護送陳衡恪、陳寅恪、周樹人(魯迅)、芮石臣(顧瑯)、張協(xié)和(邦華)、伍仲文(崇學)等24人乘日輪“大貞丸”由南京出發(fā),去日本留學,同時考察日本教育①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魯迅年譜》(增訂本)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87—88頁。。5月8日,山西巡撫岑春煊和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聯(lián)合,利用山西省被迫支付英國“庚子賠款”的五十萬兩白銀,成立山西大學堂。
同年2月8日,因“戊戌變法”而亡命日本橫濱的梁啟超,創(chuàng)辦《新民叢報》;同年11月27日(農(nóng)歷10月28日),《新小說》在橫濱創(chuàng)刊。該刊附設于《新民叢報》,梁啟超在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新中國未來記》,在倡導“新民”和“新小說”的同時,極力推崇并踐行“新文體”。黃遵憲(字公度,1848—1905)因此致信稱贊說:“《清議報》勝《時務報》遠矣。今之《新民叢報》又勝《清議報》百倍矣。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人人筆下所無,卻為人人意中所有,雖鐵石人亦應感動。”①黃遵憲:《致梁啟超書》,黃遵憲撰,吳振清、徐勇、王家祥編校整理:《黃遵憲集》下卷,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90頁。與此同時,針對《天演論》譯者,“以為文界無革命”的嚴復,黃遵憲也專門有書信給他,明確提出文界“無革命而有維新”②黃遵憲:《與嚴復書》,黃遵憲撰,吳振清、徐勇、王家祥編校整理:《黃遵憲集》下卷,第480,479—480頁。。黃遵憲在給嚴復的信中說:“以四千余歲以前創(chuàng)造之古文,所謂六書,又無衍聲之變,孳生之法,即以書寫中國中古以來之物之事之學,已不能敷用,況泰西各科學乎……今日已為二十世紀之世界矣,東西文明,兩相接合,而譯書一事,以通彼我之懷,闡新舊之學,實為要務。公于學界中又為第一流人物,一言而為天下法則,實眾人之所歸望者也。仆不自揣,竊亦有所求于公。第一為造新字,次則假借,次則附會,次則漣語,次則還音,又次則兩合……第二為變文體。一曰跳行,一曰括弧,一曰最數(shù)(一、二、三、四是也),一曰夾注,一曰倒裝語,一曰自問自答,一曰附表附圖。此皆公之所已知已能也?!雹埸S遵憲:《與嚴復書》,黃遵憲撰,吳振清、徐勇、王家祥編校整理:《黃遵憲集》下卷,第480,479—480頁。黃遵憲和嚴復都是晚清著名的思想啟蒙者,是較早走出國門,放眼看世界的維新之士。嚴復又是吳汝綸的門生,他翻譯的《天演論》出版時,序言為吳汝綸所作。文學家和政治家變革文體的自覺意識,將和變革讀音識字方法的國語教育家的“國語統(tǒng)一”思想合流,成為維新改革的重要動力。
也正是這一年,中國教育史上兩位杰出的教育家出訪日本,考察、學習日本的國民教育:京師大學堂的總教習吳汝綸(字摯甫、摯父,1840—1903);天津嚴家學館(1904年改為南開學校)創(chuàng)辦人嚴修(字范孫,1860—1929)。兩人都留下翔實的考察日記,分別為《東游叢錄》、《壬寅東游日記》。嚴修在赴日的船上即對日本友人富士德太郎表示:“近頃,吳京卿亦奉朝旨東游,待其歸國當有建白?!雹車佬?《壬寅東游日記》,嚴修撰,武安隆、劉玉敏點注:《嚴修東游日記》,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頁。兩位教育家這次日本之行的收獲是巨大的,對中國教育引發(fā)的改革更是迅速的。就國民教育而言,這一改革是多方面的,我這里著重關注“國語”這一具體的問題,只在國民教育的大歷史中,追尋“國語”推行之前的小細節(jié)。
1902年2月,管學大臣張百熙向并無實權(quán)的光緒皇帝奏薦吳汝綸為京師大學堂總教習獲準。吳汝綸雖以不懂西學為由向張百熙再三推辭不就,但皇帝的詔書難違,他又不敢公開抗旨,于是就提出先到日本考察學制,欲取法日本的國民教育模式,為中國教育開辟改革新路。吳汝綸是6月9日(農(nóng)歷5月4日)從天津出發(fā),10月22日(農(nóng)歷9月21日)回到上海。嚴修是8月10日(農(nóng)歷7月7日)自天津啟程,10月30日(農(nóng)歷9月29日)回到上海。
對此事,吳汝綸之子吳闿生在《先府君事略》中寫道:“壬寅春,天子懲往事之過,發(fā)憤圖強,參考中外良法,詔行省府州縣咸立學堂,首于京師創(chuàng)立大學堂為之倡。管學大臣吏部尚書張百熙,以為學堂之立,首在主持之得人,親枉駕過先君客邸,堅請出相助,不可,則扶服以請,先君猶不應。張公不待許諾,直奏聞之于上,得俞旨賞加五品卿銜,充大學堂總教習。”⑤吳闿生:《先府君事略》,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4卷,合肥:黃山書社,2002年,第1159頁。賀鑄在《吳先生墓表》中詳述并銜接事由:“先生既受張公之聘,以謂諸國學制,歲更月修,久而后定,仿其規(guī)范而不能得其精意,恐難見功,故有日本之行。日人素信慕先生,及見先生之來,喜吾國有意圖新,又感先生之勤于所事而虛己以求也,自文部大臣及以教育名家與凡有事于學之人,爭思有以自效,其立學以來文牘,外人所不得見者,皆出之,以備觀采。”①賀鑄:《吳先生墓表》,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4卷,第1149頁。
黎錦熙指出,1902年叫出“國語統(tǒng)一”②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01頁。近有劉進才《語言運動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詳論此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3—37頁。這個口號的正是這位“桐城派”后期作家、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吳汝綸,并展示了《東游叢錄》所寫到的一個細節(jié)。吳汝綸此時是曾國藩門下四大弟子中年齡最小也是惟一的健在者,同時也是學問最好、文章最好的一位。同門師兄張裕釗(1823—1894)、黎庶昌(1837—1896)、薛福成(1838—1894)均未能高壽。相對于薛福成出任駐歐洲英、法、意、比四國公使4年,黎庶昌在歐洲多國使館做文化參贊5年、兩度出任駐日本公使6年的特殊經(jīng)歷,吳汝綸說自己不懂西學是絕對的事實。但從他的日記可知,他對嚴復等人的譯介,對介紹西方或西學翻譯著作,如《天演論》、《盛世危言》、《四國志略》、《實學指針》、《學校管理術(shù)》有廣泛的涉獵,并有詳細的閱讀筆記。對當時介紹西學的報刊如《格致新報》、《水陸軍報》,美國的《學問報》、《學文報》、《紐約喜羅報》,法國的《博學報》、《格物報》,德國的《七日報》,英國的《太陽報》,日本的《郵報》,俄國的《彼得堡時報》等均有閱讀札記。
1902年6月9日,吳汝綸奉清廷之命,帶領李光炯等赴日本考覽學制,行程中的見聞、訪談、書信、日記等合編成《東游叢錄》(此書中的時間均為農(nóng)歷)。在3個多月的時間里,他曾拜訪日本朝野各界人士,深受當時日本所推行的國家觀念至上的“國民教育”的影響。在他所拜訪的各界人士中,先后有四位向他談到國語統(tǒng)一與文字改革的問題。他們依次是:山川健次郎、伊澤修二、土屋弘(伯毅)、勝浦鞆雄。
6月30日(農(nóng)歷5月25日),東京帝國大學總長、理學博士山川健次郎就明確地向他建議要重視“國語”統(tǒng)一的具體問題,說:“凡國家之所以存立,以統(tǒng)一為第一要義。教育亦統(tǒng)一國家之一端。故欲謀國家之統(tǒng)一,當先謀教育之統(tǒng)一。教育之必須統(tǒng)一者有三大端:(一)精神;(二)制度;(三)國語?!雹蹍侨昃]:《東游叢錄》,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3卷,第788,789,797—798頁。山川健次郎又進一步向他解釋了推行“國語”的重要性:“國語似與教育無直接之關系,然語言者,所以代表思想,語言不齊,思想因此亦多窒礙,而教育之精神,亦必大受其影響。此事于他國無甚重要,以貴國今日之情形視之,則宜大加改良,而得一整齊劃一之道,則教育始易著手?!雹軈?汝綸:《 東游 叢錄 》, 施培毅 、徐 壽凱 校點:《 吳汝 綸全集 》第3卷 ,第788,789,797—798頁。
7月21日(農(nóng)歷6月17日),吳汝綸拜訪東京高等師范學校校長,著名教育家伊澤修二(曾在臺灣興學,著有《支那語正音發(fā)微》)之后,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訪伊澤修二,留飯久談,諄諄以國語一致為統(tǒng)一社會之要?!雹輩侨昃]:《日記》,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4卷,第714頁。這次談話,頗有細節(jié)的沖擊力量:
(伊澤修二)又曰:欲養(yǎng)成國民愛國心,須有以統(tǒng)一之。統(tǒng)一維何?語言是也。語言之不一,公同之不便,團體之多礙,種種為害,不可悉數(shù)。察貴國今日之時勢,統(tǒng)一語言,尤其亟亟者。
答:統(tǒng)一語言,誠哉其急!然學堂中科目已嫌其多,復增一科,其如之何?
伊澤氏曰:寧棄他科而增國語。前世紀人猶不知國語之為重,知其為重者,猶今世紀之新發(fā)明,為其足以助團體之凝結(jié),增長愛國心也……既而德王威廉起,知欲振國勢,非統(tǒng)一聯(lián)邦,則不足以躋于盛壯;欲統(tǒng)一聯(lián)邦,非先一語言,則不足以鼓其同氣;方針既定,語言一致,國勢亦日臻強盛……
答:語言之急宜統(tǒng)一,誠深切著明矣。敝國知之者少,尚視為不急之務,尤恐習之者大費時日也。
伊澤氏曰:茍使朝廷剴切誥誡,以示語言統(tǒng)一之急,著為法令,誰不遵從!尊意“大費時日”一節(jié),正不必慮。⑥吳汝綸:《東游叢錄》,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3卷,第788,789,797—798頁。
接下來,伊澤修二以事實為例來勸說吳汝綸:
即如仆信州人,此阿多君(時席上有此人)薩摩人,卅年前對面不能通姓名,殆如貴國福建、廣東人之見北京人也,然今日仆與阿多君語言已無少差異。敝國語言之最相懸殊者,推薩摩,初建師范學校時,募薩摩人入學,俾其歸而改良語言,今年春仆曾游薩摩,見學生之設立普通語研究會者,到處皆是。所謂普通語者,即東京語也,故現(xiàn)在薩摩人殆無不曉東京語者。以本國人而學本國語,究不十分為難,況乎今日學理之發(fā)明,啞者尚能教之以操語言,況非啞者乎?惟不試行之為患耳。茍其行之,假以歲月,其效顯著于齊、魯、閩、粵之間,可操券決也。①吳汝綸:《東游叢錄》,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3卷,第798,749,427頁。
這里所呈現(xiàn)的“東京語”對日本各地人與人交往的改變,和學校教育中的“普通語”教學的實際情況,在24年前的日本,卻是另一種景象:書面語(國話)與口語,書面語與方言,州郡之間方言與方言很難溝通,雖本國人也“未能悉辨”,“亦不能解”。這在駐日公使黃遵憲1878年(戊寅)的《與日本人筆談》中可見一斑。錄兩段當時黃遵憲與源桂閣(大河內(nèi)輝聲)的談話為證。
1878年10月29日(農(nóng)歷10月4日):
桂閣(我指著北京官話本《正音提要》中的話說):“老慷慨”、“老四?!保握Z意?
樞仙:老字是北京話中口頭語,如“好久”之意。
桂閣:是書官話了,不知別有纂北京土話者否?如那《紅樓夢》中話,則照之而好否?
公度:其為北音一也。編《紅樓夢》者乃北京旗人,又生長富貴之家,于一切描頭畫角,零碎之語,無不通曉,則其音韻腔口,較官話書尤妙。然欲學中國音,從官話書學起,乃有門徑。譬如學日本語,不能從《源氏物語》諸說入門也。②黃遵憲:《與日本人筆談》,黃遵憲撰,吳振清、徐勇、王家祥編校整理:《黃遵憲集》下卷,第725,746頁。
1878年12月14日(農(nóng)歷11月21日)又有談話:
公度:此間本有翻譯馮姓者為之,然仆觀之,不譯亦知其事也。通西人語言文字者多,通日本語言文字者少。
桂閣:我邦文字之作用有數(shù)樣,雖邦人未能悉辨,《萬葉集》、《源氏物語》、《伊勢物語》等數(shù)本,是謂之國語,猶貴邦之官話,然今人寡知之者。邦人碩學鴻儒,讀貴邦典籍,又少知之者。其外平生普通之言異,于其州郡而又異焉,所以邦人亦不能解。③黃遵憲:《與日本人筆談》,黃遵憲撰,吳振清、徐勇、王家祥編校整理:《黃遵憲集》下卷,第 725746頁。
因此,黃遵憲在《日本國志》中特別強調(diào):“蓋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其勢然也。然則日本之假名有裨于東方文教者多矣……欲令天下之農(nóng)工商賈婦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簡易之法哉。”④黃遵憲:《日本國志》卷3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46—347頁。此書1895年底出版后,此說即為王照所關注并摘錄,放在其1906年重印版的《官話合聲字母》中,作為附錄合刊發(fā)行。
日本教育界人士對于中國語言文字的情感和日語改革后“東京語”成為國語的現(xiàn)實成效,有十分清醒的認識,因而他們對吳汝綸“虛己以求”的到來,給予的建議都是很切實、很細化的。土屋弘(伯毅)在給吳汝綸的信中強調(diào):“蓋工業(yè)之所以速成,一在用器之利便。教育以文字為利器,文字之簡易利便者,莫若五十音圖。敝邦普通教育,以五十音圖為先,五十音之為用,宇宙百般之事,無不可寫者,而其為字僅五十,雖幼童可輒記之,以此施于初級教育,其進步之速,曾何足怪!”⑤吳汝綸:《東游叢錄》,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3卷,第798,749,427頁。9月23日(農(nóng)歷8月22日),吳汝綸隨即給土屋弘回信,說:“惠書論貴國以五十音施之初級教育,其進步之速以此;欲令敝國采用此簡便之物,以達教育速奏之效……國人王某,曾為省筆字,大意取法貴國五十音,改為四十九字,別以十五喉音配之,可以賅盡敝國之音,學之數(shù)日可明。擬以此法傳之敝國,以為初級教育,庶幾所謂九十九人者皆得識字知書,漸開智慧,是亦與來教之旨暗合者?!雹迏侨昃]:《東游叢錄》,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3卷,第798,749,427頁。
9月25日(農(nóng)歷8月24日),東京府第一中學校長勝浦鞆雄在與到訪的吳汝綸交談中得知中國“近有人作省筆字”,大為驚奇,立即向吳汝綸表示:“中國若果行此,普通教育進化必速也。”①吳汝綸:《東游叢錄》,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3卷,第738頁。吳汝綸在10月1日(農(nóng)歷8月30日)回復勝浦鞆雄的信中特意解釋說:“查新制之省筆,非下走所制,乃敝國王某所為,政府未必遽用。其所制字,仆決將來必須用此,教育乃能普及?!雹趨侨昃]:《答勝浦鞆雄》,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3卷,第430頁。當然,日本友人所說的“普通教育進化必速”,手段是要用“省筆字”。吳汝綸深知中國教育改革過程的艱難和時勢的復雜。所以此時他尚沒有堅定的信心和決斷的能力,只好寄希望于“將來”。
10月9日(農(nóng)歷9月8日),吳汝綸訪問了創(chuàng)辦早稻田大學的大隈重信(大隈伯)。大隈重信的一席話,使他對日本“學?!苯逃辛烁鼮樯羁痰恼J識:
八日乙丑,訪大隈伯。其稱學校造就四等:一、造就個人,即德育智育體育是也。二、造就國民,即普通教育,團結(jié)社會,齊心愛國是也。三、造就公民,即使有政治之學,足以領袖平民是也。四、造就世界人,即交通萬國、取長輔短、相與并立是也。③吳汝綸:《日記》,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4卷,第714—715頁。
這是晚清以來,追求學校教育中所謂個人“德育智育體育”全面發(fā)展的最為直接和最為明確的借鑒日本經(jīng)驗的依據(jù)。
作為曾國藩弟子中文學成就最高的吳汝綸深受刺激,他深明語言作為言志和載道的工具理性,更清楚晚清以來白話、官話對社會變革的實際推動。在他心中立刻產(chǎn)生了如法炮制的念頭:以“京城聲口”(北京話、官話)對應“東京語”。效法日本的國語統(tǒng)一,以加速中國的言文合一,異口同聲,進而推動國民教育。這種對日本國民教育的效仿、借鑒的明確態(tài)度立即呈現(xiàn)在他的書信中。他10月12日(農(nóng)歷9月11日)將在日本“閱視各學日記”抄呈管學大臣張百熙(字野秋、冶秋,1847—1907,因曾官至多部尚書,通常稱其為張尚書)的同時,還有專門的《與張尚書》。信中寫道:
今日本車馬夫役,旅舍傭婢,人人能讀書閱報,是其證也。中國書文淵懿,幼童不能通曉,不似外國言文一致。若小學盡教國人,似宜為求捷速途徑。近天津有省筆字書,自編修嚴范孫家傳出,其法用支微魚虞等字為母,益以喉音字十五、字母四十九,皆損筆寫之,略如日本之假名字,婦孺之兼旬,即能自拼字畫,彼此通書。此音盡是京城聲口,尤可使天下語言一律。今教育名家,率謂一國之民,不可使語言參差不通,此為國民團體最要之義。日本學校,必有國語讀本,吾若效之,則省筆字不可不仿辦矣。④吳汝綸:《與張尚書》,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3卷,第435—436頁。
這就是嚴修之前所預料到的“建白”。信中所說自編修嚴范孫家傳出的“省筆字書”,和在《答土弘伯毅》書中說的“王某,曾為省筆字”,以及對勝浦鞆雄所說的中國“近有人作省筆字”,即是后來頗得胡適褒揚的王照(字小航,號蘆中窮士,1859—1933)的《官話合聲字母》。胡適1931年為《王小航先生文存》寫序時,稱道王是“革新志士,官話字母創(chuàng)始人”⑤胡適:《〈王小航先生文存〉序》,《胡適全集》第4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86,488頁。,說王照“主張教育之要旨在于使人人有生活上必須之知識;主張教育是政治的主腦”⑥胡適:《〈王小航先生文存〉序》,《胡適全集》第4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86,488頁。。由于嚴范孫在吳汝綸之后也到日本考察教育,并在東京、西京與吳相會,還多次一起參加活動的緣故,吳汝綸對王照的《官話合聲字母》有特別的了解。生于1859年的王照,1894年中進士后入翰林院,與1883年中進士的嚴范孫同為翰林院編修。1898年,王照卷入“戊戌變法”,遭追捕前即逃亡日本。在日本期間,受日本片假名的直接影響,創(chuàng)制中國官話字母表。潛回中國后,到天津,得到嚴范孫接濟。1900年,王照受到嚴范孫送給他的清初李光地《音韻闡微》的啟發(fā),知曉康熙皇帝把滿語的“合聲”之法,讓李光地應用于漢文字音,寫成《音韻闡微》。于是,他在1900年成書《官話合聲字母》,并先在嚴范孫的家學館中試用。1901年,此書傳到日本江戶,被中國留學生翻印。黎錦熙說:“嚴氏家里,人人都練習得很熟;丫頭老媽子廚子車夫都是能看《拼音官話報》,能用官話字母寫信作文的?!雹倮桢\熙:《國語運動史綱》,第101,108頁。這是緣于1898年嚴范孫在天津自家設立學館(“嚴館”),“半日讀經(jīng)書,半日讀洋書”②嚴修自訂,高凌雯補,嚴仁曾增編,王承禮輯注,張平宇參校:《嚴修年譜》,濟南:齊魯書社,1990年,第127頁。。隨后,他與時俱進,辦“女塾”(1902年)、“工藝學堂”(1903年)、“小學堂”(1903年)、“南開學?!?1904年)。欲維新變法,改良社會,必須先從辦教育入手的理念,在他是越來越明確,并成為他后半生的不懈追求。
王照在《官話合聲字母》的序言中寫道:“今各國教育大盛,政藝日興,以及日本號令之一,改變之速,固各有由,而言文合一,字母簡便,實其至要之原。”③王照:《〈官話合聲字母〉原序》,《官話合聲字母》,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第3頁。此書是根據(jù)1906年北京“拼音官話書報社”翻刻本《重刊〈官話合聲字母〉序例及關系論說》影印。他更是強調(diào):“各國文字雖淺,而同國人人通曉,因文言一致,字母簡便,雖極鈍之童,能言之年即為通文之年。故凡有生之日,皆專于其文字所載之事理,日求精進。無論智愚貴賤,老幼男女……而吾國通曉文義之人,百中無一。占畢十年,問:何學?曰:學通文字耳。鈍者或讀書半生,而不能作一書柬。惟其難也。故望而不前者十之八九,稍習即輟者又十之八九。文人與眾人如兩世界,凡政治大意、地理大略、上下維系、中外消長之大概,無從曉譬?!雹芡跽?《〈官話合聲字母〉原序》,《官話合聲字母》,第1—2頁。如何能使語言文字合二為一?王照積極主張采用已經(jīng)成為“官話”的“京話”,來統(tǒng)一中國的語言:“用此字母,專拼白話。語言必歸畫一,宜取京話。因北至黑龍江,西逾太行宛洛,南距揚子江,東傅于海,縱橫數(shù)千里,百余兆人,皆解京話。外此諸省之語,則各不相通。是京話推廣最便,故曰官話。官者公也,公用之話,自宜擇其占幅員人數(shù)多者?!雹萃跽?《新增例言》,《官話合聲字母》,第9頁。在《出字母書的緣故》中,王照更是明確表示:“借著字母,就認得漢字,日子多了,就可以多認漢字,以至連那無有字母的書,也都可以會看了,真是大有益處。以后咱們中國人,都能念書,添點學問,長點見識。這就是我們作字母書的,所很指望的了?!雹尥跽?《出字母書的緣故》,《官話字母讀物》(八種),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第5—6頁。
1901年,王照進京拜見李鴻章,李托病(不久即病逝),令于式枚代見。于王兩人對話,可見王照明世事通大理的改革之志:
(于式枚)歡然曰:“老前輩!今從海外歸來,亦將有策略以救中國乎?”
照曰:“天下事豈一策一略所能為?今全國共計二十萬秀才舉人進士,比日本五千萬受過普通教育的人民少二百五十倍;以一敵二百五,還有什么策略可說?中國政府非注重下層教育不可!欲去下層教育的障礙,非制出一種溝通語文的文字,使言文合一不可!”⑦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第101,108頁。
李鴻章1901年去世后,王照便讓門人王璞乘張百熙出任管學大臣之際,以王璞個人的名義在1902年12月(農(nóng)歷11月)直接上書張百熙,陳說老師王照所作所為將會對普及教育產(chǎn)生的影響:
惟于民之宜人人能看書,人人能看報,人人能讀詔書示諭,知其切要。急思便捷之法……苦心焦思,惟有之受業(yè)師某老先生所作官話字母,拼合自然,無音不備,至為簡當。若以之譯《圣諭廣訓》,飭州縣遣生貢之無事者,布之民間,雖目不識丁之人,教字母十余日,自能解讀,自必鼓舞,歡欣頌揚德意,由此而得作書信紀錄簿之能,且有他日讀書讀示諭等類之益,則轉(zhuǎn)相傳授,增添之速,不可思議。⑧王璞:《宛平縣生員王璞謹呈為請用俗話字母廣傳》,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33—34頁。
其實,吳汝綸在訪問日本之前已經(jīng)讀到了王照的《官話合聲字母》一書。他在1902年3月24日(農(nóng)歷2月15日)的日記中寫道:
近年南省多仿外國字母另立省筆字母,用反切拼音,教婦孺識字者。小航用《音韻闡微》之例,別制字母并喉音字,為北方不識字之人便于俗用。其拼音用國書合聲之法,緩讀則為二字,急讀則成一音。其上一字用支、微、魚、虞、歌、麻諸韻之字,下一字用喉音,謂天下之聲皆出于喉而收于喉,皆闡微例也。其書名《官話合聲》,字母喉音十五……字母四十九……凡字分四聲,則依聲加點于字母,并喉音字之四隅。北人無入聲,今但分上平、下平、上、去四聲。①吳汝綸:《日記》,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第4卷,第676—677頁。
生于安徽皖江北岸的吳汝綸,他家鄉(xiāng)的私塾此時的確是在用反切拼音教學。這在“胡適紀念館”的檔案中可以找到證據(jù)。1903年,13歲的胡適和他的私塾老師胡禹臣(觀象),同學胡近仁、胡觀爽在皖南績溪家鄉(xiāng)上莊開始學反切。老師是一位從江西來的游方學者徐奮鵬,用的課本是《反切直圖》。這個課本如今還保存在臺北“胡適紀念館”里②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1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4年,第50—51頁。。而北方,則是王照的《官話合聲字母》的影響力在日益增大。
1903年12月29日(農(nóng)歷11月11日),直隸大學堂學生王用舟、何鳳華、劉奇峰、張官云、世英、祥懋等上書直隸總督袁世凱,請他“奏明頒行官話字母,設普通國語學科,以開民智而救大局事”③《十一月十一日上袁宮保稟》,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73,76,77頁。。他們首先說明:“近見自嚴太史修家所傳出之《官話合聲字母》,系仿國書合聲之法,制為字母五十,喉音十二,轉(zhuǎn)換拼合。凡口中所能言之音,無不能達,且專以京音為主,便利通用,莫逾于此。誠能推行,則億萬眾愚夫愚婦,能言者即能文,無用者亦有用矣?!雹堋妒辉率蝗丈显瑢m保稟》,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73,76,77頁。他們特別強調(diào)統(tǒng)一語言以結(jié)團體:“夫國人所賴以相通相結(jié)者,語言也。言不類則心易疑,此渙散之本也。彼泰西各國,類皆文言合一,故團體最固。至于日本,尤以東京語為普通教育,誠握要之圖也。我國無事不規(guī)仿泰西,步武日本,獨于此漠然置之,可惜孰甚。”⑤《十一月十一日上袁宮保稟》,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73,76,77頁。這里所提到的日本以“東京語”為普及教育的方式,和吳汝綸在日本所獲得的事實完全一致。
袁世凱在批示中明確寫道:“據(jù)稟已悉,國民普及教育,必由語文一致,而成為東西各國之通例。該學生等所呈《官話合聲字母》以及切合音之法,包括一切語文,與吾國古時文字單簡假借同音之例,初不相背,果能通行無阻,誠如日本伊澤氏所謂簡要器具者?!雹蕖妒辉率呷斩綉椩?,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93,94頁。但他同時擔心社會上層與下層的成見,一時難以接受,無法推廣。所以他主張“必先引其端倪而后可收成效,姑候行。學校司體察情形,如何試辦,妥酌具復飭遵繳”。結(jié)果是本年臘月,經(jīng)學校司復后,“督批飭保定蒙養(yǎng)半日各學堂并駐保定各軍營試辦”⑦《十一月十七日督憲袁批》,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93,94頁。。
吳汝綸在日本“閱視各學日記”和以“京城聲口”(北京話、官話)對應“東京語”的表達,直接影響到了1904年1月13日(農(nóng)歷1903年11月26日)張百熙和榮慶、張之洞起草的《重訂學堂章程折》、《奏定大學堂章程》、《奏定學務綱要》。其中《奏定學務綱要》中的“各學堂皆學官音”,就是吳汝綸的主張:
各國言語,全國皆歸一致,故同國之人,其情易恰,實由小學堂教字母拼音始。中國民間各操土語,致一省之人,彼此不能通語,辦事動多捍格。茲擬以官話統(tǒng)一天下之語言。故自師范以及高等小學堂,均于中國文一科內(nèi)附入官話一門。其練習官話,各學堂皆應用《圣諭廣訓直解》一書為準。將來各省學堂學員,凡授科學,均以官音講解,雖不能遽如生長京師者之圓熟,但必須讀字清真,音韻朗暢。⑧《奏定學務綱要》,王杰、祝士明編著:《學府典章》,天津:天津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57頁。
1903年2月9日(農(nóng)歷1月12日),吳汝綸在安徽樅陽老家因急發(fā)疝氣導致腸梗阻去世,未來得及實際履新京師大學堂總教習的職位,更未能得見他主張的“京城聲口”作為“國語”的推廣和普及。但他在去世前,要門人把王照的《官話合聲字母》帶回家鄉(xiāng),供新創(chuàng)辦的桐城小學堂使用,希望能將其傳遍江淮。王照在《挽吳摯父先生聯(lián)語并序》中評介他“生平謂古文外,必無經(jīng)濟。自游日本,頓悟普通教育之意,乃特命其同鄉(xiāng)門人五人習蘆中窮士所作《官話合聲字母》”⑨王照:《挽吳摯父先生聯(lián)語并序》,《官話合聲字母》,第37,39—40頁。?!胺蚰芤晕恼旅勒撸獡锤赶壬粢?。而先生獨能虛心折節(jié),以倡俗話之學。蓋先生心地肫摯,目睹日本得力之端,在人人用其片假名之國語,而頓悟各國莫不以字母傳國語為普通教育至要之原?!雹馔跽?《挽吳摯父先生聯(lián)語并序》,《官話合聲字母》,第37,39—40頁。
同年(1903),王照自天津到北京創(chuàng)立官話字母義塾,木版刻印《官話合聲字母》。直隸總督袁世凱長子克定得其書,授其弟克文,克文年幼,能無師自通。袁世凱本人因此高興,而贊成官話字母①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第108,103頁。。所以黎錦熙說:“給王照的‘官話字母’作護法的,除嚴修、吳汝綸兩氏外,還有一個力量更大的,便是太子少保北洋大臣直隸總督袁世凱?!雹诶桢\熙:《國語運動史綱》,第108,103頁。這里實際指的是《官話合聲字母》對袁世凱所屬軍人的直接影響。因為從1904年初(農(nóng)歷1903年底即光緒二十九年臘月)開始,王照的官話字母教學與袁世凱北洋軍系的軍事教育相結(jié)合。這從王照“光緒三十年九月替常備軍第三鎮(zhèn)作的”《對兵說話》一書的序言《衍說學官話字母要緊》可以知道:“自從光緒二十九年臘月,袁宮保就商量,教各軍營里的人,學習這官話字母。如今商量定了,教咱們軍營的人,無論官長頭目兵丁,都得學習?!雹弁跽?《對兵說話》,《官話字母讀物》(八種),第79頁。
1904年10月(農(nóng)歷9月),直隸學務處針對豐潤縣王金綬等稟,起草了呈袁世凱的復文:“今該生等所呈字母拼音書與日本之片假名略同,而純拼單音尤為省便。桐城吳京卿所謂婦孺習之兼旬即可自拼字畫,彼此通書,蓋確有證據(jù)之言,非虛語也。此教育普及之說也……今該生等所呈官話字母拼音,雖僅為下等人急就之法,而用意亦隱與暗合,且能解此法,于習官話者尤為捷便。吳京卿所謂此音盡是京城聲口,尤可使天下語音一律,亦非虛語也。此語言統(tǒng)一之說也?!雹堋吨彪`學務處復文》,王照:《官話合聲字母》,第67—68頁。這里進一步明確驗證了吳汝綸所說的用“京城聲口”統(tǒng)一天下語音,達到語言統(tǒng)一的主張,“非虛語也”。
改革者的命運通常是磨難重重的。也就在1904年,王照因受譚嗣同好友沈藎的株連,自行到步軍統(tǒng)領衙門投案,獄中生活兩個多月。王照的注音字母研究和教學實驗由門人王璞繼續(xù)。
與之同時,另一股民間的勢力在涌動,那就是冠以“俗話”、“白話”或“京話”的各種報刊創(chuàng)刊,如《無錫白話報》(1898年5月11日)、《杭州白話報》(1901年6月)、《京話報》(1901年9月,北京)、《中國白話報》(1903年12月19日,上海)、《安徽俗話報》(1904年3月31日,安慶—蕪湖)、《京話日報》(1904年8月16日,北京)等在全國主要城市大量出現(xiàn),與學堂的“官話”教學形成合力,進一步促使了“國語”的推行。
當然,歷史也會給先行者一個回報:1905年,延續(xù)千年的科舉取士終結(jié),傳統(tǒng)的精英教育,向公共的國民教育順利轉(zhuǎn)型。國語作為普通教育的一個最為重要的工具,才有被普遍使用的可能。京師大學堂在民國,由海外留學歸來的教育家引領,順利向具有現(xiàn)代國際視野的國立北京大學轉(zhuǎn)型,而1912年新建的民國國立北京大學首任校長正是吳汝綸的弟子嚴復。1902、1904年兩次赴日本,1918年又專程赴美考察學制教育的嚴修和赴美留學歸來的門生張伯苓,將一個私塾學館、小學堂、中學堂,成功轉(zhuǎn)化為民國時期上好的私立南開大學。王照、王璞師徒也在民國新的教育體制下,有為于“讀音統(tǒng)一會”、“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如同“小站練兵”一樣奇跡凸現(xiàn),由袁世凱作“護法”的《官話合聲字母》曾經(jīng)“傳習至十三省之境”⑤《內(nèi)容說明》,王照:《官話合聲字母》扉頁。,用這種字母編印的“初學修身倫理歷史地理地文植物動物外交等拼音官話書,銷至六萬余部”⑥《內(nèi)容說明》,王照:《官話合聲字母》扉頁。。吳汝綸、嚴修、王照、袁世凱的合力作用,更是將作為“官話”的“京城聲口”推進到“國語”的位置。于是“國語統(tǒng)一”才逐步變成現(xiàn)實。1917年在胡適《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文學革命論》的推動下,“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成為“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的核心問題,“用白話作各種文學”⑦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胡適全集》第1卷,第60頁。逐步成為創(chuàng)造新文學的大趨勢,也就自然成就了梁啟超所期待的真正的現(xiàn)實的“新中國未來記”。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文化共同體內(nèi),“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的“大一統(tǒng)”文化觀念中,又多了一個“口同聲”。
“異口同聲”——所以我說,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現(xiàn)代文學大歷史真正的精彩,是閃現(xiàn)在這個成為現(xiàn)實的關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