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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復古派文章論與文道關系的新變*

2013-01-22 21:23李思涯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3年2期
關鍵詞:王世貞復古文章

李思涯

復古派“末五子”之一的胡應麟在詩文辨體時指出:“文尚典實,詩貴清空;詩主風神,文先理道?!雹俸鷳?《詩藪》外編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25頁。在胡應麟看來,文的首要目的還是處理與道的關系。不過胡應麟的前輩們卻有不同看法,李攀龍在評價李夢陽時說:“即北地李獻吉輩,其人也,視古修辭,寧失諸理?!雹诶钆数?《送王元美序》,《滄溟先生集》卷1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94,394,394頁。王世貞在批評當世文章作者時說:“后之為文者,辭不勝,跳而匿諸理。”③王世貞:《藝苑卮言》卷1,丁福保編:《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63頁。李攀龍與王世貞都對文章中講“理”有很大的保留,文章甚至可以“失諸理”,文可以不與“理”(道)相互關聯(lián)。復古派對文章與道之間關系到底如何看待?“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到此時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一、“視古修辭,寧失諸理”

李攀龍在《送王元美序》中提出:“即北地李獻吉輩,其人也,視古修辭,寧失諸理。今之文章,如晉江、毘陵二三君子,豈不亦家傳戶誦?而持論太過,動傷氣格,憚于修辭,理勝相掩?!雹芾钆数?《送王元美序》,《滄溟先生集》卷1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94,394,394頁。這段文字指明了兩種情況:一種是李夢陽文章復古以修辭為尚,可以影響在文中談理;另一種是與之相對的晉江王慎中、毘陵唐順之,為在文章中講理而忽視文章修辭。在李攀龍看來,復古派師法的《左傳》、《史記》中同樣有人情、有事理:“彼豈以左丘明所載為皆侏離之語,而司馬遷敘事不近人情乎?故同一意一事而結撰迥殊者,才有所至不至也?!雹堇钆数?《送王元美序》,《滄溟先生集》卷1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94,394,394頁。在李攀龍眼中,能寫出與《左傳》、《史記》一樣偉大的文章,“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在文章中做到“理勝”,更不是在文中宣傳儒家道理。李攀龍批評:“世之儒者,茍治牘成一說,不憚儕俗,比之俚言,而布在方策者耳。復以易曉忘其鄙倍,取合流俗,相沿竊譽,不自知其非。及見能為左氏、司馬文者,則又猥以不便于時制,徒敝精神,何乃有此不可讀之語,且安所用之?”①李攀龍:《送王元美序》,《滄溟先生集》卷16,第394頁。世俗之儒所治文字“不憚儕俗”,大眾易懂而流于鄙陋??吹綇凸排赡転樽笫?、司馬之文,就攻擊復古派之文不便于“時制”、“徒敝精神”,毫無用處。復古派如李攀龍等試圖糾正理學興盛背景下文壇的流弊,不管其取法《左傳》、《史記》是否為不二法門,其態(tài)度是明確的。從表面上看,復古派并沒有明確提出完全反對文章講“理”,“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已深入人心,輕易不會違背,復古派針對的只是文以載道產(chǎn)生的弊端而已。

王世貞回應李攀龍說:“吾嘗論孟荀以前作者,理苞塞不喻,假而達之辭;后之為文者,辭不勝,跳而匿諸理。《六經(jīng)》也,四子也,理而辭者也。兩漢也,事而辭者也,錯以理而已。六朝也,辭而辭者也,錯以事而已?!雹谕跏镭?《藝苑卮言》卷1,《歷代詩話續(xù)編》,第963頁。先秦文章的文辭與道理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而后世的文章是因為修辭不勝才“跳而匿諸理”。在王世貞看來,不管兩漢、六朝之文有何不同,“辭不勝,跳而匿諸理”相對于“理苞塞不喻,假而達之辭”終究是不高明的。

李攀龍以激烈的態(tài)度提出的“視古修辭,寧失諸理”,到王世貞這里變?yōu)檎Z氣相對溫和的批評“辭不勝,跳而匿諸理”。李攀龍很快采用了這一說法,在寫給張肖甫的信中說:“在昔學士大夫,掇拾聽說,掩其不技,如元美所謂跳而匿諸理者,不自知病囈矣,即輒據(jù)顯貴,終豈謂此輩效也?”③李攀龍:《報張肖甫》,《滄溟先生集》卷28,第654頁?!岸奘奥犝f”,就是指聽聞了理學講習的那些人,其作文的弊端就是“跳而匿諸理”。李攀龍?zhí)嵝?,不懂文章之正法的人是不值得效法的??梢钥闯觯钆数埮c王世貞都是站在文章復古的角度立論的,其針對的對象是理學家及信奉理學觀點而作談理文章的人。

李攀龍與王世貞主盟文壇多年,故此觀點影響極大。不過,復古派的理想雖是“理苞塞不喻,假而達之辭”,但從創(chuàng)作實績上未必能達到這樣的目標,他們的理論必然會受到反擊。魏學洢就說:“陳言之務去,而卒不持昔人荄茲之解。稿本蓋數(shù)更矣,一準于理。彼謂視古修辭寧失諸理者,真令人齒冷也。”④魏學洢:《易屑序》,《茅檐集》卷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97冊,第551頁。魏學洢在為其朋友所撰的《易屑》作序時,指出其友不沿襲前人之言,書稿數(shù)次修改,都依據(jù)“理”而來。魏學洢在此順便諷刺了復古派文章對前人語句字詞上的模仿,嘲笑了“視古修辭,寧失諸理”之說。可以發(fā)現(xiàn),此諷刺與李攀龍、王世貞在文章創(chuàng)作領域的闡發(fā)原意并無太大關聯(lián),不過,反而可見復古派此論在當時引起的廣泛反響。

真正從文章學角度去反駁這個理論的是袁宗道。袁宗道云:“滄溟贈王序,謂‘視古修詞,寧失諸理’。夫孔子所云辭達者,正達此理耳,無理則所達為何物乎……漢、唐、宋諸名家,如董、賈、韓、柳、歐、蘇、曾、王諸公,及國朝陽明、荊川,皆理充于腹而文隨之。彼何所見,乃強賴古人失理耶?鳳洲《藝苑卮言》,不可具駁,其贈李序曰:‘《六經(jīng)》固理藪已盡,不復措語矣?!瘻驿閺娰嚬湃藷o理,而鳳洲則不許今人有理,何說乎?”⑤袁宗道:《論文下》,《白蘇齋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85—286頁。袁宗道辯駁,辭達的目的就是要達于“理”,即以文載道,如果沒有“理”(道),作文是為什么呢?漢、唐、宋、明的文章都是有“理”乃為文。袁宗道批評李攀龍、王世貞是沒有見識而認為古人不講理。

公安三袁的文學理論與復古派極為不同,三袁的主力袁宏道《答李子髯》詩云:“草昧推何李,聞知與見知。機軸雖不異,爾雅良足師。后來富文藻,詘理競修辭。揮斤薄大匠,裹足戒旁歧。模擬成儉狹,莽蕩取世譏。直欲凌蘇柳,斯言無乃欺。當代無文字,閭巷有真詩。卻沽一壺酒,攜君聽《竹枝》?!雹拊甑?《答李子髯》,《袁宏道集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1頁。袁宏道肯定了李、何復古草創(chuàng)之功,有值得學習的東西,但到了李、王,“詘理競修辭”則成了旁門歧路,模擬修辭只能走上狹隘之路,完全不知“閭巷有真詩”的要義。公安派與復古派的區(qū)別在此論中顯示得非常清楚。

公安派對復古派有強烈的抵制情緒,未必見得客觀。也有學者站在比較中立的立場上去評價這些理論。董光宏說:“昔人稱文章大業(yè),至列之為三不朽,謂其維世風砥士習也。而世恒岐求之。卑者窮工極變,殫才力于雕繪之間,以為是固吾道然耳。乃其黠者又強推而匿諸理,借圣賢之頤頦以文,其回矞偽辨之辭,試覆而印,其人莫肖也。”①董光宏:《合刻薛文清楊忠介二先生文集序》,《楊忠介集》附錄卷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76冊,第139頁。文章是經(jīng)國大業(yè)、三不朽之一,但在明代出現(xiàn)了兩條歧路:其一是“卑者”,只注重在文辭之上而過于雕琢;其二是“黠者”,“強推而匿諸理”,借講理學之語而作偽辨之辭。這兩種情況一是針對復古派的弊端,一是針對理學文章的毛病。這樣以一個后來者的視角來看,問題確實平心靜氣很多。

隨著時間推移,“視古修辭,寧失諸理”、“辭不勝,跳而匿諸理”甚至成為普遍泛化的議題。方以智說:“《藝苑卮言》云:‘吾嘗論孔荀以前作者,理苞塞不喻,假而達之辭,后之為文者,辭不勝,跳而匿諸理。六經(jīng),理而辭者也。兩漢,事而辭者也,錯以理而已?!匀辶值缹W岐分,而經(jīng)義帖括為剝啄之瓦,賢者舍經(jīng)而樓上駕樓以講道,高自標目,而不肖者滉漾自恣,莫可窮詰矣?!雹诜揭灾?《通雅》卷首三,北京:中國書店,1990年,第58頁。方以智引用了王世貞“理苞塞不喻,假而達之辭”和“辭不勝,跳而匿諸理”的判斷,認為儒林道學岐分之后也出現(xiàn)了這樣的弊端:經(jīng)典被拋棄,有人空談理論,有人不知所云。在方以智這里,本來是文章理論的問題變成了對儒學發(fā)展狀況的判斷。

二、文不載“理”

以上簡要分析了復古派“視古修辭,寧失諸理”的理論及引起的反應。復古派這個有些矯枉過正的說法背后是否有別的原因?袁宗道在批評了李攀龍、王世貞之后,追查復古派的“病源”:“然其病源則不在模擬,而在無識……故學者誠能從學生理,從理生文,雖驅(qū)之使模,不可得矣。”③袁宗道:《論文下》,《白蘇齋類集》,第286頁。復古派的病根不在模擬,而在于“無識”,“無識”就是不知“理”。確實,不管是李夢陽、何景明還是李攀龍、王世貞,對理學之“理”的探討并不那么感興趣。對復古派來說,“理”不是其關注的重心。三袁則相反,他們要關注的正是“理”?!皬膶W生理,從理生文”是公安派文章觀念的集中表述。

既然“理”是復古派與公安派文章觀念的核心差別,那么,“理”指的是什么呢?

復古派前七子時有一個著名的議題,即李夢陽提出的“宋人主理不主調(diào)”④李夢陽:《缶音序》,《空同集》卷5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62冊,第477頁。。既然提出此問題,表明復古派對“理”也有所思考?!八稳酥骼怼笔菑凸排稍娬撝袑λ卧娞卣鞯囊粋€判斷,按陳國球的研究,宋人因為“主理”、“作理語”而忽視了“物象”的重要性,最極端的例子就是理學派詩人的性氣詩,“理”代表了宋代文化的精神面貌,宋代大詩家大都與理學有所關聯(lián),他們的主張與理學有相通之處⑤陳國球:《明代復古派唐詩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2—64頁。。王世貞在《徙倚軒稿序》中說:“當?shù)戮搁g,承北地、信陽之創(chuàng)而秉觚者,于近體疇不開元與杜陵之是趣,而其最后,稍稍厭于剽擬之習,靡而初唐,又靡而梁陳月露,其拙者又跳而理性。于鱗起濟南一振之,即不佞亦獲與盟焉。”⑥王世貞:《徙倚軒稿序》,《弇州續(xù)稿》卷4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82冊,第545頁。李、何開創(chuàng)復古潮流后,詩尊開元與老杜,后來者直追初唐,進而上溯六朝。在王世貞的描述中,詩壇從李、何到李、王發(fā)展變化中,其中一些人走向“跳而理性”的道路。此“理”與“宋人主理”之“理”是否還相同?換句話說,在李攀龍、王世貞后七子的文章理論中,“視古修辭,寧失諸理”、“辭不勝,跳而匿諸理”之“理”,是否還與李夢陽時代詩學領域中“宋人主理”之“理”相同呢?

為辨析這一問題,可把復古派的對立面“唐宋派”大家王慎中、唐順之作為參照。唐順之在寫給皇甫百泉的信中說:“追思向日請教于兄,詩必唐文必秦與漢云云者,則已茫然如隔世,事亦自不省其為何語矣?!雹偬祈樦?《答皇甫柏泉郎中書》,《荊川集》卷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76冊,第270頁。唐順之早年師法李夢陽,后受王慎中影響拋棄李夢陽的模擬路線轉(zhuǎn)而追隨王慎中。唐順之的文章觀點主要見于《與茅鹿門主事書》:“蓋謂學者先務,有源委本末之別耳。文莫猶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論,只就文章家論之。雖其繩墨布置,奇正轉(zhuǎn)摺,自有專門師法;至于中間一段精神命脈骨髓,則非洗滌心源、獨立物表、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以與此。今有兩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謂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嘗操紙筆呻吟學為文章,但直據(jù)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家書,雖或疏鹵,然絕無煙火酸餡習氣,便是宇宙間一樣絕好文字;其一人猶然塵中人也,雖其顓顓學為文章,其于所謂繩墨布置,則盡是矣,然翻來覆去,不過是這幾句婆子舌頭話,索其所謂真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絕無有也,則文雖工而不免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②唐順之:《與茅鹿門主事書》,《荊川集》卷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76冊,第273頁。這段著名的話,清楚地表達了唐宋派的文章思想。文章要追求“精神命脈骨髓”,需要的是“洗滌心源、獨立物表、具古今只眼”,直抒胸臆,信手寫出的文章“絕無煙火酸餡習氣”;而通過學習、模擬所做的文章,則“不過是這幾句婆子舌頭話”,根本沒有“真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指出:“先秦之則,北地反正,歷下極深,新安見裁。理學之逃,陽明造基,晉江、毗陵藻棁六朝之華。”③王世貞:《藝苑卮言》卷5,《歷代詩話續(xù)編》,第1025頁。在復古派展開詩文復古運動的同時,晉江王慎中、毗陵唐順之承接了陽明心學,并將陽明心學思想融化入文章創(chuàng)作中,提出了上述的文章理想與標準。

從具體操作的層面而言,唐宋派與復古派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文章典范的選擇上。《四庫全書總目》總結王慎中說:“史稱慎中為文,初亦高談秦漢,謂東京以下無可取。已而悟歐曾作文之法,乃盡焚舊作,一意師仿,尤得力于曾鞏?!雹苡垃尩?《欽定四庫全書總目·遵巖集》卷172,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320頁。從推崇復古派的秦漢之文轉(zhuǎn)向師法歐陽修、曾鞏,王慎中的道路與唐順之的突然驚醒一樣,這種典范轉(zhuǎn)移的背后,正是思想觀念的變化。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鈔原敘》中說:“世之操觚者,往往謂文章與時相高下,而唐以后且薄不足為。噫!抑不知文特以道相盛衰,時非所論也……李夢陽崛起北地,豪俊輻輳,已振詩聲,復揭文軌,而曰:吾《左》吾《史》與《漢》矣。已而又曰:吾黃初、建安矣。以予觀之,特所謂詞林之雄耳,其于古六藝之遺,豈不湛滛(淫)滌濫而互相剽裂而已……八君子者,不敢遽謂盡得古六藝之旨,而予所批評,亦不敢自以得八君子者之深,要之大義所揭,指次點綴,或于道不相戾已。”⑤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原敘》,《唐宋八大家文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383冊,第14頁。茅坤指出,人們往往忽視的重要問題是,文章與道是相盛衰的,復古派取法秦漢之文,只是“詞林之雄”;而唐宋八大家之文,則“與道不相戾”。也就是說,歐、曾之文代表著新儒家所開創(chuàng)的“文以載道”傳統(tǒng),此“道”即為新儒家之“理”,就如袁枚《書茅氏八家文選》說:“曾文平鈍,如大軒駢骨,連綴不得斷,實開南宋理學一門。”⑥袁枚:《小倉山房詩文集》卷3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814頁。而秦漢之文則沒有承載這樣的內(nèi)涵。章學誠就指出:“左丘明古文之祖也,司馬因之而極其變。班陳已降,真古文辭之大宗。至六朝,古文中斷。韓子文起八代之衰,而古文失傳亦始韓子。蓋韓子之學,宗經(jīng)而不宗史,經(jīng)之流變,必入于史,又韓子所未喻也。近世文宗八家,以為正軌,而八家莫不步趨韓子?!雹哒聦W誠:《與汪龍莊書》,《章學誠遺書》卷9,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82頁。韓愈“文起八代之衰”之后的唐宋八大家文章,宗經(jīng)而不宗史,開創(chuàng)了“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章學誠特意點出“古文失傳”在韓愈手中。也就是說,唐宋八大家“載道”之文與左丘明、馬馬遷之古文很不同。復古派取法左丘明、司馬遷,唐宋派師法歐陽修、曾鞏,兩者之間有顯而易見的差別。

如果說唐宋派與復古派的差別主要體現(xiàn)在師法對象選擇上,公安派與復古派的問題則集中在詩文之真?zhèn)螁栴}上。袁宏道說:“物之傳者必以質(zhì),文之不傳,非曰不工,質(zhì)不至也。樹之不實,非無花葉也;人之不澤,非無膚發(fā)也,文章亦爾。行世者必真,悅俗者必媚,真久必見,媚久必厭,自然之理也。故今之人所刻畫而求肖者,古人皆厭離而思去之。古之為文者,刊華而求質(zhì),敝精神而學之,唯恐真之不極也?!雹僭甑?《行素園存稿引》,《袁宏道集箋?!?,第1570頁。“行世者必真”、“真久必見”、“唯恐真之不極”,集中表達了公安派惟“真”的文章追求。按袁宗道的說法“文章亦然。有一派學問,則釀出一種意見。有一種意見。則創(chuàng)出一般言語。無意見則虛浮,虛浮則雷同矣”②袁宗道:《論文下》,《白蘇齋類集》,第285頁。,如果不“真”的文章,則是虛浮雷同之作?!疤摳 薄ⅰ袄淄闭菍凸排晌恼履M的批評。按戴名世的看法“王、李聲名震動天下,震川幾為所壓,乃久而其光益著,而是非以明,然后知偽者之勢不長,而真者之精氣照耀人間而不可泯沒也”③戴名世:《書歸震川文集后》,《戴名世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19頁。,王世貞、李攀龍復古派“虛浮”、“雷同”就是“偽者之勢”,其文章是一種“偽”體,非“真者之精氣”。

復古派文章模擬被指責為“偽”時,很多人都以“真”來對抗復古模擬。湯顯祖論文章時也說:“我朝文字,宋學士而止。方遜志已弱,李夢陽而下,至瑯邪,氣力強弱巨細不同,等贗文爾。弟何人能為其真?不真不足行,二也?!雹軠@祖:《答張夢澤》,《湯顯祖詩文集》卷4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365頁?!疤煜挛恼滤杂猩鷼庹?,全在奇士。士奇則心靈,心靈則能飛動,能飛動則下上天氣,來去古今,可以屈伸長短生滅如意,如意則可以無所不如?!雹轀@祖:《序丘毛伯稿》,《湯顯祖詩文集》卷32,第1080頁?!坝柚^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非物尋常得以合之。”⑥湯顯祖:《合奇序》,《湯顯祖詩文集》卷32,第1078頁。文章之“生氣”來自于“心”之靈動,而非“步趨形似之間”。“贗”與“真”成為絕對的對立。三袁、湯顯祖等人顯然是受陽明心學影響而發(fā)展出自己獨特的文學思想,“不必以詞翰名理,不必以名理礙性宗?!雹咭κ亏?《白蘇齋類集序》,《白蘇齋類集》,第1頁。他們要把文章與“名理”、“性宗”融為一體,從根本上來說,仍是“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不過,這里的“道”已經(jīng)有所改變,非“宋人主理”之時的程朱之“理”,而是轉(zhuǎn)變?yōu)殛柮餍膶W之“心”。

當然,復古派是不能接受這種思想的,后七子之一的吳國倫說:“夫?qū)W以益才,文以足言,皆明訓也。中人承學,鮮究斯義,大較有三疾焉:師心者非往古而捐體裁;負奇者縱才情而蔑禮法;論道講業(yè)者則又譏薄藝文,以為無當于世?!雹鄥菄鴤?《胡祭酒集序》,《甔甀洞稿》卷39,《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50冊,頁461。吳國倫批評深受程朱理學、陽明心學影響的“師心者”、“負奇者”與“論道講業(yè)者”對詩文造成的種種弊端??梢园l(fā)現(xiàn),復古派與其他諸家最大的不同,仍在于復古派提出的“視古修辭,寧失諸理”,使其不能接受在文章中融化已經(jīng)變化了的道、理、心、性與文章之間的關系。或者,換個角度來說,復古派不再關心“文以載道”。復古派“末五子”之一的屠隆就隱約暗示這種文道分離的傾向:“于鱗才高而不大,元美才大而少精。于鱗所乏深情遠韻,元美所乏玄言名理?!雹嵬缆?《論詩文》,《鴻苞節(jié)錄》卷6,吳文治主編:《明詩話全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957頁。屠隆說李攀龍“乏深情遠韻”、王世貞“乏玄言名理”,雖其直接所指并不是理學所謂的“理”與“道”,但已隱隱透出復古派“文道分離”的端倪。

三、從“六經(jīng)皆史”到六經(jīng)皆文

明代中期,王陽明提出了“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jīng)。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jīng),《五經(jīng)》亦史”⑩王陽明:《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頁。的論斷。因《樂經(jīng)》失傳,說“五經(jīng)”或“六經(jīng)”意思相同。有學者指出,王陽明提出“六經(jīng)亦史”,是基于他對“理”的理解,“六經(jīng)”只是“致良知”的工具,其主旨并不是要提高史學價值;自明代中葉王陽明從心學理論出發(fā),明確提出“五經(jīng)亦史”以后,到了晚明,所謂“六經(jīng)皆史”、“經(jīng)史一也”的觀點已經(jīng)越來越深入人心,有關這方面的言論可以說俯拾可得①向燕南:《從“融經(jīng)陋史”到“六經(jīng)皆史”》,《史學理論研究》2001年第4期。。除論者已列舉的何景明、徐中行、聞人詮、何良俊、李贄、顧應祥、湯明善、許誥、錢謙益之外,王世貞也闡釋過這樣的觀點,并認為:“天地間無非史而已……《六經(jīng)》,史之言理者也?!雹谕跏镭?《藝苑卮言》卷1,《歷代詩話續(xù)編》,第963,957頁。

由王陽明提出“五經(jīng)亦史”到王世貞的“六經(jīng)皆史”,復古派文學家的討論已經(jīng)不局限在理學的理路之內(nèi)。到了胡應麟,這種傾向可以看得更清楚。胡應麟不僅提出了“史與子皆文之一體”③胡應麟:《九流緒論上》,《少室山房筆叢》卷27,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270頁。,還把“經(jīng)”亦視為文之一體。胡應麟說:“文章……語其極至,則源委于《六經(jīng)》,澎湃于七國,浩瀚于兩都。”④胡應麟:《詩藪》內(nèi)編卷1,第2,2頁。把文章極致推原于六經(jīng)的觀念早在《文心雕龍》中就提出,《宗經(jīng)》說:“經(jīng)也者……極文章之骨髓者也?!雹輨③闹?,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1頁。把文章之原定于六經(jīng),這是前人通常的看法。王世貞也說:“語文,則顏之推曰:‘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祭祀哀誄,生于《禮》者也;書奏箴銘,生于《春秋》者也?!雹尥跏镭?《藝苑卮言》卷1,《歷代詩話續(xù)編》,第963,957頁。王世貞贊同顏之推把各種文體與五經(jīng)分別關聯(lián)起來的看法,表明文章與六經(jīng)是緊密相連的。不過,胡應麟的觀點與以前的說法不同,他說:“世謂三代無文人,《六經(jīng)》無文法。吾以為文人無出三代,文法無大《六經(jīng)》?!跺琛?、《象》、《大傳》,一何幽也;《誥》、《頌》、《典》、《謨》,一何雅也?!洞呵铩犯吖藕唶溃抖Y》、《樂》宏肆浩博。謂圣人無意于文乎,胡不示人以璞也?”⑦胡應麟:《詩藪》內(nèi)編卷1,第2,2頁。胡應麟不同意宋濂所說的“傳有之,三代無文人,六經(jīng)無文法”⑧宋濂:《曾助教文集序》,《宋濂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167頁。,而認為“文人無出三代,文法無大《六經(jīng)》”,《易經(jīng)》的“幽”,《尚書》的“雅”,《春秋》的“高古簡嚴”,《禮》、《樂》的“宏肆浩博”,都是文之“法”。胡應麟表面在講文章之法,實際上卻包含了兩層不同的含義:首先,承認文章與六經(jīng)關系密切;其次,文人無出三代,六經(jīng)本身就是文章。除胡應麟外,同樣位列“末五子”的屠隆也說:“夫六經(jīng)之所貴者道術,固也,吾知之,即其文字奚不盛哉!《易》之沖玄,《詩》之和婉,《書》之莊雅,《春秋》之簡嚴,絕無后世文人學士纖秾乖巧之態(tài),而風骨格力,高視千古,若《禮·檀弓》、《周禮·考工記》等篇,則又峰巒峭拔,波濤層起,而姿態(tài)橫出,信文章之大觀也?!雹嵬缆?《文論》,《由拳集》卷23,《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60冊,第292頁。世人談六經(jīng),都只強調(diào)六經(jīng)寫圣人之心,屠隆卻與胡應麟一樣,把六經(jīng)拉到了文章學的層面,無論是沖玄、和婉,抑或是莊雅、簡嚴,屠隆要強調(diào)的就是其文章“風骨格力”或“峰巒峭拔”之大觀。此時,“六經(jīng)”的位置從“六經(jīng)皆史”進一步被發(fā)揮成為“六經(jīng)皆文”。

有趣的是,從文道關系的消長來看,上古文道合一,本原就是六經(jīng)皆文,后世發(fā)生分裂,從唐到宋明的儒家學者不斷強調(diào)“文以載道”時,將重心偏向了“道”的層面,而胡應麟、屠隆這些復古派的后繼者卻從文章學的層面上,提出六經(jīng)皆文。復古派并沒有否認六經(jīng)仍是經(jīng),而是把六經(jīng)看作是史是文,這樣,有關“道”的東西就可以不被特意高舉,從而在客觀上淡化了“六經(jīng)”之“理”與文章需要承擔的“載道”責任。比較當時儒者之言,就可見復古派這種六經(jīng)皆文的想法與正統(tǒng)之論差別有多大。焦竑《與友人論文》中指出:“竊謂君子之學,凡以致道也……故性命事功其實也,而文特所以文之而已。惟文以文之,則意不能無首尾,語不能無呼應,格不能無結構者,詞與法也,而不能離實以為詞與法也?!雹饨垢f:《與友人論文》,《澹園集》,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92—93頁。焦竑認為,追求文之為文的特性固然沒有問題,但文章不能“離實以為詞與法”,也即不能脫離“載道”而空言文章,所以焦竑批評當時的風氣說:“近世不求其先于文者而獨詞之知,乃曰:以古之詞屬今之事,此為古文云爾……以一二陋者為之不足怪也,乃悉群盲而趣之,謬種流傳,浸以成習?!雹俳垢f:《與友人論文》,《澹園集》,第94頁。

四、文道關系理解的平庸狀態(tài)

明代中后期,不管是文學或是思想領域,都發(fā)生了變化,就如董其昌所言:“成弘間,師無異道,士無異學。程朱之書,立于掌故,稱大一統(tǒng),而修詞之家,墨守歐曾平平爾。時文之變而師古也,自北地始也;理學之變而師心也,自東越始也?!雹诙洳?《合刻羅文莊公集序》,《容臺集》卷1,《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7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260頁。成化、弘治之前,士人都遵從程朱之學,而此后文學領域北地李夢陽提倡詩文復古,儒學領域東越王陽明創(chuàng)造出心學思想,社會風氣大變。顧璘說:“今天下之師三:曰文辭、曰經(jīng)義、曰道學?!雹垲櫗U:《贈呂涇野先生序》,《顧華玉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63冊,第465頁。文學之士與儒學之士在不同領域內(nèi)對前代風氣進行反撥。

復古派文學之士倡論文辭方面的變革,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對儒學思想沒有向往。有論者指出,李夢陽等文人努力向關學學者等德業(yè)儒士靠攏與轉(zhuǎn)化,但未能完全獲得他們的認同,如呂柟就認為李夢陽身為文人還想兼攻程、張之道學“可謂系小子失丈夫矣”④史小軍:《明代前七子與關學》,見朱萬曙、徐道彬編:《明代文學與地域文化研究》,合肥:黃山書社,2005年,第487頁。。王世貞早年也深愛陽明心學,他說:“余十四歲從大人所得王文成公集,讀之而晝夜不釋卷,至忘寢食,其愛之出于三蘇之上?!雹萃跏镭?《書王文成集后一》,《讀書后》卷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85冊,第54頁。但王世貞并沒有走入心學大師的行列。因師承與興趣問題,專注于詩文創(chuàng)作的復古派諸子很難兼顧理學義理。當然,也有人認為這其中更根本的原因就像李維楨所說的:“大江以西故多理學大儒,而理學之文于詩法似不相入,學詩者襲之,味同嚼蠟?!雹蘩罹S楨:《鄧太素詩序》,《大泌山房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1冊,第1頁。詩文與理學畢竟不同,有著很大的區(qū)別。

四庫館臣指出:“明代文章自前后七子而大變。前七子以李夢陽為冠,何景明附翼之。后七子以攀龍為冠,王世貞應和之?!雹哂垃尩?《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172,第2324,2324,2325頁。并評價李攀龍“其才力富健,凌轢一時,實有不可磨滅者?!雹嘤垃尩?《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172,第2324,2324,2325頁。認為王世貞“才學富贍,規(guī)模終大。”⑨永瑢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172,第2324,2324,2325頁。當四庫館臣蓋棺論定七子是在“明代文章”大變上有所作為時,也暗示七子并未在理學義理上有所發(fā)揮。實際上,七子的文章已經(jīng)脫離了“載道”的傳統(tǒng)。七子對道統(tǒng)的理解也逐漸陷入平庸狀態(tài)。以復古派理論能力很強的胡應麟為例即可清楚看出此問題。

從宋儒開始,“作文害道”、“文為道之枝葉”的看法開始對文學發(fā)生重大影響。如程頤:“問:‘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于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曰‘玩物喪志’,為文亦玩物也?!雹獬填棥⒊填U:《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39頁。朱熹說:“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fā)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朱熹:《論文上》,《朱子語類》卷13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第702冊,第802頁。當然,宋儒這樣講,有著復雜的背景。佐藤一郎說:“以儒家正統(tǒng)自居的儒者們對這種功利主義的思考方式是激烈反對的。朱子、王陽明曾多次表明在儒者之道達成之前,文章甚至只是一小伎這樣的認識。”?[日]佐藤一郎著,趙善嘉譯:《中國文章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頁。

胡應麟在討論“文”與“道”的關系時并沒有什么洞見,只是站在傳統(tǒng)的詩文正統(tǒng)立場,堅稱文章并非末技,如說:“文章非末技也,權侔警蹕,功配生成,氣運視以盛衰,塵劫同其悠遠?!?胡應麟:《詩藪》內(nèi)編卷1,第2頁。既然如此,如何解釋杜甫在《貽華陽柳少府》中說的“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呢?胡應麟認為:“‘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劉注:‘此甫謙詞以答柳侯尊己,本涉用意而今為名言,由世之談道者借甫自文,不可不辨。’每閱劉注,必含蓄遠致,與杜詩互相映發(fā),令人意消?!雹俸鷳?《詩藪》雜編卷5,第323頁。胡應麟同意劉辰翁的注,認為這是杜甫的自謙之詞,而不是認為詩文為末技。所以胡應麟對劉注與杜詩“互相映發(fā),令人意消”很是稱贊②后來清代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也認為這是杜甫謙虛之說。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云:“少陵詩‘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昌黎詩‘可憐無益費精神,有似黃金擲虛牝’。永叔詩‘文章無用等畫虎,名譽過耳如飛蠅’。東坡詩‘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作詩文者胸中必具此等見地,方有入處。若驅(qū)逐聲華,自夸壇坫,縱多杰構,終未得門?!惫B虞編:《清詩活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166頁。。佐藤一郎指出:“文章對于站在歷史主義上希望能傳于后世的中國人來說,是滿足其所有寄托的表現(xiàn)手段……文章就是帶著這樣的重量感的一種極其重大的存在?!雹郏廴眨葑籼僖焕?《中國文章論》,第3頁。所以,有人說文章是末技,胡應麟當然十分反對:“用修云:‘孔北海大志直節(jié)而與建安七子并稱,駱賓王勁辭義舉而與垂拱四杰為列,以文章之末技掩其立身之大閑,可慨也!君子當表而出之?!瘲钍洗苏撋豕?,然謂大閑掩于末技恐不應爾。妖牝竊唐,舉唐臣子頌德恐后,自賓王一檄痛摘其奸,大聲其惡,曌雖漏網(wǎng),千載下罪孽歷歷,即轘磔都市不過,何云末技?且當時從敬業(yè)起事詎止賓王一二,今皆湮沒無聞,而賓王以一檄故名流天壤,謂文章傳氣節(jié)乎,氣節(jié)重文章乎?”④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16,第164頁;亦見《讀唐駱賓王集》,《少室山房集》卷150,《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90冊,第759頁。文字稍有出入。這段話同時收入胡應麟的《少室山房集》與《少室山房筆叢》,可見其受重視的程度。胡應麟認為,楊慎評論駱賓王“勁辭義舉而與垂拱四杰為列”是恰當?shù)?,但是不應該說這是“以文章之末技而掩其立身之大閑”⑤楊慎:《孔北?!罚渡旨肪?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70冊,第406頁。。武則天竊唐之后,很多人跟風頌德,而駱賓王的檄文起到了振聾發(fā)聵的作用。并且,當時舉義的人后世大多湮沒無聞,而駱賓王靠著此檄名垂千古,胡應麟得出了“文章傳氣節(jié)”、“氣節(jié)重文章”的結論。胡應麟此論反駁了文章是末技的說法,認同了李贄的觀點“文章非末技,大閑豈容掩”⑥李贄:《孔北?!罚斗贂?續(xù)焚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14頁。。

胡應麟探討文章與道的關系說:“文詞之極盛莫逾于今日,而文體之變衰,亦莫有甚于今日者。始也,程朱之不足,則抗之而左史,以為高。既也,左史之不足,則放之而莊列,以為奇。終也,莊列之不足,則遁之而貝經(jīng)竺典,惝恍窈冥,昬惑不可知之域……彼其思愈深,工愈篤,詞愈修,而圣賢之旨趣愈益乖,經(jīng)傳之面目愈益遠,究且為牛鬼為蛇神,司世道者,有隱憂焉?!雹吆鷳?《觀風錄序(代)》,《少室山房集》卷86,第628—629,629頁。胡應麟批評當下文詞雖盛但文體變衰,文章為矯程朱之不足而導致其徘徊于道家玄義與佛家思想之間,思想更深,文章更工整,詞采更修飾,但“圣賢之旨趣愈益乖,經(jīng)傳之面目愈益遠”。應該怎么辦呢?“余茲一與諸士約:寧以平毋寧以诐,寧以樸毋寧以纖,寧以顯毋寧以幽,寧以實毋寧以幻。諸所結撰,務約諸先民之軌,凡邇來占畢流弊,汛掃而一空之。異日者,繇時義進之古文詞,又進之而功而德,繇文毅上之而文憲文成,又上之而伊傅而姬孔?!雹嗪鷳?《觀風錄序(代)》,《少室山房集》卷86,第628—629,629頁。胡應麟提出寧平毋诐、寧樸毋纖、寧顯毋幽、寧實毋幻,要做到“進之古文詞,又進之而功而德”,最終上溯六經(jīng)、孔子時代的“古文詞”與“圣賢之旨趣”的標準。胡應麟在另一篇策論中也說:“文章則發(fā)攄道術,學問則翊衛(wèi)圣經(jīng)。不用則寄之,立言而道統(tǒng)明;用世則飭之,吏治而功業(yè)起。庶幾乎周公仲尼之徒在。是彼空談性命者,將自愧自艾之不暇,而诐滛邪遁不得以說為天下禍矣。”⑨胡應麟:《策一首》,《少室山房集》卷100,第732頁。胡應麟強調(diào)文章關乎“道統(tǒng)”,但他是要將“文”回歸到周公、孔子的道術,而反對所謂“空談性命者”的“性命”之道。可以發(fā)現(xiàn),在宋明理學對“文道”關系的探討已經(jīng)復雜化的背景下,胡應麟所講的“德”與“道統(tǒng)”并不同于程頤所講的“作文害道”之“道”和朱熹所講“道者,文之根本”之“道”,也不是宋明理學通過復雜的辨析要探究的理、心、性。踢開程朱理學,也踢開陽明心學,直接上追原始儒家,“德”似乎成為復古派的文章思想中一個遙遠的理想?!暗馈?、“德”是什么?是“文章傳氣節(jié)”、“氣節(jié)重文章”?復古派對“道”的認識并不深入,可以說對“文”與“道”的理解已經(jīng)陷入平庸狀態(tài)。葛兆光認為,唐宋思想文化是“創(chuàng)造性思想”,到明代,在朝廷和士紳的重新強化下,通過教育、考試、宣傳等途徑,思想從“創(chuàng)造性”領域進入到“妥協(xié)性”領域①葛兆光:《“唐宋”抑或“宋明”——思想史和文化史研究視域轉(zhuǎn)變的意義》,《古代中國的歷史、思想與宗教》,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15-119頁。?;蛟S可以說,在復古派這里,“文以載道”的“文”、“道”關系已由宋、明儒士討論的“創(chuàng)造性”思想轉(zhuǎn)變?yōu)椤巴讌f(xié)性”思想?!拔摹薄ⅰ暗馈钡年P系在復古派的理解中已經(jīng)隱沒,成為一種平均的日常狀態(tài)。當文學之士與儒士漸漸區(qū)分開來時,復古派這樣的文學之士所談論的“道”、“德”只是儒生士人承繼的泛泛模糊的道德規(guī)范而已。

結 語

四庫館臣對復古派詩文有個精辟的評價:“正嘉之際,北地、信陽聲華籍甚,教天下無讀唐以后書。然七子之學,得于詩者較深,得于文者頗淺,故其詩能自成家,而古文則鉤章棘句,剽襲秦漢之面貌,遂成偽體?!雹谟垃尩?《欽定四庫全書總目·遵巖集》卷172,第2320頁。“得于詩者較深,得于文者頗淺”這一斷語正中七子之弱點,七子于文章的創(chuàng)作與理論闡發(fā)并沒有像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學理論探討那樣高明與精深。就如后世論者所言:“獻吉即名高一代,然于文章正法藏,不免仍隔一塵。”③道光《章邱縣志》卷10,轉(zhuǎn)引自陳文新主編:《中國文學編年史》明中期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66頁。這種“仍隔一塵”從其“視古修辭,寧失諸理”開始,已將“文”、“道”分離表現(xiàn)出來。黃宗羲在《明文案序》中說:“當空同之時,韓、歐之道如日中天,人方企仰之不暇,而空同矯為秦、漢之說,憑陵韓、歐,是以旁出唐子竄居正統(tǒng),適以衰之弊之也。其后王、李嗣興,持論益甚,招徠天下,糜然而為黃茅白葦之習,曰古文之法亡于韓,又曰不讀唐以后書。則古今之書,去其三之二矣。又曰視古修辭寧失諸理。六經(jīng)所言唯理,抑亦可以盡去乎?百年人士染公超之霧而死者,大概便其不學耳。”④黃宗羲:《明文案序下》,《黃梨洲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89頁。黃宗羲認為“六經(jīng)所言惟理”,又豈可盡去?因而對復古派“視古修辭,寧失諸理”極力批評。不過,當復古派試圖將文與道分割開來的時候,正體現(xiàn)出文、道關系的某種新變,就如陳建華所指出的:“李王自覺而鮮明地堅持文學自身的藝術特性,不憚向根深蒂固的儒家傳統(tǒng)文學觀挑戰(zhàn)?!雹蓐惤ㄈA:《中國江浙地區(qū)十四至十七世紀社會意識與文學》,上海:學林出版社,1992年,第281頁。這里仍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這種挑戰(zhàn)不僅是針對“儒家傳統(tǒng)文學觀”,在復古派之外,在公安派、湯顯祖大張旗鼓的晚明時期,“文以載道”之“道”已經(jīng)從程朱之“理”轉(zhuǎn)向陽明之“心”,這同樣也是文道關系的一種新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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