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敏(江蘇省連云港市海寧中學)
思鄉(xiāng)懷古是中國文學作品中常寫不衰的永恒主題。余光中多年來寫了許多以鄉(xiāng)愁為主題的詩篇,《鄉(xiāng)愁》就是其中情深意長、音調(diào)動人的一曲。詩人在大千世界之中,精煉地提取了四個單純的意象:郵票、船票、墳墓、海峽。
這四個意象是四幅鮮明而又具體的生活畫面,它描繪了:幼年求學,母子分離,借書信以慰別情;成年后,告別妻子,離鄉(xiāng)背井,用船票來結(jié)相思;中年時,生離死別,母子天人永隔,在墳前拋灑熱淚;而現(xiàn)在,國家不能統(tǒng)一,同胞難以相聚,隔海峽遙寄愁情的場景。這些畫面在我們的腦海中幻化成一部傳統(tǒng)的連續(xù)劇,主角就是平凡的你我他。是的,誰沒有經(jīng)歷過初次離別后思念母親的無助與彷徨?誰沒有經(jīng)歷過愛侶無法常伴的惆悵與痛楚?誰沒有經(jīng)歷過親人辭世后痛徹心扉的追悔與懷想?何況還有那不可觸碰更無法割舍的中華情結(jié)。
這四個意象更是四幅現(xiàn)代而又古典的人生圖景。它是現(xiàn)代社會伸手可及垂首可感的生活細節(jié),卻又有著古典詩詞豐富含蓄、幽遠深邃的意境。這郵票中我們看到了母親“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擔憂,看到了學子“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愁緒;這船票中我們看到了妻子“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的幽怨,看到了丈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的神傷;這墳墓中我們看到了老人“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的期盼,看到了游子“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的無助;而這海峽中我們看到了離人“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的悵惘,看到了同胞“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的哀傷。
這四個意象正如詩人所說的,“縱的歷史感、橫的地域感,縱橫相交而成十字路口的現(xiàn)實感”(《白玉苦瓜》序)。它以時間的次序為經(jīng),以兩地的距離為緯,概括了詩人漫長的生活歷程和對祖國的綿綿懷念,在平鋪直敘中自有一種動人心魄的魅力,給那些整日在相思、離別和相聚間奔波的人們一種強烈的共鳴,引起人們無限的哀愁,無盡的相思。
這四個意象和“一枚”“小小的”“一張”“窄窄的”“一方”“矮矮的”“一灣”“淺淺的”“這”“那”這些口語化的詞融合在一起,又創(chuàng)造出宋詞小令的簡約精純。它在均勻、整齊的句式中追求一種活潑的表現(xiàn)形式;在恰當?shù)囊庀蠼M合中完美地運用了詞語的音韻,回環(huán)往復,一唱三嘆,使得《鄉(xiāng)愁》從內(nèi)容到形式處處充溢著中國古典詩歌纏綿濃郁的意境,充溢著中國民歌的質(zhì)樸、清新的氣息。但詩人又嫻熟于西方文化,從中汲取了不少營養(yǎng),這使他的作品又具有西方詩歌富于理趣的雋雅之美。措辭通俗如口語,但嚴謹精練,絕無一字多余,值得反復詠嘆,可算達到爐火純青的境地。
所有這些造就了這首有情有味、又淡又濃的現(xiàn)代小詩。它淡,淡在詩景,淡淡的色澤,淡淡的圖景;它濃,濃在詩情,濃濃的相思,濃濃的鄉(xiāng)愁。仔細品味,這《鄉(xiāng)愁》真是又甜又苦,似醉還醒。
然而詩人真的能如詩中所說的那樣淡定和從容嗎?抑或他真的一貫輕吟淺唱?其實自六十年代起余光中便創(chuàng)作了不少懷鄉(xiāng)詩,其中為人們爭相傳誦的是: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
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fā)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cè),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
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從前,一個中國的青年曾經(jīng)
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饜中國的眼睛
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
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xiāng)
余光中自己還說:“我的血管是黃河的支流?!薄盁页苫?,我的漢魂唐魄仍然縈繞著那一片后土。那無窮無盡的故國,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她做大陸,壯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難叫她做江湖。”他說:“這許多年來,我所以在詩中狂呼著、低囈著中國,無非是一念耿耿為自己喊魂?!庇墒强磥?,狂呼固然情辭慷慨,使人熱血沸騰,低囈卻更低回哀婉,令人黯然神傷。他是從民族文化的優(yōu)秀遺產(chǎn)中汲取了精華,用傳統(tǒng)的審美形式釀出當代人的民族情思。這種遠近時間的跨越、空間距離的跳躍、“你”“我”位置的變換,雖是幾字之別,卻景象遷移、情緒突變,使我國民族傳統(tǒng)的鄉(xiāng)愁在新的時代和特殊的地理條件下發(fā)生變奏,于是這《鄉(xiāng)愁》就具有了以往的鄉(xiāng)愁所不可比擬的廣度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