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爭朝,曾賢兆
(1.蘭州文理學院,甘肅 蘭州 730030;2.河西學院 文學院,甘肅 張掖 734000)
譚嗣同盡管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和教育,但是他的思想和觀念已經開始從傳統(tǒng)中解放出來,并且認識到文學創(chuàng)作除了直抒胸臆、抒發(fā)懷抱之外,應該肩負起挽救民族危亡的社會責任。面對日益加劇的列強侵略和日漸加深的民族苦難,他開始將自己三十歲以前的作品視為“舊學”加以摒棄,也開始在他卓越的社會活動之余創(chuàng)作有益于民族國家的“新學”,探索新的形式,并提出了新的主張。
譚嗣同早年學習桐城古文,之后轉向先秦漢魏六朝之文,對于當時桐城派古文束縛甚多而且唯我獨尊的文壇形勢,他主張駢散結合:
文至唐已少替,宋后幾絕。國朝衡陽王子,膺五百之運,發(fā)斯道之光,出其緒余,猶當空絕千古。下此若魏默深、龔定庵、王壬秋,皆能獨往獨來,不因人熱,其余則章摹句效,終身役于古人而已。至于汪容甫,世所稱駢文家,然高者直逼魏晉,又烏得僅目曰駢文哉?自歐、曾、歸、方以來,凡為八家者,始得謂之古文,雖漢、魏亦鄙為駢儷,狹為范以束迫天下之人才,千夫秉筆,若出一手,使無方者有方,而無體者有體,其歸卒與時文律賦之雕鐫聲律,墨守章句,局促轅下而不敢放轡馳騁者無異。于是鴻文碩學,恥其所為,而不欲受其束、迫,遂甘自絕于古文。而總括三代兩漢,咸被以駢文之目,以擯八家之古文于不足道。為八家者,不深觀其所以,而徒幸其不與爭古文之名,遂亦曰此駢文云爾。嗚呼!駢散分途,而文乃益衰,則雖駿發(fā)若惲子居,尚未能一處蠲除習氣,其它又何道哉![1]
譚嗣同針對時流對唐宋古文的推崇和桐城文的一統(tǒng)天下,提出秦漢魏晉文章具有很高的價值,而相比之下,“文至唐已少替,宋后幾絕”,他認為歐陽修、曾鞏、歸有光、方苞以來對駢儷的摒棄,最終使古文走向了衰落。同時認為自己所處時代的古文尤其是桐城文囿于固定的章法,了無生氣,而清初王夫之之文,“膺五百之運,發(fā)斯道之光,出其緒余,猶當空絕千古?!蓖糁小⑽涸?、龔自珍、王闿運的文章都具有反對陳腐的傳統(tǒng)觀念和迫切要求革新的愿望,都提出過匡濟時艱的主張,除語言和風格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之外,更主要的是他們的作品所包蘊的深刻的思想內容;他們用來表達自己的愿望和主張的作品,在當時陰霾滿布、萬馬齊喑的社會里,對于每個不滿現(xiàn)狀的迫切希望變革的人來說,必然引起思想上的共鳴,正是從這一角度推重他們的作品的。譚嗣同還認為汪中駢文的風格和精神逼近魏晉,不可與世俗的駢文相提并論。譚嗣同在《三十自紀》中也提出了對駢文的新觀點:“所謂駢文,非四六排偶之謂,體例氣息之謂也?!盵2]他提出了要吸取駢文詞藻華美、音調諧和、富于氣勢、適于表現(xiàn)的特點,而摒棄四六排偶的形式?;谶@一主張,他也創(chuàng)作了一些駢散不拘、獨具特色的文章。
關于散文的社會功能,譚嗣同認為,桐城古文“義法”、“雅潔”以及“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的諸多約束與清朝建國以后國家逐漸安定出現(xiàn)的承平景象相適應,得到了統(tǒng)治階級的大力提倡,與科舉取士緊密相連。而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國家民族危機的加深,桐城文以及與之相聯(lián)系的科舉制已經越來越不能適應時代形勢的急劇變化。他對桐城文的批判也與對科舉制的批判相聯(lián)系。在《報貝元征》中指出:“豈惟八股經史性理考據(jù)詞章凡可偽為者,其無涉猶八股也。顧亭林悼八股之禍,謂不減于秦之坑儒。愚謂凡不依于實事,即不得為儒術,即為坑儒之坑。”[1]這實際上表現(xiàn)出的是譚嗣同經世致用的文學觀,他站在文學為社會改良和政治斗爭服務的角度,提出“凡不依于實事,即不得為儒術”,也就是對文學采取一種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在《三十自紀》中感慨:“子云抑有言,雕蟲篆刻,壯夫不為?!痹谖膶W與時代的關系上,譚嗣同強調經世致用,與清初思想家提出的“文須有益于天下”[3]的主張一脈相承,認為在國家民族危難當頭之日,應該放棄不切實際、無補于社會大局的文字游戲,進行有益于民族國家的思考。
譚嗣同站在維新派的立場上,要求詩文創(chuàng)作為維新變法的政治活動服務,因而推崇新學,將西籍名詞入諸詩文創(chuàng)作,從而為中國古典詩文衍生出新的形式,即新學詩和報章體散文。這種西籍名詞的輸入,沖擊了原來的詩體、文體,動搖了中國古典詩歌嚴整的格律和桐城“義法”以及八股文僵死的格局,對傳統(tǒng)詩文產生了極大的破壞作用,并從而影響了東南數(shù)省的文風。這種新的文風,恰恰也是新名詞入詩文的結果,也是中西文化融合的一個標志。首先把新名詞引入中國文學的,在近代是王韜、譚嗣同、梁啟超、夏曾佑等人。[4]他們都寫過一些融入新名詞的詩文。特別是譚嗣同《金陵聽說法詩四首》,里面充滿新名詞。這都難免給人一種生吞活剝、艱澀費解之感,但確實也令廣大讀者感到耳目一新。隨著這一進程的發(fā)展,新名詞的運用愈趨于自然,像黃遵憲的《今別離》,蔣智由的《盧騷》,柳亞子的《放歌》、《空言》等,這些詩中雖也雜有新名詞,但并無生硬別扭之感,卻大大增強了作品的新氣息和時代感。新名詞的輸入,不僅給近代文學增添了新思想、新內容,而且也促使文學形式上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以散文為例,新名詞的入文,對當時籠罩文壇的桐城派散文是一個很大的沖擊,從而促進了文體的革新。[4]
除了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大量引用新名詞之外,譚嗣同還提出了言文合一的主張。即要求書面語與口語相協(xié)調,從而為文化的廣泛傳播和普及創(chuàng)造條件,最終為政治改良運動服務。他在《管音表自序》中提出:
然而語言、聲音,無能久存,其流播賡衍,亦不能無訛舛。古今之積變,何殊中外之頓隔?于是乎乃貴有文字,是文字即語言、聲音,非有二物矣。
今中國語言、聲音,變既數(shù)千年,而猶誦寫二千年以上之文字,合者由是離,易者由是難,顯者由是晦,淺者由是深,不啻生三歲學語言、聲音,十歲大備,備而又須學二千年以上之語言、聲音,如三歲時一人而兩經,孩提一口而自相鞮寄,繁苦疲頓,百為所以不振而易隳,而讀書識字者所以戛戛而落落焉。求文字還合乎語言、聲音,必改象形字體為諧聲,易高文典冊為通俗。[5]
譚嗣同希望通過文字改革來開發(fā)民智,普及文化,進而改革文體,宣傳維新思想。他詳細論述了“語言”與“文字”統(tǒng)一的重要意義,表示了對“文言文”的不滿,希望建立一種表音文字拉近口語與書面語的距離,從而普及經典,傳播文化。不僅與龔自珍、魏源以來的實學思想一脈相承,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來華傳教士傅蘭雅等的影響。傅氏要求文學語言在于“勸化人心,知所改革,雖婦人孺子,亦可觀感而化。故用意務求趣雅,出語亦期顯明,述事須近情理,描摹要臻懇至當”。[6]譚嗣同之后,裘廷梁更堅決地打出了“崇白話而廢文言”[7]的旗號,并提出了系統(tǒng)的理論主張??v觀從黃遵憲開始,經過宋恕等人的努力,再到譚嗣同的《管音表自敘》,最終到裘廷梁《論白話為維新之本》提出系統(tǒng)的言文合一主張,經歷了一個不斷發(fā)展的過程,是資產階級維新派領導的文學革命的一個組成部分,盡管存在種種局限,也沒有完成白話文取代文言文的歷史任務,但它對當時思想文化領域的維新運動如報刊發(fā)行、書籍出版、學校教育、拼音文字等有著多方面的推動,成為近代文學革命的先聲,也為以后“五四”白話文運動掃清了道路,積累了經驗。[8]
晚清報紙的出現(xiàn)是近代散文得以發(fā)展的重要條件,由此,散文寫作的方式和傳播方式在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隨著報紙數(shù)量的增多,以及王韜等報人的大量創(chuàng)作,散文的社會功能被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看好。譚嗣同在《報貝元征》中提到報紙的社會作用:“至于新聞報紙,最足增人見識,而籍知外事。林文忠督粵時,廣翻西國新聞紙,故能洞悉其情而應其變。今日切要之圖無過此者。況鄉(xiāng)間無所聞見,尤須籍此為耳目。中國之大病,莫過于不好游歷,有并此無之,終身聾盲矣?!盵1]基于這種認識,他在《致汪康年》中說:“居今之世,吾輩力量所能為者,要無能過撰文登報之善矣。而過鄉(xiāng)黨拘墟之士,輒謂報章體裁,古所無有,時時以文例繩之。嗣同辨不勝辨,因為一《報章總宇宙之文說》以示人,在湘中諸捷給口辨之士,而竟無以難也?!盵9]譚嗣同站在為救亡圖存的維新變法運動服務的角度,提倡報章文體,認為可以自由的不受“文例”拘束的表達思想,是維新黨人能夠采用的有效的斗爭武器。于是作《報章總宇宙之文說》,[1]站在天下之文為維新變法運動服務的角度,為“報章體”文章的推行吶喊呼號。他將天下文章分為三類十體,不僅包括了傳統(tǒng)的文章體裁,也涵蓋了圖、表、譜、章程等形式。顯而易見,這些都不是文章體裁,充其量只是用文字或部分用文字表現(xiàn)的形式。而譚嗣同充滿熱情地鼓吹這些,用意在于利用報紙這種新的傳媒形式,擴大傳統(tǒng)的文章創(chuàng)作的范圍,同時也是為了支持“報章體”這一新的文章形式的發(fā)展,并回應傳統(tǒng)守舊文人對報章文體的攻擊:
若夫皋牢百代,盧牟六合,貫穴古今,籠罩中外,宏史官之益而昭其義法,都選家之長而匡其闕漏,求之斯今,其惟報章乎?咫見膚受,罔識體要,以謂報章繁蕪闒葺,見乖往例,此何異下里之唱,聞鼖鏞而惶惑,眢井之蛙,語溟瀚而卻走者矣。[1]
他也確信報章文體功能巨大,“信乎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人文之淵藪,詞林之園囿,典章之穹海,著作之廣庭,名實之舟楫,象數(shù)之修圖”。[1]這就把報章文體與傳統(tǒng)文體、傳統(tǒng)文學觀念結合起來了。[10]另外,《報章總宇宙之文說》在文體分類方面做出了一些探索,也具有積極的意義。當時報紙上刊載的文章,已開始掙脫舊文體的羈絆,逐漸形成一種新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風貌,即報章體或稱新文體。[11]這種文體是資產階級維新派在近代散文變革中的一種創(chuàng)造,是適應宣傳維新變法主張的歷史要求而產生的,符合近代散文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其代表作家是康有為、譚嗣同、梁啟超等。他們共同為這種文體的建立做出了貢獻。而譚嗣同則是一位積極的實踐者,他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為這種文體的發(fā)展,也為維新變法思想的宣傳,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的政論散文《仁學》便是典型的“報章文體”,汪洋恣肆、長于雄辯,行文則時駢時散,縱橫古今,力求文意表達通暢,以感情之筆說理,情因理發(fā),理因情顯,情理相得益彰,被稱為駭俗之文。
譚嗣同的《報章總宇宙之文說》以及他創(chuàng)作的以《仁學》為代表的報章文字,從理論主張和創(chuàng)作實踐兩個方面,豐富了散文的社會功能,提高了散文的地位,而且也極大地改變了散文本身的面貌,加快了散文社會化的步伐,呈現(xiàn)出為救國救民和維新變法服務的鮮明的特征。
譚嗣同是中國近代史上杰出的社會活動家和改革者,他的文學主張,與他沖決羅網的主體精神有關,也是激烈變革的時代的反映。他對文學的主張是配合他改造社會、適應維新變法的政治需要而提出的,產生在一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他對新學詩的創(chuàng)作和提倡盡管是一種失敗的嘗試,但在文學史上的探索意義是十分重大的;對報章文體的提倡,成為近代文界革命之先聲,為中國散文古今演變和現(xiàn)代報章政論散文的繁榮做出了重要的貢獻;關于言文合一的主張最終在很多人的努力下為白話文運動鋪平了道路。[12]他對于文學的很多見解都在一定程度上為文學改良運動奠定了理論基礎;而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以及他的人格魅力和杰出的社會活動對其文學作品的在接受方面產生的積極作用,使得他的理論主張和詩文作品廣泛傳播,為中國文學的近代變革做出了重要貢獻。
[1]譚嗣同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1:77,210,221,376,375,377.
[2]譚嗣同.三十自記[M]∥譚嗣同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55.
[3]顧炎武.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釋:卷十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079.
[4]郭延禮.中國近代文學發(fā)展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102,35.
[5]譚嗣同.《管音表》自敘[M]∥譚嗣同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253.
[6]黃霖,蔣凡.中國歷代文論選新編:晚清卷[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157.
[7]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四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68.
[8]黃霖.中國文學批評通史:近代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417.
[9]譚嗣同.致汪康年:三[M]∥譚嗣同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493-494.
[10]袁進.中國文學的近代變革[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5.
[11]郭預衡.中國散文史: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634.
[12]曾賢兆.譚嗣同散文論略[J].船山學刊,2012,(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