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阿祥
華夏正統(tǒng)與城市興衰:古都南京的歷史特質(zhì)*
胡阿祥
立足于中國歷史與地理的時空,以及中國政治與文化(民族)的立場,作為歷史都城的南京,是南中國的第一古都,是進取而非偏安之都,是華夏(漢族)正統(tǒng)之都。而就南京本身以論其特質(zhì),則關(guān)鍵在于興衰起伏的古都之具象與意象,這種興衰起伏,表現(xiàn)在城市建筑的屢遭損毀、城市稱謂的褒貶變遷、南京與揚州的地位比較以及文學(xué)書寫中的南京等諸多方面。時至今日,南京歷史研究亟待開展的工作是“復(fù)原作業(yè)”,即匯編《南京古舊地圖集》、編繪《南京歷史地圖集》。
南京;都城;特質(zhì);正統(tǒng);興衰
近十幾年來,在主動或被動的各種情形下,筆者參與了有關(guān)南京歷史文化之基礎(chǔ)研究與應(yīng)用研究的多項課題,如《六朝文化叢書》的寫作,《南京稀見文獻叢刊》的點校,《金陵全書》的版本選擇與提要撰寫,《南京通史·六朝卷》的編撰,南京道路名稱以及其他多類地名的規(guī)劃與命名,南京旅游資源的調(diào)查與旅游規(guī)劃的編制,南京歷史文化知識的普及講座,等等。在此過程中,圍繞古都南京的歷史特質(zhì)問題,筆者逐漸形成了一些總體認識。這些認識或有助于我們考證、討論、理解具體問題時的參考。今即稍作梳理,希望借此獲得對話的機會,并聽取批評與建議。
立足于中國歷史與地理的時空,以及中國政治與文化(民族)的立場,古都南京有三點特質(zhì)值得提出并予重視。
1.南中國的第一古都
中國擁有“上下五千年”連續(xù)的文明歷史與“縱橫一萬里”復(fù)雜的地理空間。在這樣的時間和空間里,曾經(jīng)有兩百多處做過都城。這兩百多處發(fā)展至今,情況當然已經(jīng)大不相同,或仍為繁華的都會,或已荒草萋萋無人煙。這其中為人稱道者,是所謂“五大古都”(西安、北京、洛陽、南京、開封)、“六大古都”(加上杭州)、“七大古都”(再加上安陽)、“八大古都”(再加上鄭州)乃至“九大古都”(再加上大同)的說法。目前,中國歷史地理學(xué)界包括中國古都學(xué)界乃至社會大眾普遍認可的是“七大古都”說。
在“七大古都”中,南京排在什么地位?譚其驤師按照建都時間的長短、統(tǒng)治地域的大小兩條標準,把“七大古都”分成三個等級。①第一等的大古都是西安、北京和洛陽,它們長期而且連續(xù)地作為統(tǒng)一王朝的首都,西安建都時間將近1100年,北京建都時間900多年,洛陽建都時間800多年,這些都城所聯(lián)系的王朝,如周、秦、漢、唐、元、明、清,又是中國歷史上最赫赫有名的王朝;第二等的大古都是南京和開封,它們曾經(jīng)是統(tǒng)一王朝的首都,開封是北宋的首都,南京是明初與中華民國的首都,南京建都時間450多年,開封建都時間220多年;第三等的大古都是安陽和杭州,安陽建都時間300多年,杭州建都時間200多年,而且從嚴格意義上說,安陽和杭州只做過地區(qū)性政權(quán)的首都。如此,南京是中國的第四大古都,排在西安、北京、洛陽之后。
然而問題在于,所謂“古都”,其實不僅是歷史概念,更是現(xiàn)實概念。從現(xiàn)實情況考慮,在城市地位、經(jīng)濟水平、文化素質(zhì)等等方面,南京超過洛陽,也可以認為超過西安;又在中國內(nèi)地農(nóng)耕社會區(qū)域,普遍的習(xí)慣是以秦嶺、漢水(中游)、淮河劃分南北,而南京是當然的南方第一的大古都。這樣,我們認定的古都南京的地位,可以表述為:從歷史的角度說,南京是中國第四大古都;考慮到現(xiàn)實的因素,是中國第二大古都,中國現(xiàn)在稱“京”的城市,也只有北京與南京;而就地區(qū)的典型性與代表性來說,南京是南中國最大的都城、第一的古都。
2.進取而非偏安之都
學(xué)術(shù)界乃至社會上歷來的傾向性觀點,是認南京為偏安之都的。如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梁啟超著《中國地理大勢論》指出:
歷代帝王定鼎,其在黃河流域者最占多數(shù)?!鋼?jù)于此者,為外界之現(xiàn)象所風(fēng)動、所薰染,其規(guī)模常宏遠,其局勢常壯闊,其氣魄常磅礴英鷙,有雋鶻盤云,橫絕朔漠之慨。
建都于揚子江流域者,除明太祖外,大率皆創(chuàng)業(yè)未就,或敗亡之余、茍安旦夕者也。其為外界之現(xiàn)象所風(fēng)動、所薰染,其規(guī)模常綺麗,其局勢常清隱,其氣魄常文弱,有月明畫舫緩歌慢舞之觀。②
其實,“創(chuàng)業(yè)未就”或“敗亡之余”的建都南京的王朝,大多原非不求進取的“茍安旦夕者也”。如《晉書·王導(dǎo)傳》所載咸和四年(329)事曰:
溫嶠議遷都豫章,三吳之豪請都會稽,二論紛紜,未有所適。導(dǎo)曰:“建康,古之金陵,舊為帝里,又孫仲謀、劉玄德俱言王者之宅?!冶笨苡位?,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竄于蠻越,求之望實,懼非良計。今特宜鎮(zhèn)之以靜,群情自安。”由是嶠等謀并不行。③按這次遷都之議的背景,在于歷陽(今安徽和縣)內(nèi)史蘇峻叛亂,造成建康滿目瘡痍,“宗廟宮室并為灰燼”。而若果真遷都豫章(今江西南昌市)或者會稽(今浙江紹興市),則屬深僻內(nèi)地、“示弱”于“北寇”后趙的舉動,認之為偏安可矣。然而,不僅東晉一朝百余年始終都于建康,前此之孫吳、后此之南朝,以及再后之南唐,這些所謂的“偏安王朝”,皆以并不“示弱”的南京為都。④如此,南京就亦非偏安之都了。
改變南京乃是偏安之都的成見,關(guān)鍵還在理解南京并不利于“偏安”的疆域位置。如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南直方輿紀要序”中的分析:
敵在淮南,而長江之險,吾與敵共;敵在上游,而長江之險,乃制之于敵矣。
欲固東南者,必爭江、漢,欲規(guī)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漢而無淮、泗,國必弱,有淮、泗而無江、漢之上游,國必危。⑤
落實到六朝時代以及南唐立國的五代十國時期,南京都屬這樣的軍事地理的前沿地帶。以守國言,孫吳、陳朝多守江,東晉至梁以及南唐多守淮。守江時代,南京自為經(jīng)常“胡馬臨江”的兵沖要地,而守淮時代,南京亦屬前沿并不寬深的防御重鎮(zhèn)。又南京所受威脅,還有來自上游敵對勢力的順江而下。如此,分裂時代定都南京的王朝,總體仍屬不愿“竄于蠻越”而寧愿承受軍事壓力、甚至“乘間攻取,則亦不憚用兵”⑥的進取王朝。至于進取抑或防守的戰(zhàn)略選擇,或者防守多于進取的歷史事實,那是因時而異、視乎內(nèi)外形勢而定的,所謂“中原有釁則進兵,寇盜方強則入守,史策所載,皆可知矣”⑦,故不足以據(jù)此判定其王朝是進取王朝還是偏安王朝。
3.華夏(漢族)正統(tǒng)之都
如上所述,就分裂時代定都南京的王朝言,衡以王朝本身的疆域范圍與對立政權(quán)的爭戰(zhàn)形勢,南京實當軍事地理的前沿地帶。而所以如此履危冒險的緣故,聯(lián)系著相關(guān)王朝的正統(tǒng)地位與正統(tǒng)追求。
在中國的“七大古都”中,北方五都,南方兩都。北方五都,無一例外地都做過胡族(非漢民族)政權(quán)的都城,尤其北京,可以認為沒有非漢民族的建都,就不能成就北京的都城地位與古都地位;南方兩都,吳越都于杭州姑且不論,南宋表示不忘恢復(fù)、稱為“行在”的都城臨安府,則確為北據(jù)淮河與長江“重江之險”以及太湖水網(wǎng)地帶、東有海上逃路、全取畏敵的保守之勢、“竄于蠻越”的偏安之都。至于或守或攻、并不偏安的南京,無論分裂時代還是統(tǒng)一時代,建都者皆為華夏(漢族)政權(quán),古都南京的正統(tǒng)性質(zhì)也就因此而定。
何謂正統(tǒng)?歐陽修《正統(tǒng)論》云:“《傳》曰:‘君子大居正?!衷?‘王者大一統(tǒng)?!?,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tǒng)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蚓犹煜轮?,合天下于一,斯正統(tǒng)矣?!雹嗾y(tǒng)在統(tǒng)一時代是不成問題的,而在分裂割據(jù)之世,爭奪正統(tǒng)則是普遍現(xiàn)象。誰為正統(tǒng),各別政權(quán)各有理由,而地理上的擁據(jù)中原、文化(民族)上的華夏傳統(tǒng),以及與此相聯(lián)系的皇位繼承或禪讓的資格,往往成為各別政權(quán)最重要的“正統(tǒng)”依據(jù)。⑨
然則以上述的認識為前提,對照建都南京的王朝,其始終擁有的正統(tǒng)依據(jù)是華夏傳統(tǒng)文化,孫吳以外的王朝都曾擁有的正統(tǒng)依據(jù)是皇位繼承或禪讓的資格⑩,大明與中華民國以外的王朝都不曾擁有的是地理方面的正統(tǒng)依據(jù)。這樣,為了彌補地理正統(tǒng)的缺憾,就必須建都于較前沿甚至很前沿的南京,既不示人以弱,更示天下以恢復(fù)地理正統(tǒng)的決心,又不僅顯示恢復(fù)的決心,也需適時顯示恢復(fù)的行動,此即所謂的北伐。(11)北伐最重要的指向,則是“居天下之正”、位天下之中的洛陽。如以東晉南朝為例,既屢次北伐,也多次收復(fù)洛陽,而一旦北伐收復(fù)了洛陽,就會引發(fā)北伐主帥與建康朝廷之間以及建康朝野之間有關(guān)遷都洛陽之議,主遷的一派總以“光復(fù)舊京,疆理華夏,……冠冕萬國,朝宗四?!敝诿崽没实睦碛蔀檎f,主留的一派之時機尚未成熟云云,總有勉強之感。(12)而在這種種的遷都之議中,分裂時代建都南京的王朝之缺乏地理正統(tǒng)的問題,也是顯露無遺。
然而分裂時代的都城南京,畢竟大多擁有華夏文化與皇位繼承的正統(tǒng),這樣的正統(tǒng)資格,不僅明確了南京王朝的天命所在與合法地位,而且關(guān)系到了軍事形勢與民心向背。如南宋李燾云:
若夫東晉、宋、齊、梁、陳之君,雖居江南,中國也,五胡、元魏,雖處神州,夷狄也?!饰搴o如苻堅,其臣之賢則有王猛;元魏之強無如佛貍,其臣之賢則有崔浩。王猛丁寧垂死之言,以江南正朔相承,勸苻堅不宜圖晉;崔浩指南方為衣冠所在,歷事兩朝,常不愿南伐。苻堅違王猛之戒,故有淝水之奔;佛貍忽崔浩之謀,故有盱眙之辱。(13)
又《資治通鑒》記前秦苻融諫苻堅曰:
國家本戎狄也,正朔會不歸人。江東雖微弱僅存,然中華正統(tǒng),天意必不絕之。(14)
由此可以看出,當時雖然南北分裂、各朝都有不同的理由自認正統(tǒng),但時人一般的觀念是:盡管五胡、拓跋魏入主中原,但“自古以來未有戎狄作天子者”(15);反之,晉自元帝渡江,“雖僻陋吳越,乃正朔所承”(16),即在正統(tǒng)方面擁有相當?shù)膬?yōu)勢,這種優(yōu)勢又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東晉南朝的軍事劣勢,進而延續(xù)了東晉南朝的國祚民心與建康的都城命運。
南京之國祚民心與都城命運的延續(xù),又奠定了南京不同于中國歷史上其他古都的特殊地位。要而言之,南京為漢人心目中永遠的都城,也是事功業(yè)績值得漢人長久追憶的都城。如當東晉十六國南北朝分裂時代,退守南方、定都南京的漢人政權(quán),既是華夏(漢族)傳統(tǒng)文化的避難所,又在一定程度上反哺了北方非漢民族政權(quán),使其在“漢化”的過程中有了一個現(xiàn)實存在的鮮活樣板或者完整模本;(17)又如以“反元復(fù)宋”為目標,以“驅(qū)逐胡虜,恢復(fù)中華”為號召的朱元璋,以“反清復(fù)明”為目標,同樣以“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18)為號召,尊稱朱元璋為“我太祖”、“我高皇帝”的孫文,正是在“龍蟠虎踞,宅是舊都”的“郁郁金陵”,完成了“廓清中土,日月重光,河山再造,光復(fù)大義”的豐功偉業(yè)。(19)按在民族情緒非常強烈并且發(fā)揮廣泛影響的宋元鼎革之際、元明鼎革之際、明清鼎革之際以及清與民國鼎革之際,“純正”的漢人之都南京所承擔(dān)的這種民族光復(fù)使命,應(yīng)該是可以理解的、不必諱言的客觀現(xiàn)象。進而言之,這座漢人故都的諸多往事,如王導(dǎo)新亭愀然變色、謝安東山弈棋破秦、劉裕氣吞萬里如虎、楊邦乂剖心就義、方孝孺十族蒙難、鄭和七下西洋、李香君桃花扇傳奇等等,又總是在國運衰弱、民族危亡、內(nèi)憂外患的時刻,為史家放大渲染,為文人重新書寫,為大眾深切緬懷,從而發(fā)揮出或警醒或激勵或鼓舞的現(xiàn)實作用,而南京也因此成為一座具備鮮明政治記憶、民族象征、文化標志意義的古都。
上面從歷史中國的時空以及政治、文化(民族)背景,指出南京為進取而非偏安的南方正統(tǒng)之都。以下縮小到南京本身以論其特質(zhì),則關(guān)鍵在于興衰起伏的古都之具象與意象。
所謂“具象”,是指一些物質(zhì)的東西,如城市中的各類建筑;所謂“意象”,則指歷史記憶、文學(xué)書寫、名稱變遷等等呈現(xiàn)的面貌,相對于物質(zhì)的具象,意象所建構(gòu)出的城市,往往更為后世認可、更為大眾熟知。舉例來說,在“金陵懷古”母題中,最負盛名乃至成為南京歷史畫龍點睛之筆的詩作,當推中唐“詩豪”劉禹錫《金陵五題》之二《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20)又《金陵五題》之一的《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也是膾炙人口。然而較少為人琢磨者,是劉禹錫在寶歷年間和州刺史任上(825-826年)創(chuàng)作《金陵五題》時,并未到過南京,所謂“余少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嘗有遺恨。后為歷陽守,跂而望之。適有客以《金陵五題》相示,逌爾生思,欻然有得”(21),以此詩中所寫,皆為意中虛景。就文學(xué)創(chuàng)作說,虛景藏情,較之按實平鋪直敘,更能包孕詩人的主觀情思和審美理想;而就歷史事實言,這無疑反映了滄桑、寂寞的意象已經(jīng)成為唐代文人——無論來過還是沒有來過南京——對于六朝故都的共同認識。若再梳理歷史記憶、文學(xué)書寫、名稱變遷中的南京,可知滄桑寂寞、興衰起伏,既是已近凝固、難以改變的南京意象,這樣的意象,又與屢遭損毀的南京城市的具象互為映證。
興衰起伏的南京之具象與意象,表現(xiàn)在諸多人所共知但或未集中概括的方面。
1.城市建筑的屢遭損毀
在南京將近2500年的城市史上(22),由于內(nèi)亂更由于外患,曾經(jīng)六遭毀城,這樣的城市命運,在中國的“七大古都”中可謂最為悲慘。按六次毀城分別發(fā)生在東晉咸和二年到三年(328-329)蘇峻叛亂期間,梁太清二年到侯景太始二年(548-552)侯景叛亂期間,陳禎明三年(589)隋朝滅陳以后,南宋建炎四年(1130)金兵撤離之時,清咸豐三年到同治三年(1853-1864)太平天國定都與湘軍攻取期間,以及1937年底到1938年初日軍侵華戰(zhàn)爭期間,其中尤為致命者為第三次毀城與第五次毀城。因為隋文帝楊堅下詔將南京“城邑宮室,并平蕩耕墾”(23),惟蔣州治石頭城,于是六朝名都化為一片丘墟,它使得號稱“六朝古都”的南京,時至今日,除了郊外那孤獨的南朝石刻,竟然再也無處尋覓六朝地面舊跡;因為太平天國拆用明故宮和眾多廟宇的材料,以建設(shè)天王府及其他眾多王府,因為太平天國“天京內(nèi)訌”中北王韋昌輝炸毀明大報恩寺琉璃寶塔,因為曾國荃湘軍的洗劫與焚燒,又使得那些歷朝歷代幸存下來的建筑與文物古跡,幾乎掃地以盡,乃至1865年李鴻章發(fā)出這樣的哀嘆:“金陵一座空城,四圍荒田,善后無從著手?!祈毎倌攴郊綇?fù)舊也?!保?4)于是,西晉左思《吳都賦》中的壯麗辭藻、繁華鋪陳,成了后世文人懷古的資源,1599年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所見秀麗雄偉的南京,成了歷史學(xué)者緬懷的絕響(25),而六朝的精神、唐朝與南唐的文學(xué)、明朝的城墻與陵墓、民國的建筑與道路,成了這座“六朝如夢鳥空啼”的古都留與今人的殘存的榮耀。
2.城市稱謂的褒貶變遷
伴隨著政治地位的沉浮與行政建置的輕重,伴隨著輝煌的成功與沒落的屈辱,南京歷代稱謂有時大氣磅礴,有時低迷沉淪。大氣磅礴的褒義稱謂,如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帝改金陵邑為秣陵縣(26),212年孫權(quán)改秣陵而稱建業(yè),1329年元文宗改建康路而稱集慶路,1356年至1368年的應(yīng)天府,1368年至1378年的南京、應(yīng)天府,1378年至1420年的京師、應(yīng)天府,1420年以后的南京、應(yīng)天府,1853年至1864年的天京,這些稱謂所對應(yīng)的城市,或為半壁江山的王朝首都,或為天下一統(tǒng)的帝國京城,又或為東南形勝之地、潛邸龍興之所、民變政權(quán)之都。至于低迷沉淪的貶義稱謂,南京在中國的“七大古都”中,應(yīng)該是最多的。其中,明顯含有貶義的稱謂,如西晉滅吳后的改建業(yè)為建鄴(27),取代了淮水的秦淮(28),唐朝初年(620年到625年間,633年到635年間)的歸化;相對含有貶義的稱謂,如281年、1645年、1864年三次起用的江寧(縣、府),1645年滿清的改南京為江南省;又可能含有貶義的稱謂,如鎮(zhèn)壓王氣的“金陵”。(29)這些或褒或貶的稱謂,承載著南京地位的起伏不定,濃縮著南京歷史的滄桑歲月。(30)
3.南京與揚州的地位比較
在南京地位下降的時候,相應(yīng)的地域也就是長江下游必須有座中心城市取代南京,這就是揚州。揚州地位的變遷往往與南京恰成對比,即南京地位下降的時候,揚州地位上升,南京地位上升的時候,揚州地位相對下降。以南京地位最為低落的隋唐為例,隋平陳后,揚州設(shè)置揚州總管府,管轄州數(shù)冠全國之首(44州),任職者則為皇子(楊俊、楊廣、楊暕);及至唐代,所謂“揚一益二”,即擁有長江、漕河之利的揚州之繁華為“天下第一”,成都第二。(31)明了這點,則明清一些文人筆記中記載的南京人不喜歡揚州人的文化現(xiàn)象,當能得到解釋。
4.文學(xué)書寫中的南京
相對說來,最能體現(xiàn)南京城市意象、廣為人知且久為人知者,當數(shù)歷代文學(xué)作品中的南京。這樣的南京既是“鐘阜龍盤,石頭虎踞”(32)的“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南齊謝脁),更是文人墨客憑吊懷古的“圣地”。從庾信的賦,到李白、劉禹錫、杜牧、許渾、韋莊的詩,從李煜、王安石、蘇軾、周邦彥、白樸、汪元量、薩都剌的詞,到孔尚任的曲,隋唐以降的南京之歷代文學(xué)的味道或者基調(diào),一脈相承、執(zhí)著書寫著的,是與繁華對比的衰落,因興廢而生的感慨。比如直到清代,鄭燮的《六朝》詩仍在嘆說:“一國興來一國亡,六朝興廢太匆忙。南人愛說長江水,此水從來不得長”(33);甚至直到近代,朱自清的《南京》文仍在感慨:“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興廢,王謝的風(fēng)流,秦淮的艷跡?!保?4)然則這樣的文學(xué)書寫所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南京作為中國歷史上最為滄桑、最為悲情、最為憂愁的古都,其意象甚至具象已經(jīng)定格,而被不斷吟詠的這種定格,甚至造成了審美疲勞般的“厭倦”。進之,緣于這種定格,有些極端的文學(xué)研究者如宇文所安甚至認為:
我們的興趣更多地在于(金陵)這座城市的一種情緒和一種詩的意象的構(gòu)成,一種構(gòu)成這座城市被看方式的地點、意象和言辭的表層之物。
一個地方主要是通過文本以它們程式化的意象而被知曉、被記住并成為值得追憶的?!粋€地方的歷史還是由文本而非直接由事件構(gòu)成的。文本中變幻莫測、反復(fù)無常的選擇和強有力的意象構(gòu)成了對后來的時代而言的歷史?!@使歷史學(xué)家的努力化為烏有。(35)
換言之,宇文所安認為是文學(xué)意象而非歷史事件構(gòu)成了南京“對后來的時代而言的歷史”。對此,我們雖然并不認同,但南京城市的“被意象化”,即這是一座奢華、頹靡、逸樂與蒼涼、破敗、毀滅有機結(jié)合的城市,仍是對這座城市的恰當表達。(36)甚至可以認為,在中國的“七大古都”中,這樣意象化的表達,尚無出南京之右者。
當然,“歷史學(xué)家的努力”重點不在南京“被意象化”的過程,而在由事件、人物、地理空間、社會背景等等構(gòu)成的南京的具象,以及深層的具象與表層的意象之間的聯(lián)系,唯有如此,才能理解意象,也才能解釋具象。(37)
比如六朝都城的城市建設(shè),不同的朝代其實各具重點。孫吳建業(yè)重在水道的改造,運瀆、青溪、潮溝的開鑿及與淮水(秦淮河)、后湖(玄武湖)的連通,聯(lián)系著孫吳的以水軍立國;東晉皇統(tǒng)與執(zhí)政的大族來自北方,故此建康都城尤其宮殿門署名稱多仿魏晉洛陽,以示文化的正統(tǒng),而并不偏安的地理位置與北強南弱的軍事形勢,又使都城防御體系(如白石壘、新亭壘、藥園壘、石頭城、秦淮浮航等)的建構(gòu)頗顯重要;南朝建康大肆營造宮室苑囿、陵墓佛寺,則離不開江南經(jīng)濟發(fā)展與國家財力積累的基礎(chǔ)。(38)至于拓跋北魏洛陽都城的營建后來又受到了漢族南朝建康都城的影響(39),仍與入主中原的胡族政權(quán)彌補文化正統(tǒng)的心理追求有關(guān)。
比如蓋因南京政治地位的升降浮沉太過懸殊,城市面貌繁華與衰落的對比太過強烈,才孕育出乃至催生出諸多傳誦千古的“金陵懷古”文學(xué)作品,這既是南京歷史的大不幸,也是南京文學(xué)的大幸,而這樣的大不幸與大幸,又可謂集中詮釋了“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40)的歷史現(xiàn)象與文學(xué)規(guī)律。
比如南京歷史的大不幸,決定于長久以來無法改變的中國歷史的大局,即中國內(nèi)地農(nóng)耕區(qū)域社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南北分裂狀態(tài),南京又是南中國最適合建都的地方,南北分裂的結(jié)果,則基本上都是北方征服了南方(41),于是南京城市的興衰規(guī)律與政治命運因此而定:南北分裂時代,南京不失為具有進取之志的華夏正統(tǒng)之都;而統(tǒng)一時代,南京沒有例外地受到打壓甚至損毀,北方政權(quán)不喜歡這座常出“天子”的城市。所以說,南京是成也“金陵王氣”、敗也“金陵王氣”的城市,是國家統(tǒng)一則地位下降、衰落蕭條而南北分裂則地位上升、繁榮興盛的城市,是一座歷史過程非常詭異、政治地位相當尷尬的城市。
然則歷史南京之大不幸與大幸的交織、衰落與興盛的變遷,又將南京鍛造成一座堅韌而偉大的城市。南京的堅韌在其屢仆屢起,南京的偉大在其軍事上的被征服與文化上的反征服。被征服,使南京是座滄桑、起伏、極易引發(fā)文人感懷的城市;反征服,又使南京是座深刻、警勵、往往促使史家思考的城市。
綜上所述,南京是進取而非偏安的南方正統(tǒng)之都,是具象與意象皆呈現(xiàn)出興衰起伏特點的都城,也是中國歷史時空中尤其堅韌而偉大的一座城市。這樣的南京的理解與研究,歷史學(xué)家不能缺席,“歷史學(xué)家的努力”也不會“化為烏有”。
那么,目前亟待開展的“歷史學(xué)家的努力”,究竟方向何在呢?筆者以為,某種意義上說,歷史南京的具象與意象、政治與文學(xué)、社會與生活以及城市功能分區(qū)(42)等等的理解與研究,都離不開一個最根本的前提:復(fù)原作業(yè)。此誠如伊原弘所指出的:
對歷史上都市形態(tài)的復(fù)原屬于都市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對都市這一由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極具復(fù)雜性的存在事物及其形態(tài)之考察,若缺乏對歷史上的相關(guān)形態(tài)的復(fù)原作業(yè),根本無法展開研究。
都市研究的基礎(chǔ)在于構(gòu)造解讀?!瓕?fù)原作業(yè)而言,地圖、良好地保存原有都市面貌十分必要。(43)
就伊原弘的“宋代建康府復(fù)原作業(yè)”言,所謂“地圖”,主要指的是南宋《景定建康志》、元《至正金陵新志》中的地圖;至于他的“作為復(fù)原基礎(chǔ)的南京的道路、水路、橋梁、地名等雖有變遷,但其基本點并未發(fā)生改變”的認知,則筆者頗感困惑,因為起碼從歷史地理的學(xué)科立場出發(fā),上起六朝、下迄民國的南京城市,這些復(fù)原作業(yè)的地理坐標,不僅有所缺失或者多有變遷,而且往往故跡難尋或者難以準確定位,也就是說,很大程度上是缺乏“良好地保存原有都市面貌”這個“必要”條件的,而這個條件的缺乏,又導(dǎo)致了古今對照式地解讀宋元與明清甚至民國南京古舊地圖的艱難。如此,匯編《南京古舊地圖集》特別是編繪《南京歷史地圖集》,以求尋找、匯集、定位初始階段與移位甚至錯位以后的“道路、水路、橋梁、地名”等等地標,進之力求復(fù)原各別時期南京城市的形態(tài)與構(gòu)造,應(yīng)該是學(xué)術(shù)意義與現(xiàn)實意義廣泛、而且目前亟待開展的首要工作。(44)值得指出的是,目前已經(jīng)具備的條件,諸如南京歷史文獻超大規(guī)模的整理出版(45),南京城市考古成果的大量涌現(xiàn)(46),南京史前環(huán)境、古今河道、歷史氣候、地名變遷的研究積累(47),以及南京地方政府與社會各界對于南京歷史傳統(tǒng)與地域文化的重視,已經(jīng)使得匯編《南京古舊地圖集》、編繪《南京歷史地圖集》越來越具有了現(xiàn)實的可行性。
注:
①參見譚其驤《中國歷史上的七大首都》,收入《長水集續(xù)編》,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9頁。
②梁啟超:《飲冰室文集全編》,第三冊,(上海)廣益書局1948年版,第100—101、118 頁。
③【唐】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第1751頁。
④以上各朝中,惟229年四月到九月,265年九月到266年十二月(相當于267年1月),孫吳曾都武昌(今湖北鄂州市);552年十一月到554年十一月,梁元帝都江陵(今湖北江陵縣);961年二月到六月,南唐國主李璟都南昌府(今江西南昌市)。按孫吳都武昌,意在捍御上流、對抗蜀漢,乃為進取之勢;梁元帝都江陵,“江陵介在江北,逼近襄陽,岳陽(王詧)有復(fù)仇之志,(西魏)宇文有啟疆之思”(【北宋】司馬光撰、【元】胡三省注:《資治通鑒》卷一六五梁承圣二年胡注,中華書局1956年點校本,第5104頁),可見形勢更稱危急;又李璟既遷南昌,“群下皆思歸,國主亦悔遷,北望金陵,郁郁不樂。……復(fù)議東遷,未及行”而崩(【南宋】陸游撰,胡阿祥、胡簫白點校:《南唐書·李璟本紀》,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233頁)。
⑤【清】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69頁。
⑥【南宋】李燾撰,胡阿祥、童嶺點校:《六朝通鑒博議》卷一,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155頁。此由東晉南朝的歷次北伐即可見一斑。
⑦(13)《六朝通鑒博議》卷一,第155、155—156 頁。
⑧【北宋】歐陽修:《歐陽文忠公文集》,《四部精要》第十九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影印本,第71—72頁。
⑨如北魏之以正統(tǒng)自居者,一則強調(diào)鮮卑是黃帝少子昌意之后,這是民族上的理由;二則立都洛陽,居于中土,這是地理上的理由;三則北魏接受并發(fā)揚了傳統(tǒng)文化,這是文化上的理由。在這三條理由中,民族理由是扯不清的一筆糊涂賬;地理理由顯得十分充足,以致北魏敢理直氣壯地斥南朝為“南偽”;文化理由起初雖然薄弱,而當孝文帝厲行漢化后,華夏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在北魏確已達到了相當?shù)某潭?。詳見胡阿祥《魏晉南北朝之遙領(lǐng)與虛封述論》,《南京師大學(xué)報》2011年第5期。
⑩孫吳雖然“割據(jù)江東,地方數(shù)千里”,但誠如【清】王夫之《讀通鑒論》(中華書局1975年版)卷十、第267頁所稱:“蜀漢之義正,魏之勢強,吳介其間,皆不敵也”,以此,孫吳通過與蜀漢締結(jié)同盟,以忝漢統(tǒng)。又徐知誥(李昪)既接受吳帝楊溥的“禪讓”,又自稱唐室后裔,“既舉大號,欲纂唐緒,故改國號為唐”(《資治通鑒》卷二八一晉天福二年胡注,第9182頁),是為南唐的正統(tǒng)依據(jù)所在。
(11)在中國歷史上,正統(tǒng)觀念與正統(tǒng)實踐的影響至為深廣,如魏晉南北朝時代,正統(tǒng)問題即廣泛深遠地作用于各別政權(quán)、各別民族之德運、名號、擇都、征伐、移民、族源、姓氏、政區(qū)(如遙領(lǐng)、虛封、僑置)等等方面。
(12)胡阿祥:《“天下之中”及其正統(tǒng)意義》,《文史知識》2010年第11期。
(14)《資治通鑒》卷一百四晉太元七年,第3304頁。
(15)(16)《晉書》,第 2961、2933 頁。
(17)按入主中原的非漢民族,因為處身漢人的民族環(huán)境、農(nóng)耕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儒家的文化環(huán)境中,故其“漢化”,便是一個“入鄉(xiāng)隨俗”、或快或慢、但卻不可逆轉(zhuǎn)的過程。詳見胡阿祥《中國歷史上的民族漫談》,《中學(xué)歷史教學(xué)》2009年第3期。
(18)1895年2月,興中會設(shè)總部于香港,入會誓詞明確提出“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創(chuàng)立合眾政府”。
(19)詳1912年2月15日以孫文名義發(fā)表的《祭明太祖文》、《謁明太祖陵文》,《孫中山全集》第二卷,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4—97頁。順帶提及,今人習(xí)稱的“孫中山”,緣于“中山樵”,而“中山樵”只是孫文流亡日本時的化名,孫文在日本的化名,此前尚有“高野長雄”、“中山平八郎”。在這里,“中山”自為日本姓氏,而且是在日本排名很前的大姓。故從孫文之“中國人”的身份以及“名從其主”的原則出發(fā),當稱“孫文”。那么“孫中山”的稱呼又是從何而來呢?1903年黃中黃(章士釗)編譯日本宮崎寅藏著《三十三年之夢》中記錄的孫文事跡、言論,并加入評論,成書《孫逸仙》。由于章士釗當時的日文底子較為薄弱,在加寫的一段評論中,誤將真名“孫文”與化名“中山樵”的兩個姓連綴,寫成了“孫中山”;面對友人王侃叔“姓氏重疊,冠履倒錯,子何不通乃爾”的指責(zé),章士釗無言以對、只得認錯,并于1906年再版時改正為“孫逸仙”。詳白吉庵:《章士釗傳》,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第13頁。又與南京歷史密切相關(guān)的重要人物,如“蔣介石”在多數(shù)場合下當稱“蔣中正”(“中正”為不褒不貶的名,“介石”則為尊稱使用的字),“鄭成功”在多數(shù)場合下當稱本來的姓名“鄭森”或者后改的姓名“朱成功”,詳見胡阿祥《正名中國:胡阿祥說國號》,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71頁。
(20)名隨詩行,地緣詩重,因為劉禹錫的《烏衣巷》詩,烏衣巷地名及其蘊涵的歷史、文化,在今日的南京具有極高的影響力與認知度,如2004年“南京十佳老地名”之社會評選中,象征南京歷史滄桑的烏衣巷名列第一。其他九條老地名為龍蟠里、虎踞關(guān)(象征地理形勝),桃葉渡、長干里、莫愁路(象征性情浪漫),夫子廟(象征市井百態(tài)),成賢街(象征人文雅致),朝天宮、孝陵衛(wèi)(象征京都大氣)。又就這十條老地名的產(chǎn)生時間(專名部分)與空間位置看,六朝五條、明朝三條,城南八條,這樣的時空分布,顯示了南京的城市記憶主要在確立歷史地位的六朝、奠定城市規(guī)模的明朝與保存文化傳統(tǒng)的城南。然則地名作為真實而且珍貴的文獻資料,鮮活而且廣泛的文化符號,由此可見。詳見胡阿祥《話說“南京十佳老地名”》,《中國地名》2006年第1、2期。
(21)【唐】劉禹錫撰、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09—310頁。按《金陵五題》的另外三首為《臺城》、《生公講堂》、《江令宅》。
(22)南京城市史的開端,為公元前472年越國大臣范蠡筑城于今中華門與雨花路之間、長干橋西南一帶的高地。該城在南京地方文獻中,習(xí)稱“越城”或“越臺”,其范圍據(jù)推測約有六萬平方米。
(23)《資治通鑒》卷一七七隋文帝開皇九年,第5516頁。又【唐】魏徵等:《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點校本,第876頁:“平陳,詔并平蕩耕墾?!?/p>
(24)【清】李鴻章:《復(fù)郭筠仙中丞》,同治四年六月十九日,《李鴻章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278頁。
(25)利瑪竇在《中國札記》中是這樣描述與評說南京的:“在中國人看來,論秀麗和雄偉,這座城市超過世上所有其他的城市;而且在這方面,確實或許很少有其他城市可以與它匹敵或勝過它。它真正到處都是殿、廟、塔、橋,歐洲簡直沒有能超過它們的類似建筑。在某些方面,它超過我們的歐洲城市?!谡麄€中國及鄰近各邦,南京被算作第一座城市。”【意】利瑪竇、【比】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何高濟、王遵仲、李申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86—287頁。
(26)按“秣陵”意蘊深遠,與“秦”國號取義近同:“秦”為養(yǎng)馬的草谷,秦人祖先以養(yǎng)馬得以立國,故定國號為“秦”;“秣”則牲口的飼料,秣陵自為秦帝國看中的東南形勝。詳見胡阿祥《嬴秦國號考說——兼說秦置秣陵無貶義》,《學(xué)?!?003年第2期。
(27)280年西晉滅吳,改建業(yè)為秣陵。282年,西晉分淮水(今秦淮河)以南為秣陵,淮水以北為建鄴。
(28)“秦淮”古稱“淮水”。及至南朝,多稱“淮水”,偶稱“秦淮”。唐時,“秦淮”逐漸取代“淮水”。此后,“秦淮”成為主要稱謂,“淮水”漸成歷史舊稱。如所周知,秦淮得名于民間傳說。相傳秦始皇帝嬴政東巡經(jīng)過此地,聽信望氣術(shù)士之言,鑿方山,斷長壟,開挖淮水與長江相通,以泄金陵王氣,并改名為秦淮。其實,淮水本為自然河道,其拓寬與疏浚也主要是在六朝時期,與秦始皇帝無關(guān)。而秦始皇帝開河泄氣之說特別是此說的流行,顯然與東晉南朝建康貴為京都、隋唐地位一落千丈的強烈對比有關(guān)。正是在這樣一盛一衰的巨大刺激下,民間廣泛流行起了這樣的說法,即把南京衰落的根源算到秦始皇帝的頭上,因為王氣被泄了,所以南京才敗落了,而這未始不失為一種心理安慰或者自我解嘲。
(29)金陵邑為公元前333年前后楚威王熊商始置,約當今清涼山北、四望山南一帶,是今天南京城區(qū)內(nèi)第一個正式意義上的政區(qū)?!敖鹆辍币幻挠蓙?,向來有三種說法。一說“因山立號”。南京東郊的鐘山,因為山體頁巖呈泛紫金之色,古名金陵山;楚威王所建的金陵邑,東向正對著金陵山,故因山名邑。一說“地接華陽金壇之陵,故號金陵”?!叭A陽金壇之陵”為茅山山脈延續(xù),其地產(chǎn)金,故金陵邑是取相鄰地名為名。再有一說為“楚威王埋金”。據(jù)傳楚威王以此地形勢險要、包孕王氣,故在鐘山與幕府山一帶埋金以鎮(zhèn)壓與銷歇王氣,于是鐘山稱金陵山,幕府山西麓稱金陵崗,所建城邑稱金陵邑。以上三說,比較來看,“因山立號”說學(xué)理稍順,“楚威王埋金”說則盛傳于民間。聯(lián)系前述的“秦淮”得名于秦始皇帝泄王氣的傳說,則東漢末年出現(xiàn)的“金陵王氣”說,可能是孫權(quán)為了建都南京而進行的輿論宣傳。通過這樣的宣傳,能為孫權(quán)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強化其政權(quán)的地位。然而,定格在這種宣傳中的“金陵”,因與鎮(zhèn)壓王氣有關(guān),畢竟就顯得不大吉利。
(30)有關(guān)南京貶義稱謂的考證,詳見胡阿祥《含有貶義的南京歷代稱謂》,《南京行政區(qū)劃與地名》2008年第4期。
(31)詳見謝元魯《論“揚一益二”》,收入史念海主編:《唐史論叢》第3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32)【南宋】張敦頤撰、張忱石點?!读论E編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卷二“形勢門·石城”、第35頁:“諸葛亮論金陵地形云:‘鐘阜龍盤,石頭虎踞,真帝王之宅”;又“形勢門·鐘阜”、第34頁:“諸葛亮嘗至京,觀秣陵山阜,云‘鐘山龍盤’。”又【北宋】李昉等編《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卷一五六引《吳錄》、第758頁:“劉備曾使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嘆曰:‘鐘山龍盤,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按東漢末年赤壁之戰(zhàn)(208)前,諸葛亮?xí)妼O權(quán)的地點是在柴桑(今江西九江市)而非京(即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市),所以諸葛亮沒有到過秣陵,發(fā)出如此感嘆的可能性也不大。又據(jù)【西晉】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點校本)之《吳書·張纮傳》裴注引《江表傳》、第1246頁,建安十五年(210),“劉備之東,宿于秣陵,周觀地形,亦勸(孫)權(quán)都之。”如此,“鐘阜龍盤,石頭虎踞,真帝王之宅”為劉備所說的可能性更大。
(33)【清】鄭燮撰、華耀祥箋注:《鄭板橋詩詞箋注》,廣陵書社2008年版,第124頁。
(34)朱自清:《朱自清散文選》,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年版,第90頁。
(35)【美】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地·金陵懷古》,收入樂黛云、陳玨編選《北美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名家十年文選》,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38、140頁。
(36)參見胡簫白《“莫愁”記憶空間的營造與南京城市認同的形成》,待刊稿。
(37)【美】理查德·利罕(Richard Lehan)《文學(xué)中的城市:知識與文化的歷史》(吳子楓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一章“城市與文本”、第4頁中提出了“城市環(huán)狀結(jié)構(gòu)”的概念,“最里面的一環(huán)追述城市的歷史,……外面的一環(huán)涉及那些城市被表現(xiàn)/描繪(represented)的方式;中間作為連接的一環(huán)則考察各種文學(xué)和城市運動?!比绱?,關(guān)于城市意象的理解屬于“外面的一環(huán)”,城市具象的解釋則屬“最里面的一環(huán)”。
(38)參見蔣贊初《南京城市地理變遷及現(xiàn)代景觀》(姚亦鋒著,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序”。
(39)參見劉淑芬《六朝建康與北魏洛陽之比較》,收入《六朝的城市與社會》,臺灣學(xué)生書局1992年版,第167—191頁。
(40)【清】趙翼撰、胡憶肖選注:《趙翼詩選》,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62頁。
(41)中國追求統(tǒng)一的傳統(tǒng)孕成于北方農(nóng)耕文化土壤,長久以來中國政治與軍事的主話語權(quán)也在北方,這種北方強勢而南方弱勢的情形,直到朱元璋以降才有所改變,由于南方的經(jīng)濟力量勝過北方,于是南方政治上有時也勝過北方。參見胡阿祥《東晉南朝的守國形勢——兼說中國歷史上的南北對立》,《江海學(xué)刊》1998年第4期。
(42)自然形成或者人為規(guī)劃的南京城市功能分區(qū)的典型情形,如【明】顧起元撰《客座贅語》(中華書局1987年點校本)卷一“風(fēng)俗”條、第26—27頁描述“南都一城之內(nèi),民生其間,風(fēng)尚頓異”,即把大明南都劃分為皇城附近的政治區(qū)、秦淮兩岸的官紳區(qū)、大中橋與水西門之間的商業(yè)區(qū)、城北的學(xué)校軍衛(wèi)區(qū)四片,以及上元在鄉(xiāng)地、江寧在鄉(xiāng)地。此后,給予南京城市“東富、西貴、南貧、北賤”之面貌以最大影響者,則是中華民國南京國民政府1929年制定并部分實施的《首都計劃》。
(43)【日】伊原弘:《宋元時期的南京城——關(guān)于宋代建康府復(fù)原作業(yè)過程之研究》,收入復(fù)旦大學(xué)文史研究院編《都市繁華:一千五百年來的東亞城市生活史》,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10—111頁。
(44)筆者有關(guān)匯編《南京古舊地圖集》、編繪《南京歷史地圖集》的倡議,詳見胡阿祥《南京歷史文化與社會生活平議——附及南京歷史地圖的編繪》,收入《蔣贊初先生八秩華誕頌壽紀念論文集》,學(xué)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3—403頁。
(45)如南京出版社牽頭的《金陵全書》項目,定位為1949年以前的“南京歷代地方文獻總匯”。該項目啟動于2009年12月,計劃出版約400冊,每冊約800頁,基本采用原大影印出版,分“甲編方志類”、“乙編史料類”、“丙編檔案類”。至2013年2月,已出版整100冊。
(46)如本世紀以來六朝建康城市考古取得的進展。相關(guān)成果,以王志高、張學(xué)鋒、盧海鳴、賀云翱、祁海寧等學(xué)者的論著為代表。
(47)這方面的成果,以朱誠、石尚群、施和金、郭黎安、姚亦鋒、陳剛、胡阿祥等學(xué)者的論著為代表。
〔責(zé)任編輯:丁 遠〕
Chinese Orthodoxy and Urban Rise and Fall:Historical Qualities of Nanjing as an Ancient Capital
Hu Axiang
Based on the space-time Chinese history and geography,as well as Chinese political and cultural(ethnic)stand,as a historical capital,Nanjing is both the first ancient capital of south China and also aggressive rather than breeding ground of all,it is the Chinese(Han)orthodox capital.Just in Nanjing itself on its characteristics,the key lies in the figurative and imagery ancient capital of the ups and downs.Such ups and downs showed in the repeated damage to city buildings,city appraise title changes,comparing the status of Nanjing and Yangzhou,and literary writing Nanjing in many aspects.Today,the urgent work of Nanjing historical research is to carry out“recovery operations”,namely the compilation“Nanjing old Atlas”and compilation“Historical Atlas of Nanjing”.
Nanjing;capitals;qualities;orthodoxy;rise and fall
K2
A
1001-8263(2013)12-0141-08
胡阿祥,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博導(dǎo) 南京210093
*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江南地域文化的歷史演進”(10&ZD06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