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衍
(徐州工程學(xué)院教育科學(xué)與技術(shù)學(xué)院,江蘇徐州 221008)
明代湯顯祖的傳奇作品《牡丹亭》一問世即贏得極高贊譽和時人的喜愛,但也招致了一些尖銳的批評,大多是對其音律的指責(zé)。臧晉叔不無譏諷,“湯義仍《紫釵》四記,中間北曲,骎骎乎涉其藩矣。獨音韻少諧,不無鐵綽板唱‘大江東去’之病”[1]3;“若士先生千古逸才,所著‘四夢’,《牡丹亭》最勝。——獨其填詞不用韻,不按律,——識者以為此案頭之書,非當(dāng)場之譜。欲付當(dāng)場敷演,即欲不稍加竄改而不可得也”[2],馮夢龍正是不滿于其音律的不諧,始有改訂的想法。葉堂也指出《牡丹亭》音律方面的不足,“臨川湯若士先生,天才橫逸,——顧其詞句往往不守宮格,俗伶罕有能協(xié)律者”[3]6,王季烈雖贊其文本的無與倫比,但卻毫不留情地批評其搬演上的諸多問題,“玉茗《四夢》,其文藻為有明傳奇之冠,而失宮犯調(diào),不一而足。賓白漏脫,排場尤欠斟酌?!保?]363等等。如何使這一曠世杰作“宮協(xié)調(diào)合”,更利于場上演出,一些富有才華而又精通音律的文士紛紛顯露身手,擔(dān)當(dāng)改編重任。較著名的改本有:臧晉叔的《牡丹亭》,碩園(徐日曦)改本《牡丹亭》,馮夢龍的《風(fēng)流夢》,等等。上述改本具有不同的個性,但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使湯顯祖的《牡丹亭》更加適合舞臺演出。湯氏《牡丹亭》五十五出,共435支曲①此項統(tǒng)計以毛晉《六十種曲》(第4冊)選錄的湯顯祖《還魂記》為本,中華書局,1958年5月版。,無疑,這么長的劇作搬演起來十分不易,“??掷鎴@諸人未能悉力搬演。而玉茗堂原本有五十五折,故予每嘲臨川不曾到吳中看戲?!保?]上述三種改本臧氏改本最早,碩園改本和馮氏改本時間相近。②臧晉叔改訂《還魂記》,有明萬歷間刻本,碩園改本最早見于毛晉《六十種曲》本,明崇禎間刻本,馮夢龍《風(fēng)流夢》,明崇禎間刻本。而刪改后的情況是:臧氏改本三十六出,碩園改本四十三出,馮氏改本三十七出。他們不約而同地刪長為短,刪繁就簡,以之為解決劇作登場的有效方法。三種改本篇幅只有原作的五分之三左右,長度適中,確是更適合場上搬演。但是,就反映來看,并非如改編者所料想,文人對改本所持否定態(tài)度多于肯定意見。其中,尤以臧氏改本招致的非議和批評最多。如茅元儀直接斥責(zé)其刪改的拙劣,“雉城臧晉叔,以其(指湯氏《牡丹亭》,引者注)為案頭之書,而非場中之劇,乃刪其采,銼其鋒,使其合于庸工俗耳。讀其言,苦其事怪而詞平,詞怪而調(diào)平,調(diào)怪而音節(jié)平。于作者之意,漫滅殆盡。”[6]葉堂則嘲笑臧晉叔刪改的幼稚,“觀其刪改‘四夢’,直是一孟浪漢,文律曲律皆非所知”[7]。當(dāng)然,在批評中也有肯定的意見,“湯臨川作《牡丹亭》不知此理,任意添加襯字,令歌者無從句讀,當(dāng)時凌初成、馮猶龍、臧晉叔諸子,為之改竄,雖入歌場,而文字遂遜原本十倍?!保?]66“晉叔所改,僅就曲律,與文字上一切不管,所謂場上之曲,非案頭之曲也。且偶有將曲中一二語,改易己作,而往往點金成鐵者,——然布置排場,分配角色,調(diào)勻曲白,則又洵為玉茗之功臣也”[8]147-148,吳梅有褒有貶,既肯定臧晉叔對《牡丹亭》演之于場上的貢獻(xiàn),也遺憾于其文詞的遜色。相對而言,對碩園改本的評論最少。明末清初著名的藏書家、出版家毛晉在編選傳奇選集《六十種曲》時,不僅選錄了湯顯祖的原作《牡丹亭》,也收錄了碩園改本《牡丹亭》。論名氣,碩園的聲名不及臧晉叔和馮夢龍;論影響,碩園改本也不如臧氏改本和馮氏改本得到更多的關(guān)注和評價;論成就,三種改本各有千秋。碩園改本何以脫穎而出被《六十種曲》收錄?本文擬對碩園改本的特點和價值做一探討,以期探尋其中原因。
《碩園刪定本牡丹亭》的改定者徐日曦,原名日炅,子瞻明,號碩園,碩庵,西安(今浙江衢州)人,明天啟二年(1622)進(jìn)士。他從小即仰慕湯顯祖,尤為喜愛湯顯祖的《牡丹亭》,在《碩園刪定牡丹亭序》中,陳述了自己改編《牡丹亭》的初衷,“迨‘四夢’成,而先生之奇傾儲以出。道妙風(fēng)宗,詆自抒其所得,匪與世人爭妍月露,比葉宮調(diào)也?!赌档ねび洝纺捴巳丝?,傳情寫照,政在阿堵中。然詞致奧博,眾鮮得解,剪裁失度,或乖作者之意。余稍微點次,以畀童子;海虞子晉兄見而悅之,欲付剞劂。此登場之曲,非案頭之書,鳧短鶴長,各有悠當(dāng)”[9],碩園的用意很明顯:一是強調(diào)自己的改本是“登場之曲”而非“案頭之書”,改編是欲使《牡丹亭》這部杰作適于舞臺搬演;二是對已改編的《牡丹亭》深為不滿,他人的妄加竄改已失去了其原有的韻味,而自己“稍微點次”,盡量保持湯顯祖原作面貌。這種認(rèn)識當(dāng)與湯顯祖反感他人對《牡丹亭》擅自改編有關(guān)。湯顯祖在世時,對那些不滿《牡丹亭》音律,多加刪改欲使其適應(yīng)舞臺演出的改編者不僅不領(lǐng)情,還毫不客氣地予以指斥,“不佞《牡丹亭》記,大受呂玉繩改竄,云便吳歌。不佞啞然笑曰:昔有人嫌摩詰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則冬矣,然非王摩詰冬景也。其中駘蕩淫夷,轉(zhuǎn)在筆墨之外耳?!保?0]1345引起湯顯祖的強烈不滿,“《牡丹亭》記,要依我原本,其呂家改的,切不可從。雖是增減一二字以便俗唱,卻與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11]1426湯顯祖當(dāng)然明白自己作品有不合音律之處,但湯顯祖寧愿不協(xié)律以保持作品的神韻而不愿遷就唱腔損害劇作的意趣。
傾慕湯顯祖的碩園希望能按照湯顯祖的藝術(shù)個性進(jìn)行刪改,他盡量將自己的語言風(fēng)格和創(chuàng)作個性隱藏起來,他不像臧氏、馮氏改本,個性太突出,才華太外露,自以為是的傾向很濃,以致受到眾人的評頭品足和說三道四。碩園改本不動聲色,主要是用湯顯祖的原文完成這種改變,添加的內(nèi)容也盡量遵循湯氏原作的風(fēng)格,因而,很多論者對碩園改本這種改動不明顯的做法不很在意,也許這是評論者沒有給予碩園改本足夠重視的原因。吳梅在《三婦評牡丹亭還魂記》中曾有論述,“論玉茗此劇者,當(dāng)以鈕少雅‘格正本’為最,而葉懷庭尚稱妥善。臧晉叔改本亦遠(yuǎn)勝碩園。此書獨享盛名,亦奇?!保?2]839吳梅雖然認(rèn)為碩園改本成就不及臧氏,但這也只是籠統(tǒng)的一句評論,而非具體的意見,碩園改本自有其獨特的成就。那么,碩園究竟做了哪些刪改,效果到底如何?我們還是具體考察一下碩園的刪改,并與臧晉叔和馮夢龍改本作一比較,方知端倪。
粗略的看,碩園改本刪得多,改得少,“基本采用只刪不改的辦法”[13],“他所做的主要工作在量的方面,即大幅的刪削與適當(dāng)?shù)恼{(diào)整”[14]63。事實上,對于《牡丹亭》這部杰作來說,過多的改動只能使其面目模糊,風(fēng)格改變,適當(dāng)?shù)膭h改才能凸顯其原有的魅力。而刪什么,保留什么,是需要眼光的,也能顯示出改編者的藝術(shù)功力。碩園改本的刪改有以下幾個特點:
碩園改本有43出,將原作刪掉了12出。這里有兩種情況:一是直接刪除。碩園改本將《悵眺》、《勸農(nóng)》、《慈戒》、《虜誴》、《道覡》、《繕備》、《诇藥》、《御淮》、《聞喜》九出的內(nèi)容徑直刪去。《道覡》、《诇藥》,前者是石道姑初出場時的自我介紹,夾帶著對自身女性缺陷及個人不幸的插科打諢,冗長且低俗,后者是石道姑為杜麗娘回生買還魂藥,和陳最良一來一回的風(fēng)情話,甚是不堪入耳,顯然純?yōu)橛嫌^眾追求感官刺激,與情節(jié)發(fā)展也無關(guān)緊要。臧晉叔對于這兩出也是直接刪除,而馮夢龍雖刪去了這兩出,又將《道覡》中石道姑自我介紹精簡后并入《慈母祈?!罚礈鳌对懖 罚捐F騎兒】和【大迓鼓】兩曲后的道白中,這不及碩園和臧氏改本簡明扼要。而三種改本對惡俗的插科打諢的刪除,正表達(dá)了他們追求清雅的審美趣味,力求維護(hù)湯顯祖高雅而富含情韻的劇作風(fēng)格的統(tǒng)一性。而《虜誴》、《御淮》、《繕備》三個整出的刪除,使線索更清晰。湯顯祖用了9出61支曲表現(xiàn)金人入侵、李全起兵、杜寶御敵的內(nèi)容,氣魄宏大,顯示了開闊的視野,但有沖淡主線之嫌,畢竟這是戲劇,不是長篇小說。臧晉叔的處理是刪掉了《虜誴》、《淮警》、《御淮》三個整出,馮夢龍則刪去了《虜誴》、《淮警》、《御淮》、《折寇》四個整出,碩園、臧晉叔、馮夢龍三人在刪除的具體情節(jié)上有差異,但是他們對壓縮副線的整體構(gòu)想是一致的。而副線的縮減,是為了突出主線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故事。就刪除后曲子的數(shù)量而言,碩園改本最少,僅保留24支曲,臧氏改本33支曲,馮氏改本37支曲,應(yīng)該說,碩園改本處理得更到位,將李全騷擾、杜寶平亂只是作為整個劇作的背景襯托,不再展開鋪寫,這樣杜麗娘生生死死愛情故事的中心地位更為醒目和突出。至于《悵眺》、《慈戒》、《聞喜》,屬于與主題結(jié)合不密切的枝節(jié),《悵眺》中,韓秀才和柳夢梅相遇,重在抒發(fā)文人懷才不遇的牢騷,韓秀才在之后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再未出現(xiàn),刪掉這出,不再有韓秀才這個人物,這樣全劇的結(jié)構(gòu)更緊湊,減少了枝蔓。臧氏刪掉了《悵眺》,而馮氏刪掉《悵眺》,卻又將柳夢梅與韓秀才相遇的部分內(nèi)容移入《二友言懷》(即湯作《言懷》)中,從邏輯關(guān)系上看,馮氏的做法也未免不可,但不及徐氏和臧氏處理得干凈、利落,真正避免了頭緒繁多之弊?!洞冉洹芬怀?,言杜寶夫人因女兒麗娘自游園后神思恍惚,遂告誡春香以后不許帶小姐游花園,這種不痛不癢之語,實屬可有可無之情節(jié),三種改本皆將之刪除。值得注意的是《勸農(nóng)》一出,碩園與馮夢龍皆刪去為快,而臧氏卻予以保留。清代的折子戲中,《勸農(nóng)》是極為活躍的一出戲,在宮廷、家班、民間草臺班子中頻頻上演,成為《牡丹亭》最受歡迎和最有生命力的場次之一,因為它迎合了中國百姓喜熱鬧、愛和諧、圖吉利的心理狀態(tài),其藝術(shù)水平較高,但在劇中它有粉飾現(xiàn)實和美化杜寶之意,與全劇的凄婉氛圍格格不入,對于塑造杜麗娘的個性無益,刪去當(dāng)為是。
可以看出,碩園改本使長達(dá)55出的《牡丹亭》瘦身的意圖雖與臧氏和馮氏改本大體一致,但碩園改本突出杜麗娘、柳夢梅愛情主線的效果更明顯,勝過臧氏,而在減少頭緒,避免情節(jié)的枝蔓上比馮氏改本效果要好。
湯顯祖原作435支曲,碩園改本雖為43出,卻只保留了242支曲①此項統(tǒng)計以毛晉《六十種曲》(第12冊)所收碩園《牡丹亭》為本,中華書局,1958年5月版。,臧氏改本36出和馮夢龍改本37出分別保留了245支曲②此項統(tǒng)計以臧懋循《玉茗堂四種傳奇·還魂記》為本,明萬歷四十六年刻本。和290支曲③此項統(tǒng)計以《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收錄馮夢龍《墨憨齋重訂三會親風(fēng)流夢》為本。。感覺上碩園刪除的最少,事實恰恰相反,它刪除的最多,其刪減曲目的幅度超過了原作的40%,力度大于臧氏改本和馮氏改本。
碩園改本每出刪掉2-10支曲不等(前兩出除外),但很少刪除賓白。相對而言,碩園改本賓白所占的比例提高了,動作性和現(xiàn)場感增加了,舞臺效果更好,而且凸顯了《牡丹亭》的精華。王驥德曾大加稱賞湯顯祖的《牡丹亭》,“《還魂》妙處,種種奇麗動人,然無奈腐木敗草,時時纏繞筆端”[15]131?!赌档ねぁ返摹案緮〔荨钡降资鞘裁?,王驥德并未明確指出,但他曾言:“曲之佳處,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積;無事可用,失之枯寂。——又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覺,如禪家所謂撮鹽水中,飲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15]131而黃周星也曾談到,“余見新舊傳奇中,多有填砌匯書,堆垛典故,及琢煉四六句,以示博麗精工者。望之如饾饤牲筵,觸目可憎”[16]?!赌档ねぁ冯m然不屬于用典面目可憎的一類,但是其用典較多,過于講求語句對稱之弊卻時有表現(xiàn),這亦當(dāng)屬于王驥德所言之“腐木敗草”。碩園改本刪除了不少過于書面化的典故和對句,方顯作品的親切和天然之趣。如,第十出“驚夢”,杜麗娘游園,在看到了春天的萬紫千紅后,心中有無限的感慨,便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惱人,信有之乎。常觀詩詞樂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昔日韓夫人得遇于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崔徽傳二書。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后皆得成秦晉?!鹃L嘆介】,吾生于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淚介】,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夜乎!”杜麗娘這段游園時的自言自語,是長期足不出戶,精神被禁錮,一旦目睹無邊春色時抑制不住的真情流露,應(yīng)是口語化的表述,而湯顯祖原作對句太多,用了幾個典故,過于雕琢,全看不出杜麗娘身臨美景時的震撼與情感的洶涌奔瀉,倒像獨坐書齋、字斟句酌的文人,缺少生活氣息和現(xiàn)場感,碩園將幾個典故和過于書面化的表述(上面加點的字詞,共91字)刪去,字?jǐn)?shù)減少了65%,又將“吾今年已二八”改為“奴年已二八”,“妾身”前加上“可惜”二字,口語化效果凸顯。這既符合杜麗娘大家閨秀的教養(yǎng),細(xì)膩地傳達(dá)出杜麗娘傷感、無奈的情緒,活現(xiàn)出自言自語的神態(tài)。又如,第二十出“鬧殤”,中秋之夜,杜麗娘病勢沉重,她氣息微弱,詢問春香,“枕函敲破漏聲殘,似醉如呆死不難。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春香,病境沉沉,不知今夕何夕?【貼】八月半了。【旦】哎也,是中秋佳節(jié)哩——”,杜麗娘已奄奄一息,湯顯祖竟然讓她先吟四句文縐縐的詩再與春香對話,未免太做作,純屬文人的迂腐行為。這樣的“枯草敗木”,不刪何為?碩園果斷地將四句詩刪掉,則杜麗娘這個行將走到生命盡頭的少女,昏昏沉沉的情態(tài)如畫描出,舞臺表演也增加了真實感。
當(dāng)然,碩園改本的刪削也有爭議之處。如《延師》、《腐嘆》、《閨塾》三出共14支曲,刪了過半,只剩了6曲,而臧氏三出留了10支曲,馮氏則留了14支曲,尤其是馮夢龍還增加了一些曲白,春香的活潑、單純,又有些叛逆的性格特點得到較為充分的展示,在“春香鬧學(xué)”成為后世經(jīng)典曲目上功不可沒。而碩園改本盡管也保留了春香怒罵陳最良“村老牛,癡老狗,一些趣也不知”等生動的賓白,及杜麗娘訓(xùn)斥春香對陳最良不恭,春香不高興,對麗娘問及“那花園在哪里”的問話不理不睬,直到麗娘賠笑臉,春香才似乎不耐煩的“指介”,一句“兀那不是”,活畫出這個丫頭頭腦少條條框框,不乏率真,又有點任性的性格特點。但碩園刪去了描繪陳最良講解《詩經(jīng)·關(guān)雎》時,春香對其講解貌似可笑的接話,實則戳到了問題實質(zhì)的一段對白。這段對白十分精彩,歷來受到好評,既表現(xiàn)了春香天真爛漫的性格,又輕松地諷刺了封建社會教育體制的偽善及對人性的壓抑,嘲弄了陳最良的迂腐和教條,也能加深對窒息杜麗娘正常欲望的封建社會的理解,刪除這段頗為可惜,但從全劇突出主線的角度看,刪除后劇作倒更顯精練。
刪減曲文,不僅需要眼光,而且要進(jìn)行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大幅刪削造成的情節(jié)不連貫,細(xì)節(jié)的突兀,都需要通過進(jìn)一步的修整來達(dá)到整體的和諧。如果只是一味的刪除,那會造成支離破碎、前后矛盾,也會產(chǎn)生一些沒來由的人物和情節(jié)。
碩園能巧妙地借用湯顯祖原有的曲文和賓白,經(jīng)過一番重新排序組合后實現(xiàn)曲與曲之間,出與出之間的自然過渡,使曲意連貫和通暢,情節(jié)具有邏輯上的嚴(yán)謹(jǐn)。如,從形式上看,碩園改本連續(xù)刪除了《腐嘆》、《延師》、《悵眺》三出,似造成情節(jié)上的大跳躍,而實際上他選了《腐嘆》1支曲,《延師》3支曲,《閨塾》2支曲,將三出合為一出,名之《閨塾》,這樣既精簡了內(nèi)容,又照顧到情節(jié)的銜接和延續(xù)性,使得過渡自然、妥帖,避免了因大加砍斫造成情節(jié)上的突兀和結(jié)構(gòu)上的斷層。
李漁曾言,“編戲有如縫衣,——湊成之功全在針線緊密,一節(jié)偶疏,全篇之破綻出矣。每編一折,必須前顧數(shù)折,后顧數(shù)折。顧前者欲其照映,顧后者便于埋伏,——凡是此劇中有名之人、關(guān)涉之事,與前此后此所說之話,節(jié)節(jié)俱要想到”[1]9-10。編戲如此,刪戲何嘗不是如此。刪了一處,亦要將前后照應(yīng)之處皆刪,否則,刪得一時痛快,“破綻出矣”。如,碩園刪掉了《悵眺》,柳夢梅和韓秀才相會、暢談、抒發(fā)心中郁悶的情節(jié)隨之消失,而《言懷》一出柳夢梅下場前曾有段伏筆,“有個朋友韓子才,是韓昌黎之后,寄居趙佗王臺。他雖是香火秀才,卻有些談吐,不免隨喜一會”,就成了多余之言,碩園及時予以刪除,以使全劇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更嚴(yán)謹(jǐn)。
碩園改本還通過調(diào)整一些場次的順序,達(dá)到段落自然銜接的效果。其中,頗有可稱道之處。如,《慈戒》的刪除,則使得《尋夢》緊跟著《驚夢》接踵而來,造成杜麗娘這條線情節(jié)進(jìn)展太快。碩園將《尋夢》后的《訣謁》一出,移至《驚夢》和《尋夢》之間,再將《牝賊》一出移至《尋夢》后《寫真》前,又將《謁遇》(原在《鬧殤》之后)調(diào)至《寫真》、《詰病》之后。這樣處理似更能照顧到柳夢梅活動的自然進(jìn)程,彌補了因刪除《悵眺》而造成的柳夢梅一線活動進(jìn)展的緩慢,這樣能夠與杜麗娘感情世界的發(fā)展協(xié)調(diào)進(jìn)行,也避免了杜麗娘一線情節(jié)節(jié)奏的過快。再如,《肅苑》一出被刪掉,但是,碩園將小花郎的1支唱曲【普賢歌】移入《驚夢》一出,使得情節(jié)過渡自然,先是小花郎的清掃花園,再是麗娘、春香的游園,接著是杜麗娘的“驚夢”,一一演來,環(huán)環(huán)緊扣,也形成了層次,有鋪墊,有過程,有高潮,突出了“驚夢”的情節(jié),而下面的“因情恍惚”“為情而亡”也有了前提和依據(jù)。臧氏和馮氏改本也對出目進(jìn)行了大同小異的調(diào)整。臧氏由于刪掉了《慈戒》和《訣謁》,致使《游園》(即《驚夢》)、《尋夢》、《寫真》三出旦角戲連在一起,臧氏將《謁遇》調(diào)至《游園》和《尋夢》之間,將《詰病》調(diào)至《寫真》之前,這樣旦角戲與其他角色戲交叉進(jìn)行。馮夢龍在“麗娘尋夢”前增加了“情郎印夢”一出,又將“李全起兵”調(diào)至“尋夢”后。臧晉叔自己曾作解釋,“蓋北劇四折,止旦末供唱,故臨川于生旦等曲皆接踵登場,不知北劇每折間以爨長隊舞吹打,故旦末常有余力。若以概施南曲,將無唐文皇追宋金,剛不至死不止乎?”①臧懋循:《還魂記》改本第二十五折評語,明萬歷四十六年刻本。,臧晉叔認(rèn)為,傳奇與元雜劇體制不同,元雜劇雖是一人主唱制,全劇四折只能有主角一人演唱到底,但是折與折之間有“爨長隊舞吹打”,演員實際上并沒有連續(xù)演唱,而傳奇演員連唱幾出,中間得不到休息,影響演唱質(zhì)量。這種調(diào)整顯示了改編者對舞臺演出的熟諳,而從戲曲演出效果看這種調(diào)整更大的好處是使得杜麗娘和柳夢梅兩條線能均衡發(fā)展,戲劇性、情節(jié)性得到很好體現(xiàn),避免了杜麗娘一線進(jìn)展過快,柳夢梅一線進(jìn)展過緩而造成節(jié)奏失衡的局面。
值得一論的是,《詰病》一出,臧晉叔改在《寫真》之前,碩園改本遵湯氏原作仍放在《寫真》后面,不少論者贊賞臧氏的調(diào)整,以為從邏輯關(guān)系上,《詰病》應(yīng)在前:一個母親對女兒的病情應(yīng)該是格外關(guān)心的,詢問病情、病因,找醫(yī)生,想對策,應(yīng)早些進(jìn)行,不應(yīng)在病重時才來探病。論者的分析有道理。但實際上母親并不會只探望生病的女兒一次,在劇中杜母在何時探病本來都屬正常,這主要看作者的用意,想表達(dá)、突出什么情感。因而,《詰病》放在《寫真》前或后都可以。放在前,說明母親是最牽掛、關(guān)心女兒的,及早地發(fā)現(xiàn)女兒的病情,只是一切努力都無濟于事罷了;而放在后,說明原先總以為女兒身體上沒什么大礙(杜麗娘的病確也不屬于身體上的),不過是小兒女的慵懶和無情無緒,及至病情重了,發(fā)覺事情沒這么簡單,這才急火攻心,又是找醫(yī)生,又是尋道姑驤解,而一切都晚了,精神上的病癥同樣能使人一命歸天。事實上,放在后更能說明精神上受到的壓抑往往得不到人們的重視,而實際上它的后果更可怕,更致命,從而揭示封建社會摧殘人性的丑陋和罪惡。碩園改本沒有沿襲臧氏改法,其處理有深刻之處。
碩園改本的大加刪減由于輔之于調(diào)整場次、曲文和賓白的順序,使得上下文銜接自然,有如原創(chuàng)。這得力于碩園對文詞、曲意的較為準(zhǔn)確的理解,也可以避免因才力不足造成改后曲文的意境不及湯氏原作的后果——正像吳梅對臧晉叔、馮夢龍改本的批評。
碩園改本還有一個特點,即雖然其刪的曲子最多,但卻保留了更多的出數(shù)(43出),而臧氏和馮氏改本分別為36出和37出,給讀者的感覺是碩園改動的最少,事實上,恰恰是碩園保留原作更多的出數(shù),才沒有破壞湯顯祖原作關(guān)目的邏輯關(guān)系,凸顯了湯作的精華。而馮夢龍將湯氏原作由二字出目改成四字出目,就具體出目而言,是有得有失。像“李全起兵”、“病客依庵”等比起“牝賊”、“旅寄”、要清楚明了,而“官舍延師”、“溜金解圍”不及“閨塾”、“圍釋”簡明扼要而蘊藉,但就形式而言,四字出目語義直白,失卻了原有的精要,且與原作風(fēng)格迥然不同,單看出目,再加上標(biāo)題《風(fēng)流夢》,儼然一出新戲,令觀者在第一感覺上很難與湯顯祖的《牡丹亭》聯(lián)系起來。
總的來說,碩園改本較為成功,且自有特點。經(jīng)過碩園的改編,杜麗娘、柳夢梅的愛情主線得到突出;去除了湯氏原作過于文謅謅的典故、對句,湯顯祖的本色語言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恰當(dāng)?shù)暮喜⒑驼{(diào)整順序在很大程度上糾正了王季烈所言“賓白漏脫,排場尤欠斟酌”之弊;使得全劇銜接自然,過渡妥帖。當(dāng)然,碩園大量的刪削也有其不足之處,如有時使得對杜麗娘形象的刻劃不夠細(xì)致和深入,等等。但隨著時間流逝,碩園改本的佳妙之處愈加體現(xiàn)出來。由于碩園盡量利用湯氏原作的曲文和賓白進(jìn)行調(diào)整,從而使湯氏才華更耀眼,更出色。這種多刪精改的做法不僅是揚長避短,防止出現(xiàn)才力不濟的尷尬和“文則遠(yuǎn)遜矣”[8]148的后果,更為重要的是,它避免了改編者的個性、才華與原作風(fēng)格不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臧晉叔和馮夢龍由于對湯顯祖乖忤曲調(diào)尤為不滿,且自信于自己的才能,他們在更改曲牌和曲文上大動干戈,臧氏改本大約只有100支曲子未作改動(或基本未動),而馮氏改本則約有70支曲子保持原貌。像馮夢龍的改編頗有可稱道之處,如,標(biāo)示了點板,增加舞臺提示等,更利于舞臺演出,通過更換曲牌使唱腔更合律,有的賓白更通俗、明了,有現(xiàn)場感和生活氣息,將湯顯祖下場詩中部分集唐詩改為通俗化的口語,等等。因而,盡管馮氏的改編取得一定的成就,但是其距原作甚遠(yuǎn)。而恰恰是不張揚的碩園改本在修改時沒有留下明顯的個性色彩,他更加突出了原作的個性和才華,因而也更多地保留了湯顯祖的“意趣”和神韻。
碩園這種不妄加改動,只能“稍微點次”以便保留湯顯祖“意趣”和神韻的行為贏得同樣喜愛湯顯祖的毛晉的欣賞就不是偶然的了。在毛晉看來,名不見經(jīng)傳的碩園改本與大名鼎鼎的臧晉叔、馮夢龍的改編本相比,更接近湯顯祖原作的面貌,更能反映湯氏精髓和“真趣”,大概這就是置更為著名的臧氏和馮氏改本于不顧,欣然將碩園改本選入《六十種曲》的緣由,這也表明毛晉在適于舞臺演出的前提下,將能否傳達(dá)湯顯祖作品的“意趣”和神韻放在極為重要的位置。毛晉的這種推舉、看重湯顯祖“意趣”和神韻的做法不僅沒有遭到后來文人的非議、討伐,反而給后人以啟發(fā):如何既能保留湯顯祖原作的“真趣”,而又能合乎音律,熱演于舞臺。清代鈕少雅的《格正還魂記曲譜》、葉堂的《納書楹四夢全譜》開創(chuàng)了改編《牡丹亭》的新路,他們變改詞就腔為改調(diào)就詞,湯顯祖的《牡丹亭》得以以原貌傳世,且無“拗嗓之弊”。尤其是葉堂的《納書楹四夢全譜》,更是被尊為優(yōu)人舞臺演出的圭臬。葉堂尤為欣賞湯顯祖作品中的“真趣”,他曾言,“《長生殿》詞極綺麗,宮譜亦諧,但性靈遠(yuǎn)遜臨川,轉(zhuǎn)不如《四夢》之不諧宮譜者使人能別出新意也”[7]362,而碩園改本保留湯氏“真趣”的努力和毛晉不唯名氣的推舉則當(dāng)對其有啟發(f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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