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華
(暨南大學東南亞研究所 廣州510630)
中緬之間的音樂交流,早在東漢就已開始,永寧元年撣國國王雍由調向中國朝廷獻樂及幻人。緬甸在漢代向中國所獻音樂的內(nèi)容、在中國的具體流傳情形在各種資料中都語焉不詳。唐代緬甸再次向中國朝廷進獻《驃國樂》,中國方面的資料則有較為詳盡的記載。對于《驃國樂》,我國學術界多有研究[1],但由于資料記載的差異,對獻樂的人員、樂曲數(shù)量的認定有所分歧,以下根據(jù)《新唐書》、《舊唐書》和《唐會要》等史料,對唐代緬甸所獻《驃國樂》的背景、時間、路線、樂曲、樂器以及影響作一綜合考析。
驃國向唐朝獻樂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新唐書》說: “貞元中,王雍羌聞南詔歸唐,有內(nèi)附心。異牟尋遣使楊加明詣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請獻夷中樂曲,且令驃國進樂人?!保?]這段史料牽涉唐朝、吐蕃、南詔、驃國四方的關系。
南詔初期與唐朝結盟,后由于南詔政權交替,南詔與唐朝關系破裂,土蕃趁機與南詔建立關系,吐蕃封南詔閣羅鳳為贊普鐘。南詔利用有利的地緣優(yōu)勢,將其勢力擴張至薩爾溫江和伊洛瓦底江地區(qū),該地區(qū)的驃國最后成為南詔的附庸。
南詔與土蕃結盟半個世紀之后,雙方關系破裂。唐朝也乘勢重新恢復了與南詔的友好關系,冊封南詔國王為云南王。為表達南詔對唐朝的友好情誼,南詔國王向唐朝政府獻樂,后被改編為《南詔奉圣樂》前往長安演出。為更進一步加強與唐朝的關系,南詔還下令驃國向唐朝獻《驃國樂》。驃國為制衡南詔,也有意向中國獻樂。
《驃國樂》是極具異國情調的樂舞,在長安城引起轟動并風行一時。開州刺史唐次作《驃國獻樂頌》,獻給唐德宗。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和元稹均有《驃國樂》詩作。白居易的《驃國樂》云:“驃國樂,驃國樂,出自大海西南角。雍羌之子舒難陀,來獻南音舉正朔。”[3]元稹的《驃國樂》云:“德宗深意在柔遠,笙鏞不御停嬌娥。史館書為朝貢傳,太常編入鞮靺科?!保?]
驃國獻樂時間,相關資料互有差異。白居易在《新樂府·驃國樂》中稱“貞元十七年來獻之”[5];《新唐書》記載:“十七年,驃國王雍羌遣弟悉利移城主舒難陀獻其國樂,至成都?!保?]《舊唐書》則記載:“貞元十八年春正月乙丑,驃國王遣使悉利移來朝賀,并獻其國樂?!保?]
對于貞元十七年和十八年的差異,陳寅恪先生稱,“蓋實以貞元十七年來獻,而十八年正月陳奏之于闕庭也?!保?]按照樂團的行程推理,貞元十七年應該為進入南詔和四川的時間。驃國樂團首先在成都進行表演并獲得成功,時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把《驃國樂》 “復譜次其聲,以其舞容樂器異常,乃圖畫以獻。”[9]在得到朝廷批準后,驃國樂團被護送前往京城,在貞元十八年正月到達長安并進行演出。
對于驃王派遣的使者,《舊唐書》記載:“貞元中,其王 (雍羌)聞南詔異牟尋歸附,心慕之。十八年,乃遣其弟悉利移因南詔重譯來朝?!保?0]《新唐書》記載:“(驃王)雍羌亦遣弟悉利移城主舒難陀獻其國樂?!保?1]《唐會要》:“貞元十八年春正月,南詔遣使來朝。驃國王始遣其弟悉利移來朝?!衤勀显t異牟尋歸附,心慕之,乃因南詔重譯遣子朝貢。”[12]
以上資料對驃王派遣使團的使節(jié)姓名、身份有不同的記載。
關于使節(jié)姓名,《舊唐書》、《唐會要》均記載為“悉利移”,《新唐書》記載為“悉利移城主舒難陀”。但根據(jù)《新唐書》記載,“悉利移”是驃國當時的九城之一,故址一般以為在今緬甸抹谷附近:“凡鎮(zhèn)城九:曰道林王,曰悉利移,曰三陀,曰彌諾道立,曰突旻,曰帝偈,曰達梨謀,曰乾唐,曰末浦?!保?3]從“悉利移”是城鎮(zhèn)名稱就可推知,在《舊唐書》、《唐會要》關于驃國使團的記載中,在“悉利移”之后遺漏“城主舒難陀”五字,以致把城池名“悉利移”誤作人名。
關于使節(jié)的身份。舒難陀的身份在我國以上三種資料中也有所差異,《新唐書》、《舊唐書》記為“弟”,《唐會要》前面記為“弟”,后面又記為“子”,前后不一。舒難陀身份究竟是驃國王子還是王弟?根據(jù)白居易《驃國樂》記載的“雍羌之子舒難陀”,舒難陀的身份應為王子。白居易時任秘書省校書郎,在長安親眼見過舒難陀,其記述可信度較高。
除了使團的領袖舒難陀,陪同舒難陀前來獻樂的還有驃國的兩位大臣那及元佐、摩思柯那。樂團的樂工有35人,對這一數(shù)字多處史籍都作了明確的記載。此外,《新唐書》記每首樂曲的舞者“或二、或六、或四、或八至十”[14],可見樂團除樂工外還有一定數(shù)量的舞蹈表演者。王子及兩位大臣必帶有一定數(shù)量侍從人員。因此,驃國獻樂隊伍的總人數(shù)至少在50人以上。
據(jù)《新唐書》記載,貞元年間宰相賈耽詳考“從邊州入四夷路程”,其中有一條為安南通天竺道,中間有一條路線大致為:驃國都城—悉利城—萬公—樂城 (遮放)—諸葛亮城 (龍陵)—怒江—保山 (永昌)—羊苴哶城 (大理)。
《驃國樂》樂器種類達22種、數(shù)量達38件之多,據(jù)《新唐書》記載:
工器二十有二,其音八:金、貝、絲、竹、匏、革、牙、角。金二、貝一、絲七、竹二、匏二、革二、牙一、角二。鈴鈸四,制如龜茲部,周圓三寸,貫以韋,擊磕應節(jié)。鐵板二,長三寸五分,博二寸五分,面平,背有柄,系以韋,與鈴鈸皆飾絳紛,以花氎縷為蕊。螺貝四,大者可受一升,飾絳紛。有鳳首箜篌二:其一長二尺,腹廣七寸,鳳首及項長二尺五寸,面飾虺皮,弦一十有四,項有軫,鳳首外向;其一頂有條,軫有鼉首。箏二:其一形如鼉,長四尺,有四足,虛腹,以鼉?皮飾背,面及仰肩如琴,廣七寸,腹闊八寸,尾長尺馀,卷上虛中,施關以張九弦,左右一十八柱;其一面飾彩花,傅以虺皮為別。有龍首琵琶一,如龜茲制,而項長二尺六寸馀,腹廣六寸,二龍相向為首;有軫柱各三,弦隨其數(shù),兩軫在項,一在頸,其覆形如師子。有云頭琵琶一,形如前,面飾虺皮,四面有牙釘,以云為首,軫上有花象品字,三弦,覆手皆飾虺皮,刻捍撥為舞昆侖狀而彩飾之。有大匏琴二,覆以半匏,皆彩畫之,上加銅甌。以竹為琴,作虺文橫其上,長三尺馀,頭曲如拱,長二寸,以絳系腹,穿甌及匏本,可受二升。大弦應太蔟,次弦應姑洗。有獨弦匏琴,以班竹為之,不加飾,刻木為虺首;張弦無軫,以弦系頂,有四柱如龜茲琵琶,弦應太蔟。有小匏琴二,形如大匏琴,長二尺;大弦應南呂,次應應鐘。有橫笛二:一長尺馀,取其合律,去節(jié)無爪,以蠟實首,上加師子頭,以牙為之,穴六以應黃鐘商,備五音七聲;又一,管唯加象首,律度與荀勖《笛譜》同,又與清商部鐘聲合。有兩頭笛二,長二尺八寸,中隔一節(jié),節(jié)左右開沖氣穴,兩端皆分洞體為笛量。左端應太蔟,管末三穴:一姑洗,二蕤賓,三夷則。右端應林鐘,管末三穴:一南呂,二應鐘,三大呂。下托指一穴,應清太蔟。兩洞體七穴,共備黃鐘、林鐘兩均。有大匏笙二,皆十六管,左右各八,形如鳳翼,大管長四尺八寸五分,馀管參差相次,制如笙管,形亦類鳳翼,竹為簧,穿匏達本。上古八音,皆以木漆代之,用金為簧,無匏音,唯驃國得古制。又有小匏笙二,制如大笙,律應林鐘商。有三面鼓二,形如酒缸,高二尺,首廣下銳,上博七寸,底博四寸,腹廣不過首,冒以虺皮,束三為一,碧絳?約之,下當?shù)貏t不冒,四面畫驃國工伎執(zhí)笙鼓以為飾。有小鼓四,制如腰鼓,長五寸,首廣三寸五分,冒以虺皮,牙釘彩飾,無柄,搖之為樂節(jié),引贊者皆執(zhí)之。有牙笙,穿匏達本,漆之,上植二象牙代管,雙簧皆應姑洗。有三角笙,亦穿匏達本,漆之,上植三牛角,一簧應姑洗,馀應南呂,角銳在下,穿匏達本,柄觜皆直。有兩角笙,亦穿匏達本,上植二牛角,簧應姑洗,匏以彩飾。[15]
按現(xiàn)代樂器的劃分,驃國所獻樂器屬于體鳴樂器的有:鈴鈸、鐵板;屬于皮樂器的有三面鼓、小鼓;屬于弦樂器的有大小包琴、獨弦匏琴、箏、鳳首箜篌、龍首琵琶、云頭琵琶;屬氣樂器的有螺貝、橫笛、兩頭笛、大匏箏、小匏箏、牙笙、三角笙、兩角笙。
關于《驃國樂》的曲目數(shù)量,史料記載不一。據(jù)《舊唐書》記載,驃國獻樂“凡十曲”[16]?!缎绿茣穭t說,驃國獻樂“十有二”[17],并詳細列舉了曲名。《唐會要》卷三十三記載:“驃國王來獻,凡有十二曲”[18];卷一百則記載:“又獻其國樂,凡二十二曲”[19]。
綜合以上幾種資料,《舊唐書》記為10種;《新唐書》記為12種; 《唐會要》前記為12種,后記為22種。比較幾種記載,《舊唐書》、《唐會要》雖有數(shù)目的記載,但均未詳列曲名,而《新唐書》不僅有數(shù)目,還有曲名,且所記的數(shù)目與曲目的漢語、驃語名稱一一對應。因此,《新唐書》記載的12種應該正確,《舊唐書》所記10種明顯有誤。至于《唐會要》所記的22種,顯然是誤把樂曲數(shù)目與樂器數(shù)目22相混淆。
《驃國樂》的12種樂曲名稱,《新唐書》記載:
凡曲名十有二:一曰《佛印》,驃云《沒馱彌》,國人及天竺歌以事王也。二曰《贊娑羅花》,驃云《嚨莽第》,國人以花為衣服,能凈其身也。三曰《白鴿》,驃云《答都》,美其飛止遂情也。四曰《白鶴游》,驃云《蘇謾底哩》,謂翔則摩空,行則徐步也。五曰《斗羊勝》,膘云《來乃》。昔有人見二羊斗海岸,強者則見,弱者入山,時人謂之“來乃”。來乃者,勝勢也。六曰《龍首獨琴》,驃云《彌思彌》,此一弦而五音備,象王一德以畜萬邦也。七曰《禪定》,驃云《掣覽詩》,謂離俗寂靜也。七曲唱舞,皆律應黃鐘商。八曰《甘蔗王》,驃云《遏思略》,謂佛教民如蔗之甘,皆悅其味也。九曰《孔雀王》,驃云《桃臺》,謂毛采光華也。十曰《野鵝》,謂飛止必雙,徒侶畢會也。十一曰《宴樂》,驃云《嚨聰網(wǎng)摩》,謂時康宴會嘉也。十二曰《滌煩》,亦曰《笙舞》,驃云《扈那》,謂時滌煩暋,以此適情也。五曲律應黃鐘兩均:一黃鐘商伊越調,一林鐘商小植調。[20]
按照音律劃分,《驃國樂》的12首樂曲中,前七首是歌舞合一的作品,“律應黃鐘商”;后五首是器樂作品,“律應黃鐘兩均”。
按照曲目表演內(nèi)容劃分,《驃國樂》的12首樂曲可以分為以下八類:(1)《佛印》是宗教性頌贊歌舞序曲;(2)《贊娑羅花》、《白鴿》、《白鶴游》是抒情性頌贊歌舞曲;(3)《斗羊勝》是敘事性戲劇歌舞曲;(4)《龍首獨琴》是器樂獨奏伴奏曲;(5)《禪定》是坐禪曲;(6)《甘蔗王》、《孔雀王》、《野鵝》是本生戲劇歌舞;(7) 《宴樂》是筵宴歌舞曲;(8)《滌煩》亦曰《笙舞》是集體歌舞終曲。
因此,如果按照樂曲內(nèi)容,《驃國樂》主要以印度佛曲為主要特色,“驃國在云南西,與天竺國相近,故樂曲多演釋氏詞云。每為曲皆齊聲唱,各以兩手十指,齊開齊斂,為赴節(jié)之狀,一低一昂,未嘗不相對,有類中國《柘枝舞》。”[21]
緬甸所獻樂團的人員編制,包含樂工35人?!厄妵鴺贰返谋硌萑藛T“皆昆侖,衣絳氎,朝霞為蔽膝,謂之瀼裓襔。兩肩加朝霞,絡腋。足臂有金寶環(huán)釧。冠金冠,左珥珰,絳貫花鬘,珥雙簪,散以毳”[22]。
樂團的節(jié)目表演過程如下:“初奏樂,有贊者一人先導樂意,其舞容隨曲。用人或二、或六、或四、或八、至十,皆珠冒,拜首稽首以終節(jié)?!保?3]
按照這一資料,表演中有1人先領舞,各個樂曲的舞者由2-10人不等,但都成雙成對。從“舞容隨曲”可推知表演者的舞姿、表情和音樂的節(jié)奏是非常協(xié)調一致的。
緬甸音樂唐代進入中國,極大地影響了中國本土音樂的發(fā)展,其作用主要有以下幾點:
豐富了中國固有的宮廷樂舞系統(tǒng)。《新唐書》對《驃國樂》評價說:“大抵夷狄之器,其聲不隸于有司,故無足采。”[24]這一說法認為緬甸音樂對唐代音樂沒有太大的影響。不過在《通典》、《唐會要》和《舊唐書》則記載了唐代的“四方樂”或“四夷樂”[25],范圍包括扶南、天竺、驃國、康國、安國等地的外來音樂,其中只有《驃國樂》為唐代新增,其他大都在北朝或隋代就已被納入了官方音樂系統(tǒng),表明唐代宮廷已經(jīng)承認《驃國樂》的官方地位。
促進了中國樂器的革新。從樂器的輸入來說,《驃國樂》使用的樂器種類有印度和緬甸兩大系列。唐代之前印度樂器主要途經(jīng)西域輸入,《驃國樂》中的印度樂器則是經(jīng)西南絲路輸入中國。印度系樂器入華渠道有西北與西南兩條途徑。
推動了中國宗教音樂的發(fā)展。從曲目的內(nèi)容而言,《驃國樂》為佛教音樂。驃人用樂舞來表現(xiàn)佛教內(nèi)容,弘揚了佛教精神。
影響了我國西南地區(qū)的民族音樂發(fā)展。緬甸樂不僅在唐代宮廷發(fā)生影響,而且在我國西南地區(qū)流傳甚廣并滲入到當?shù)匾魳敷w系中。曾在今保山壩東大官廟大殿壁上畫有《驃國樂》演奏圖,說明云南邊境地區(qū)緬甸樂曾經(jīng)非常流行。西南少數(shù)民族音樂中的某些樂器,也深受緬甸樂器的影響。流行于西雙版納現(xiàn)僅存于克木人中的古老吹奏樂器“閉克哈”(排笙),就是《驃國樂》中的大匏笙;傣族的樂器“抱乖”和“班羅”,即是《驃國樂》中的“牙笙”和“兩角笙”的遺制;傣阞稱為“定省”、傣哪稱為“定罕”的古老樂器——馬腿三弦,與《驃國樂》中的龍首琵琶、云頭琵琶亦相似。緬甸音樂成為我國西南民族音樂的三大流派之一。
【注 釋】
[1]我國近年對《驃國樂》研究的學術成果有秦序《驃國獻樂與白居易〈驃國樂〉詩》,《音樂研究》1989年第4期;周偉洲《扶南樂與驃國樂》,《民族學通報》第1輯,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張健《關于唐代入驃國樂的幾個問題》,《海交史研究》2006年第1期;楊民康:《唐代進入長安的緬甸佛教樂舞〈驃國樂〉》,《交響》2010年第3期。
[2][9][11] [13] [14] [15] [17] [20] [22][23]《新唐書》卷241,列傳第一百四十七下《南蠻下》。
[3][5] 《全唐詩》卷426,第十九首,中華書局,1999年。
[4]《全唐詩》卷419,第十首,中華書局,1999年。
[6][24]《新唐書》卷22,志第十二《禮樂》。
[7]《舊唐書》卷13,本紀第十三《德宗下》。
[8]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文學古籍刊行社出版,1955年,第208頁。
[10][16]《舊唐書》卷197,列傳第一百四十七《南蠻、西南蠻》。
[12][19]《唐會要》卷100《驃國》。
[18][21]《唐會要》卷33《四夷樂·南蠻諸國樂·驃國》。
[25]《通典》卷146《樂六·四方樂》;《唐會要》卷33《四夷樂》;《舊唐書》卷29《音樂志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