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鮑·布魯斯庫茲著 李 宏 王建民譯
恩格斯宣稱,“社會主義是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為了進入天主教的天堂,必須經過煉獄;為了抵達社會主義的自由王國,必須經過無產階級專政。這樣,社會革命的第一步只是為了將我們帶入專政。
無產階級專政對個人自由原則的態(tài)度源自專政觀念本身,并因俄國經驗而得到充分展示。像考茨基和俄國的孟什維克那樣企圖模糊馬克思的專政與民主的界限而把一件簡單明了的事情搞混,這是徒勞的。馬克思本人清楚地知道怎樣使這兩個概念各安其位。馬克思對此是極其嚴肅的,因此,他選擇“專政”這個詞來表示從資本主義到共產主義的過渡時期的特征,他不僅僅是嚇唬資產階級。
同時,在馬克思主義者看來,專政體制只是暫時的。布哈林在《過渡時期經濟學》一書中有確切說法,他試圖使我們相信,社會重建不是以數(shù)年,而是以數(shù)十年計;的確,俄國的經驗似乎表明這樣的重建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是,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隨著無產階級專政戰(zhàn)勝階級社會,專政本身遲早會自動消失,進而是國家的消亡??茖W社會主義宣稱國家只不過是階級統(tǒng)治的組織。借民主之名,資產階級利用國家機器統(tǒng)治無產階級?,F(xiàn)在,在無產階級專政之下,過程發(fā)生了倒轉。而隨著階級社會的完全消失,國家將成為多余的。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沒有人對人的統(tǒng)治,只存在生產組織——人對物的、對自然的統(tǒng)治。社會主義通過另一條途徑把人類引向無政府主義許諾的同一個沒有國家的福地。然而,細察之,有關無國家狀態(tài)的整個想法甚為可疑。社會主義社會果真只是人對自然的統(tǒng)治嗎?假設我在資本主義社會是一所房屋的擁有者。顯然,我的所有權實質上并非我本人與一所房屋這樣一個物理實體的關系;本質上是我本人就這所房屋與他人之間的關系。當我說此房屋歸我所有,意思是不經我的允許他人不能使用該房屋。在社會主義制度下,類似關系將保持完全相同的法律特征。當然,在這里,房屋個人所有者的位置被社會取代,社會通過其司法機構有權處置該房屋,而其他公民則沒有這一權利。
生產組織無關乎人對自然的關系。對孤立的小農場而言,或許可以說有著諸如此類的關系;但這一說法對社會主義經濟無關緊要,因為社會主義經濟是以大企業(yè)為基礎的,是以最深入的分工、各種工作的最全面的協(xié)調,以及經濟生活各部門的最大限度的整合為前提的。無論如何有一點是清楚的,較之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對其成員的紀律約束不會更少。相反,由于等級制度為大生產所必需,社會主義制度下各個成員之間的關系將非常復雜。再者,很難設想各個社會成員會把社會的整體利益等同于自己的利益。如果社會存在著復雜的法律關系,且存在著沖突,即便不是階級之間的沖突,而是個人之間以及個人與共同體之間的沖突,就必然存在強制機構以維持法律秩序,而這一強制機構只能是國家。這一結論是無可爭辯的,除非社會主義勝利后整個人類及其每個個體都變?yōu)樘焓?。即使在社會主義社會,無國家狀態(tài)的念頭也只是幻想。真正靠譜的是國家的強制可能變得更溫和;而當今的民主國家也致力于這種溫和,且并非毫無成效。
我們無意因馬克思允諾的無國家狀態(tài)無法兌現(xiàn)而譴責社會主義。但我們不可能毫不猶豫地相信科學社會主義關于自由王國的諾言。我們必須問自己,社會主義是否為這一諾言的實現(xiàn)提供了充分的經濟依據(jù)。
首先來看社會主義在多大程度上適合經濟自由原則,也就是說,在多大程度上適合三大基本制度:經濟主動性的自由,打理消費的自由以及勞動自由。
經濟主動性的自由對于個人有著重要價值,對整個社會來說意義更大。生產力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的非同尋常的發(fā)展與經濟自由和自由競爭原則密切相關。在一個自由交換的經濟中,沒有生產組織享有向社會提供特定服務的壟斷。相反,任何組織都可能被提供質優(yōu)價廉的服務者所取代。這是經濟進步的基礎。
顯而易見,社會主義并不能增進經濟主動性的自由。首先,工資大致上是均等的,資本主義制度下激勵企業(yè)的許多動機在這里消失了。當然,科學發(fā)現(xiàn)不是出自圖利的欲望,而是出自人類探求真理的難以抑制的渴望;在發(fā)明中,科學興趣或輸求利的動機。但不論科學家還是發(fā)明家都不是經濟進步的直接原因。推動發(fā)展的是組織者和實干家。他們的任務并不在科學發(fā)明和發(fā)現(xiàn)的領域,一般說來,他們也不太關心對發(fā)明的實際利用;他們的任務在于尋求生產要素的最佳整合,為的是以更低的成本向社會提供某種商品;為的是以更廉價和更完善的手段滿足社會需求;最后,為的是發(fā)現(xiàn)新的社會需求并以廉價的手段滿足之。因此,注重人們物質欲望的企業(yè)家自然不受理想主義動機左右——他的行動動力是個人發(fā)財致富的欲望。
在社會主義制度下,這一動機遭到壓制,它追求的是與之相反的社會主義的平等觀念。在社會主義制度下,企業(yè)精神即使沒有完全消失,也會因為經濟生活的徹底官僚化而極難獲得表現(xiàn)。或許會有人反駁說,社會主義社會將任命最能干的組織者管理企業(yè),這些組織者會對技術改進的所有建議予以最大的關注。但是,社會主義更加難以杜絕裙帶主義,同時,精確的價值計算的不可能性使得上級官員極難對建議中的革新做出評估。甚至還可以設想,最高當局對最佳的可能的方法了如指掌,依然存在著每一革新只能在特定的地點被檢驗的弊端。在這一點上,資本主義要有效得多。資本家之間的競爭促使他們采納擺在面前的每一項成功的革新,并盡可能快地進行檢驗。甚至,發(fā)明者本人可能就擁有資本,或者他可能獲得貸款去實現(xiàn)自己的想法。
因此,如果社會主義的組織終于獲得了所設想的穩(wěn)定的形態(tài),它將以極其怠惰和墨守成規(guī)而著稱。它與資本主義制度下生氣勃勃的經濟活動有著天壤之別。
如果說社會主義無法為生產領域的主動性提供空間,在保障消費自由方面更是乏善可陳。社會主義生產不受由市場呈現(xiàn)的消費者需求所指導,僅僅這一事實就足以助長管理者在消費品分配中的專斷。誠然,就像社會主義一詞的本意所表明的,不少馬克思主義者慣常與主張靠權力分配消費品的共產主義者劃清界限。但是,事實上,在這一點上,社會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之間有著深刻的內在聯(lián)系。馬克思恩格斯把他們的著名宣言稱之為《共產黨宣言》決不是無意義的;也無怪乎俄國社會民主黨的部分活躍分子在社會革命中更名為共產黨。
反對共產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們設想,社會主義將通過證書的方式向其成員支付勞動報酬,證書持有者可用以交換他們自由選擇的經濟品。但是,由于價格在社會主義社會不由市場決定,從而在供需之間不可能平衡。相反,許多經濟品的價格過低,對它們的需求將超過供給,而另一些產品的價格過高,對它們的供給將超過需求。這里的荒唐是明擺著的:稀缺物品將只供給那些最初偶然發(fā)現(xiàn)它們的人,而過剩的物品將爛在商店里。如此,只剩國家分配商品一途了。
或許會有人反駁說,供需之間的失衡只是短暫的,隨著經濟的發(fā)展,生產將面向需求而自我調整。但是,即使在這類調整事關企業(yè)家切身利益的資本主義社會,供需之間的平衡也只能通過不斷的、時而顯著的價格波動而達到,我們怎么能夠期待價格死板的,如此笨拙的社會主義經濟機制能夠實現(xiàn)這類平衡?這樣,排斥市場交易價格規(guī)則,對消費品的專斷分配必然構成社會主義制度的基本特征。在蘇俄,消費品的嚴格配給還有其他原因,即在這個極度疲憊的國家,生存資料極其有限。然而,即使國家狀況得到很好的改善,如果繼續(xù)堅持社會主義,也只能實行這一分配方式,狀況改善的唯一成效是限量配給會更合理一些。
消費品的專斷分配終結了滿足需求的自由。這樣的分配意味著我只能享用公共食品中心擺在我面前的食品——盡管它可能是上品;我也喪失了挑選我喜愛的家具的權利;帽子是否合適也由不得女士們自己做主。
不僅如此,這樣一種消費品分配方式使更高的精神需求變得不可能,畢竟,這當中是需要物質條件的。必須強調的是,試圖與共產主義劃清界限的社會主義一旦成為現(xiàn)實,至多只能保證基本的需求,它決不能滿足我們更高級的需要。如果整個印刷業(yè)歸國家所有,即使公眾有著強烈的興趣,也很難設想它會出版比如形而上學的哲學著作,因為國家會覺得這類作品充其量是廢物。同樣,一個具有反宗教傾向的國家不會愿意建造教堂,等等①“給啥吃啥!”這一短句來自契訶夫的小說《意見簿》,斯特魯米林發(fā)表于1920年末《經濟生活》中的文章引述了這一短句以描述俄國現(xiàn)存的分配制度,而我本人早于他三個月就在論共產主義的演講中使用它了。同一短句被兩個觀念天壤之別的作家所共選,表明它很配做列寧文章的開頭,他在文章中雄辯地論證要實行實物工資和取消貨幣經濟,而這兩者是現(xiàn)行分配制度的基礎(這一注解曾遭檢查官查禁)。。
經濟品的專斷分配——在整個經濟生活官僚化的情形下一切概莫能外——不僅最嚴格地限制了公眾的自由,而且將整個社會的生產力壓制到一個很低的水平。如果一定量的經濟品專斷地分配于一定數(shù)量的人群,那么,他們的需求將不會像同一群人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自由地分配那樣很好地得到滿足。畢竟,物品不會自動地變?yōu)橛幸欢▋r值的經濟品,即使像馬克思主義者所認為的有勞動固化在其中也是如此;只有當它們滿足人類當下需求時才能成為經濟品。當分配機構無視構成社會每個個體的需求,這就等于生產力的萎縮。
此外,俄國的經驗極為清楚地表明這一專斷的分配是可以想象的最笨拙昂貴的分配方式。
在社會革命期間,俄國布爾什維克黨人的確抓住了共產主義與社會主義在上述意義上的聯(lián)系,但直到最后,他們也不理解社會主義與強制勞動組織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對執(zhí)政黨來說,在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對這樣一種組織的需求是全然始料未及的,他們傾向于認為這一發(fā)展是與戰(zhàn)爭相關的臨時措施。在最堅定不移的俄國共產黨領導人中,只有一個人直觀地認識到并說出了這一聯(lián)系:“已經不難看出,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與強迫勞動組織之間的聯(lián)系不是偶然的,而是必要的。”①此處作者暗指列奧·托洛茨基。
在自由交換經濟中,價格在商品短缺時上漲,在充盈時則下降。價格運動影響著不同工業(yè)部門的工資,反過來又引起勞動在各生產部門中的重新配置——一種適合社會實際需求的配置。反觀社會主義,對產品需求的波動并不對價格產生影響,而工資則是由平等原則支配的。這樣一來,社會主義經濟缺乏根據(jù)社會需求而自發(fā)地在各生產部門之間分配勞動的機制。但是,這種分配又是社會須臾不可或缺的,故只能采取強制手段。因此,勞動軍②勞動軍是蘇俄國內戰(zhàn)爭末期暫時用于經濟建設而保持軍隊建制的蘇俄紅軍部隊。參見《列寧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14頁注50?!g者注是社會主義勞動組織的理想形態(tài)。
較之自由勞動,強制勞動是低效的,這在20世紀的今天還需要證明嗎?
政治自由問題超出了本研究的范圍。從已有的論述立馬可見社會主義對政治自由的態(tài)度??茖W社會主義堅持說——我們也相當認同——具有公法地位的制度不可能存在于真空中,而是必須擁有經濟基礎。資本主義社會宣示了人權和公民權,這一宣示與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即與自由競爭,與自由的組織消費,與自由勞動,尤其是與私有財產原則密切相關。只要這些基礎堅實可靠,這些人權宣示就會有效。反觀社會主義,個人的一般自由以及具體的政治自由的經濟前提是缺失的,因此,共產主義者們非常合乎邏輯地把這些自由作為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加以拒絕③社會主義社會秩序與個人自由不可能兼容,這一點是所有勞神仔細探究其結構的人,哪怕他們是以科學社會主義前提為出發(fā)點的,都是清楚的。這一不可能性從兩個極端,從社會主義的公開敵人如斯賓塞和埃岡·里克特,社會主義的熱情擁躉如把絕筆獻給這一事業(yè)的杜岡—巴拉諾夫斯基那里得到了確證。杜岡寫道:“支配著社會主義國家的中央集權制是以個人對中央權力的惟命是從,以及以個人經濟主動性和使經濟制度發(fā)揮正常功能的全部責任的放棄為前提的。因此,它不適合個性自由可能性最大化的理想。”(《社會主義:一種有益的學說》,俄文版第83頁)作為社會主義信徒,杜岡—巴拉諾夫斯基的措辭當然是相對溫和的。。
為了使自由名副其實,社會主義宣稱資產階級社會的形式自由事實上掩蓋了對自由的否定;它掩蓋了經濟強者對經濟弱者的壓迫。如果說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自由的批評不都是對的,卻也有真理存焉。因此,現(xiàn)代民主國家已經宣布放棄資產階級社會的自由放任、適者生存原則;為了加強經濟弱者的地位,在自由交換制度中引入了許多限制;還有許多方面的改進有待實施。但是,個人自由的事業(yè)決不會通過自由在形式和實質上被徹底取消而取得進展。
那么,當馬克思恩格斯把社會主義描述為“自由王國”時,其意蘊何在?這決不是他們順嘴一說的;這一概念是他們關于未來社會的教義的一個基本原理。
他們的想法如下: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是一個自然過程。該社會的每個成員參與了資本主義經濟條件的形成;然而,不論就社會還是就個人來說,資本主義經濟是某種“客觀規(guī)定”,它獨立于社會及其每個個體的意愿之外。在經濟繁榮時期,每個制造商都在為繁榮之后必然到來的工業(yè)危機做著準備,雖然他本人能夠感覺到危機的沖擊,但他無力改變自己的行為方式。作為一個整體的資本主義社會也無力阻止工業(yè)危機。在此意義上,資本主義經濟是必然王國。
相反,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社會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社會根據(jù)全國的整體計劃構建經濟制度。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經濟生活不是屈從于盲目的力量,而是服從社會的意志。這里沒有意外事件,甚至經濟發(fā)展也受到共同意志的支配。在這個意義上,社會主義是“自由王國”。
很遺憾,馬克思和恩格斯沒有對他們試圖通過革命手段造成的社會秩序進行徹底的考察,因此,就他們而言,“自由王國”的概念沒有更詳細的規(guī)定。
但是,很清楚,社會主義社會并非個人的自由王國。正相反,個人放棄了全部的自由以便社會能夠支配它自己的命運。但是,社會通過何種手段來實現(xiàn)它自己的使命呢?顯然,通過國家。因此,我們堅決拒絕馬克思的社會主義不存在國家的奇想。正是在社會主義制度下,不僅在政治生活中,而且在經濟生活中,全能國家露出其面相。象征著霍布斯筆下徹底吸干人之個性的列維坦巨怪的,既不是舊時西方的君主主義國家,也不是當代的民主主義國家,而是社會主義國家。
許多社會主義者認為,對社會主義經濟總體評估必須對預期中的勞動生產率的超常增長做出解釋。他們斷定,工人與企業(yè)家之間對抗消失的事實足以對此類增長做出解釋。馬克思甚至期望新經濟秩序的影響會使工人心理發(fā)生改變,盡管這需要一個過程。他還期望社會主義社會的成員們逐步具備“社會意識”,即放棄勞動報酬并接受“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準則。馬克思實際上將這種新的社會心理與未來社會國家消亡的觀念聯(lián)系在一起。
然而,事實上,不能指望此類社會革命會對勞動強度產生積極影響。革命之前激烈的階級斗爭對工人心理具有積極影響,因為這加強了他們的階級團結意識和自我犧牲能力。但革命并不能使工人在生產活動中變得更專心和更具活力。即使社會革命確實消除了企業(yè)家與工人在生產領域的斗爭,但由社會掌握生產并不意味著工人會自覺地將社會利益視為自己的利益。米·杜岡-巴拉諾夫斯基認為,國有工廠的工人并無超出平均強度或超出平均產出的工作動機。廢除現(xiàn)存等級制度的社會革命必將同時破壞“現(xiàn)存勞動紀律”,而社會主義國家不得不付出巨大努力去恢復這種紀律。但要做到這一點,它大概只好恢復之前存在的大工業(yè)的等級組織。革命后即刻強加給工人階級“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準則必定對勞動生產率產生最有害的后果。在這一點上,我們共和國的經驗是苦澀的,目前,國家只得竭盡全力實行最嚴格的按勞取酬。
但是,不僅不能指望工人心理在革命后立即發(fā)生根本變化,而且必須謹記這一普遍原理:在任何經濟活動中,人是受利己動機驅使的。我們共和國遭受的磨難大多源于對這一原理的忽視??隙ü诺浣洕鷮W的普遍原則在社會主義制度下依然有效,不意味著否認社會生活中利他動機的重要性。但只有在特定環(huán)境和場合下,人類才會展現(xiàn)無私行為和自我犧牲能力:比如從事極崇高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比如為永恒價值而奮斗(盡管會有人認為這些價值是一種虛幻),比如在私人生活中。期待人們出于利他的動機日復一日地烤面包、上鞋底、縫裙子,期待他們不是為親朋,而是為社會中可能永遠不知姓甚名誰的人做這些事,絕對是錯誤的。確實,在為社會理想奮斗的過程中,俄國無產階級展現(xiàn)了非凡的英雄主義,但在工作臺前,他只付出與其報酬相稱的勞動。同樣確實的是,甚至那些精神巨匠們也不例外。斯賓諾莎的寫作源自深刻的內在驅動,即便因此被威脅坐牢也從未放棄;然而,他卻愿意為了報酬去打磨鏡片。而我下面的話應該不會冒犯讀者的宗教情感:為自己的教義故,愛之宗教的創(chuàng)立者情愿在十字架上殉道,但如果是作為木匠而勞作,他總是為了取酬——如果他具備起碼的人之常情的話。任何濟建設如果不以這一基本經濟原則為基礎,那就完全誤解了人性。文化進步特別體現(xiàn)在這一事實中,即工人盡可能自覺地履行其職責,但較之社會主義,資本主義同樣能夠取得這一進步。
人們曾期望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共同體的生產率將得以巨大提高,但期望落空了,且事實截然相反。左翼和右翼的許多社會主義者都將失敗的責任輕率地歸咎于工人階級。據(jù)說工人尚未做好準備,還據(jù)說他們仍然深受所謂小資產階級環(huán)境的巨大影響——這是社會主義作者家們的屢試不爽的替罪羊。我們認為,從工人階級心理中是無法找到失敗原因的。奇跡沒有在社會革命之后如期降臨,反過來說,這一期望也是不現(xiàn)實的。如果工人的生產效率災難性的下滑,那么這一災難完全來自不利的外部條件,即來自經濟系統(tǒng)的全面混亂,尤其是生活的貧困;另一方面,原則上有理由斷定,社會主義工廠的工人不如資本主義工廠的工人勤奮。
如果一定要說社會主義制度的建設受到主觀因素的威脅,那么這種威脅并非來自于工人階級心理,而是來自于生產管理者的心理。
科學社會主義的一大特征是對生產的片面認識,生產僅僅被看作一個機械過程。馬克思主義否認商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發(fā)揮著極端重要的作用,視他們?yōu)榧纳x;它也否認經濟管理者在生產中的重要性,只把他們視為榨取剩余價值的特種經紀人。最后,馬克思還低估了技術管理者在生產中的作用。因此,經濟管理者和技術管理者在俄國革命后的命運極端悲慘。起初是后者由一些在政治上很精明的工人組成的委員會所取代,而前者則由對馬克思《資本論》多少有些了解的知識分子所頂替。只是在經歷慘痛教訓之后,這個國家才認識到問題決非所想象的那樣簡單。生產和技術管理者被作為專家請了回來,雀巢雀占。
然而,不論從舊專家還是從新專家那里,都不能指望得到他們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所能提供的服務。事實上,成功生產首先取決于技術的和經濟的管理,取決于對創(chuàng)業(yè)資本的打理和維護,原材料的妥當使用,以及勞動和資本的成功結合。發(fā)現(xiàn)恰當?shù)脑瞎┙o和可觀的市場——這些因素在成功生產中發(fā)揮著決定性作用,缺乏這些因素,無論工人表現(xiàn)得怎樣敬業(yè)和熟練也是徒勞。資本主義企業(yè)家心理反映著高度的責任感。畢竟,企業(yè)失敗,首先遭受痛苦的是企業(yè)家,經營成功,首先是他們獲利。這就是為什么企業(yè)家會埋頭苦干。他的工作無須他人督促,只不過是企業(yè)本身的要求使然。
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經濟管理者的心理全然不同。在這里他只是個官員而已。如果他的報酬高于工人——一個基于平等原則的國家對此只能艱難地予以接受——即使如此,這一待遇也不足以對工作產生激勵。承擔企業(yè)風險的是國家而不是管理者,如此一來,企業(yè)虧了他不賠,企業(yè)贏了他不賺。更有甚者,缺少恰當?shù)暮怂慊A,幾乎無法對他進行監(jiān)管。如果認真地在辦公室工作六或八小時,他就自以為可以交差了。但是,按部就班地履行職責,對于創(chuàng)造性的經濟活動來說是遠遠不夠的。的確,社會主義建設中的諸多失敗顯然與管理者的心理弱點有關。眼看著從農民手中收購的成千上萬磅土豆腐爛,木材倉儲只不過是為竊賊暫存,等等。大可斷定,如果是一個資本主義企業(yè)家負責配送土豆或木材,土豆不會腐爛,木材也不會被盜。追求利潤的企業(yè)家不會對損失無動于衷,他會竭盡全力保護資本使其免受侵害。在某次會議上,有工人們抱怨外貿軍需部購買的鞋子難以令人滿意。軍需部代表答道:“我們不是商人,是無產者!是供貨的美國資本家欺騙了我們!”于是,工人們釋然。這種釋然是資本主義社會聞所未聞的,如果商人任他人欺騙,將難以長期保住自己的地位。資本家沒有任何借口做擋箭牌。
但是,且不說恰當?shù)亟M織生產,甚至更為簡單的維護現(xiàn)有資本的任務,蘇維埃官員也缺乏必需的動力和能力。這里,對管理者的監(jiān)管也是必須的——實際上更為必須;如果缺少了它,建筑坍塌,輪船沉沒,車床用壞,原料遭竊。
如果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遇到的困難來自主觀層面,那么這些困難絕不是來自工人階級的心理狀態(tài),而是來自于管理者的思維方式。相對承擔的責任或要解決的問題,社會主義社會不能給他們以足夠的推動。由于全部經濟活動高度集中于國家,這種責任實在太大。確實,社會主義制度所承擔的責任比資本主義大得多。
我們一直在以這樣的假定為基礎討論問題,即早在社會革命之前,即資本主義處在自然發(fā)展的進程中,已經發(fā)生了全部生產向大企業(yè)的集中,繼而這些企業(yè)被國有化了。在加工工業(yè)領域,確實強烈地存在著這種形式的集中趨向,結果是與大企業(yè)并存的小企業(yè)的重要性逐步降低。盡管如此,從絕對值看,小企業(yè)在各個領域的作用還是相當大的。我們的經驗表明,小企業(yè)的國有化導致了其毀滅,也極大地損害了整個國家的經濟生活。如果說工業(yè)領域的國有化遇到了相當?shù)睦щy,那么在農業(yè)領域實行國有化則比登天還難。農業(yè)領域的集中速度,根本無法與工業(yè)領域相提并論。世界上只有英國一個國家的農業(yè)是以資本主義為基礎組織生產的,但這種組織是農業(yè)在過去很長一個時期的發(fā)展結果,而彼時的條件也與當下完全不同。然而,即便在英國這樣的國家仍存留大約50萬家小企業(yè)。擁有100公頃土地算是大農場了,而且看不到進一步集中化的趨勢。在歐洲大陸,特別是在俄國,依靠農民及其家人勞動的小農場仍然是主要的組織形式。甚至在美國這樣一個大資本主義的、托拉斯的和百萬富翁的國度,以雇傭勞動為輔的小農場也是農業(yè)生產的主要形式。確實,美國農場土地的實際面積大過歐洲的農業(yè)企業(yè),但這是美國農業(yè)的大規(guī)模特征所決定的。
關于農民內部分化程度,關于這是一個趨同過程還是一個進一步分化的過程,經濟學家們依然爭論不休。實際上,這一爭論在很大程度上與社會革命能否在農村扎根的問題相關。共產主義者力圖證明社會革命的支持者不僅存在于少數(shù)分散的農業(yè)勞動者中,也存在于最貧窮農民階層之中。無疑,農民大眾在社會革命中扮演了最積極的角色;但我們認為,這并非因為農民內部的廣泛分化,而是米爾①米爾:沙俄時代農村中的一種村社形式。的傳統(tǒng)觀念使然,我們認為,在自耕農中難以找到社會革命的土壤。
但我們最感興趣是社會革命對地產的影響。確定無疑的一點是,對最貧窮的農民,某種程度上對農業(yè)雇工來說,私有財產實在是太誘人了,以至于他們只惦記著劫掠大企業(yè)以自肥。因此,在農村地區(qū),社會革命只是摧毀了資本主義大農業(yè)和使生產完全分散。
那么,這個社會主義國家怎樣利用這成千上萬的小塊土地呢?如何將人數(shù)眾多的小資產階級吸納到計劃經濟中來呢?又怎樣說服他們盡快合并到大的集體企業(yè)呢?即使這類合并是可以預期的,過程將會是曠日持久。然而,這一預期有什么依據(jù)嗎?盡管農業(yè)合作運動有了巨大發(fā)展,但迄今為止這在任何地方都沒有引起農業(yè)集體企業(yè)的成長。
盡管已經付出了努力,但即使在工業(yè)領域,生產合作社也未能取得任何顯著的成功。確實,有理由斷言國家社會主義思想的起源與生產合作社的失敗有關。人們或許認為,生產合作社在農業(yè)領域成功的機會要大一些,因為大生產在這里未必一定具有優(yōu)勢!還因為農業(yè)企業(yè)聯(lián)合體也要求農民進行家庭聯(lián)合,這一過程有其特殊困難。在農村,任何人為制造集體企業(yè)的嘗試自然都不會取得積極成效。
因此,只剩下一個辦法將農民納入計劃經濟,即將他們視為靠國有土地為生的農業(yè)勞動者,他們的耕作必須服從于國家指令并向國家上交全部勞動產品。但這種做法將保留小農生產的所有缺點,并同時消除工人從自己勞動成果中獲益這一僅存的優(yōu)點。
我們不相信社會主義國家能夠管理工業(yè);但我們承認馬克思預言的社會主義國家能夠占有工業(yè),而我們的革命證實了這一點。至于農業(yè),則完全是另一回事。農村地區(qū)的社會革命與社會主義毫無關系,革命不僅沒有使農業(yè)更接近社會主義理想,反而與之背道而馳。
然而,如果我們向“小資產階級因素”妥協(xié),那么我們將不得不接受它的基本要求即自由交換制度;這樣,特別是在一個以農業(yè)為主的國家,我們將破壞整個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即在全國范圍內有計劃分配經濟品的制度。
我們面前正上演著一出荒誕劇。好執(zhí)著的社會主義者呵!他們視生活與教義二位一體,為觀念得勝不惜赴湯蹈火——社會主義者們正用自己的手扼殺自己獨創(chuàng)的成果;他們正在棄置據(jù)稱是不知剝削為何物的和諧社會,復原以剝削為基礎的混亂秩序——他們希望以此增加共和國的富源,提高工人地位。我們看到,社會主義者正努力誘吸外國資本以增加他們當初應招前來奮力鏟除的剩余價值。
如何解釋這一怪象呢?右翼社會主義者會說:“無須大驚小怪。我們早就預見了這個令人沮喪的結果。馬克思曾言,社會主義革命只能在社會主義所需條件悉數(shù)具備的地方才能取得勝利;但是,這些條件在俄國這個農民的國度根本不存在?!?/p>
當然,可以從馬克思著作中尋章摘句以支持這一觀點,但這不符合馬克思教義的整個精神。
確實,工業(yè)資本主義在俄國并未充分發(fā)展,雇傭工人在人口總數(shù)中微不足道。但只要俄國工業(yè)確實存在,就已經為馬克思意義上的社會革命做好了準備。俄國工業(yè)從未像西歐工業(yè)那樣自然地發(fā)展,但它在過去兩個世紀里得到了政府、貴族和外國資本的扶持——多虧如此,俄國工業(yè)實現(xiàn)了驚人的高度集中。集中包括橫向和縱向,就是說,將某一生產過程及其相關輔助過程的所有環(huán)節(jié)整合到一個企業(yè)中。不僅依照俄羅斯標準,就是按照國際標準,俄國的重工業(yè),比如普悌洛夫工廠、奧布霍夫工廠、馬爾祖工廠,或那些在布良斯克的工廠,以及俄國紡織業(yè)的工廠都規(guī)模巨大。早在革命爆發(fā)前,卡特爾化和托拉斯化就已經有了很大發(fā)展。俄國城市的巨大象征著工業(yè)無產者大軍的聚集,他們在這些大企業(yè)內部建立了自己的組織。民主制度的缺失,經濟利益的無保障,滋養(yǎng)著工人階級的好斗精神,從而為社會革命備好了土壤。工業(yè)的集中意味著財富向少數(shù)富有的資產者手里聚集。不僅如此,正因為俄國工業(yè)具有我們提到的非自然發(fā)展的特征,所以,不像歐洲城市里那樣,俄國缺少一個介于無產者和資產者之間的緩和對立的廣大的小資產階級。最后,上流社會的奢靡與底層百姓的赤貧對比之懸殊,在任何地方都不像在俄國城市里那么刺眼??傊?,科學社會主義早已預言:俄國城市行將“崩潰”。
現(xiàn)在,俄國城市是否為馬克思預言的社會革命做好了準備,此問題即使尚待討論,右翼社會主義者的答案也還是那一套:俄國農村的社會經濟狀況無論如何不符合馬克思的設想。如果俄國農村尚未做好社會革命的準備,意味著整個俄國尚欠準備——俄國首先是一個農業(yè)國。但如果以俄羅斯農村的發(fā)展來衡量俄國社會主義的準備狀況,那么不知右翼社會主義者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如果對馬克思的教義作這樣的字面解釋,那么,像俄國這樣的國家有望為社會主義做好準備嗎?畢竟,工業(yè)化的空間有限;即使對于英國和德國這樣的人口遠少于俄國的國家而言,世界已經太小。在可見的將來,俄國工業(yè)幾乎不得不完全依賴國內市場。俄國這個占世界陸地面積六分之一的國家仍然是個農業(yè)國,而它的農業(yè)并沒有明確地顯示出集中化。因此,誰拘泥于馬克思教義的字眼,他就不得不承認,無論是俄國還是其他農業(yè)國,都無望在可見的將來為社會革命做好準備;換言之,科學社會主義根本不適用于農業(yè)國。馬克思的藍圖不是普適的。
在我們看來,是左翼而非右翼社會主義者代表了革命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實質。只有在左翼社會主義者中,理論才沒有脫離實踐:如果社會主義帶來了福祉,它必定是干出來的,而不是靠做夢。新秩序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即將出現(xiàn)并改變世界,即使當前現(xiàn)實并非在所有方面都與發(fā)展藍圖相符合。甚至最偉大的天才也不能全面預判人類發(fā)展。社會革命的可能性是一個事實,無產階級具有完成這種革命的力量也是一個事實——按照馬克思的教義,這些事實證明“時機已到”;因為在馬克思看來,一個社會階級的政治權力是以經濟為先決條件的。在我們看來,上述觀點,且僅限上述點,是馬克思教義的篤信者可以爭辯的。西歐科學社會主義最卓越的代表梅林向俄國革命表達祝福絕非徒托空言。
然而問題來了。這樣一場席卷城鄉(xiāng)、輝煌地擊潰了反革命,在外交政策方面卓有建樹的革命,為何最終在經濟建設方面如此可悲呢?①以下的三段話是指向列寧的,前兩段遭書報檢察官查禁。
官方解釋是:對資本主義經濟樞紐的攻陷太過倉促了。
據(jù)說,要攻陷旅順港,怎么說也得經過漫長的圍困。好吧,那就馬上從已占堡壘中撤出,再次環(huán)繞它挖掘塹壕,展開新一輪圍困②在1904年2月8日至1905年9月5日歷時19個月的日俄戰(zhàn)爭中,日軍于1904年2月8日至1905年1月2日用時339天攻占了俄軍防守堅固的遼寧旅順港要塞(Port Arthur)。旅順要塞爭奪戰(zhàn)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日軍采取強攻戰(zhàn)略未果;損失慘重的日軍轉而實行圍困戰(zhàn)略最終戰(zhàn)勝俄軍。布爾什維克取得政權后,在實行“戰(zhàn)時共產主義政策”期間曾一度設想“用正面進攻手段”直接過渡到共產主義。經濟上遭到慘敗之后,蘇共轉而采取以恢復貿易自由、部分地恢復資本主義為特征的新經濟政策。1921年10月29—31日莫斯科省第七次黨代表會議在莫斯科舉行,開幕當天列寧為會議作了《在莫斯科省第七次黨代表會議上關于新經濟政策的報告》(見《列寧全集》中文第2版第42卷第244—252頁),列寧在報告中以旅順要塞爭奪戰(zhàn)中的兩個階段比喻從“戰(zhàn)時共產主義”到“新經濟政策”的轉變。布魯斯庫茲在這里對列寧提出了正面批評,因此,如作者在前面腳注中提示的,該文章發(fā)表時本段及上段被檢查官刪除?!g者注。唉,筆者絕非戰(zhàn)略家,但這一點還是知道的:征服者決不會因為進攻時沒有按規(guī)則出牌就放棄已攻占的堡壘。勝利者是不受譴責的,能拿下堡壘的戰(zhàn)略永遠是好戰(zhàn)略。
但是,也許“堡壘”一詞有助于理解依然屹立的世界資本主義。與流行的觀點相反,我們不認為俄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成功必須以世界革命為前提。如果細看英國這樣的完全工業(yè)化的國家,確實很難設想社會革命的發(fā)生,除非整個文明世界或至少在英國所有殖民地都發(fā)生這種革命。沒有對外貿易,英國的生存是不可想象的,而如果貿易對象國的法律標準南轅北轍,對外貿易必將徹底毀滅。如果對外貿易完全消失,在社會革命的當年英國就會被餓扁。因此,與主流見解相反,社會主義建設的嘗試不應該在工業(yè)高度發(fā)達但門類不齊的國家進行,它可以嘗試于在某種程度上經濟自給自足國家。在這類國家中,首推美國,其次是俄羅斯。
我們的經濟生活真的如此依賴歐洲以至于所有的短缺和痛苦都是封鎖所致嗎?難道不正是對經濟秩序無知的我們應該遭到譴責嗎?我們的生活資料一向很豐富。我們大量出口某些紡織原料(亞麻,大麻),只要擴大生產我們就可輕松滿足我們短缺的其他物品(棉花,羊毛)。龐大的森林和石腦油儲藏,使我們可以利用這兩種原料及泥炭代替短缺的煤炭。我們擁有豐富的礦石,工廠制造著鐵軌和機車。有些精密機器我們不曾生產,但社會主義果真是一種更先進的生產方式的話,那么這些小的瑕疵很快會被我們的資源所彌補。當聽人說封鎖可使俄國吃不上飯,我們不禁想起一句英國諺語:“將煤運到紐卡斯爾”①紐卡斯爾,英格蘭北部城市,附近有煤田,是傳統(tǒng)的煤碳輸出地。“將煤運到紐卡斯爾”意即徒勞無功,無用之舉?!g者注。正是俄國這樣一個經濟上近乎完全自給的國家,社會主義試驗成功的機會最大。然而,我們知道,現(xiàn)實已經戳穿了以馬克思主義學說為基礎的虛幻。在新的經濟制度下,經濟生活中沒有一棵樹是開花結果的,而正是這些失敗的鐵證,迫使甚至是最堅定的共產黨人將他們的希望寄托于部分地恢復自由交換,恢復資本主義。所以,左翼和右翼社會主義者所做的解釋都是立不住腳的。我們前面的篇章是對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建設失敗的確切解讀。
從社會主義理論的觀點看,俄國經濟生活中存在著不適合重建社會主義的因素。但是,如果不斷嘗試的重建——如我們的共產黨人所供認的——惡化為“災難故事的連載”,而同時,背棄了社會主義的新經濟政策卻到處都導致了狀況的改善,那么,就不可能用時間和地點的不適宜來解釋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挫折。相反,俄國的經驗最清楚不過地證明了我們的基本結論,即,社會主義原則不是創(chuàng)造的力量,它不能使經濟生活開花結果,而是導致毀滅。
蘇維埃俄國的經濟計劃(下卷)
我的論《俄國革命中的馬克思主義》的文章源于俄國社會主義建設最初幾年的經歷,這一過程戛然止于1921年3月實施的新經濟政策。變革發(fā)生不久人們便明白了:在蘇俄建設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目標從未真正放棄。多年試驗之后,社會主義建設新方案體現(xiàn)為一個廣泛的、一度令整個世界懸疑的五年計劃。與第一方案的根本區(qū)別在于,第二方案的思路是貨幣經濟而非實物經濟的社會主義。
本文主要考察俄國經濟在五年計劃中的發(fā)展。五年計劃不是猛然間冒出來的,而是歷時十一年準備的結果,本文也將對這一時期作一概述。
我們不打算具體描述俄國的經濟事態(tài),而是著重從理論上予以考察?;纠碚搯栴}已在前文備述,這里可以限于簡明的理論性評論和對經濟發(fā)展的整體敘述。實物經濟的社會主義也已在前文著重論述過,本文將重點探討以貨幣為基礎的計劃經濟的發(fā)展。
五年計劃是共產主義計劃經濟的最終結果。它不是猛然間冒出來的,而是歷經十一年發(fā)展的結果。茲簡述之。
俄國革命領袖列寧是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者,在掌握政權之前,他對社會革命勝利后俄國經濟體系如何發(fā)展的問題沒有特別關注。他安慰自己的追隨者,向他們保證說前面不會有什么大不了的困難①從七月革命后列寧逃出彼得格勒到十月革命前夕這期間,寫下了著名的《國家與革命》。他確信,在社會主義制度建立的第一天起,對生產和分配的監(jiān)督,對勞動和產品的登記,必須掌握在武裝的無產階級手中。他寫道:“計算和監(jiān)督被資本主義簡化到了極點,而成為非常簡單、任何一個識字的人都能勝任的手續(xù)——進行監(jiān)察和登記,算算加減乘除和發(fā)發(fā)有關的字據(jù)?!保ǘ砦?923年版,第9頁。該作品已經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參見《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2頁?!g者注)。。
十月革命后他即刻醒悟到,建設共產主義的任務決非他原先設想的那般簡單。他尋求簡化之道,試圖保留現(xiàn)存資本主義組織中有用的管理人員,將他們的一部分置于蘇維埃政府控制下,一部分置于工人控制下(工聯(lián)主義傾向)。他當時的口號是:“在蘇維埃政權下,國家資本主義構成了四分之三的社會主義?!雹佟读袑幬募范砦陌娴?2卷,第484頁。(“國家資本主義是走向社會主義的一個步驟,而在蘇維埃政權下則已經是四分之三的社會主義了”。《列寧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70頁。——譯者注)他不像他的同志們那樣主張盡快全盤國有化。但是,依照希法亭在其名著《金融資本》中的觀點,列寧早在1917年12月14日就將全部銀行收歸國有;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蘇維埃政府能夠在不破壞其內部組織的情況下控制整個資本主義經濟體系。
國家資本主義徹底破產了。1918年夏,最終放棄了實施僅九個月的國家資本主義,蘇維埃政府引入了一套全新的經濟政策。官方的解釋是,內戰(zhàn)當前,在必須同時與在前線的資產者的精神盟友作戰(zhàn)時,不可能將大企業(yè)留在資產者手中。
這一辯解并非沒有分量,卻不夠完整。國家資本主義嘗試的失敗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共產主義者通過煽動民眾的無政府主義全部激情而奪得政權。列寧的著名口號是:“剝奪剝奪者”。財產乃至財產所有者的生命不再受到保護。當列寧恢復理智試圖創(chuàng)建秩序之時,他面臨著一個異乎尋常的困難。政府已喪失大部分權力;“一切權力歸地方蘇維埃”的原則大行其道。十月革命不亞于一場社會革命:資產階級社會被擊中心臟——它暴斃而亡。作為歷史唯物主義者,列寧只看到經濟體制的框架仍存,經濟機器的輪子繼續(xù)以其慣性轉動——不過越來越慢。他不懂得,構成資產階級社會本質的是一套法律準則,一旦這些準則遭到人民運動或新政府的否定,那么資產階級社會將不復存在。他以為能夠將銀行國有化。事實上,他只是剝奪了銀行的建筑、保險箱、賬單和賬冊;而銀行本身,這朵真正的資產階級秩序之花,在共產主義革命兩個月之后就凋零了。因為,沒有資本主義社會,也就沒有國家資本主義,能做的也只是在舊廢墟上重建新經濟秩序。
從1918年夏到1921年3月,這段時期通常被稱為“戰(zhàn)時共產主義”。共產黨人只是后來用之于稱呼這個時期。他們想以此說明這一制度為戰(zhàn)爭所強加,他們不應為之負責。當時的經濟管理機構為軍備物資而承受著極大壓力。在戰(zhàn)時,戰(zhàn)爭需求壓倒一切。戰(zhàn)爭拖垮了整個經濟體系。形勢是如此之嚴峻,為了民眾的最低需求,必須按共產主義原則分配產品。所有參戰(zhàn)國都出現(xiàn)了某種共產主義傾向。在蘇俄,世界大戰(zhàn)之后又有兩年多的內戰(zhàn),造成的破壞遠甚于最殘酷的對外戰(zhàn)爭,共產主義傾向愈加強烈。
對經濟形勢的這種解釋并沒有說明全部真相。當時的措施并不是臨時性的。當時形成的許多經濟機構超越了那個時期,甚至成為今天蘇維埃經濟制度的主干。蘇維埃政府的經濟政策不僅要使經濟生活適應戰(zhàn)時需要,而且要使實物經濟社會主義制度成為戰(zhàn)時經濟體制的邏輯結果。在此期間有兩次停戰(zhàn)間歇,第一次是蘇維埃對高爾察克和鄧尼金勝利后的1920年冬天,第二次是1920年11月徹底擊潰反革命之后;但在這些相對和平的時期內,經濟體制沒有任何變化。相反,在宣布新經濟政策之前,共產黨人依然亢奮于他們歡呼的最盛大節(jié)日里。對戰(zhàn)時共產主義的突然放棄并非出于自愿,而是使蘇維埃政權走投無路的政治形勢使然。
內戰(zhàn)帶來的專政權力向黨的政治局的集中,是實物經濟社會主義制度合乎邏輯的政治基礎。十月起義后便徹底放棄了短期內就造成混亂的工聯(lián)主義的所謂“工人監(jiān)督”。1920年1月經濟委員會會議通過的決議清楚地表明了經濟管理的目標:“國民經濟管理的集中化是勝利了的無產階級發(fā)展國家生產力和在經濟生活中確保工業(yè)領導權的主要手段?!苯洕w系的決策權最初掌握在最高經濟委員會(俄文縮寫為WSNCh)手中,該機構后來僅限于工業(yè)管理,經濟體系決策權于1920年最終轉到勞動與國防委員會?!皠趧优c國防委員會制訂總體經濟計劃后呈交全俄執(zhí)行委員會批準,并據(jù)此計劃指導經濟人民委員會的工作,監(jiān)督計劃的執(zhí)行,根據(jù)需要作出調整”。由此,全部生產均置于蘇維埃政權的控制下。但在農業(yè)領域,該計劃遇到難以克服的困難。擊碎了大農業(yè)的農村革命造成了大量小農,現(xiàn)在蘇維埃政權要控制它們,在政治和經濟上都極為困難。蘇維埃政府只以征斂剩余農產品為快。事實就是如此,1920年12月蘇維埃第八屆大會曾決定建立種子委員會,該委員會可隨意支配農民的存糧和種子,為他們制定播種計劃。由于經濟政策的變化比計劃還快,該方案才沒有真正貫徹執(zhí)行。
市場交易被完全取締,產品的“橫向”流動不見了,全部由中央政府掌控并分配之。此類產品周轉無需貨幣。當時列寧認為,貨幣是“剝削者獲取社會產品從而進行投機、獲取利潤、剝奪工人的一個權利憑證”。貨幣無限量發(fā)行,于是無人在意貨幣的幣值。國有企業(yè)之間的關系不受貨幣調節(jié)。工資主要體現(xiàn)為實物定量配給。無須納稅,市政服務免費。
雖然如此,蘇維埃政府還是感到有必要為各種產品設定一個等價物。1920年底規(guī)定國有企業(yè)以勞動價值為單位進行計算,但沒人拿這一決定當回事。
在蘇維埃政權領導下,實物經濟社會主義制度得到了合乎邏輯的發(fā)展,但卻無法發(fā)揮作用,不得不依靠十分有限的市場活動予以輔助。國有化了的生產和分配幾近癱瘓。災難隨之而來,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先后被廢棄。戰(zhàn)后初期,當蘇維埃政府力圖確立這一制度時,遭到了社會各方的拼死抵抗。彼時,蘇維埃政權立足未穩(wěn),而大眾也不像后來那樣無組織、無信心、無兵器,類似抵抗尚有可能。局勢將蘇維埃政權置于險境,與其最親密朋友的主張相反,列寧決意盡快扭轉這一進程。
共產主義者對這一失敗的原因緘口不言。篤信者通常認為,俄國經濟體系沒有為社會主義做好準備,是因為集中程度不夠。這種解釋站不住腳,它與事實不符。如果實物經濟社會主義的成功建立取決于生產的高度集中,那么,俄國大工業(yè)為此嘗試提供了極好的物質條件;雖然整個說來工業(yè)集中的程度不高,但的確集中于幾個大企業(yè)。因此,為此類工業(yè)而建立起社會主義的管理機構應當不是很難。在擁有管理權的最高經濟委員會內設立分管各工業(yè)部門的執(zhí)行委員會(在這一時期末,此類委員會有四十多個)。人們本以為蘇維埃政府應當在大工業(yè)發(fā)展方面獲得成功,因為大工業(yè)為社會化所做的準備是最充分的。而實際上,最駭人聽聞的崩潰正是在這一領域。據(jù)估計,1920年生產僅占戰(zhàn)前的13%。衰退不僅因為戰(zhàn)爭,在很大程度上還因為實物經濟社會主義無能之極的生產資料分配。
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每個企業(yè)自主地從市場上獲取生產資料,企業(yè)依產出確定投入。但在實物經濟社會主義制度下,生產資料的供給條件完全不同。每個企業(yè)的產品都歸相應的管理委員會支配,無須統(tǒng)一計量;企業(yè)管理所要做的只是向各個管理委員會申請必需的生產資料。各管理委員會根本不可能估算出每個企業(yè)的產量,因為確實難以估算;管理的政治賬遠大于經濟賬。每個管理委員會都根據(jù)自己頭腦的冷熱分配生產資料,是否合用則沒人過問。
各管理委員會本應當確切地知道整個國家生產資料的產地、數(shù)量和質量;但他們一無所知,他們的指令總是錯誤百出;另一方面,企業(yè)經理必需的各種生產資料也許近在咫尺,他也只能無奈地旁觀,因為他只能使用管理委員會劃撥給他的那些生產資料。
各管理委員會調撥的生產物資在質和量上大都不合需求。由于生產資料的供需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環(huán)斷裂,全線癱瘓,盡管國家擁有大量生產物資庫存。偶爾會宣布某些企業(yè)享有優(yōu)先權——只針對提供戰(zhàn)爭物資的企業(yè)——這使那些普通企業(yè)更加艱難。人人皆知造成這種災難局面的就是這個管理委員會,以至于這個名稱遭人憎恨。后來產生了一些類似的機構,但人們卻敢怒而不敢言①關于戰(zhàn)時共產主義時期產品分配詳細敘述,見L.Krizman《俄國革命中的英雄年代》,一個關于戰(zhàn)時共產主義的分析。國家出版社1926年俄文版,第120—125頁。另見Krizman的論文《蘇維埃建設十五年》,第337—338頁。如上列作品書名所示,本文作者對戰(zhàn)時共產主義存激賞之情。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都是通過一系列危機而獲得發(fā)展,文章就此相似性作了比較。他在第125頁上寫道:“無產階級的實物經濟社會主主義造成的無政府狀態(tài)帶來了供給的困難,問題同資本主義貿易體系中市場造成的問題在每一點上都同樣尖銳。資本主義制度下,蕭條和危機緊隨著繁榮,你方唱罷我登場;在實物經濟社會主義制度下,危機接二連三,有時局部的麻煩釀成全局的困難?!钡牵髡咄耆珱]有看到兩種制度的差別。資本主義制度的繁榮期保證了制度的活力;實物經濟社會主義從蕭條到蕭條,缺乏必需的生存活力。。
可見,經濟體系的災禍與戰(zhàn)爭無關;它們源自實物經濟社會主義的固有缺陷。這在本書第一部分充分闡述過。正是這種原因,在戰(zhàn)爭結束后的四個月中,工業(yè)狀況沒有任何好轉。這個制度給城鎮(zhèn)帶來痛苦和衰退;同時,內戰(zhàn)、農村革命以及余糧收集制又使農業(yè)遭到滅頂之災。隨后而來的是1921至1922年駭人聽聞的大饑荒,要阻擋之,新經濟政策已經來不及了②戰(zhàn)時共產主義體制下農業(yè)發(fā)展的詳情,見我的論文《農業(yè)發(fā)展與農業(yè)革命》,載布雷斯勞東歐研究所編《文獻與研究·經濟學類》,第2卷第2部分,柏林1925年版,第137—178頁。。
新經濟政策轉變的實質就是重新恢復市場,即恢復企業(yè)間的橫向聯(lián)系,為了支持五臟俱全的社會主義企業(yè),這種做法以前是禁止的。同時,允許私人企業(yè)之間進行合作。戰(zhàn)時共產主義時期反證了市場經濟的優(yōu)越,新經濟政策時期則為市場經濟提供了正面論證。盡管有饑荒,市場組織也很原始,但復蘇的跡象在新經濟政策公布不久就顯現(xiàn)出來。在有收成的區(qū)域,民眾重新燃起工作熱情。曾經瀕臨停滯的工業(yè)生產開始緩慢復蘇,隨著1922年秋饑荒的結束,經濟重建過程駛入快車道。這一切給共產黨人留下了印象。蘇維埃政府試圖恢復資本主義社會的某些制度。這些措施使觀察家們產生了某種錯誤的看法,似乎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問題已經得到解決,但事實上遠不是那么回事。
早在1922年3月,即新經濟政策實施一年后,列寧宣布社會主義的退卻必須停止,必須加強社會主義在經濟生活——即在集中化領域的支配地位。大企業(yè)、交通、重建的信用體系以及對外貿易仍然掌握在蘇維埃政府手中。政府還建立了貿易機構,尤其著重農產品的收購。合作社得以恢復,但處于蘇維埃國家的管控之下,是國營企業(yè)的特殊形式。
所有機構都采納了某種資本主義組織形式。但這一事實沒有任何決定意義。國有企業(yè)執(zhí)行共產黨國家指定的任務,它不求利潤最大化,而是政治利益至上。企業(yè)的自主性極其有限,其本質特性是官僚主義的而非資本主義的。正是以此為基礎,列寧才認定國有企業(yè)的社會主義性質,才將社會主義成分與私營成分相對照①外國觀察家通常將國營企業(yè)稱之為“國家資本主義企業(yè)”,相應地,五年計劃之下的整個蘇維埃經濟被稱為“國家資本主義制度”。我們認為,這些標簽是一種誤導,因為,牟利決不是蘇維埃制度的主要動機。外國人不肯以社會主義指稱俄國的國營企業(yè),原因是,不像俄國,在他們自己的國家不曾有過產品社會主義的悲慘經歷,仍然傾向于認為社會主義是一種“自然的”經濟制度。由于新經濟政策的實施,俄國的經濟體系仍然在貨幣基礎上運行,他們不理解為什么可以稱之為社會主義。外國觀察家盡管承認蘇俄正在進行社會主義制度的建設,卻永遠不會承認這個制度已經存在了,對此有一個有趣的心理上的理由。精于內政的中產階級政治家可能很明白:一般歐洲人依然把社會主義想象成集社會制度良善方面之大成。即使明擺著俄國中產階級的生活并不愜意,他們也只能說該社會結構尚欠完善——確實,在蘇俄仍可見邪惡的資本主義的殘余。。在市場上這兩種成分的交往在形式上是自由的。在列寧看來,新經濟政策的整個體系是一項嚴肅的長期的方案。在他看來,蘇維埃經濟生活的未來取決于社會主義成分和私有成分誰占上風。
小型私有企業(yè)在與各方面享有特權的國有大型企業(yè)的競爭中不占任何優(yōu)勢,但它們仍顯示出強大的活力。私人企業(yè)隨時準備為農業(yè)和大工業(yè)支付比國營貿易機構更高的價格;然而,在原材料的競爭中小企業(yè)成功地壓倒了大企業(yè)。私有成分的軟肋是法律的而非經濟的,這一事實決定了它們的命運。
由于在經濟領域列寧已經盡可能快地改變了方針,這使他能夠拒絕做出政治妥協(xié)。形成于內戰(zhàn)期間,披著蘇維埃制度外衣的全能的黨的領導層毫發(fā)無損。在列寧看來,“無產階級專政”是通過這種全能型政黨來實現(xiàn)的,這一專政被定義為“不受任何限制的、絕對不受任何法律和規(guī)章約束而直接依靠暴力的政權”②見《列寧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89頁?!g者注。在這樣一個政權下,經濟競爭力保佑不了私營企業(yè)。盡管1922年底頒布了《民法典》——解析起來可以很隨意——全能型共產主義政權為刀俎,私營企業(yè)為魚肉。正是沿著這一方向,新經濟政策陷于絕境。它的瓦解早于列寧的設想。
新經濟政策實施兩年半之后的1923年底一切都清楚了,私人企業(yè)沒有任何法律保障。黨內以托洛茨基為首的反對派運動發(fā)展了起來;列寧重病之后,他是黨的核心。托洛茨基看到了新經濟政策所取得的經濟進步,但他認為這將威脅到社會主義的未來。他指出,農民的影響在增長,一個大農階級正在形成,它將危及蘇維埃政權。因此,應該對農民施以高壓。這一觀點與工農聯(lián)盟的主張是矛盾的。列寧曾承諾,工農聯(lián)盟是蘇維埃國家的直接基礎。反對派遭到鎮(zhèn)壓,托洛茨基失勢了。然而,托洛茨基的鼓動依然影響著黨的政見。1924年初,新經濟政策實施三年間積累的大部分資本被剝奪。禁止私商經營大工業(yè)企業(yè)的產品,其業(yè)務由蘇維埃政府所控制的臃腫的合作社取代;同時,也采取了某些針對富農的措施。
不過,黨內對農民的同情并沒有因此而歸于消失。1925年5月,在蘇維埃聯(lián)盟大會上,有關農民的自由化政策取得了最偉大勝利。政策允許農民把農產品以保底價格賣給政府,該政策甚至還爭取與富農和解。布哈林,這位共產主義理論家喊到:“發(fā)財吧!”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反對派此后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那時,人們確信社會主義將以和平方式同化富農。
經濟生活的“主導立場”旨在建構社會主義結構的基礎。由于國有企業(yè)是非資本主義的,沒有計劃就無法管理。作為壟斷組織,它們都傾向于高價售賣產品。由于管理人員對利潤不感興趣,自然無意降低成本。這種態(tài)度會有怎樣的結果,已經由1924年初發(fā)生在大企業(yè)的一系列嚴重的生產過剩危機表明了——彼時,其產品僅是戰(zhàn)前產量的三分之一。此次危機的原因之一是農民在1923年秋的通貨膨脹中遭受嚴重損失。通過1924年2月的幣值穩(wěn)定,蘇維埃政府消除了這一原因。但還有另一個原因:工業(yè)品的高價格。1923年10月,工業(yè)產品批發(fā)指數(shù)達到2,757(1913年為1,000)。與此同時,農產品批發(fā)指數(shù)只有888。兩者之間比率為3∶10。在這種情況下,農民不想與大工業(yè)打交道,而是尋求與私人小企業(yè)做交易;若后者不能提供農民所需,農民則只好自給自足。不能指望死板的國有大企業(yè)大幅度降價,蘇維埃政府不得不進行干預。干預取得了成效,從1924年4月1日到1925年7月1日,工業(yè)品價格下降了31.2%①《蘇聯(lián)國內貿易十年》第1冊,1928年版,第79頁。。蘇維埃政府期望通過快速增產以降低成本,這在很大程度上也實現(xiàn)了。這些事例清楚地證明,沒有上級的指令,國有壟斷企業(yè)就不能發(fā)揮其經濟職能。政府不得不對企業(yè)進行監(jiān)管,為它們確定銷售價格并強迫它們降低生產成本。
資產階級政府將自己的職能局限于編制預算,而蘇維埃政府卻不得不忙于對最重要工業(yè)部門,如大工業(yè)、交通、外貿及農產品收購等各種計劃進行審批。新經濟政策實施前夕的1921年2月,在勞動與防務委員會中設立了國家規(guī)劃委員會。規(guī)劃委員會忙于編制各種計劃。不久,制定總體經濟規(guī)劃的主張就不可避免地提上議程,因為沒有總體規(guī)劃,各個單項計劃很可能相互沖突。
因此,新經濟政策并不解決制定總體經濟規(guī)劃的問題,正相反,它更多地是為把問題提上黨的議程創(chuàng)造條件。在戰(zhàn)時共產主義時期,關于總體規(guī)劃的事說了很多,但并沒有真正坐下來去制訂。究其原因,縝密的經濟計劃首先要求一份恰當?shù)囊载泿疟硎镜馁Y產負債表。在非貨幣經濟中制訂總體規(guī)劃的想法有其內在矛盾;由于不可能對該體系有明確認識,也就不可能為它制訂規(guī)劃。新經濟政策實施后的三年中,因沒有穩(wěn)定的貨幣,也就沒有任何總體規(guī)劃。直到1924年2月,當貨幣整頓完成后,總體經濟規(guī)劃問題才提上日程。1925年夏,國家計劃委員會首次頒布了名為《蘇維埃社會主義聯(lián)邦1925—1926年經濟控制數(shù)據(jù)》的總體經濟規(guī)劃綱要(從10月1日到來年9月30日為一個經濟年度)。這一事件對蘇維埃未來經濟發(fā)展具有決定意義。
那時,在國家計劃委員會中無黨派專家發(fā)揮著領導作用,為委員會提出適度目標??刂茢?shù)據(jù)并不取代各部門的計劃,但為避免與發(fā)展總路線發(fā)生沖突,后者在制定本部門計劃時必須重視總體規(guī)劃??刂茢?shù)據(jù)的主要作用是預測私人貿易,特別是大型農業(yè)的發(fā)展——這可是國家計劃委員會不想中止的進步。國有企業(yè)管理層從這一預測中獲得指導,但他們不會盲從,而是根據(jù)市場條件加以變通。國家計劃委員會認為,經濟管理的最重要的任務是保持市場供需平衡,維持私有成分與社會主義成分在市場上的自由聯(lián)系。
但是,國家計劃委員會受到執(zhí)政黨的壓力。后者致力于工業(yè)的快速重建和發(fā)展。實現(xiàn)該目標的手段將由農民提供。農民必須為企業(yè)工人提供物美價廉的食品,為工廠提供充足且廉價的原材料;此外,還必須提供剩余產品,特別是用于出口的谷物,以進口工業(yè)重建所必需的原料和重要設備。根據(jù)1923—1924年價格波動的經驗,計劃委員會對以低價采購谷物的可能性太過樂觀。在1923—1924年間,蘇維埃政府尚能以低于戰(zhàn)前兩到三倍的價格從農民手中購買足夠的農產品,在基本滿足國內市場需求的基礎上,還能有2700萬噸谷物高價出口。然而在1924-1925年,實情是,政府不能指望谷物的低價收購和大量出口??墒沁@種情況卻被視為偶然,被歸咎為1924年的歉收。1925年,農業(yè)有望獲得大豐收,國家計劃委員會希望1923-1924年的景象在谷物市場上重現(xiàn)。國家貿易機構準備協(xié)同作戰(zhàn),以低于戰(zhàn)前的價格收購農民的糧食。
在此期間,由于貿易自由的顯著進步,國家計劃委員會并未如愿。貿易機構被迫以高于戰(zhàn)前的價格收購糧食(指數(shù)為118.9,以1913年為100)①《經濟研究所經濟簡報》1927年11至21月號。。計劃收購1300萬噸糧食,但實際購入960萬噸;計劃出口500到600萬噸,實際出口210萬噸,少于1923—1924年的數(shù)字。盡管強有力的國家機構對糧食市場施加了壓力,但它們的壟斷控制并不足以把價格強加給農民。但即使這樣一個價格,以工業(yè)品價格衡量,農民的收入還是比戰(zhàn)前減少了40%②《蘇聯(lián)國內貿易十年》第108—110頁。。
谷物市場上部分計劃的落空給蘇維埃政府造成了困難。黨內左翼反對派重振旗鼓。列寧的老近衛(wèi)軍、知識分子們與托洛茨基言歸于好。但反對派被黨的總書記斯大林粉碎了,這個人逐步將黨組織置于他一人控制下;后來在1927年12月第十五次黨代會上,反對派領導人被開除出黨,但斯大林卻逐步把反對派的方案變成他自己的方案。
1925—1926年經濟計劃的部分失敗并沒有動搖黨對計劃經濟的信心。黨甚至沒有認識到計劃的制訂應當更慎重,沒有認識到農民供不起如此巨大的需求。自1925年夏以來,每年都發(fā)布計劃指標。計劃指標的涵蓋面越來越廣,因此,1927—1928年度和五年計劃第一年的1928—1929年的年度計劃成了最能顯示蘇維埃經濟學特征的標志。經濟管理中愈來愈強調計劃指標的約束意義,各工業(yè)部門后來也不再報批各自的計劃。老的工業(yè)企業(yè)重建迅猛展開之后,黨宣布計劃經濟的主要目標就是創(chuàng)建新的重工業(yè)。然而,計劃指標的制定者們依舊試圖在形式上保持私有成分與社會主義成分之間的自由聯(lián)系;他們依然堅信經濟計劃的根本任務是保持市場的供需平衡。
計劃委員會的努力是徒勞的。農民不堪重負,而在蘇維埃政府方面,卻不想讓部分經營交由自由市場去完成。政府認識到,只要存在私人貿易,根據(jù)計劃制定的價格就不可能得到強制執(zhí)行,因此,政府決定取締私人貿易。首先,通過行政措施,取締地區(qū)之間糧食交易中的私人資本;其次,通過任意課稅和沒收充公的方式,驅逐各商業(yè)部門中的私人貿易商。再次,以各種借口關閉絕大多數(shù)與大型企業(yè)爭奪原材料的小型私人企業(yè)。當蘇維埃政府能夠強制執(zhí)行預先制定的收購價格時,這些措施取得了成效。國家貿易機構采購谷物的價格指數(shù)從1925—1926年度的118.9下降到1926—1927年度的105.8。但與此同時,農民對市場也冷淡了。然而,盡管糧食種植區(qū)域的重建步伐不斷加快直到1926年全年,盡管1926年的收成不錯,但1924—1925、1925—1926和1926—1927年度投放市場糧食的比例在14%和15%之間波動,而戰(zhàn)前所達到的比例是22.8%①《經濟研究所經濟簡報》1927年11至12月號,第52頁。最末的比例數(shù)來自糧食人民委員部為工農檢查院準備的資料。見雅科夫列夫編《農業(yè)的社會主義重建研究》,1928年版,第15頁。;因此,毫無進步可言。農民把谷物囤積起來,或者用它來飼養(yǎng)牲畜;在畜禽產品市場,私人貿易仍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國家機構必須為購買牲畜支付相應的高價(指數(shù)是163.1)。1926—1927年度,僅有200萬噸糧食用于出口,再次低于1923—1924年度的出口額。
對工業(yè)多達近十億盧布的大量投資,貨幣流通量增加25%(貨幣流通額從1925年10月1日的13433億盧布增長到1927年10月1日的16708億盧布;世界大戰(zhàn)前貨幣流通量為17億盧布),導致蘇維埃國家陷于溫和通貨膨脹。在價格管制和工人工資相對較高(1926—1927年度工人工資超過戰(zhàn)前水平)的共同作用下,通脹的后果是農村地區(qū)無法得到充足的工業(yè)產品供給,農民愈加不情愿出售其農產品。而蘇維埃政府方面則試圖以強制手段剝奪這些農產品。
在關于1926—1927年度經濟發(fā)展的評論中,經濟研究所警告說:“任何通過非經濟手段整合產品經濟和和貨幣經濟以克服市場矛盾的企圖,都必將邏輯地導致全面的戰(zhàn)時共產主義經濟政策?!雹谘趴品蛄蟹蚓?,《農業(yè)的社會主義重建研究》,1928年版,第15頁。
該機構還指出,某些現(xiàn)象又使人想起戰(zhàn)時共產主義:從受補貼地區(qū)去南方倒騰面粉的“背包客”;非法倒賣官價商品;緊俏商品依標準特供,比如出示合作社社員卡或“骨干員工”(有特權的共產黨員)證,普通顧客靠邊站;部分地用以貨易貨的方式交易原材料;等等。該機構進一步指出,“這可能導致農村生產力的倒退和農產品商品率的下降”。
彼時,人們對戰(zhàn)時共產主義的夢魘記憶猶新,該研究所的警告在黨內引發(fā)了憤怒的浪潮。研究所被查封,但它的預見不久就兌現(xiàn)了。
果然沒說錯。1927年,對農民更嚴酷的迫害致使谷物生產的恢復幾近停滯,同時,連續(xù)兩個幸運的豐年之后,收成平平。由于廢除私人貿易,在各農村地區(qū)出現(xiàn)了“貿易沙漠”。農民不愿以低價出售糧食換取沒人看好的紙幣。摧毀私人糧食貿易,政府不得不承擔起為民眾提供口糧的職責。1928年1月,一項意義深遠的決策出臺了:政府決定關閉農村市場,復歸強征糧食及部分原材料的老路。新經濟政策的最后一根支柱倒塌了。
蘇維埃政府尚不十分理解眼前事態(tài)的意義。它將其視為一個孤立現(xiàn)象,并準備在春天恢復糧食收購。但由于經濟政策的其他所有方面保持不變,政府仍無法以固定價格從農民手中獲得大量農產品:在自由價格和固定價格之間存在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新經濟政策體系就此完結。蘇維埃政府已無回頭之路;它所面臨的任務是實現(xiàn)五年計劃。
這樣,甚至早在五年計劃實施之前,計劃中的起步措施就已經部分地摧毀了私人的經濟生活方式,恢復了對農產品的強征。計劃經濟直接退化成一種強制經濟。
計劃制訂工作的展開必定會催生制訂跨年度計劃的打算。據(jù)信這可以獲得更大的成效。五年計劃的第一份綱要早在1927年3月就完成了,但對計劃的審查卻延續(xù)了兩年多,直到1929年3月的蘇維埃聯(lián)盟大會上才在歡呼聲中批準了社會主義建設的五年計劃。不過,計劃執(zhí)行的起點確定在1928年10月1日,就是說,1928至1929年度和1932至1933年度是包括在五年計劃之內的,故計劃中考慮了1928至1929年度的控制數(shù)字。
就在五年計劃制訂期間,黨內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重要變化。在一國之內建設社會主義作為當前的任務擺上了黨的議程,這必然會對計劃工作的性質產生影響。當時,控制數(shù)據(jù)是以各產業(yè)部門前幾年的增長率為依據(jù)的;對未來的增長率的預測是以過去的數(shù)據(jù)為參照的。這被稱之為“遺傳法”,或曰“推算法”。盡管經濟委員會的成員們是“強制”經濟的堅定反對者,計劃的執(zhí)行還是摧毀了經濟生活中社會主義成分與私有成分的相互作用。非黨專家們認為,回歸強制實在是危險之極,因此他們認為五年計劃的通過是不合時宜的。
但是,在與“遺傳”學派的對立中,經濟委員會內逐漸產生了一個“目的”學派。后者自詡正統(tǒng)共產主義的代表,因此得到蘇維埃政權的支持。在“目的論者”看來,隨著社會革命的發(fā)生,俄國無產階級已經擺脫了必然性的束縛而進入了自由王國,蘇維埃的經濟生活能夠以資本主義不可想象的速度發(fā)展,實在沒有必要過多地回頭看。他們應該為自己確立偉大的目標并設法實現(xiàn)之。在五年計劃的定稿中發(fā)揮關鍵作用的政治經濟學家斯特魯米林這樣贊美共產黨政治經濟學家們的激情:“計劃科學不滿足于現(xiàn)存世界。它的目的不是去了解這個世界,而是要改變它。它要積極地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p>
專家們的智慧被棄之如敝屣。
五年計劃的前言中說道:眼前的經濟困難使許多人質疑現(xiàn)在實行長期計劃是否適當。反對者們喋喋不休地嘮叨著我們的生產建設任務之艱巨與眼前的經濟困難之間的種種矛盾。但是,這些困難本身只是建設道路上的暫停期,只能通過堅定不移地執(zhí)行我們的計劃,通過巨大的努力,通過社會主義的全線進攻去戰(zhàn)勝。
盡管與非黨專家的合作依然維系著(工作的復雜性使然),但為了確保計劃的擴展而向他們施加了沉重的壓力。不僅如此,審慎的“指導性計劃”被拒絕,蘇維埃代表大會批準的是草率的“最佳”計劃——該計劃的許多假定是不合理的,諸如,五年間沒有嚴重的農業(yè)歉收。盡管如此,該五年計劃還不能算作是純粹的共產主義者的作品,它的大綱是俄國最有智慧的頭腦的產兒。采用了許多基礎研究成果,它們是著名俄國經濟專家柯瓦列夫斯基和魯圖金教授領導的俄羅斯帝國技術協(xié)會的貢獻,有的在戰(zhàn)前就已做出來了。
五年計劃的主要目標已經在“控制數(shù)據(jù)”中提了出來。然而,現(xiàn)在是要以空前的速度加快進程。目標的確定不僅取決于經濟,更大程度上取決于政治考慮。如果不是就質量,而是就數(shù)量看,俄國的大工業(yè)在五年計劃的開始時就恢復了(雖然在結構上有很大變化)。另一方面,自1928年以來,強制措施影響下的農業(yè)已呈現(xiàn)出衰退,五年計劃實行之初,無論質量還是數(shù)量,農業(yè)都沒有起色。由于到五年計劃時人口較戰(zhàn)前有10%的增長,這造成了首先必須面對的危險。由于俄國中部農村地區(qū)嚴重的人口壓力,工業(yè)化主張并不與農業(yè)的利益相沖突。這些地區(qū)不會苦于數(shù)百萬人離開土地,相反,這樣的遷徙保障了它們的正常發(fā)展。但是,就此處討論的時期來說,當農業(yè)衰退時,正確的做法應該首先把它的恢復當作頭等大事。這是非黨專家們的觀點,也得到了一些黨的領導人的支持。但是,對黨的主流情緒來說,任何此類政策都是逆鱗。五年計劃的核心是國有大工業(yè)的擴張,是要在各個區(qū)域,甚至最偏遠最落后的區(qū)域急速前進,以便到處造就支持無產階級專政的工人階級隊伍。五年計劃還是反對資本主義世界的武器。計劃寫道:“發(fā)展蘇聯(lián)生產力的五年計劃的偉大使命是在下一個歷史時期趕上和超過先進資本主義的水平,在與資本主義的歷史對抗中確保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勝利。”據(jù)信,這一競爭的手段不會是和平的。因此,計劃的主要目標不是發(fā)展農業(yè),甚至不是發(fā)展可能直接服務于農業(yè)的輕工業(yè);它的目標是發(fā)展重工業(yè)。在工業(yè)投資中,基礎建設行業(yè)占78%。鋼鐵和化學工業(yè)的發(fā)展使蘇俄的軍備得到了保障。機器制造業(yè)的發(fā)展占據(jù)突出地位。為了使蘇聯(lián)徹底擺脫對資本主義世界的依賴,這個國家建立起了最精密的機器制造業(yè)。
工業(yè)的擴張并沒有增加對頓涅茲盆地這一俄國最重要煤礦區(qū)的依賴。水電站,新煤礦、低品煤層和泥炭礦的開發(fā)被置于優(yōu)先地位。出于軍事保護的考慮,整個新的鋼鐵工業(yè)的選址縱深廣闊,這是通過聯(lián)接南烏拉爾超大的礦藏與西西伯利亞巨大的煤礦而實現(xiàn)的。這些地區(qū)相距2400公里。
五年計劃的制訂者們對這種過于片面的發(fā)展所包含的危險是非常清楚的。他們無意忽略其他工業(yè)部門。在最高經濟委員會計劃中,五年間的基礎建設(A類)增長221%,而輕工業(yè)(B類)增長132%。同時,期望農業(yè)能增長55%。在國營農場和集體農莊中,一種新的社會主義農業(yè)發(fā)展起來了。農民“被自愿地”地集體化了,以便有可能向他們提供拖拉機和其他農業(yè)機械。到五年計劃結束時,農民財產的13.6%被集體化了。五年計劃的最后一年,計劃中25%的商品化的農產品和42%的商品糧由社會主義的農場提供,市場對私營農業(yè)的依賴被大大降低了。
核心的問題是,到哪里找到經濟發(fā)展所必需的全部資本。根據(jù)最高經濟委員會的計算,俄國經濟中的原始資本和營運資本在1927—1928年度(以1927—1928年度計)總共848億盧布,而到1932—1933年度將達到1610億盧布(以不變價格計算);如此,以1926—1927年度的價格計算,新增原始和運營資本的投資將達764億盧布,這相當于舊有資本的90%。五年計劃不指望國外貸款,因此,如此巨大的數(shù)量只能從當下收入的節(jié)省中獲得。正是在這里,在最高經濟委員會的心目中,計劃將創(chuàng)造奇跡。通過對勞動和資本的巧妙“培育”,通過吸收西方的、特別是美國的最新技術成果——通過這些手段,國民收入(以不變價格計算)在五年間將翻倍(更準確些說,增長104.1%)。經濟在所有領域都將取得巨大進步。耕地增長20%,而單位產量的增長如下:小麥增長四分之一,棉花增長三分之一,亞麻超過二分之一,等等。五年中,工業(yè)生產的成本計劃下降35%。建筑業(yè)指數(shù)下降41.3%被認為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如果以固定價格計算,建筑成本將大幅下降。由于國民收入的快速增長,可以投入其中的30.5%而無需犧牲民眾的需求;相反,城鄉(xiāng)居民的人均收入五年間將大約增長三分之二。
計劃不是以產品經濟而是以貨幣經濟為基礎的,這顯然是非黨專家在五年計劃的制訂中提供的合作。貨幣的發(fā)行非常謹慎。1928年10月1日,貨幣量近20億(19.7億)盧布。五年間的發(fā)行量達12.5億,貨幣量僅增長63%??紤]到商品流通的顯著增長,貨幣的價值確實提高了;五年間,商品批發(fā)價格指數(shù)下降17.6%,居民生活費用指數(shù)下降22%。
市場均衡問題沒有被遺忘。兩年之內最終克服了“商品荒”,由于農產品產量大幅度增長,農民很愿意把產品投放市場。為了吸引他們,所謂的“剪刀差”顯著地縮小了,工業(yè)品的零售指數(shù)降低了22.9%,而農產品的銷售價格指數(shù)僅降低5%。為確保農產品的供給,事先訂立了合同,就是說,農民的勞動收獲中包含著政府一定的優(yōu)惠,作為回報,他同意在秋季以固定價格提供一定量的農產品。私商沒有從零售業(yè)中完全被取消,但他們受到很大限制:1927—1928年度他們的營業(yè)額占整個零售業(yè)的25%,在1932—1933年度這個比例僅剩8.9%。
總之,五年計劃的制訂者們堅信,有可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保持市場的供需平衡。他們寫道:“在我們的規(guī)劃中,留有很大的余地,在這個計劃中,制度的充分‘供給’,使我們能夠對局部作出不可避免的修正而不必同時對整體作出改變,這樣我們將最終確保我們所需的市場均衡?!?/p>
由于整個計劃是以貨幣經濟的觀點建構的,對融資問題給予了極大的關注。最重要的融資問題是投資,其數(shù)額共計(以當年度的價格計算)742億盧布。這當中,511億盧布來自非私營部門。如此一來,230億盧布,或總額的31%由私營部門(私營農業(yè)占其中的絕大部分)提供。至于如何完成這一最困難的任務,計劃者們并不太擔心。在投入非私營部門的511億盧布中,315億(占62%)來自國有企業(yè)自身的利潤(233億盧布)——順便說,利潤的相當部分先上交國庫,然后由后者再分配——和折舊基金(82億盧布)。如此,五年計劃的成功與否首先取決于國有企業(yè)能否通過高效而經濟的經營而產出巨大的利潤。工業(yè)部門尤其如此,除房屋建筑和電氣化部門外,其投資額達161億盧布,當中的157億來自利潤和折舊。對工業(yè)融資來說,最重要的是要求生產成本降低35%。在這個35%當中,只有24%用于價格補貼,剩余的11%是工業(yè)的附加利潤。這個靠降低成本而取得的利潤達78億盧布,這就是說,占工業(yè)總利潤的近三分之二。
實施融資計劃的主要機制是預算。正是因為國庫承擔著為國民經濟進行融資的最大責任,較之資本主義國家,蘇俄國庫取占的國民收入份額要大得多,并且,國家占有的比例在逐年遞增,從1927—1928年度的24.4%上升到1932—1933年度的31.1%。根據(jù)五年計劃,聯(lián)邦和其他政治機構的國庫稅收達510億盧布,其中,287億來自稅收,130億來自國營企業(yè)上繳國庫的部分利潤,69億來自國內借貸,等等。256億盧布,約占稅收總數(shù)的一半用于投入國民經濟,這一事實就是社會主義的預算特征。
但是,社會主義國家可不會滿足于精心制訂預算。一個總體規(guī)劃想要獲得成功,僅對預算做正確的把握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使全體人民服從這一規(guī)劃。國有企業(yè)自留利潤的充分利用,合作企業(yè)的經營活動,信用和社會保險體系的運作——所有這一切都必須進行管理。就此類管理,共產主義社會有一個前提,就是絕不允許任何集團和個人的利益與全能國家政權相沖突。這就是總體金融計劃的理念。計劃的資金額度達860億盧布,約占國民收入的半數(shù)。
五年計劃的制訂立足于貨幣經濟,因為,即使社會主義的計劃也只能采取這一方式,不可能用實物經濟的方式配置資源。(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