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敬如
《細柳》篇講述了一位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的成功母親培養(yǎng)孩子成才的故事。女主人公細柳對繼子長福呵護備至,與丈夫生有一子長怙,夫妻恩愛生活十分美滿。然而好景不長,高生意外亡故,細柳一人挑起了維持生計和養(yǎng)育孩子的重擔。雖然失去了丈夫,但“眉細、腰細、凌波細”[1]的細柳“心思更細”,維持生計不成問題??蓢@一波漸平,一波又起。長子長福十歲開始讀書,但因“父既歿,嬌惰不肯讀”。沒有父親嚴厲管束的長福時常逃學“從牧童邀”,不思進取。細柳多次勸說長福改掉貪玩的毛病,后見屢教不改,便說:“既不愿讀,亦復何能相強?但貧家無冗人,可更若衣,便與僮仆共操作?!弊鳛檫^慣了養(yǎng)尊處優(yōu)日子的公子,長福必然吃不了這等苦,“桁無衣,足無履,冷雨沾濡,縮頭如丐”,形狀十分可憐。鄰里對于細柳這位狠心的“繼母”多有非議,但細柳卻“漠不為意”。在后文中,細柳對已成為仕途得意之人的長福哭訴:“我不冒惡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謂我忍,但淚浮枕簟,而人不知耳!”細柳默默忍受委屈的原因正是對長福讀書成才寄予厚望。
長子有了成器的希望,幼子卻又生事端,也走上了哥哥“廢學”的老路。與哥哥長福的情況不同,弟弟長怙不是因“嬌惰不肯讀”而廢學,是因為太笨。文中寫道:“怙最鈍,讀數(shù)年不能記姓名?!弊x了好幾年連名字都不會寫,細柳見其讀書成材的希望不大,便也令其“棄卷而農(nóng)”,“農(nóng)工既畢,母出資使學負販”。除農(nóng)事之外,長怙比當年兄長多了一項學習任務,便是學做生意。細柳如此聰慧之人,令長怙學做生意必定是有意為之。長怙雖不善文,但未必經(jīng)商沒有前途。果如細柳所想,長怙經(jīng)商之后“半載而息倍”,最終“貨殖累百萬”,與兄長一同光宗耀祖。在長子順利走上仕途之后,細柳沒有僵化地令無屬文之才的長怙尾隨兄長之路,而是在其他嘗試中發(fā)掘其才能,終使“兒子一富一貴,表表于世”。
細柳是一位非常成功的母親,兩個兒子都成了大器,細柳算得上是經(jīng)驗豐富的教育家了。在細柳教育孩子成長的過程中體現(xiàn)出了因材施教的教育觀和“四民各有本業(yè)”的人才觀。
明清之前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商人這一職業(yè)一直處于“四民”之末,是受歧視的社會群體。由于商人的流動性強,統(tǒng)治者認為不利于社會的穩(wěn)定與長久,一直予以打壓。商人在百姓眼中是重利薄情的代表,文學作品中也多有表現(xiàn)。白居易的《琵琶行》中“重利輕別離”的商人,《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用錢買色的孫富,都反映了人們對于商人的蔑視。從《細柳》一文中我們可以看出,蒲松齡對于商人這一職業(yè)并不存偏見,而與士、農(nóng)、工一視同仁,這與“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tǒng)社會心理截然不同。此種態(tài)度轉(zhuǎn)變,與蒲松齡所處時代的商業(yè)發(fā)展密切相關。
蒲松齡處在我國明末清初封建經(jīng)濟走向衰落,資本主義萌芽正在孕育和發(fā)展的時期,他所生活的淄川,已成為繁華的工商業(yè)城鎮(zhèn)。蒲松齡的父親蒲槃就是棄學而賈的商人,經(jīng)商二十余年。明清時期的小說,也開始對商人的美好品格進行贊美。例如《施潤澤灘闕遇友》中拾金不昧的商人施復,《賣油郎獨占花魁》中重情重義的秦重,都是對于以往商人重利薄情的顛覆。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也塑造了許多真誠純樸、自食其力的具有美好品格的小商人。《黃英》篇中的陶生便以“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yè)不為俗”[3]為信條,販賣菊花養(yǎng)活家人;《青梅》篇中的青梅“以刺繡作業(yè),售且速,賈從侯門以購,唯恐弗得”[4],憑一技之長支撐貧困的家庭;《雷曹》篇中的樂云鶴棄儒經(jīng)商,不僅時常接濟已故好友留下的孤兒寡母,對于落魄的壯士也慷慨相助。雖然蒲松齡對于商人重利輕情也有描寫,但總體來說對于商人這一職業(yè)還是持積極肯定態(tài)度。這種思想的形成不僅受蒲松齡個人生活經(jīng)歷的影響,更是明清以來工商經(jīng)濟發(fā)展影響變化下的社會風氣潛移默化下的結(jié)果。蒲松齡對于“士、農(nóng)、工、商”四民一視同仁,這種觀點也使其格外重視人才的社會價值,因此也產(chǎn)生了謀生之道不僅限于仕途的的人才觀。
發(fā)揮人之所長,人各盡所用,更加注重個人為社會帶來的實際價值的多少,這是清初新興儒學思想家代表黃宗羲的重要觀點。清朝統(tǒng)一之后,黃宗羲在總結(jié)明亡教訓的基礎上對于未來社會的發(fā)展作出了許多有益的思考。其中,對于人才應如何使用這一問題,黃宗羲首先指出了科舉制的弊端是“嚴取寬用”,他認為“古之取士也寬,其用士也嚴;今之取士也嚴,其用士也寬……寬于取則無枉才,嚴于用則少奉進。今也不然,……嚴于取,則豪杰之老死丘壑者矣;寬于用,此在位者不得其人也。”[5]“嚴取寬用”的弊端很明顯,是使人不能盡其才,這是對于人才資源極大的浪費。對此黃宗羲主張廣納人才,不拘途徑,重視天文、歷法、水利及工商業(yè)等專業(yè)型人才的選用,發(fā)揮人才對于社會的實際價值。受明代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影響,黃宗羲還提出“工商皆本”、“工固圣王只所欲來,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蓋皆本也”[6]不拘一格用人才,是重實用、重實際的體現(xiàn),這種思想到了后來的清代實學逐漸成熟。蒲松齡在《細柳》篇中所體現(xiàn)的人才觀顯然受到了新興儒學思潮的影響。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舉制千百年來被認作是改變下層知識分子命運的唯一出路,但蒲松齡做了一輩子金榜題名的美夢卻終不能如愿。蒲松齡能夠?qū)懗鋈f古流芳的《聊齋志異》,他的才華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他的天性適合做一個小說家而不是一個高官。
科舉制自隋代產(chǎn)生以來,作為當時世界上先進的文官選拔制度,對于國家強盛,對于人才選拔、改變知識分子命運起到了積極作用。然而到了明清時期,八股取士令人才選拔的標準僵化,嚴重阻礙了知識分子的個性發(fā)展。蒲松齡初次參加科舉考試就表現(xiàn)出對于八股文這個“套子”的“叛逆”。與一般考試答題的方式不同,蒲松齡別出心裁的用小說的形式答卷,幸而收到了愛才如命的詩人考官施潤章賞識才得以高中。但是伯樂不常有,屢次不中之后,現(xiàn)實逼迫蒲松齡不得不研習八股,但他依然不能適應這些條框的束縛,屢敗屢戰(zhàn)。蒲松齡雖然意識到科舉對知識分子的殘害,卻也似吸毒一般不能戒掉對功名的執(zhí)著。他在小說《王子安》中借對考生可笑形狀做了生動的描繪,通過“初入時似丐,唱名時似囚,歸號舍似秋末之冷蜂,出闈場似出籠之病鳥,望報時似被摯之猱,報條無我似餌妻之蠅,氣漸平似破卵之鳩從新營巢”七個形象生動的比喻表達了自己的矛盾與痛苦。康熙二十九年,在蒲松齡51歲參加的一次科考中,由于對題目有十分的把握,“得意疾書”寫得飛快,竟“闈中越幅”,寫錯了頁碼而違反了書寫規(guī)則,被取消了考試資格。于是,他的夫人劉氏勸他不要再考了,勸告其曰:“君勿須復爾!倘命應通顯,今己臺閣矣。山林自有樂地,何必以肉鼓吹為快哉?”可謂一語點醒夢中人。蒲松齡從此專注于《聊齋志異》的寫作。
正是蒲松齡科舉失敗的人生經(jīng)歷,使他認識到科舉制造成了人才培養(yǎng)標準的單一,促使了他先進教育理念的形成。蒲松齡不僅在《聊齋志異》中描寫了大量以商業(yè)為生計手段的小手工業(yè)者,在晚期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方便民生”之作,如《婚嫁全書》、《日用俗字》、《農(nóng)桑經(jīng)》、《藥祟書》等實用書籍,開展了務實的農(nóng)村職業(yè)教育。
[1](清)蒲松齡.鑄雪齋抄本聊齋志異·細柳.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
[3](清)蒲松齡.鑄雪齋抄本聊齋志異·黃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清)蒲松齡.鑄雪齋抄本聊齋志異·青梅.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取士.
[6]黃宗羲.明夷待訪錄·財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