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_倪婧
邂逅泰北小鎮(zhèn)拜城
圖文_倪婧
有人說,拜城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加德滿都。也有人說,它更像是泰國北部的考山路。對于我,拜城更像一個世界村。在這里,多元的文化集聚在一起并產(chǎn)生著化學反應。
旅行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
以至于無論人們走到哪里,都會把眼前的世界框出來,省略掉無聊的部分放在記憶里做后續(xù)播放。例如我去年在雅加達機場候機的幾個小時,保存下來的記憶不過是短短幾個畫面。例如九月去國王湖吃虹鱒魚午餐時間,一個喝著熱咖啡的德國老太太跟坐在她對面喝可樂的老太說,“可樂是我?guī)湍阗I的,你還差我兩塊錢?!庇掷缭谘偶舆_因為堵車而寸步難行的午后,我坐在汽車后座無精打采地聽著印尼的流行歌,看車窗外穿行自如的摩托車小方隊。這些都是旅途中零零碎碎的畫面,把人從常態(tài)下帶入另一個不可復制的地帶,使人從生活的連續(xù)性中暫時擺脫出來而無法停止遐想。
最有趣的旅程,還是去年我在泰國北部的小鎮(zhèn)拜城度過的不可思議的三個月。之后的每一天,只要回憶起這些日子,便能從中感受到快樂。
拜城,又稱拜縣,坐落在壁壘般的崇山峻嶺之中。小鎮(zhèn)周邊群山環(huán)繞,一條蜿蜒迂回的河流繞過城邊。上個世紀西方嬉皮士在向其他地方遷徙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塊深山樂園,從此這塊本來只有緬甸撣族和中國穆斯林居住的地方,又多了藍眼黃毛的歐洲“異類”。時光流逝,嬉皮士早已淡出主流社會文化的視線,但是在這里,反倒盛行如昔。
從清邁到拜城,有三個多小時的山路,1800個彎。我是暈頭轉向迷迷糊糊到達拜城的,一下車便被帶去了步行街上的一個小餐館。那時已過了午飯時間,店里的客人不是太多。朋友點了好多菜,仿佛一下子就要讓我吃遍拜城的味道似的。我沒有食欲,只感覺疲憊。午飯后我們散步到了住處,房間不大,卻是一個一看就想賴床的地方。從木制的窗戶透進來在床頭那面墻上投影出一個個橙色光斑。門前是一個小院子,幾個小躺椅在屋檐下擺放有序。老板娘悠閑地縫著衣服,在她旁邊趴著一條打哈欠的狗。閑適,是我對拜城的第一印象。
拜城是一個小鎮(zhèn),還不能算得上一座城。
有人說,拜城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加德滿都。也有人說,它更像是泰國北部的考山路。對于我,拜城更像一個世界村。在這里,多元的文化集聚在一起并產(chǎn)生著化學反應。特立獨行的嬉皮士,跋山涉水的背包客,廣結善緣的僧人,穿著五顏六色的山地少數(shù)民族和為身份苦惱的華人難民以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毫無掩飾地為拜城注入著豐富的生命力,仿佛精神的銳利也可以從舒適的環(huán)境中孕育出來。西式咖啡廳,西餐廳,廉價旅店,工藝品店,小吃攤位和7-11便利超市隨處可見,而遠處是蜿蜒起伏錯落疊嶂的山巒,給人一種置身于邊陲中繁華景象的美感。
白天我就在鎮(zhèn)上閑逛,拜城可以看可以把玩的東西實在太多。在這里,天馬行空中多了一份異域風情,逛上幾個月也不覺得厭煩。除了圖書館,在拜城你也會發(fā)現(xiàn)很多適合閱讀的地方。一次我路過一家書店,里面陳列著密密麻麻的可以租售的英文書。收銀處擺著一本叫做《What is Love》的書,就隨手買下了。暫且不用急著回答愛到底是信仰還是束縛,旅行就是這樣會給你機會去思考重大的人生命題。城鎮(zhèn)的周邊也有許多旅游景點,大多因為是泰國電影《愛在拜城》取景地而逐漸廣為人知,我并沒有抱太大的興趣。但游覽時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大家審美的同質性,藝術與日常生活的界限也漸漸模糊起來。小清新等符號文化被不斷的復制模仿,也難怪游客在色彩繽紛的萬花筒面前被搞得神魂顛倒。
拜城最繁華的時候是在午夜。與白天的閑適迥然不同,喧鬧的街道和擁擠的人潮讓我突然覺得不太適應。猶如在荒野中驟然出現(xiàn)的嘉年華,而我是一個因迷路而擅自闖入的人。十月正值泰國旅游旺季,酒吧生意很好,幾乎都是滿座的狀態(tài)。嘉年華的出口是位于小巷拐角處一家別致的咖啡店,老板是一個40多歲的中年人。店里的裝潢別具一格,并且都是店主親自設計完成的。店主告訴我他的靈感來源于谷崎潤一郎的隨筆集《陰翳禮贊》。書里講說美并不存在于物體之中,而是存在于物與物產(chǎn)生的陰翳的波紋和明暗之中的。
我有些驚訝于小鎮(zhèn)拜城里這位40歲的中年老板,他竟然讀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贊》。
谷崎潤一郎,日本唯美派文學大師,曾由美國作家賽珍珠推薦,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卻因為腎病,于1965年在日本去世。三后,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獎。
早年,谷崎潤一郎受西方文學藝術的影響極深,覺得自己在自己國家已經(jīng)找不到憧憬的美了,轉而狂熱地奔向西方藝術。但谷崎潤一郎的漢學造詣較深,曾在秋香塾攻讀漢文,十幾歲時即能賦漢詩。1918年,他只身前往東北、北京、漢口等地游歷,返國撰寫多本游記。1926年造訪上海前,谷崎本以為上海一定具有與北京一樣的東方魅力,不料卻目睹了十里洋場,產(chǎn)生了厭惡西方的情緒,開始了反思,重新認識東方文化。
《陰翳禮贊》便是其從“陰翳造就了東方建筑美”這一觀點出發(fā),衍生開來,探討了東方建筑和文化的精妙之處。文中他提到:“所謂美是從實際生活中發(fā)展起來的觀念,我們的祖先無可奈何地居住在幽暗的房屋中,不知何時竟然在陰翳中發(fā)觀了美,此后為了要達到增添美這一目的,以至利用了陰翳?!币虼?,陰翳之美被廣泛運用在建筑設計之中。
這不也正是拜城的美麗所在么?店里的墻壁用的是深藍色的涂料,桌上微弱的燭光艱難地映照在深夜昏暗的墻壁上,圍坐著的幾個人以這微弱的光線為樂互道晚安。
拜城沒有著名的名勝古跡,沒有與偉大沖撞的陳詞濫調(diào)。它有的是民族馬賽克環(huán)境下的獨特文化和人們在這種環(huán)境中的種種對話,有的是偏離千篇一律的都市化生活的冒險沖動和轉向感性生活體驗的愉悅感。拜城和中國的云南省一樣,是少數(shù)民族的聚集地。離城鎮(zhèn)不遠的地方分布著長頸族、傈僳族、阿卡族、拉祜族等山地少數(shù)民族村寨。因為地理原因而過著閉鎖生活的他們難以擺脫現(xiàn)代化浪潮沖擊下陷入邊緣化的困境,被認為是無知的、落后的以及野蠻的人。然而旅游業(yè)的蓬勃發(fā)展迫使這些族人不得不走出家門,重新發(fā)掘自身文化的自豪感并加以包裝修飾。也許這里談自豪感并不恰當,因為他們大多數(shù)只是被動的卷入了文化消費的洪流中。如今的長頸族村寨不再封閉,卻成為文化包裝下的產(chǎn)物。寨子門口的收費處便是在宣告你即將看到不過是一場演出。近幾年來,泰北的山地民族不斷出現(xiàn)在電影和旅游宣傳片里滿足著人們的視覺快感。然而這些場景究竟是真實存在的呢還是僅僅是一種誤以為看到真實性的幻覺?我們到底在看什么呢?如果我們是帶著某種優(yōu)越感去看另外的世界,那么我們看的終究還是自己的欲望和想象力罷了。當游客聽到看到山地民族這個詞,他們會順利聯(lián)想到各個旅行社張貼的大幅海報和路邊販賣的異族風情的手工制品,并默契地為這些“聰明的模擬物”大掏腰包。這也許是你我無法改變的“共謀關系”,但我們應該抱有怎樣一種適宜的姿態(tài)接納這個多元化的世界呢?畢竟人們對于新事物的好奇,有著不同的目的性。
在拜城的最后一站是離城鎮(zhèn)2.5公里處的華人難民村——山地村。山地村有將近200戶人家,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每天晚上來鎮(zhèn)上賣云南黑糯米粑粑的都是村里的村民,他們大概是拜城最勤勞的一群人。村民大部分是云南華人后裔,他們在1949年國共內(nèi)戰(zhàn)后歷經(jīng)各種途徑輾轉逃離至泰北。除了國民黨殘軍,村里也有從緬甸和大陸遷移過來的華人,組成部分并不像外界說的那么單一。通常人們可以在難民村聽到兩種以上的云南方言,這也暗示了他們多元的移民背景。這里大多數(shù)的村民始終未能獲得在泰國的合法身份只能拿暫住證,活動范圍也被局限于泰國湄豐頌府境內(nèi),因而生活和學習都面臨重重困難。上世紀80年代,這群被遺忘的孤兒被媒體大量報道,在臺灣引起了救助熱潮。90年代初,臺灣救助總會開始活躍在泰北各個華人村,幫助村民修建房屋、馬路、水庫等基礎設施,村民的生活水平才開始得到改善。
摩托車是泰北人主要的交通工具之一。去山地村沒有專門的公車,從鎮(zhèn)上騎摩托車過去大概需要20分鐘。途中必然會經(jīng)過一個傈僳族村寨,十幾間棚屋沿著馬路疏落分布著,有的是鋪面,有的是住家。不時還會看到肩上扛著重物行走的傈僳族婦女和路邊嬉戲的孩子。朋友告訴我,云南村和傈僳村寨只隔了一條河的距離。在泰北,華人也不過是少數(shù)民族中的一族,各族的村寨都是依附著而建的。如今,云南村也被作為一個旅游景點向外界開放,這在20年前,是無法想象的。村子有一個獨立的游客區(qū),村民自己住在游客區(qū)背后的山坡上。一些村民在游客區(qū)靠經(jīng)營飯館、雜貨店、茶鋪維持生計,另外的村民靠種植旱稻、玉米、黃豆,再打點零時工勉強可以維持生活。
在泰北,很多華人村都有村民自己辦的華校,山地村也不例外。村里的小孩白天在拜城的公立學校學習泰文,晚上在華校學習中文。對于有著特殊背景的云南華人來講,華文教育始終都是極其脆弱的一環(huán)。我在學校做志工的這段時間也漸漸感受到愛莫能助的無力感。除了資金不足,師資力量缺乏等因素,文化和語言上的隔離也使得華文教學舉步維艱。另外,很多來自緬甸和大陸的教師,本身也只有初中甚至小學畢業(yè),使得教學工作出現(xiàn)斷層的現(xiàn)象。這也導致學生的中文普遍存在發(fā)音不標準,詞匯量小等問題。雖然近幾年臺灣和大陸不斷有志愿者來泰北授課、培訓當?shù)亟處?,但教學上的瓶頸卻不能根本得到突破。既然華文教育對于泰北華人屬于除泰文學習以外的一種輔助教育,更加應該注重語言的應用性,而不是偏重在文化層次上的。一味向這些為命運所累的孩子扔文化炸彈實在有些霸道了,這只會讓這樣孩子在身份認同的問題上更加困惑,產(chǎn)生厭學情緒。
離散,已不僅僅是一個歷史的現(xiàn)象,亦是當今普遍存在的社會現(xiàn)象。但在泰北有著這樣一群“借地養(yǎng)命”的人,他們世世代代不辭辛勞只為換來一個身份。他們是漂泊的旅人,因為路途太長,過程太曲折而忘記了歸途。他們也是遺孤,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根在哪里,亦不存在“回歸故土”的念想。他們對大陸和臺灣的向往始終是模糊的,蒼白的,盲目的。或許,年輕的一代唯有融入泰國主流社會才能有效改善自身的社會地位。
拜城的豐富多元是任何一個地方都無法比擬的,但卻要與其保持距離。這如同觀賞一朵云彩,得站在遠處看它的輪廓,看它的瞬息萬變。如果離得太近便看不到它的模樣,周圍的界限也跟著模糊起來。然而拜城的動與靜,明與暗,理智與情感也在要離開的那一刻起變得更具體了。這一次,在轉了1800個彎之后,我卻是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