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華 榕
(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100871)
歷史與距離的探討
郭 華 榕
(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100871)
我們探討歷史時遇到許多困難,因為我們與那些已經消失的人和事之間存在著相當?shù)木嚯x,例如地理距離、時間距離、社會發(fā)展水平差別、文獻掌握與否等等。距離在探索者和歷史之間發(fā)揮著廣泛的作用:如冷卻性,幫助我們客觀地對待過去的人和事;隱匿性,造成永久之謎或搞亂真相;揭示性,揭露事實,哪怕是痛苦的真實。距離是可能克服的,我們應該努力防止絕對化,冷靜地對待主導的潮流,并承認某些永久之謎。
距離;歷史;歷史文獻;歷史研究
歷史,消失了的往昔。距離,出現(xiàn)于面前的溝壑。歷史與距離,這兩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讓我們從史學研究的角度,做一初步的探討,同時求教于讀者和專家。
請看1855年9月2日的一封私人信函:“巴黎,這是一座奇妙的城市?!薄澳阆胂褚幌?將十個法蘭克福連在一起,到處是開設著商家店鋪的街道……然后在它的四周圍,再加上十個比較安靜的法蘭克福?!边@是德國的“鐵血宰相”奧托·俾斯麥(Otto Bismarck)寫給他的妻子約翰娜·普特卡默爾的家書片段①。那時,俾斯麥一家已經定居在波美拉尼亞的克涅普霍弗(Kniephof)的莊園,它位于奧得河口的東側,離柏林約170公里,柏林距巴黎約1000公里,估計克涅普霍弗至巴黎大約1200公里之遙。
就德意志而言,法蘭克福毫無疑問是一個大城市。當時,德意志尚未統(tǒng)一,它分裂為普魯士、奧地利、巴伐利亞、薩克森、巴登等38個邦國和自由市②。全德的“同盟(Bund)議會”在法蘭克福召開。俾斯麥是一個十分認真甚至刻板的人,他“一本正經地”“視察”巴黎的市區(qū)和郊區(qū),踱步于香榭麗舍大街,觀看工業(yè)宮與繪畫展覽,參加凡爾賽宮的舞會……。在巴黎的逗留和見聞,使他的心靈受到強烈沖擊,法蘭克福與巴黎之間差距之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在家書中表述出樸實的心情。
這一封家書給我們展露了什么?距離,三重意義的距離!(1)地理的距離,約1200公里;(2)當時法蘭克福與巴黎的發(fā)展水平,進而德意志與法蘭西的社會發(fā)展水平的距離(差距);(3)俾斯麥不是世事不懂的、土頭土腦的莊園主,他是德意志同盟議會的著名議員、普魯士駐法蘭克福的代表。他見過世面,例如曾訪問英國。一個周末,當他在街上吹口哨時,曾遭到英國警察的呵斥,因為破壞了街道的安寧。他的思想中,原來對于法蘭克福和巴黎的差距的估計,與實際狀況之間存在著未曾想到的巨大距離。
俾斯麥還曾說:“德國中心地帶發(fā)生的大事,100年后,才能傳到羅斯托克?!贝苏f法有所夸張,但信息難通乃是實情。法蘭克福與羅斯托克相距約500公里。此外,俄國作家愛倫堡(Эринбург)曾說:俄國人模仿巴黎的時髦,年年學,年年遲了50年。這些都是距離的說明,地理的距離、信息的距離、商品運輸?shù)木嚯x、人們追趕時髦所反映的距離……。距離和我們研究的歷史事件與人物息息相關,從某種意義上說,不了解距離,便難于真正認識歷史——已經消失了的活生生的現(xiàn)狀。
距離是一種不依賴我們的實實在在的現(xiàn)象,我們每日每時皆有所感受,都在體驗著它。對于史學研究而言,它的表現(xiàn)形式多種多樣。
(一)地理的距離
中國與歐洲相距千萬里,來往不易,過去人員與信息的交流相當困難,現(xiàn)在也還有些困難,計算機也不是萬能的。這是地理位置造成的距離。歐洲的面積大體相當于中國,法蘭西的面積大體相當于四川省加重慶市。了解如此大面積地域的歷史,并非易事。直至今日,作為法國的領導人,如國王、皇帝、總統(tǒng)、總理等,唯獨路易十四一人騎著馬走遍了法蘭西③。這是法國各地區(qū)之間的距離??梢?開口法蘭西,閉口歐羅巴,說來輕而易舉,而真正了解它們則頗為不易。我們研究法國史時,必須面對兩種地理的距離:中法之間的距離,法蘭西各地區(qū)之間的距離,畢竟巴黎不等于法蘭西。
地理的距離,人們曾用雙腳和牲畜(馬、牛、毛驢、駱駝)克服它,后來借助機械(馬車、汽車、火車、輪船、飛機)走向遙遠的地域。地理的距離,妨礙人們對于現(xiàn)狀與歷史的了解。它也不利于各國民眾之間的交流,不利于世界的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的發(fā)展。
(二)時間的距離
數(shù)年、數(shù)十年、百年千載……時間,總是橫隔在歷史與研究者的中間。人們常說,50年之內的人與事不是歷史。但是,另有說法:現(xiàn)代史之后為“當代史”。無疑這是相對而言,如果檔案禁止查閱、秘密文件仍舊封存、當事人物尚未撰寫回憶錄等等,恐怕真相,至少部分真相,很難大白于天下。一般而論,時間越久,了解難度越大。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流失了過去歲月的若干真實。
由于法國外交部檔案的開放,克里木(Крым, Crimea,Crimée,另譯克里米亞)戰(zhàn)爭的開端的秘密,才給人以清晰的印象與解釋。從1853年2月起,俄國重臣緬希科夫(Меншиков)率領的使團已在君士坦丁堡“訪問”,對奧斯曼帝國政府施加壓力。那時,法英兩國暗中設下圈套,一步一步地迫使緬希科夫暴露俄羅斯帝國對外擴張的意圖。英國駐奧斯曼帝國大使斯特拉福(Stratfort)與法國駐那里的大使拉庫爾(Lacour)、兩國外交部秘密約定:首先,主動表示完全不了解俄國使團來到君士坦丁堡的目的;第二,宣稱相信俄國方面的說明,即所謂該使團僅僅為了“圣地”與黑山國的事件而來;第三,法英與土耳其政府協(xié)調,證明土耳其與黑山的戰(zhàn)事(在奧地利壓力下)已經停止,素丹同意從那里撤回軍隊,同時他準備就“圣地”問題盡可能地做出讓步。如此措施將造成緬??品虻娜蝿找呀浲瓿伞⑺仨毣貒鴱兔木置?或者他將另外提出新的苛刻要求,從而暴露俄方的真實意圖。5月5日,緬希科夫束手無策,發(fā)出最后通諜,強硬要求奧斯曼帝國和俄羅斯帝國結盟,素丹表示拒絕。7月3日,俄軍隊不宣而戰(zhàn)地入侵,占領奧斯曼帝國所屬的兩公國(摩爾多瓦與瓦拉幾亞)。10月4日,奧斯曼帝國被迫對俄宣戰(zhàn),俄國遲至11月1日才對奧斯曼帝國宣戰(zhàn)。1854年2月9日,沙皇尼古拉二世威脅法國,他在給拿破侖三世的信函中宣稱:“1854年的俄國,將如同1812年那樣顯示自已的力量?!雹鼙娝苤?1812年俄國打敗了法國。1854年3月27、29日,法英兩國對俄國宣戰(zhàn)。
當時,俄國官方完全不知曉法英之間的上述密謀,俄國使團沒頭沒腦地落入了法英外交當局所設立的圈套,國際輿論界也不了解內情。數(shù)十年后,檔案開放,時間造成的距離(即不了解)才漸漸地失去它的作用。
(三)社會發(fā)展的距離
歐洲各國社會發(fā)展的速度與水平歷來不曾一致,始終無法同步前進。同時,一個國家內的各個地區(qū)也基本如此。19世紀中期的克里木戰(zhàn)爭,充分暴露了英法與俄國之間社會、經濟、交通、軍事的發(fā)展水平的懸殊差別。
克里木戰(zhàn)爭是了解距離與歷史的一個范例。1855年9月8日,俄軍吞下戰(zhàn)敗苦果,被迫放棄塞瓦斯托波爾要塞。俄國作家托爾斯泰(Толстой)當時任炮兵軍官,曾目擊俄軍的撤退:“塞瓦斯托波爾的(俄軍)隊伍像動蕩不安的黑夜里的大海,時而匯合、時而散開,全體人馬都小心謹慎地蠕動著,沿著海灣附近的一座橋向北街移動,穿過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緩慢地離開這個浸透著他們鮮血的地方?!雹?/p>
參與撤退的另一個軍官的記載:1855年9月8日夜,俄軍通過一座長橋,跨越海灣,撤回北岸,放棄了塞瓦斯托波爾要塞。蘇泊涅夫(Супонев)如此繼續(xù)回憶:“俄軍悄悄地行動。難于描繪此時塞瓦斯托波爾守衛(wèi)者們的心情”,“許多人的眼眶里轉動著淚水……老水兵們哭得如同孩子一般”,“炮彈在渡橋兩側爆炸,夜空中閃爍著星星,房屋與工事在明亮的火光中燃燒,火光使星星黯然失色……整個隊伍靜靜地、無聲無息地、互不擁擠地走去”⑥,這也是關于俄軍戰(zhàn)敗和撤走的記載。
此次戰(zhàn)爭中,法國主要出動陸軍,英國主要派遣海軍,它們的聯(lián)合兵力戰(zhàn)勝了俄羅斯帝國的軍隊。俄軍失敗的原因之一,為裝備的落后:舊的帆艦、無來復線的滑膛槍、善于正步行進而不會很好利用地形作戰(zhàn)的步兵。法英遠征軍依靠蒸汽機驅動的艦隊、艦上裝有螺旋槳而行動迅速、先進的來復槍、射程很遠的大炮、供應充足的軍火,工業(yè)革命的成果給英法聯(lián)軍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戰(zhàn)爭雙方技術裝備的差距顯而易見。參加了戰(zhàn)斗的俄國中尉列斯利(Лесли)在給他姐姐的信中表示:“我們射擊一次,法國人向我們射擊十次。我們的工廠無力生產如此大量的彈藥……此外,大車運輸遠不如輪船運輸。”⑦上述親歷者們的“證詞”,無需多加解釋。
論地理條件,英法遠離克里木半島,而克里木的北方就是俄羅斯帝國的大地。但是,論交通運輸方式、軍事技術的水平,交戰(zhàn)雙方差別太大,這是社會發(fā)展造成的距離的一種表現(xiàn)。
(四)歷史文獻的距離
歷史文獻的有無,十分重要。我們從事歷史研究者,無法憑空臆造。能否讀到檔案、文獻與專著等等,能否掌握可靠的信息,對于了解歷史真相的意義不言而喻。
1852—1870年,法蘭西第二帝國對于羅馬教廷的政策,在許多著述中未見清楚說明??紤]到大多數(shù)法國人程度不同地信仰天主教,這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過去,由于未曾找到檔案,真實情況如何?實在難于把握!
有關政策變化的證明,一直保存在“梵蒂岡秘密檔案館”(Archivio Segreto Vaticano)內。一位外國同行告訴筆者,從前她請求進入這個秘密檔案館查閱檔案時甚為困難,必須寫信表示“跪在教皇面前”,懇求恩準。1994年,筆者以歐洲大學教授的身份進館閱讀檔案時,只需辦理通常的入館手續(xù)。有關檔案揭露了上述問題的實況。
1856年4月4日,拿破侖三世致函教皇庇護九世,明確表示:“照顧天主教教會,這是我最為嚴肅關注的事務?!雹鄰?859年開始,為了抗衡另一個大國奧地利帝國,法國支持意大利的獨立和統(tǒng)一,因而改變了對羅馬教廷的政策,因為后者奉行不利于意大利統(tǒng)一的方針。1859年,經拿破侖三世的授意,法國出版《教皇與會議》一書,指出教皇國的“領地不必十分廣闊”,它“有限而夠用”便已足矣;法國方面認為:“土地越小,君權越大!”(Plus le territoire sera petit,plus le souverain sera grand!)⑨1860年2月28日,拿破侖三世致函教皇:“在我的心中,一直蘊藏著兩種情感,即支持意大利的獨立自主和維護教皇的世俗權力?!雹馐聦嵣?這并非拿破侖三世個人隨心所欲地變更國策,改弦易轍是出自法國的利益,即反對宿敵奧地利與支持意大利獨立的需要。
法國著名的奧爾良主教迪潘盧(Dupanloup)的例子,也能表明歷史文獻與距離的重要。此人的政治思想具有天主教主義的色彩,人們常說他主張“主教會議”(公會議)的權威高于教皇、反對教皇的“永無謬誤”,較多強調他的“自由主義思想”;學術界雖有不同說法,但是影響甚小。珍藏于“梵蒂岡圣廷檔案館”(Vaticano Archivio della Sacra Congregazione)的一封親筆書信,即1869年7月10日迪潘盧的一封信函,說明了真相。在信中,迪潘盧對教廷的一位高官表示:“我剛剛收到教皇的演說詞(指1869—1870年梵蒂岡第一屆主教會議前關于永無謬誤的演說),這是對于主教們的答復”,“我自愿跪在教皇的腳下,表示我的激動、感謝與仰慕之情”,“教皇……真是非凡無比”?!這封親筆信不容置疑是一份珍貴的記錄。此前,該信函未見公布于書刊。
另一檔案使筆者感到震驚!1814年3月18日J.B.A.先生的一份手寫的家庭記錄,記載了奧地利帝國的軍隊在法國南部波若萊(Beaujolais)地區(qū)的利馬村(Limas)的掠奪行徑。J.B.A.先生的私人檔案記載了奧地利軍隊對于他的家庭造成的損失:“公牛2頭、母牛5頭、肥肉4公擔(400公斤)、母雞36只、車輛5輛、干草100公擔、葡萄酒26件(約5850升)、暖床器1個、大勺子1個、牛奶桶16個、大理石桌1個、床頭柜1個、羊毛毯10件、男襯衣84件、女襯衣30件、女裙7條、童裙3條、玻璃杯20個、被單與床單60件、打碎玻璃2塊、損壞梳妝臺1個……”?當時,拿破侖一世及其法軍戰(zhàn)敗,反法聯(lián)軍中的奧地利軍隊入侵該地區(qū),他們從這一個家庭搶走了總共約1000件物品。如果未見上述史料,難于具體了解反法聯(lián)軍掠奪法國百姓的罪行。私人提供的記錄,同樣可以幫助我們“跨越”為時久遠的歷史距離。
文獻的公布也能夠使我們克服距離,了解往日的法國歷史。例如古日女士(Olympe de Gouges)的《婦女權利宣言》。過去,筆者僅僅了解1789年8月6日的《人權宣言》,無意識地某種程度上忽略了法國大革命中女性的積極活動。1981年,筆者到了法國后才“發(fā)現(xiàn)”:1791年9月,《婦女與女公民的權利宣言》(Déclaration des droits de la femme et de la citoyenne)已發(fā)表,它的作者為奧林普·德·古日。大革命開始時,她積極支持革命。1792年,她擁護共和制度,但是反對處死國王。她的思想接近吉倫特派的政治觀點,于1793年11月3日被山岳派專政處決?!秼D女權利宣言》大力主張“婦女生而自由,并與男子權利平等”,“權利為自由、所有權、安全,尤其是反抗壓迫”?。畢竟,1789年開始的法國大革命,不僅是男人制造的革命,吉倫特派的“靈魂”羅蘭夫人、德·古日等女性也為革命獻出了生命。在研究中,借助《婦女權利宣言》等文獻,可能克服對于女性缺乏了解的距離,認識到這一次革命乃是男女老少一同參加的重大事件。
歷史文獻的距離,即信息的距離。研究者對于歷史文獻應進行認真查閱與考證核實,只有這樣,才能獲得可靠的結論。
(五)語言的距離
懂一門外語(多為英語)搞世界史(外國史),現(xiàn)在已經比較普遍。但是,就探索歐洲史、非洲史、亞洲史而言,仍有較大的難度。歐洲史的真正深入研究,需要知道英、法、德、俄、意、西以及北歐等語言文字。
這從一個例子中可以汲取教訓。如果僅僅閱讀中文翻譯的普魯東(Proudhon)著作,便以為“所有權就是盜竊!”這一警句是他于1840年首先提出,他曾在許多場合強調自己的首創(chuàng)權。然而,在普魯東之前60年,布里索(Brissot)在《關于所有權與自然界和社會中盜竊的哲學探討》(Recherches philosophiques sur le droit de propriétéet sur le vol dans la nature et dans la société)一書中已經明確提出這一名句名言:“所有權即盜竊!”(la propriété,c’est le vol!)?1780年,該書在巴黎公開出版,當時為歐洲學術界所知曉。
關于“長時段”(la longue durée)這一名詞,又是一例。前些年,人們以為專有名詞“長時段”是由年鑒學派首先提出的。如布羅代爾(Braudel)的著作《歷史與社會科學長時段》(Histoire et sciences sociales.La longue durée.Paris,1958)。實際上,雷斯樞機主教(Retz,1613—1679)早已使用“長時段”這一詞語,請見1717年巴黎出版的他的《回憶錄》(Mémoires)?。此人的政治思想屬于開明的絕對主義,他否定專制主義,同時主張變革求新。
上述數(shù)例足以說明:每當涉及事物或專有名詞的首創(chuàng)權時,必須小心謹慎,認真核實,并且考慮后來可能另有發(fā)現(xiàn)。筆者不懂德語,肯定對于德國史的許多問題只能知道皮毛,舉出“長時段”這一例子,僅僅希望對于流行的東西、人云亦云的說法,如誰人首創(chuàng)XX等,采取一種辯證的態(tài)度,為克服有關的距離留有余地。
(六)國際史學局限性的距離
一定的歷史時期,國際史學研究中通常存在某些占據強勢的學派、潮流或研究的重點。過去,曾較多研究政治歷史;后來,注重經濟、日常生活、文化、心態(tài);現(xiàn)在,法國史學相對地“平淡無奇”,年鑒學派已經明顯弱化與失去力量。我們企盼法國史學的新的“雄起”!潮起潮落,派別興衰,史學探索者的生死更替……這些都是自然現(xiàn)象,不必杞人憂天!
在某一種潮流洶涌澎湃的年代,另一些學派、問題、觀點、事件與人物通常遭到貶損、忽視。他們(它們)處于弱勢,但是還在延續(xù),不顯山不露水地存在著。從事歷史研究的人,其實更應該習慣于后浪推前浪、斗轉星移,這是社會的也是自然的景象。史學探索中,等待,有時既是身處弱勢時的一種求生良策,也是蓄芳待來年掀起新浪潮的準備。
關于1853—1856年的克里木戰(zhàn)爭,學界已有許多研究,1940—1970年的“西方文字書目”已匯集和發(fā)表?。研究這一次戰(zhàn)爭的目的,在于探討當時法英俄奧等大國對于歐洲優(yōu)勢和中近東的爭奪。正是從這個理由出發(fā),國際史學忽略了1854年的“波羅的海之戰(zhàn)”。如果法英聯(lián)軍奪取博馬松德(Bomarsund)要塞,則可以控制波羅的海,進而嚴重威脅俄國的首都圣彼得堡。此舉具有戰(zhàn)略意義:可能直接以陸海軍隊撲向敵國的心臟。1854年8月8日,法軍在英國海軍的支持下,攻克了博馬松德要塞,俄國受到巨大震撼。后來,由于冬天將臨,俄軍死守芬蘭灣,法英軍隊只得撤離。就威脅俄國心臟地區(qū)而言,在波羅的海奪取博馬松德要塞的軍事與政治意義,明顯超過在克里木半島上攻克塞瓦斯托波爾。忽略波羅的海之戰(zhàn)的重要性,原因在于缺乏一個歐洲優(yōu)勢的全局觀點,對于歐洲的核心地區(qū)的認識不夠充分,并且受到“圣地”之爭、克里木戰(zhàn)爭軍事水平甚高的過多影響?。
國際史學經常為國際局勢或國家權勢所左右,它的“興趣”相對地、甚至過分地集中于某些熱點,克里木戰(zhàn)爭因此成為眾人關注的研究課題。同時,人們便將熱點(克里木地區(qū))之外的課題,視作不值得一顧的歷史枝節(jié)。我們如果從另一方面觀察,恰恰由這里爆出冷門——博馬松德的陷落,進而可能突破近代歷史研究中的已定的陣勢,“撕裂”現(xiàn)存的近代戰(zhàn)爭史的通俗版的“馬賽克圖案”,克服國際史學偏頗造成的缺乏了解的距離。
(七)社會環(huán)境容許與否的距離
研究歷史者生活在社會之中,不論主觀愿望如何,他們無法脫離所在的社會大環(huán)境,包括國家與國際的大環(huán)境。法蘭西有著頗具典型性的例子。
在法國,由于第二帝國(1852—1870)的統(tǒng)治形式,尤其帝國前期的“專制帝國”政策,以及1870年對德戰(zhàn)爭失敗后的投降割地與賠款,另一方面由于共和派抨擊帝制的大力宣傳以及對于拿破侖三世的肆意丑化……這一切導致法國社會輿論在很長時間內簡單地否定第二帝國的歷史?。那時,法國的有關歷史研究者們處境十分困難。人們對于19世紀50—60年代法國經濟的迅速發(fā)展、巴黎等大城市的建設、帝國政治體制逐漸向議會機制演變等等,通常無法正面對待。那時,誰敢于公開表示肯定或部分肯定第二帝國,必然遭到遣責……于是,形成了一種傳統(tǒng)輿論的桎梏、社會上主導潮流之下的常見的思想禁錮。
由于上述情況,共和主義政治傾向對于史學研究產生了若干妨礙作用。同時,因為人們公認共和主義的思想與政治體制具有進步性,它的負作用便難于得到重視。法國史學、歐洲史學研究中的單一傾向性,對于主流的唯馬首是瞻的趨勢,已是眾所周知、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德國戰(zhàn)敗投降,法國成為戰(zhàn)勝國并且收回了阿爾薩斯和洛林……此后,法國社會上對于第二帝國與拿破侖三世的攻擊貶損逐漸衰減,檔案陸續(xù)開放,研究第二帝國的社會環(huán)境不斷改善。即使這樣,對于第二帝國的某種興趣或某些肯定,仍舊需要一定的膽量。直至1981年,筆者在巴黎時,還多次聽到同行們的如下言論:你研究第二帝國?好勇敢!不容易啊!
20世紀30年代,隨著社會環(huán)境的良性改善,對于第二帝國歷史研究的沖擊已經開始出現(xiàn)。1930年,讓·莫然(Jean Maurain)出版專著《第二帝國的教會政策》(La politique ecclésiastique du Secon d Empire),書中的陳述比較客觀,引人注目。1933年,波爾·蓋里奧(Paul Guériot)出版《拿破侖三世》(NapoléonⅢ),作者竭力為拿破侖三世恢復名譽,字里行間溢散出波拿巴派的學術氣息。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上述新的趨勢進一步加強。1950年,馬賽爾·布朗沙爾(Marcel Blanchard)的學術著作《第二帝國》(Le Secon d Em pire)問世,論述比較全面與客觀,至今受到師生們的歡迎。1952年,路易·日拉爾(Louis Girard)的博士論文《第二帝國時期公共工程政策》(La Politique des travaux publics sous le Secon d Empire)問世,主要涉及內政?。1954年,夏爾·普塔(Charles Pouthas)撰寫的《第二帝國的政治史》(Histoire politique du Second Empire)出版,作者比較注意經濟、社會、文化的研究。1955年,皮耶爾·吉拉爾(Pierre Guiral)出版的博士論文《普雷沃-帕臘多爾, 1829—1870年,第二帝國時期一位自由主義者的思想與行動》(Prévot-Paradol,1829—1870,Pensée et action d’un libéral sous le Secon d Empire),主要研究內政尤其當時報刊的歷史。1956年,克洛德·佛朗(Claude Fohlen)出版的博士論文《第二帝國時期的紡織工業(yè)》(L’In dustrie texille au temps du Secon d Empire),得到同行們的肯定。1973年,阿蘭·普勒西(Alain Plessis)撰寫的《從帝國歡慶至公社戰(zhàn)士墻》(De la fête impériale au mur des fédérés,1852-1871)一書出版,獲得較好的評價?。
上述種種著作各具優(yōu)缺點,彼此也有爭論,但是他們的共同點在于不曾簡單地否定第二帝國、謾罵拿破侖三世,而是表示程度不同的肯定,并且進行了不同的批評。數(shù)十年之內,法國史學界逐漸地改變對于第二帝國的看法,有關史學研究獲得了進步。如果法國的社會環(huán)境不發(fā)生巨大變化,第二帝國史學研究恐怕還在受到沉重的政治壓力、輿論壓力。
(八)個人努力與否的距離
檔案、文獻、回憶錄、專著……皆為研究者人手可及的東西。研究者必須努力了解已開放的檔案、已公布的文獻、出版了的回憶錄和專著,對此義不容辭,這是職業(yè)的道德。這方面可舉三個例子。
1799年霧月十八日政變之前,西哀耶斯(Sieyès)與拿破侖·波拿巴將軍等人準備政變。眾所周知,西哀耶斯曾說:“我們需要一柄劍,由誰來佩帶它呢?”此處,實指拿破侖·波拿巴將軍。后半句的出處,可見莫盧瓦(AndréMaurois)的《拿破侖畫傳》?。此書,北京的國家圖書館早在40余年前已經收藏和提供借閱,問題在于我們是否借來閱讀而已。塔爾列(Tapлe)在他的《拿破侖傳》(俄文版, cтp.75)里只引用了西哀耶斯的前半句話。如果僅僅滿足于早年在大學里得到的知識,必然落后于時代,并且不斷地重復陳詞舊調。
關于米拉波(Mirabeau),他是法國大革命開始階段的重要領導人之一。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卷1,第943頁)指出:米拉波是“革命的獅子”。如果不想閱讀或不仔細閱讀《資本論》的有關內容,便不可能了解這個令人信服的評價。
關于拿破侖三世及其頭頂上的老鷹。過去,史學界有人反復描繪:拿破侖三世的頭顱上空,常有老鷹盤旋。為什么?因為他在帽子里、頭頂上安放了香腸,而香腸變質便產生臭味,此時老鷹就聞之而來在他的頭上盤旋。真相如何?早在百多年前,法國史學界已經取得共識:這種說法并無事實根據,它傳播的用意在于抨擊拿破侖三世。實際上,這一切可能嗎?臘腸變質溶化,臟水從頭上流下,首先進入脖頸……正常的人能夠長久忍受嗎?此傳說產生于19世紀中后期,那時法國共和主義的黨派、史學與文學為了批判帝國制度而竭力丑化拿破侖三世。法國史書早已不再重復這種傳說,我們也不應繼續(xù)轉播,而應及時了解法國史學研究的發(fā)展狀況?。
歷史遠離探索者,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實,必須勇敢地、坦然地接受。當我們進行探討時,需要具體地弄清每一次所面臨的是何種距離,以便盡力去克服。距離并不十分可怕,可怕的是研究者在努力探索方面所保持的那種距離!主觀上的自我滿足,可能使那種距離無限期地存在。
顯而易見,距離發(fā)揮著作用。上文似乎給人以距離較多負面的印象,其實不然,它的作用相當廣泛。距離的主要價值體現(xiàn)于下述三個方面:冷卻、隱匿、揭示。
(一)距離的冷卻性
時間、地理、國籍、派系、家族、個人等因素造成的距離,可能具有積極作用。這些距離使研究者避免成為當事人,他與當事人并無直接關系,不是當事人家族的成員或同一國籍、民族、派別,即他無直接或間接的利害得失,從而可以比較冷靜地尋找史料,比較客觀地面對各種學術解釋與政治色彩的證詞,可能坦然地得出結論,而不必考慮與他人、黨派、國家等的復雜關系。
在法國大革命臨近200周年之際,1989年以前,山岳派專政已經受到許多批評,檔案早已開放(例如“陳情書”尚存6萬余份),有關研究相當深入,吉倫特派終于得到平反。1793年的慘案,接近1989年才結束。
1793年10月31日,布里索等20余名吉倫特派議員,死于斷頭臺;臨刑前,他們高唱《馬賽曲》(稍作改動)。逮捕、審訊與判決時強加給他們的“罪行”為搞“聯(lián)邦主義”陰謀活動,即反對大革命所堅持的“統(tǒng)一的、不可分割的共和國”這一基本原則。拉馬丁(Lamartine)曾以文學的筆調,描寫吉倫特派受難之前凄慘的一夜。吉倫特派是大革命的一批領導人。法國史學已經公認他們從來不是“聯(lián)邦主義者”,僅僅比佐(Buzot)一人在他的《回憶錄》中偶爾表示傾向于“聯(lián)邦式政權”??锥嗳?Condorcet)提出的“憲法草案”的第一條為“共和國統(tǒng)一與不可分割”,國民公會曾表決通過了這一條。當時的山岳派、后來的“親山岳派的史學”(左翼史學的一部分)對于指責吉倫特派為聯(lián)邦主義者負有主要責任?。百多年前的沉冤,終于因為時間的推移、檔案的開放、研究者的冷靜而昭雪于天下。
筆者曾應邀去德國講學,內容包括法德關系等。他們認為我是中國人,不親法也不親德,能夠比較客觀看待例如1870年的法德戰(zhàn)爭。筆者回答問題時,指出法德雙方雖然不同,皆負有責任,當時聽眾們報以掌聲。這也是距離帶來的好處,使人不會輕易頭腦發(fā)熱。
恩格斯在評論法國1851年12月2日政變時,表示對于路易-拿破侖這個人物,可以發(fā)表各種意見,包括否定的意見,但是“不應該加入……罵街式的合唱”?。史學研究中的各種評判、眾說紛紜,不論過去的或當今的爭論,都是自然的、傳統(tǒng)的、普遍接受的實際。罵街式的合唱,則出自私人、家族、派別,甚至國別的種種利益,這是情感的放縱。情感浸潤越多,脫離真實越遠,自我制造的距離越大。如此狀況對于距離的冷卻性的發(fā)揮,將產生阻礙作用。
不卷入“罵街式的合唱”,便可能讓距離的冷卻性發(fā)揮威力。它使后人冷靜地治史,如同法國史學家米什萊(Michelet)所說“復活”歷史真實,或“完整生活的恢復”(résurrection de la vie intégrale)。“復活”,恐怕較多屬于基本上的“復活”,這已是相當艱難的工作!
(二)距離的隱匿性
由于距離的存在,后人或研究者難于了解過去的事件或人物的真像,此種隱匿性可以表現(xiàn)為:永久之迷與搞亂真相。
1.永久之迷
不僅法蘭西歷史如此,它是一種世界現(xiàn)象。產生此類狀況的原因在于:當事者高超地隱埋了各種痕跡,有關檔案的流失,參與者或知情人未撰寫或尚未出版回憶錄式的文字,文獻遭到天災人禍的損毀,因時間過久與多次繼承轉手保存而失傳。此外,不同文獻提供了多種說法,它們互相矛盾,后人難于甄別??傊?確鑿證據無處可尋,判斷無據可依。永久之迷是歷史身上的大大小小的傷痕,或許同時它們可能使探索者眼前出現(xiàn)飄渺虛無的幻景,它們始終蘊藏著誘惑力。
例如,拿破侖三世(1808-1873)的出生問題,他的生身父親是誰?法國若干學者竭力計算他的父親老路易·波拿巴(1778—1846,拿破侖一世之弟,荷蘭國王)與母親會面的日期?。第二帝國后期、第三共和國時期,上述問題對于波拿巴派和法國政壇具有重要意義,因而爭論不休。隨著時間的推移,共和制度在法蘭西的確立,直接利益相關者與派別陸續(xù)退離政治搏擊的前臺,爭論逐漸失去重要的、現(xiàn)實的政治價值。對于我們而言,這是個次要問題,無論如何拿破侖三世曾為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的總統(tǒng)、第二帝國的皇帝,他是一個歷史人物,是曾經領導法蘭西的國家領導人。同時,這個問題依舊是個迷。爭論,無形之中實際上主要留給了波拿巴家族,對于他們這是一個大難題。家族繼承的要害之一是繼位者的血統(tǒng)的純正與可靠,否則便是旁人篡權、政權易手、江山變色。
永久之謎的又一例:1851年路易-拿破侖·波拿巴總統(tǒng)政變時的“盧比孔”計劃(Rubicon)?。該年12月1日深夜,愛麗舍宮中絕大多數(shù)地方已經熄燈。23時,路易-拿破侖等6人在他的總統(tǒng)辦公室內開會,決定次日政變的最后措施。此時,路易-拿破侖拿出一個文件夾,上面用蘭色鉛筆寫著“盧比孔”,其中包括已準備就緒的命令、聲明等等。12月2日3時,政變開始,軍隊迅速行動,完成了政變。但是,這個“盧比孔”文件夾卻消失了,后來也無法找到,至今仍然如石沉大海?。當代,還有法國學者關注這個問題。雖然,政變的基本事實早已清楚,但是找到“盧比孔”文件夾依舊是歷史研究的需要。
一個政治人物值得提及:克雷孟梭(Georges Clemenceau,1841—1929)。他是法國著名的總理、倒閣能手,綽號“老虎”。他出生于法國西部的南特市,屬于純旺代地方的血統(tǒng)。但是,他生而具有“蒙古人的臉形”、黃皮膚、帶蒙古褶的眼睛與高高的顴骨。他的姐姐曾說:他可能為公元5世紀時入侵高盧和定居于旺代地區(qū)的“蠻族”的后裔。他是亞洲人種因素與歐洲人種因素的交融的結果嗎?誰能解答?尋找他的DNA?只有翹首以待。
還有那個著名的“鐵面人”(Masque de fer),他究竟是誰?此人于1681年被囚于皮涅羅爾國家監(jiān)獄(Pignerol,今在意大利都靈市的西南,當時屬于法國),1698年轉入巴黎的巴士底獄,1703年死于獄中。有關探索的假設多達十數(shù)種,其中比較可能者如“鐵面人”為路易十四的一個大臣、某個仆人,事實上,至今仍然無法確定該囚犯的真實身份。
距離的隱匿性造成了永久之迷,這是一種“無底洞”,它增添了人們對于了解歷史的興趣。幸好,法國歷史中,重大事件的基本脈絡、重要人物的基本情況無法隱匿,而且是清楚的。
2.搞亂真象
這也是隱匿性的表現(xiàn)。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法國出現(xiàn)類似事例。1940年6月14日,德軍占領巴黎。7月10日,維希賣國政府成立。在此國難當頭之際,誰最早公開發(fā)出“抵抗”的號召?
二次大戰(zhàn)后,某些著述宣稱:“1940年7月10日”在法國國內的某個政黨首先“發(fā)出宣言(《告法國人民書》)……號召建立一條為法蘭西的自由和復興而斗爭的戰(zhàn)線”,該書作者竟然宣稱:后來“7月18日,戴高樂將軍才在倫敦廣播,并且僅僅說明‘我是戴高樂將軍,現(xiàn)在在倫敦……請法國的士兵和軍官們……盡快和我聯(lián)系’”。1962年出版的未見署名的《法國共產黨史》(Histoire du Parti Communiste Fran?ais)一書,披露“1940年7月10日的《告法國人民書》不曾表示反對德國占領”,認為“該文件實為法國解放后偽造的”。那么,號召抵抗德國侵略的真相究竟如何?
請看那時的事實,也即國際社會已經公認的事實:戴高樂將軍于1940年6月18日在倫敦發(fā)表《號召書》:“法蘭西抵抗的火焰決不應該熄滅,也決不會熄滅!”19日,他又發(fā)表聲明:“所有掌握武器的法國人的絕對的神圣責任,就是繼續(xù)抵抗!”?
數(shù)十年來在一定的范圍之內,有關戴高樂首先號召抵抗的事實遭到隱藏,從而混淆了視聽,功過難辨。然而,法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中,重大的秘密可以隱藏數(shù)十年、百余年,但是很難匿跡于永久。就此類問題而言,大多數(shù)情況下,隱匿僅具有相對性,而真相早晚可能暴露于公眾的眼前。
(三)距離的揭示性
若干人與事在當時的條件下,或在隨后的一定時間內,不同的人懷著不同的目的,以訛傳訛,使謊言變成了“事實”。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是當事人、利益不相關的研究者,有可能發(fā)現(xiàn)充足的事實、數(shù)字、回憶……,對歷史進行深入的探索,從而比較客觀地揭示出真相,甚至總結經驗教訓。經過了時間的磨煉,真實面目終于出現(xiàn)。
坊間書刊習以為常地重復:法國國王路易十四曾說“朕即國家!”(L’Etat,c’est moi!)?實際上,法國史學早已否認了這是一句出自路易十四口中的名言。無疑,我們可以看到,路易十四的頭腦中存在著此種政治思想。例如,1661年3月9日,輔佐他的大臣馬扎然去世,其他的大臣們發(fā)問:“今后,有事時,我們應該找誰請示?”路易十四當即回答:“應該找我!”不久,他宣布:“國王是絕對的主人”,“法出于我”,“永遠不要首相”?。路易十四確有這些思想,但是未講上述流傳至今的那一句話語。
關于路易十五,過去不少書刊認為他說了“在我們之后,哪怕洪水滔天”這句話,法蘭西因此迅速走向衰敗。盡管對于路易十五的統(tǒng)治和個人,可以發(fā)表各種或褒或貶的意見,但是,法國史學至今仍然無法證明這一句話確實由這個國王所講。數(shù)十年來,法國的史學著述已經不再提及這一段話了。阿蘭·德戈(Alain Decaux)等的著作說明:“人們認為他(路易十五)說了‘在我之后,將洪水泛濫!’”(Après moi le déluge!)?實際上,1774年,路易十五臨終時,他看到了自己死后王位繼承將面臨困難的問題:他的兒子路易已于1765年去世,孫子為后來即位的路易十六、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他們當時年紀不大,路易十六剛剛20歲,此外王后瑪麗亞-列欣斯卡(Marie-Leczinska)還生了8個女兒。研究者有權批判封建君主的專制統(tǒng)治,但是不該扭曲原來的話語,將坊間流傳的名言強加于古人。
當代,開放的檔案和出版的專著(借助檔案撰寫)揭示出法國大革命期間西部濫殺無辜的暴行,這又是時間的距離在發(fā)揮作用。1794年初,蒂羅(Turreau)將軍率領擁護革命的軍隊出征旺代(Vendée)地區(qū),目的在于恢復秩序。2月28日,他們攻占呂克斯村(Lucs),共處死564人,其中110人為未滿7歲的兒童,包括1歲以下的嬰兒7人,后者當中未滿月的嬰兒2人。未滿1歲的男女兒童死難者的姓名:古安(Pierre Gouin)1歲,馬丁(Véronique Martin)1歲,米尼昂(Jean Mignen)1歲,愛利奧(Thomas Airiau)10個月,達維奧(Marie Daviaud)1個月,貝利奧(Etienne Beriau)15天,米諾(Luise Minaud)15天?。
距離的存在與它的克服,使我們了解到:這些嬰兒與幼童,因“株連九族”而驟然喪命。他們對于當?shù)卣值淖兓翢o責任,卻遭到了殘殺!這也是法國近代歷史的內容,它在檔案館的深處存放了許多時年,終于為世人所知曉。
山岳派專政(雅各賓專政)時期,總共處死了多少人?一直為史學界所關注,雖然分歧繼續(xù)存在,終究出現(xiàn)了多種數(shù)字的記載。如在押的“犯罪嫌疑人”可能是七八十萬人,一般認為約30萬人,其中“宣判”處以死刑者約1.6—4萬人,另有“未經宣判”而處死者近4萬人;判處死刑者的社會成分:84%為第三等級(25%資產者、28%農民、31%無套褲漢), 8.5%為貴族,6.5%為僧侶;他們的罪名分別為:叛亂與背叛78%,“思想上的犯罪行為”(包括“聯(lián)邦主義”)19%,貪污等經濟犯罪10%?。第三等級揭竿而起,推翻了封建專制,不料自己成為超激進的政權以及派別的主要打擊對象!當時,被處死的各類各派的領頭人、骨干及其親屬等,多數(shù)是無辜的犧牲者。這些人中不僅包括被羅伯斯比爾等處決的“敵人”,也包括羅伯斯比爾、圣-茹斯特、庫東這些人。法國大革命造成了若干教訓,例如無休止的內斗、日益嚴重的極端化、鼓動與濫用暴力等政治“疾病”,使法蘭西受到了重創(chuàng)!
距離對于人類歷史,不可避免地發(fā)揮著它的正面與負面作用,給后人提供了經驗教訓。當代,如果仔細閱讀、觀察、感受法國人關于大革命的著述、展覽、發(fā)言等,仍然可以看到各種學派的見解與分歧,但是人們不再如同過去那樣怒氣沖沖、惡言相向,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群體心態(tài)已經明顯地減弱。大革命漸去漸遠了,距離好似流水,沖淡了如同馬蒂耶(Mathiez)等那樣專業(yè)化的超強度的激情。
距離的揭示性,既可能幫助研究者找到可靠的事實,也可能幫助他們穩(wěn)定情緒,以理性超過情感的心態(tài)去面對歷史,認識哪怕令人十分痛苦的真實。
恩師索布爾教授(Albert Soboul,1914-1982)曾囑咐筆者:“應該忠于歷史科學!”這是30年前的教誨!筆者認識到,努力克服距離是我們歷史探索者所肩負的重任。
(一)克服距離的途徑
法國的往昔與當代之間存在著長短不一的距離,這就是她的歷史。為了認真研究法國的歷史,必須設法克服距離。我們的態(tài)度是:耐心等待與積極爭取。等待有關檔案的開放、文獻的公布、回憶錄的問世、學術專著的出版;一旦可能時,自己主動地求索,設法辦好有關手續(xù),查找當時的檔案與文獻,掌握必要的語言,經常與同行們交流,誠懇求教于人。歷史人物不會穿過千百年的歲月,返回人間,來到我們的面前握手相識。過去的事件不會跨越千百年的時局,重現(xiàn)于社會,讓我們也去體驗。唯一的辦法:必須努力追尋與思考,以求弄清他們(它們)的蹤跡。
(二)應該注意的原則
克服距離并非易事。我們進行探索時應該注意什么?法國史學家菲斯特爾-德-庫朗日(Numa Denys Fustel de Coulange)指出:“過去(消失的歲月)對于人來說永遠不至于銷聲匿跡。人固然可以忘記其過去,但過去會潛伏于人身內”,如果“以近代人的眼光與事物來看待古人,誤解他們就在所難免了”?。這個見解值得尊重。與此同時,研究歷史也無法離開探索者所生活的社會現(xiàn)實,研究的價值不僅在于弄清法蘭西社會所經歷的途程,也是為了理智地汲取經驗教訓,以利于國家的治理和社會的發(fā)展。為了克服距離,必須保持學術探討的清醒頭腦:努力防止絕對化、冷靜對待主導的潮流、承認少數(shù)永久之迷的存在。
1.努力防止絕對化
必須坦然承認法蘭西社會過去與現(xiàn)在的多樣性、復雜性,尤其應該警惕法國歷史中人物和事件的神圣化問題。
我們不否認孟德斯鳩等人的重要作用,他們?yōu)閱⒚勺龀隽素暙I。但是,他們也留下了低級錯誤,例如孟德斯鳩曾說:“中國人……是世界上最狡黠的民族?!?知曉這一方面的內容,才能構成對于孟德斯鳩等人的全面了解,才能認識啟蒙運動的全貌。
同時還應看到,啟蒙運動并不等同于一切、涵蓋一切,它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大潮流。社會的大潮流實際更加寬闊、深刻、強大、復雜,它的多種要素在長、短時段中有著或主或次的變化,這些要素既彼此區(qū)別,也有共同的特征與要求。社會大潮流,就是蕓蕓眾生的活動及其當時首要的、核心的意愿。民眾如水,可載舟也可覆舟,此乃貫穿法蘭西歷史的常規(guī)。正是這個社會大潮流的發(fā)展,催促革命的爆發(fā),掀翻了波旁王朝。只有了解這些,才不至于將啟蒙等運動不斷地神化。法國歷史上與啟蒙運動相類似的運動,依筆者之孔見,也應做相同的理解?。
法國近代史研究中,人們普遍肯定議會制度。如果將它和形形色色的專制制度相比,的確應該予以贊賞,議會制度優(yōu)于專制制度。但是,請看近代法國的議會里,坐著的各種政治色彩的議員!例如“社會主義議員”,他們往往打著工人階級的旗號,積極活動,為自己謀求權力和利益。1918年,克勒孟梭(激進主義者)在議會講臺上無所顧忌地指責“社會主義議員們”:“先生們,工人階級并非是你們的私有財產。勒諾代爾先生和阿爾貝·托馬先生手上的老繭決不會比我多……他們和我一樣,也是資產階級!”?因此,議員們的實際身份和政治目標可想而知。這是法蘭西議會的另一種政治面貌,它使議會機制失去了若干幻美的景象。
2.冷靜對待主導的潮流
在法國,一定的時年,常有某個學派處于強勢,處于正在流行的狀態(tài)。流行,有它的理由,但它不代表絕對的真理、終極的圣旨。例如,工業(yè)文明值得肯定,而無限頌揚則導致過度貶低甚至完全否定農業(yè)文明。在肯定年鑒派的學術成就時,同樣不可以否定政治歷史的研究,以及研究政治歷史的學術傳統(tǒng)。不可能使所有的人,都成為年鑒派的“粉絲”。政治,無疑是法國社會的、歷史的一個基本組成部分。作為政治國家的法蘭西,向來得到世人的較多關注。
流行,流來也流去。歷史的真實如同激流中的巖石,一直受到它的沖刷,但是不會被它卷走。可見,隨波逐流很難適合我們對于法國歷史的認真探討。
3.承認某些永久之迷
必須坦然承認:某些距離不可克服,不應為了某種利益和學術自尊,而硬做選擇與論證。不可克服,因為構成當時歷史實事的基本因素(如各種歷史文獻)早已不復存在(銷毀、流失等)。我們不必過度陷入與孤注一擲,那樣將無力自拔、煩惱不斷。對于不能克服的距離,不必太過遺憾,或許這是歷史女神克里奧(Clio)的安排。無奈!只有尊重歷史與距離,同時企盼著有朝一日某些永久之迷能夠顯露出它的真容!
歷史與距離這一課題,確實具有探討的價值!歷史是客觀存在的,距離是客觀存在的,我們應該以辛勤努力去克服距離,這就是筆者的心愿!
注釋:
①19世紀后期,中譯為“畢駟馬”。參見:帕麥爾《俾斯麥傳》,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68、316頁。
②另說為39個。請見:拉夫《德意志史》,波恩國際出版社1985年版,第65頁;帕麥爾《俾斯麥傳》,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40頁等。
③Louis Bertrand.LouisⅩⅣ.Paris,1923.p.342.
④Archives Nationales de la France.Correspon dance politique.№211.1854.p.66-68.Jacques Welliquet.NapoléonⅢet l’Europe.Bruxelles,1966.p.18.A.Debidour.Histoire diplomatique de l’Europe.Paris,1891.t.2.p.95-96.
⑤托爾斯泰的隨筆。轉引自:鮑格斯洛夫斯基《屠格涅夫傳》,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241頁。
⑧⑩Archivio Segreto Vaticano.Correspon denza epistorale di S.S.PioⅨcon Sovrani et Patricolari.ⅡFrancia.№21,№26.
⑨Le Pape et le Congrès.Paris,1859.p.10-11.此處“Congrès”所指為1859年2-3月英國出面調停意大利爭端,俄國建議召開國際會議,協(xié)商解決意大利問題。該書由意大利著名教授Salvo Mastellone先生所贈,筆者懷念著他的深厚友情。
? Vaticano Archivio della Sacra Congregazione.degli affairi ecclesiastici straordinari.Francia,1860-1869.pos.638-649. Fasc.339.
?承蒙收藏者的允許,筆者使用該文件,并允諾不公布這一私人檔案擁有者的姓名。筆者在此特向老友J.B.A.先生致謝!
? Cahiers de doléances des femmes.Paris,1981.p.209-223.請參見:郭華榕《法國〈婦女權利宣言〉的重要歷史價值》,《史學月刊》1993年第4期。
?請參見:郭華榕《法國政治思想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08、635頁。
? Retz.Memoires.Paris,1717.p.15.
?由維也納經濟大學(Wirtschaftsuniversit?t Wien)于1961、1971年出版。
?參見:郭華榕《1854年波羅的海之戰(zhàn)的重要歷史價值》,《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請參見:郭華榕《法蘭西第二帝國史》,知識產權出版社2008年版。
? 1980年代,在研究第二帝國史方面,路易·日拉爾、皮耶爾·吉拉爾與阿蘭·普勒西三位教授曾給予筆者以支持。筆者衷心感激并且懷念他們!
?中國學術界對于法蘭西第二帝國研究甚少。1984年,筆者發(fā)表論文《法蘭西第二帝國的重要歷史地位》(《世界歷史》1984年第4期),批評帝制,同時肯定當時法國社會的經濟、文化等的發(fā)展。
? AndréMaurois.Napoléon,A pictoral Biography.London,1963.p.18.
?波拿巴家族,拿破侖一世和三世皆以雄鷹為標志,象征強大的權力。第一帝國之鷹高聳雙肩,顯示出攻擊性。第二帝國之鷹絕大多數(shù)雙肩平置,企圖給人以平和的印象。
?請參見:郭華榕《法國政治制度史》,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3-116頁。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05頁。
? Ferdinand Bac.NapoléonⅢinconnu.Paris,1932.p.1-33.
?盧比孔河,古羅馬時為意大利和高盧的界線。如果未有元老院的命令,軍事統(tǒng)帥不準率兵過河南下。公元前50(49)年,凱撒渡過盧比孔河,揮師南下,去羅馬奪權。
? Paul Guériot.NapoléonⅢ.Paris,1980.t.1.p.161-162.AndréCastelot.Napoléon Trois,Des prisons au pouvoir.Paris, 1973.p.641.Louis Girard.NapoléonⅢ.Paris,1986.p.145-146.Octave Aubry.NapoléonⅢ.Paris,1929.p.67.
? Charles de Gaulle.Mémoires de la guerre.Paris,1957.t.1.p.331-333.克羅澤《戴高樂傳》上冊,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131-132頁。
?米蓋爾《法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2頁。
? Jean-Christian Petitfils.Louis XIV.Paris,1995.p.708.Fran?oise Hildesheimer.Du siècle d’or au Gran d siècle.Paris, 2000.p.44.Fran?ois Bluche.Louis XIV.Paris,1986.p.965-967.伏爾泰《路易十四時代》,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96頁。
? Alain Decaux et AndréCastelot.Dictionnaire d’histoire de France.Paris,1981.p.605.ПодредакциейПоршнева.Hовая
uсmорuя.Москва,1953.том.1.стр.223.從法語譯成俄語時,譯者明顯加重了語氣:“在我們之后,那怕洪水滔天!”(После нас—хотьпотоп.)
? Elie Fournier.Turreau et les colonnes infernales ou l’échec de la violence.Paris,1985.p.82-83.
?索布爾《法國大革命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305頁。
?庫朗熱《古代城邦:古希臘羅馬祭祀、權利和政制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導言”第4、1頁。說明:“庫朗熱”應譯為“庫朗日”。
?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上冊,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327頁。
?有關著述甚少,如:Odile Krakovitch.Les femmes bagnardes.Paris,1990.Jeannine Charon-Bordas.Ouvriers et paysans au milieu du 19esiècle.Paris,1994.Frédéric Chauvaud.Les passions vilageoises au 19esiècle.Paris,1995.
?埃爾朗熱《克雷孟梭傳》,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第419頁。說明:“克雷孟梭”應譯為“克勒孟梭”。
On History and Distance
GUO Hua-rong
(Department of Histor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The most difficulties when we look into history lie in the distances between the things or persons of the past and us.Those distances include geographic distance,time distance, the differences of social development levels,the master of historical document and etc.Distance plays an intensive role between the explorer and historical facts.It helps us to regard the things or persons of the past in a positive way,hides or even messes up the facts so that they turn into permanent mysteries,and reveals the facts,even those miserable facts.Distance is not unconquerable so that we should try to avoid being too absolute,treat main stream calmly and admit those permanent mysteries.
distance;history;historical document;historical research
K06
A
1000-5315(2013)03-0138-11
[責任編輯:凌興珍]
2012-10-26
郭華榕(1934—),男,福建長汀人,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導,中國世界近代史學會名譽會長,主要研究法國及歐洲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