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雷
王水照先生論中國文章學(xué)成立“殆在宋代,其主要標(biāo)志在于專論文章的獨立著作開始涌現(xiàn)”〔1〕,也就是“文話”的出現(xiàn)標(biāo)志中國文章學(xué)成立;其又有《宋代:中國文章學(xué)的成立》〔2〕,專論這一問題;祝尚書先生有《論中國文章學(xué)正式成立的時限:南宋孝宗朝》 (以下簡稱“祝文”),亦有專論,其論證云:
這是因為,除了文章學(xué)各種形式的著作齊備外,架構(gòu)文章學(xué)的學(xué)術(shù)資源的充分儲備,適合文章學(xué)成立的社會文化特別是政治環(huán)境的出現(xiàn),韓、柳、歐、蘇古文典范的確立,以及推動文章學(xué)成立的學(xué)者隊伍的形成等,都是不可或缺的更關(guān)鍵、更直接的因素,而這些只有到南宋孝宗時代才具備。
王水照、祝尚書二先生此處所稱中國文章學(xué)都是指狹義文章學(xué)。祝文又云:
文章學(xué)又分廣義、狹義兩類。本文所說文章學(xué),乃狹義文章學(xué),所研究的對象是除專著及詩、詞之外的單篇文章 (辭賦及各體駢文、古文)。〔3〕
據(jù)兩位先生所言,討論狹義文章學(xué)應(yīng)該有兩個前提:一是“除專著及詩、詞之外的單篇文章”在文體分類學(xué)上有無獨立出來,指所謂“除專著及詩、詞之外的單篇文章”是否成為一個獨立集合體。二是有無“專論文章的獨立著作開始涌現(xiàn)”,即有無“文話”的出現(xiàn)。本文要論證的是,南北朝“文筆之辨”的“筆”已是“單篇文章”這個集合體的總稱,隋唐時又出現(xiàn)了專論“筆”的獨立著作,也就是所謂“文話”,那么,中國文章學(xué)成立的諸要素,自南北朝至隋唐都已具備,中國文章學(xué)成立的年代應(yīng)該在隋唐時代。以下論之。
有意識的“文筆之辨”自劉宋時起。先是顏延之有云其子“竣得臣筆,測得臣文”〔4〕,既稱其子各具“筆”才、“文”才,又明確提出自己兼具“文筆”才華;顏延之并對劉劭所示顏竣檄文曰: “竣筆體,臣不容不識?!薄?〕這是具體稱“檄文”為“筆體”之一。總括其時“文筆之辨”的要點有三:其一,有韻無韻之別。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所謂“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6〕;劉勰《文心雕龍·總術(shù)》曰:
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詩書;別目兩名,自近代耳?!?〕
其二,公用文書還是個人抒發(fā)情懷之別。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自稱“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遠(yuǎn)致。以此為恨,亦由無意于文名故也”云云。〔8〕其三,蕭繹《金樓子·立言》提出“文筆之辨”的第三點:
至如不便為詩如閻纂,善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謂之筆。吟詠風(fēng)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P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神其巧惠筆端而已。至如文者,維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適會,情靈搖蕩。而古之文筆,今之文筆,其源又異。〔9〕
逯欽立《說文筆》稱,蕭繹“放棄以體裁分文筆的舊說,而開始以制作的技巧,重為文筆定標(biāo)準(zhǔn)?!薄?0〕這些就意味著“文筆之辨”得到全社會的認(rèn)可,于是又有“沈詩任筆”之說,創(chuàng)作上的兩大類都有標(biāo)志性的人物。
此處通過“文筆之辨”基本意味的辨析,是想說明,中國古代文體分類學(xué)從“分體”又走向“歸類”,曹丕提出四科八體,陸機《文賦》又提出十體,后摯虞《文章流別論》,劉勰《文心雕龍》的分體論文,越分越細(xì),至作為文章總集的《文選》文分39體,中國古代文體分類學(xué)已經(jīng)較為充分完成了文體分類的歷程。雖說《文心雕龍》的分類達到極致,所謂物極必反又走向歸類,這就是《文心雕龍·序志》稱其文體分類學(xué)又有另外一種路徑,即“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qū)分”〔11〕,他說在分類中又有歸類,歸類為“文”與“筆”兩大類。吳承學(xué)說:
分體與歸類,是中國古代文體分類學(xué)的兩種不同路向,前者盡可能詳盡地把握所引文體的個性,故重在精細(xì)化;而后者盡可能歸納出相近文體的共性,故所長在概括性。古人說“文本同而末異”,文體分類就是辨其“異”,文體歸類就是求其“同”?!?2〕
于是我們看到“文筆之辨”成熟的意義,就在于由“文本同”的文體一元論而經(jīng)分體得出“末異”,又由分體的“末異”到“歸類”,而為文體二元論,求其分體下的“同”?!拔墓P之辨”趨向成熟的另一意義,即在于“文筆”的分集撰錄。如葛洪在《抱樸子外篇·自敘》中稱:
洪年二十余,乃計作細(xì)碎小文,妨棄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創(chuàng)子書。會遇兵亂,流離播越,有所亡失。連在道路,不復(fù)投筆十余年。至建武中,乃定。凡著《內(nèi)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頌、詩、賦百卷,軍書、檄移、章表、箋記三十卷,……別在目錄?!?3〕
他雖未明說“文筆”分集,但百卷本的“碑、頌、詩、賦”為文,三十卷本的“軍書、檄移、章表、箋記”為筆,合乎南朝時的“文筆之辨”。又,《隋書·經(jīng)籍志四》載有:《梁武帝詩賦集》二十卷、《梁武帝雜文集》九卷,〔14〕這是梁武帝的“詩賦”與“雜文”分別成集?!赌鲜贰ふ衙魈觽鳌贩Q蕭統(tǒng)“又撰古今典誥文言為《正序》十卷,五言詩之善者為《英華集》二十卷”〔15〕,這是“典誥文言”與“五言詩”分別成集?!端鍟そ?jīng)籍志四》有梁昭明太子撰《文章英華》三十卷、梁昭明太子撰《古今詩苑英華》十九卷〔16〕,章太炎曰:
《經(jīng)籍志》別有《文章英華》三十卷,《古今詩苑英華》十九卷,皆昭明太子撰,又以詩與雜文為異?!?7〕
從目錄著錄講,從劉歆《詩賦略》到荀勖《文章敘錄》,到摯虞《文章志》,到李充《翰林論》,到王儉“次《詩賦》為《文翰》”,阮孝緒《七錄序》云:
王以“詩賦”之名,不兼余制,故改為“文翰”。〔18〕逯欽立云:
(魏、晉人的)文翰、文賦、文論、文筆,都是應(yīng)用兩個可以兼賅眾制的字,造成我們所謂“兩類式”的著錄名目。而上述四目中任何一目的兩個字,都具有分類作用的機能?!?9〕
“歸類”意識下“筆”的獨立已成必然。
陸機《文賦》稱文體有“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說”〔20〕,這是總論、通論文章,為廣義文章學(xué)?!段男牡颀垺芬喽嗍侨绱丝傉摚纭扼w性》:
然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幔瑢W(xué)有淺深,習(xí)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者矣?!?1〕
又如《文心雕龍·章句》講到“搜句忌于顛倒,裁章貴于順序”之為“斯固情趣之指歸,文筆之同致也”?!?2〕
雖然南朝時有單論“詩”的著作,如鐘嶸《詩品》,但還沒有單論“筆”的著作。值得注意的是,總論、通論文章的著述中已有獨立論“筆”的片段,如《文心雕龍》已有“文筆”分論:
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聲律》)〔23〕
劉向之奏議,旨切而調(diào)緩;趙壹之辭賦,意繁而體疏;孔融氣盛于為筆,禰衡思銳于為文,有偏美焉。(《才略》)〔24〕
《文心雕龍》還有就“筆”的各種文體稱其為“筆”并獨立論述:
鐘會檄蜀,征驗甚明;桓溫檄胡,觀釁尤切,并壯筆也。(《檄移》)〔25〕
鋪觀兩漢隆盛,孝武禪號于肅然,光武巡封于梁父,誦德銘勛,乃鴻筆耳。 (《封禪》)〔26〕
及后漢察舉,必試章奏。左雄奏議,臺閣為式;胡廣章奏,天下第一:并當(dāng)時之杰筆也。(《章表》)〔27〕
夫奏之為筆,固以明允篤誠為本,辨析疏通為首。(《奏啟》)〔28〕
上述文體都是傳統(tǒng)的“筆”體?!段男牡颀垺洝酚衷?
夫書記廣大,衣被事體,筆札雜名,古今多品。是以總領(lǐng)黎庶,則有譜、籍、簿、錄;醫(yī)歷星筮,則有方、術(shù)、占、式;申憲述兵,則有律、令、法、制;朝市征信,則有符、契、券、疏;百官詢事,則有關(guān)、刺、解、牒;萬民達志,則有狀、列、辭、諺:并述理于心,著言于翰,雖藝文之末品,而
政事之先務(wù)也。〔29〕
把“筆札雜名”都?xì)w之于“書記”者,這是“筆”的某部分的集合體。
當(dāng)“文筆”成為文章學(xué)研究的兩類對象,標(biāo)注為“文筆”對等而論的著作在隋唐時出現(xiàn)了,在《文鏡秘府論》中多有載錄,茲舉例如下:
一是《文筆十病得失》。《文鏡秘府論·西卷》之《文筆十病得失》,王利器稱“當(dāng)出劉善經(jīng)之手,以所舉得失諸例,多與《文二十八種病》所引劉善經(jīng)說合也”〔30〕,劉善經(jīng)由北齊入隋,《北齊書》、《隋書》、《北史》都有記載?!段墓P十病得失》分論文筆,如其論“平頭”云:
詩得者: “澄暉侵夜月,覆瓦亂朝霜。”失者: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惫P得者: “開金繩之寶歷,鉤玉鏡之珍符?!笔д?“嵩巖與華房迭游,靈漿與醇醪俱別?!比晃逖灶H為不便,文筆未足為尤。但是疥癬微疾,非是巨害?!?1〕
二是《文筆式》?!段溺R秘府論·西卷》之《文筆十病得失》引《文筆式》云:
制作之道,唯筆與文。文者,詩、賦、銘、頌、箴、贊、吊、誄等是也;筆者,詔、策、移、檄、章、奏、書、啟等也。即而言之,韻者為文,非韻者為筆。文以兩句而會,筆以四句而成。文系于韻,兩句相會,取于諧合也;筆不取韻,四句而成,任于變通。故筆之四句,比文之二句,驗之文筆,率皆如此也。體既不同,病時有異?!?2〕對于《文筆式》王利器有按語稱:
《日本見在書目》“小學(xué)家”有《文筆式》二卷,不著撰人,當(dāng)即此書。本書自此至本卷終所引,當(dāng)俱出是書。文有云: “其文之犯避,皆準(zhǔn)于前。假令文有四言、六言、七言等,亦隨其句字,準(zhǔn)前勘其聲病,足悟之矣?!惫氏挛呐e例,皆就非韻之筆而言,有以知其自此至本卷終所引,皆《文筆式》之文也。文稱徐陵、邢邵、溫子升、魏收為近代詞人;又引徐陵文言“誠臣”,當(dāng)出作者避楊忠諱而改;然則此書蓋出隋人之手也。〔33〕
式,準(zhǔn)則、法度,書名“文筆式”,分別論說“文”和“筆”撰作的法式?;蛞詾椤段墓P式》不產(chǎn)生于隋,但不晚于盛唐是肯定的。以下再引兩則《文筆式》的文字,它們?nèi)钦w上論“筆”的文字:
筆有上尾、鶴膝、隔句上尾、踏發(fā)等四病,詞人所常避也。 (以下舉例,略)凡筆家四句之末,要會之所歸。若同聲,有似踏而機發(fā),故名踏發(fā)者也。若其間際有語隔之者,犯亦無損,謂上四句末,下四句初,有“既而”、“于是”、“斯皆”、“所以”、“是故”等語也。此等之病,并須避之?!?4〕
筆以四句為科,其內(nèi)兩句末并用平聲,則言音流利,得靡麗矣;兼用上去入者,則文體動發(fā),成宏壯矣。(以下舉例,略)〔35〕
三是《文鏡秘府論·北卷》之《句端》,為由隋入唐杜正倫《文筆要訣》的文字。杜正倫為杜正玄、杜正藏之弟,《隋書·文學(xué)·杜正玄傳》載:
(弟正藏)著碑誄銘頌詩賦百余篇。又著《文章體式》,大為后進所寶,時人號為文軌,乃至海外高麗、百濟,亦共傳習(xí),稱為《杜家新書》?!?6〕
論文章“體式”,杜家殆有家傳乎!《句端》起首云:
屬事比辭,皆有次第;每事至科分之別,必立言以間之,然后義勢可得相承,文體因而倫貫也。新進之徒,或有未悟,聊復(fù)商略,以類別之云爾?!?7〕
所論即“觀夫、惟夫、原夫、若夫、竊惟、竊聞、聞夫、惟昔、昔者、蓋夫、自昔、惟”等“立言以間之”的作用及用法,〔38〕分“發(fā)端置辭泛敘事物”、“承上事勢申明其理”等二十七類,〔39〕這些是專論“筆”的。
《文鏡秘府論》對所涉及的眾多著作只是節(jié)錄,而且此書又是專論修辭而尤注重聲病之說的,因此,收錄進此書的諸分論“文筆”之作的內(nèi)容多為修辭尤其是聲病之說,遺憾的是隋時這些論“文筆”著作的其他內(nèi)容沒有保留下來。我們現(xiàn)在只能說這些著作多偏重于聲病說,或者說這是彼時論“文筆”的特點而已。
在隋唐多有著作把“文”和“筆”對等起來論述的背景下,唐時出現(xiàn)了很多獨立論“筆”的著作,這些著作可分為三種情況。
其一,從“文”、“筆”對等論述中析出論“筆”的著作。如日本現(xiàn)存的《文筆眼心抄》中有《筆十病得失》,盧盛江稱《筆十病得失》曰:“這里只選用其中‘筆’的例句。”并引:“冠注:‘今唯舉筆得失,略文得失?!薄?0〕《筆二種式》亦如此,盧盛江稱:“本節(jié)據(jù)《論》西卷《文筆十病得失》后半《文筆式》舉例綜合而成?!薄?1〕
其二,單獨論“筆”的著作。如《筆札》,《文鏡秘府論·地卷》之《六志》,原注云“《筆札》略同?!薄?2〕任學(xué)良稱《筆札》為隋佚名之作?!?3〕其云:
一曰,直言志。二曰,比附志。三曰,寄懷志。四曰,起賦志。五曰,貶毀志。六曰,贊譽志?!?4〕
現(xiàn)舉“直言志”為例:
一曰,直言志。直言志者,謂的申物體,指事而言,不藉余風(fēng),別論其詠。即假作《屏風(fēng)》詩曰:“綠葉霜中夏,紅花雪里春。去馬不移跡,來車豈動輪。”釋曰:畫樹長青,不許經(jīng)霜變色。圖花永赤,寧應(yīng)度雪改容。毫模去跡,(料判)未移蹤。筆寫行輪,何能進轍。如斯起詠,所例曰直,不藉煩詞,自然應(yīng) (格悟)。〔45〕
所謂“假作”云云,即以詩舉例求“筆札”如何作。
《文鏡秘府論》引有直接書名《筆札》者,如其《東卷》引《〈筆札〉七種言句例》,即“一曰,一言句例;二曰,二言句例;三曰,三言句例,四曰,四言句例;五曰,五言句例;六曰,六言句例;七曰,七言句例”云云。〔46〕書名“筆札”,專論“筆札”是肯定的。又,《二十九種對》“第九,疊韻對”末:
《筆札》云:徘徊、窈窕、眷戀、彷徨、放暢、心襟、逍遙、意氣、優(yōu)游、陵勝、放曠、虛無、彟酌、思惟、須臾。如此之類,名曰疊韻對?!?7〕
又如《文鏡秘府論·東卷》之《二十九種對》“第八,雙聲對”末:
或曰:奇琴、精酒、妍月、好花,素雪、丹燈,翻蜂、度蝶,黃槐、綠柳,意憶、心思,對德、會賢,見君、接子。如此之類,名雙聲對。〔48〕
王利器箋“或曰”云云稱:“《寶龜院本》旁注:‘《筆札》云?!边@是《筆札》的文字。張伯偉認(rèn)為,《筆札》即上官儀《筆札華梁》。〔49〕
《文鏡秘府論》所引論“筆”的著作還有一些,如其《東卷》之《論對》:
或曰:文詞妍麗,良由對屬之能;筆札雄通,實安施之巧。若言不對,語必徒申;韻而不切,煩詞枉費。〔50〕
此論“對屬之能”使“筆札雄通”,是專論“筆”者,但不知“或曰”是何人著作。又,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肌分陡戒洝酚小度莆宕娢馁x格存目考》,其中稱之為“文格”的有:倪宥《文章龜鑒》一卷、孫郃《文格》二卷、王瑜《文旨》一卷、王正范《文章龜鑒》五卷、馮鑒《修文要訣》一卷、僧神郁《四六格》一卷,〔51〕更是“文話”,即“專論文章的獨立著作”。
其三,專論“賦”的文章學(xué)著作,如“賦格”一類。張伯偉說:“《賦譜》,唐佚名撰。據(jù)史志記載,唐代賦格類著作有浩虛舟《賦門》一卷,紇干俞《賦格》一卷,范傳正《賦訣》一卷,張仲素《賦樞》一卷,白行簡《賦要》一卷,和凝《賦格》一卷等,其數(shù)量頗為可觀。”〔52〕如《賦譜》“長”(上二字下三字句也,其類又多上三字下三字句也)條:
若“石以表其貞,變以彰其異”之類,是五也。“感上仁于孝道,合中瑞于祥經(jīng)”,是六也?!耙蛞蓝舷孪嘤?,修分而貞剛失全”,是七也?!爱?dāng)白日而長空四朗,披青天而平云中斷”,是八也。“笑我者謂量力而徒爾,見機者料成功之遠(yuǎn)而”,是九也。六、七者堪常用,八次之,九次之。其者時有之得。但有似緊,體勢不堪成緊,則不得已而施之。必也不須綴緊,承發(fā)下可也?!?3〕
張伯偉說,五、六、七、九者,分別為白行簡《望夫化為石賦》、張說《進白烏賦》、楊宏貞《溜穿石賦》的賦句?!?4〕以上是講句法,又有講篇法者,如“送”條:
凡賦體分段,各有所歸。但古賦段或多或少,若《登樓》三段,《天臺》四段之類是也。至今新體,分為四段:初三、四對,約卅字為頭;次三對,約卌字為項;次二百余字為腹;最末約卌字為尾。就腹中更分為五:初約卌字為胸;次約卌字為上腹;次約卌字為中腹;次約卌字為下腹;次約卌字為腰。都八段,段段轉(zhuǎn)韻發(fā)語為常體?!?5〕
這里從古賦講到“新體”,而所謂“都八段,段段轉(zhuǎn)韻發(fā)語為常體”,不知是否可稱為八股文的先聲?又,“送”條有云:
凡賦以隔為身體,緊為耳目,長為手足,發(fā)為唇舌,壯為粉黛,漫為冠履。茍手足護其身,唇舌葉其度;身體在中而肥健,耳目在上而清明;粉黛待其時而必施,冠履得其美而即用,則賦之神妙也。〔56〕
不僅以生命形態(tài)喻賦,而且以對身體的裝飾喻賦的各種寫作方法。
上述三種情況的著作,或以論“筆”名,或以論“賦”名,都是獨立的狹義文章學(xué)著作,都應(yīng)該是所謂“文話”。
唐時單獨論“筆”、論“賦”的著作多有出現(xiàn),最基本的原因即是“文筆之辨”的成熟。“文筆”劃分的文體二元論,使狹義文章學(xué)的研究對象——“筆”類文字——得以確立,這是狹義文章學(xué)的理論前提。這從彼時又有“詩筆”之分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梁蕭綱《與湘東王書》批評時人撰作稱“詩既若此,筆又如之”,陳何之元《梁典·總論》稱蕭繹“詩筆之麗”〔57〕,徐陵《諫仁山深法師罷道書》稱“曉筆暮詩”〔58〕,等。歷代“詩”、“文”、“筆”的概念范圍,是不斷游走的,但有個大體的界限,宋代的陸游看得很準(zhǔn)確,其《老學(xué)庵筆記》卷9云:
南朝詞人謂“文”為“筆”,故《沈約傳》云: “謝玄暉善為詩,任彥升工于筆,約兼而有之?!庇帧垛准缥醾鳌妨汉單牡邸杜c湘東王書》論文章之弊曰: “詩既若此,筆又如之?!庇衷? “謝朓、沈約之詩,任昉、陸倕之筆?!?《任昉傳》又有“沈詩”“任筆”之說。老杜《寄賈至、嚴(yán)武詩》云:“賈筆論孤憤,嚴(yán)詩賦幾篇。”杜牧之云:“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币嘁u南朝語耳。往時諸晁謂“詩”為“詩筆”,亦非也?!?9〕
陸游稱宋代的“文”即南朝的“筆”。因此,無論提出的是“文筆”還是“詩筆”,最主要的是提出了文體二元論,使“除專著及詩、詞之外的單篇文章 (辭賦及各體駢文、古文)”成為獨立研究對象成為可能。而溯源“文筆”還是“詩筆”的二元對立,則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就有意識,朱自清在《詩言志辨序》中說:
我們的文學(xué)批評似乎始于論詩,其次論“辭”,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論詩是論外交“賦詩”,“賦詩”是歌唱入樂的詩,論“辭”是論外交辭令或行政法令?!?0〕
所謂實踐永遠(yuǎn)在理論之先,實際上已是論“詩”與論“辭”相分,但理論上、文本上各自沒有取得獨立意識罷了。
由此可見,“專論文章的獨立著作開始涌現(xiàn)”的路徑。先是東晉以來至《文心雕龍》“文筆”二分觀念的成熟;其次,由于“文筆”二分觀念,于是論文之作把“文筆”對等起來論述,即《文筆十病得失》、《文筆式》等在隋唐時的出現(xiàn);再其次,產(chǎn)生單獨論“筆”的著作,如《筆札》、《筆十病得失》、《筆二種式》乃至《賦譜》、《賦格》之類。
因此,就中國文章學(xué) (狹義)成立的年代,定在隋唐應(yīng)該更確切一些。祝尚書先生所論的“南宋孝宗朝說”,比起王水照先生所論,只是狹義文章學(xué)在程度上更成熟而已;而王水照、祝尚書等先生所論“宋代說”比此處所論“隋唐說”,也只是程度上更成熟、特點上的各自不同而已。至于中國文章學(xué) (狹義)的觀念,以“文筆之辨”得以成熟,而隋唐“專論文章的獨立著作”即“文話”的出現(xiàn),則完全展示了中國文章學(xué)的成立。
〔1〕王水照.文話:古代文學(xué)批評的重要學(xué)術(shù)資源〔J〕.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 (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5,(4):64.
〔2〕王水照.宋代:中國文章學(xué)的成立〔J〕.復(fù)旦學(xué)報,2009,(2):21-31.
〔3〕祝尚書.論中國文章學(xué)正式成立的時限:南宋孝宗朝〔J〕.文學(xué)遺產(chǎn),2012,(1):81.
〔4〕〔5〕〔6〕〔8〕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959,1903,1830,1830.
〔7〕〔11〕〔21〕〔22〕〔23〕〔24〕〔25〕〔26〕〔27〕〔28〕〔29〕詹锳.文心雕龍義證 〔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622 -1623,1924,1011,1262,1233,1794,778,803,831,862,942.
〔9〕許逸民.金樓子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201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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