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亞平 程國賦
明清時期,通俗小說受到社會各階層讀者的廣泛歡迎,崇禎元年 (1628)蘇州書坊尚友堂刊印的《拍案驚奇》一書識語指出:“舉世盛行小說?!薄?〕清代乾隆時蔡元放《東周列國志讀法》聲稱:“至于稗官小說,便沒有不喜去看的了?!薄?〕生活于清乾隆、嘉慶、道光年間的梁章鉅在其《歸田瑣記》中云: “今人鮮不閱《三國演義》、《西廂記》、《水滸傳》?!薄?〕咸豐元年古月老人撰《蕩寇志序》稱:“耐庵之有《水滸傳》也,盛行海隅,上而冠蓋儒林,固無不寓目賞心,領其旨趣;下而販夫皂隸,亦居然口講手畫,矜為見聞?!薄?〕由此可見,通俗小說在明清時期被不同階層、不同身份、不同文化水平的讀者所接受。
本文主要就明清時期讀者與《金瓶梅》傳播之間的關系進行探討?!督鹌棵贰烦蓵蠹词艿阶x者關注,他們的態(tài)度和閱讀行為對這部小說的傳播產(chǎn)生重要影響。關于《金瓶梅》的讀者問題,學術界鮮有專文論述,為此,本文考察《金瓶梅》的閱讀形式、“善讀”觀與《金瓶梅》的勸戒效果,以及讀者與《金瓶梅》續(xù)書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
《金瓶梅》的閱讀形式豐富多樣,既有抄讀、借讀,也有購讀、贈閱等多種形式,筆者結(jié)合明清時期小說文獻對此加以闡述。
明清時期所刊小說不少經(jīng)歷了從抄本流傳到雕版刊刻的階段,以《三國演義》為例,庸愚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序》云:“若東原羅貫中,以平陽陳壽《傳》,考諸國史,自漢靈帝中平元年,終于晉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損益,目之曰《三國志通俗演義》,……書成,士君子之好事者,爭相謄錄,以便觀覽?!薄?〕揭示出《三國演義》早期是以抄本的形式流傳?!段鳚h通俗演義》同樣經(jīng)歷了從抄本到刻本的過程:“書成,識者爭相傳錄,不便觀覽,先輩乃命工鋟梓,以與四方好事者共之。”〔6〕《金瓶梅》的傳播也是如此,明萬歷后期,《金瓶梅》已在文人之間以抄本形式廣泛傳播,袁宏道 (字中郎)、袁中道 (字小修)、馮夢龍 (字猶龍)、王世貞 (號弇州山人)、丘志充(字左臣)、謝肇淛 (字在杭)、董其昌 (號思白)等人均讀過此書抄本或直接參與抄錄,如,袁宏道萬歷二十四年(1596)在給董其昌的信中指出:“《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后段在何處?抄竟當于何處倒換?幸一的示?!薄?〕
明代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25《詞曲·金瓶梅》載:
袁中郎《觴政》以《金瓶梅》配《水滸傳》為外典,予恨未得見。丙午 (按:即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遇中郞京邸,問: “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數(shù)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劉涎白承禧家有全本,蓋從其妻家徐文貞錄得者。”
又三年,小修上公車,已攜有其書,因與借抄挈歸。吳友馮猶龍見之驚喜,慫恿書坊以重價購刻;馬仲良時榷吳關,亦勸予應梓人之求,可以療饑。予曰:“此等書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則家傳戶到,壞人心術,他日閻羅究詰始禍,何辭置對?吾豈以刀錐博泥犁哉!”仲良大以為然,遂固篋之。未幾時,而吳中懸之國門矣?!?〕
謝肇淛《金瓶梅跋》云:
《金瓶梅》一書,……此書向無鏤版,鈔寫流傳,參差散失。唯弇州家藏者最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諸城 (按:即丘志充)得其十五,稍為厘正,而闕所未備,以俟他日?!?〕
通過以上幾條材料可知, 《金瓶梅》早期“向無鏤版”,以抄本形式流傳。在這一傳播過程中,馮夢龍、馬仲良等人均曾慫恿書坊購刻。經(jīng)過讀者檢驗后,這部小說最終刊刻面世。到了清代,雖然雕版印刷業(yè)已經(jīng)普及,但《金瓶梅》的抄本依然流傳不絕,例如,清代蔣敦良《古本金瓶梅序》稱:
曩游禾郡,見書肆架中,有《古本金瓶梅》抄本一書,取而讀之,乃與俗本迥異,蓋翠微山房所珍藏,后為大興舒鐵云所得,因以贈其妻甥王仲瞿者。有仲瞿考證四則,其妻金氏加以旁注,而元美作書之本旨,乃揭之以出。書賈索值五百金,乃謀諸應觀察,以三百七十金購得之?!?0〕
《金瓶梅》的傳播經(jīng)歷充分表明,文人士大夫的傳抄與閱讀對《金瓶梅》的傳播起到明顯推動作用。不過,抄本價格昂貴,以上所引蔣敦良《古本金瓶梅序》提到的《古本金瓶梅》抄本,書賈索價五百金,最后以三百七十金成交,價格不菲。因此,與刊本相比,抄本的傳播范圍與社會影響比較有限。
借閱是明清時期比較常見的閱讀形式。明代張墉《廿一史識余發(fā)凡》提到對史書的借閱:“明年 (按:即崇禎四年,1631年)借《三國志》、《晉書》與柴云倩……壬申,讀書綺石齋,從黃元辰借《魏書》,童祿如借《南史》,吳德符借《宋書》、《隋書》、《元史》?!薄?1〕文言小說也是被借閱的對象,如,清汪士钅宏《鑒誡錄跋》稱:“钅宏在維揚書局,適吾師竹垞先生亦來客于此,因得借觀?!薄?2〕
通俗小說名著流傳廣,影響大,在明清兩代的借閱情況更為普遍,《金瓶梅》就常被借閱。謝肇淛曾向袁宏道借閱《金瓶梅》,據(jù)袁宏道《與謝在杭》記載:“仁兄近況何似?《金瓶梅》料已成誦,何久不見還也?”〔13〕這封信寫于明萬歷三十四年 (1606),表明《金瓶梅》被謝肇淛所借,而袁宏道寫信催還。袁中道《游居杮錄》卷9曰:“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說諸小說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說,名《金瓶梅》,極佳?!杷阶R之。后從中郎真州,見此書之半。”〔14〕袁中道久聞《金瓶梅》之名,而后從其兄長袁宏道處得以借閱。明代李日華《味水軒日記》稱:“五日 (按:指萬歷四十三年十一月初五日),沈伯遠攜其伯景倩所藏《金瓶梅》小說來,大抵市諢之極穢者耳,而鋒焰遠遜《水滸傳》?!薄?5〕《萬歷野獲編》卷25《詞曲·金瓶梅》指出,萬歷三十七年 (1609),“小修上公車,已攜有其書,因與借抄挈歸?!北砻骼钊杖A、沈德符均曾經(jīng)通過借讀的形式閱讀《金瓶梅》。
清末邱煒萲也有借閱《金瓶梅》的經(jīng)歷,其《五百石洞天揮麈》卷2云:
余嘗以《金瓶梅》一書名滿天下……輾轉(zhuǎn)向友人假得一部,開函讀之,三日而畢。究于其中筆墨妙處,毫不見得。尚疑鹵莽,再三展閱,仍屬不見其妙。且文筆拖沓懈怠,空靈變幻不及《紅樓》,刻畫淋漓不及《寶鑒》,不知何以負此重名。豈各處銷毀,傳本日少,人情浮動,以耳為目,遂有享敝帚于枕中,珍漏脯為席上者耶?〔16〕
邱煒萲記載了自己在借閱《金瓶梅》的過程中對這部小說的名實不符所留的諸多疑問。
《金瓶梅》的借閱活動通常在朋友與熟人之間進行,像上文提到的謝肇淛與袁中道借閱于袁宏道、沈德符借閱于袁中道、邱煒萲借閱《金瓶梅》,均發(fā)生于友人之間。
明清時期通俗小說所有的閱讀形式中,購讀現(xiàn)象最為普遍。所購小說以刊本為主,也涉及少數(shù)抄本。
隨著出版印刷業(yè)的日益興盛,購讀書籍成為明清兩代最常見、最便利的閱讀形式,而在各類書籍中,小說是受到讀者歡迎的熱銷書之一。晚清康有為考察上海書肆后對此深有感觸,他在其《聞菽園居士欲為政變說部詩以速之》中稱:“我游上海考書肆,群書何者銷流多?經(jīng)史不如八股盛,八股無如小說何。鄭聲不倦雅樂睡,人情所好圣不呵?!薄?7〕當時書肆銷售的各種書籍之中,就銷量而言,經(jīng)史著作不如八股時文,八股時文不如小說。
明萬歷年間,通俗小說的購讀已逐漸普及。這些小說在刊刻前一般以抄本流傳,生活于此時期的王宇泰 (即王肯堂)曾購買《金瓶梅》抄本,明代屠本畯在其《山林經(jīng)濟籍》中記:“往年予過金壇,王太史宇泰出此,云以重貲購抄本二帙。予讀之,語句宛似羅貫中筆。”〔18〕
清光緒年間曾任知縣的文龍在《金瓶梅》第71回回評中指出:“前在壽州購得《續(xù)金瓶梅》,予題名《金銀玉》,與《花影》大同小異,究不知是一是二也。”〔19〕
在購讀《金瓶梅》的讀者隊伍中,絕大多數(shù)是本國人,但也出現(xiàn)過日本人的身影。鈍宦 (指清末進士冒廣生)《小三吾亭隨筆·滿文金瓶梅》稱:“往年于廠肆見有《金瓶梅》,全用滿文,惟人名則旁注漢字,后為日本人以四十金購去,賈人謂是內(nèi)府刻本?!薄?0〕
因為存在巨大的市場需求,書坊及書坊主對包括《金瓶梅》在內(nèi)的通俗小說刊刻、銷售顯示出極高熱情。清代梁拱辰《勸戒四錄》卷4《淫書版》稱: “錢塘汪棣香(福臣)曰:‘蘇、揚兩郡城書店中,皆有《金瓶梅》版。蘇城版藏楊氏。楊故長者,以鬻書為業(yè),家藏《金瓶梅》版,雖銷售甚多,而為病魔所困。……其揚州之版,為某書賈所藏。某家小康,開設書坊三處。嘗以是版獲利?!薄?1〕在書坊刊刻、售賣的各類書籍中,通俗小說無疑是數(shù)量可觀的,清代鄭光祖曾于《銷書可慨》卷4中描述: “偶于書攤見有書賈記數(shù)一冊,云是歲所銷之書,《致富奇書》若干,《紅樓夢》、《金瓶梅》、《水滸》、《西廂》等書稱是,其余名目甚多,均不至前數(shù)?!薄?2〕明清時期購讀小說現(xiàn)象普遍,讀者對《金瓶梅》的青睞,有力地推動了這部作品的傳播。
明代薛岡《天爵堂筆余》稱:“往在都門,友人關西文吉士以抄本不全《金瓶梅》見示,余略覽數(shù)回,謂吉士曰:此雖有為之作,天地間豈容有此一種穢書!當急投秦火。后二十年,友人包巖叟以刻本全書寄敝齋,予得盡覽。初頗鄙嫉,及見荒淫之人皆不得其死,而獨吳月娘以善終,頗得勸懲之法。但西門度當受顯戮,不應使之病死?!薄?3〕薛岡先后兩次得到友人贈閱《金瓶梅》,一次是殘缺不全的抄本,薛岡初讀之下,視之為淫穢之書;20年后,薛岡得以閱讀全本,領略到《金瓶梅》一書的勸戒意旨,其認知與20年前明顯不同。
清代袁枚《原本金瓶梅跋》稱:“朋好賓從,知余嗜痂有癖,亦紛紛擷取縹緗,摹仿善本,書郵投饋,在遠不遺。此《金瓶梅》一書,蓋即向日心馀太史貽贈之品也。”〔24〕王曇乾隆五十九年 (1794)撰《古本金瓶梅考證》亦稱: “按此古本,乃翠微山房主人所抄錄而珍藏者,為大興舒鐵云所得,慨然見遺?!薄?5〕與借讀形式相似,贈閱行為亦多在朋友、熟人之間進行,薛岡兩次閱讀《金瓶梅》的經(jīng)歷便是如此,袁枚所藏《金瓶梅》也是朋友贈送與他的。
有些通俗小說的閱讀形式往往不是單一的,而是多種形式并存,例如:
第一,購讀與贈閱結(jié)合。文龍評《金瓶梅》第1冊后附記稱:
在安慶書肆中,偶遇一部 (按:指《金瓶梅》),索價五元,以其昂貴置之。邵少泉少尹,知予有閑書癬,多方購求,竟獲此種,交黃仆寄來。惜被鄒雋之大令抽去三本,不成全璧矣?!?6〕
邵少泉購買《金瓶梅》并寄贈文龍,便是購讀與贈閱的結(jié)合。
第二,抄讀與贈閱結(jié)合。清代王曇在《古本金瓶梅考證》中記,翠微山房主人把自己抄錄、珍藏的《金瓶梅》贈送與他,顯示出兩人之間的友情。
《金瓶梅》被許多讀者視作淫書,一些小說編刊者提出不同意見,希望讀者能領會此書“戒癡”、“戒淫”的創(chuàng)作主旨。 《金瓶梅》能否取得編刊者所聲稱的勸戒效果,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讀者對這部小說是否“善讀”。所謂“善讀”,主要是指讀者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正確理解作品的語言文字、章法結(jié)構(gòu)、創(chuàng)作傾向與創(chuàng)作主旨,體會作者的寫作目的和意圖。
《金瓶梅》有大段篇幅津津樂道于色情描寫,明代觀海道人于《金瓶梅序》中就此指出:
前之所以舉其熾盛繁華者,正所以顯其后之凄涼寥寂也;前之所以詳其勢焰熏天者,正所以證其后之衰敗不堪也。……展此卷而畢讀一過,匪僅使人知所戒懼,抑亦可使人怡悅心性焉?!?7〕
在觀海道人看來,《金瓶梅》中亦寓含勸戒觀念,小說意在說明邪惡荒淫的人終不免受禍,色情描寫用于凸顯其勸戒主旨。他期待這部小說既可使讀者“知所戒懼”,又可使讀者“怡悅心性”,做到勸戒與娛樂相結(jié)合。
這種期待固然高尚,但在實際閱讀行為中,讀者往往流連于其中的風流文字,而忘卻勸戒之旨。清代鴛湖紫髯狂客《豆棚閑話評》第12則《陳齋長論地談天總評》就提醒讀者要“善讀”《金瓶梅》等小說作品:
著書立言,皆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亦在乎后學之善讀。……即小說一則,奇如《水滸記》,而不善讀之,乃誤豪俠而為盜趣。如《西門傳》 (按:即《金瓶梅》),而不善讀之,乃誤風流而為淫。其間警戒世人處,或在反面,或在夾縫,或極快極艷,而慘傷寥落寓乎其中,世人一時不解也。此雖作者深意,俟人善讀,而吾以為不如明白簡易,隨讀隨解,棒喝悟道,止在片時,殊有關乎世道也?!?8〕
不善讀《水滸傳》者,“誤豪俠而為盜趣”,萌生為盜之心;不善讀《金瓶梅》者,“誤風流而為淫”,不能領悟小說的勸戒之旨。鴛湖紫髯狂客認為,小說作者的深意體現(xiàn)在其作品中,希望人們“善讀”之,所以自己幫助讀者“隨讀隨解”,從而達到教化目的。清代吳沃堯《說小說·雜說》也指出:
《金瓶梅》、《肉蒲團》,此著名之淫書也,然其實皆懲淫之作,此非著作者之自負如此,即善讀者亦能知此意,固非余一人之私言也。顧世人每每指為淫書,官府且從而禁之,亦可見善讀者之難其人矣。〔29〕
吳沃堯強調(diào),將《金瓶梅》視為淫書是對小說的一種誤讀,只有“善讀者”才能真正理解《金瓶梅》中的“懲淫”之旨與勸戒之意。
清代愛日老人《續(xù)金瓶梅序》就閱讀《金瓶梅》之事加以論述:
不善讀《金瓶梅》者,戒癡導癡,戒淫導淫。吳道子畫地獄變相,反為酷吏增羅織之具,好事不如無矣。五祖演舉小艷詩,說佛祖西來意,頻呼小玉,少年一段風流,克勤便為上首?!?0〕
指出讀者是否“善讀”小說可能直接影響到小說的勸戒效果。《金瓶梅》的主旨在于戒癡、戒淫,對于不善讀者而言則會“導癡”、“導淫”。
清代劉廷璣于《在園雜志》卷2《歷朝小說》中也提醒人們要善讀小說:
嗟乎!四書也,以言文字,誠哉奇觀,然亦在乎人之善讀與不善讀耳。不善讀《水滸》者,狠戾悖逆之心生矣。不善讀《三國》者,權謀狙詐之心生矣。不善讀《西游》者,詭怪幻妄之心生矣。欲讀《金瓶梅》,先須體認前序,內(nèi)云:“讀此書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讀此而生效法心者,禽獸也。”然今讀者多肯讀七十九回以前,少肯讀七十九回以后,豈非禽獸哉!〔31〕
劉廷璣認為讀者應善讀《水滸傳》、 《三國演義》、《西游記》、《金瓶梅》等“四大奇書”,才能不由此而生狠戾悖逆之心、權謀狙詐之心、詭怪幻妄之心、效法之心。他對《金瓶梅》讀者的閱讀行為提出兩點建議:一是希望讀者在閱讀全書前要先“體認前序”;二是對《金瓶梅》不僅要閱讀79回之前的內(nèi)容,還應閱讀79回之后(西門慶死后)的文字,以領悟作者的勸懲寓意。
明清時期小說作者與編刊者希望對讀者有所指引,時時提醒讀者“善讀”小說,期待小說作品能起到勸戒教化的作用。這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基本道德衡量標準,同時也從一個角度折射出通俗小說的創(chuàng)作、傳播與讀者之間相互影響的關系。
在明清通俗小說續(xù)書的創(chuàng)作、傳播過程中,讀者的欣賞與喜愛推動了通俗小說續(xù)書的興盛,晚清《海上繁華夢》的創(chuàng)作即為一例。清代拜顛生 (孫玉聲)光緒二十八年 (1902)撰《海上繁華夢自序》稱:
今讀警夢癡仙所著《繁華夢》—書,而不禁有觀止之嘆焉。……只以書僅初集,皆未收結(jié),令人急欲縱觀其后,是則癡仙筆墨狡獪,猶之珍羞在前,一時不令入口,逮至略一忍饑,而其味尤美,夫忍饑時讀是書者,尚其知作者用心,勿徒嘗書中之花天酒地,一片神行,亦思盛極之難乎為繼。黃金易盡,青眼難逢,悔說多情,空譏薄幸也夫!〔32〕
《海上繁華夢》是一部描寫妓館生活的通俗小說,作者本來只寫初集,因為受到讀者歡迎,“急欲縱觀其后”,所以一續(xù)再續(xù),最后共撰有初集30回、二集30回、后集40回,盛行于晚清。可見,在續(xù)書的編創(chuàng)與傳播過程中,讀者因素相當突出。
據(jù)沈德符《萬歷野獲編》所記,《金瓶梅》最早的續(xù)書為《玉嬌李》,此后有清初丁耀亢的《續(xù)金瓶梅》64回、清代佚名《隔簾花影》48回、道光元年佚名《三續(xù)金瓶梅》40回、晚清慧珠女士《新金瓶梅》16回等等。本文從以下三個方面探討讀者與《金瓶梅》續(xù)書的關系:
(一)讀者與《金瓶梅》續(xù)書的編刊目的和動機。在《金瓶梅》續(xù)書的編刊過程中,不少續(xù)書是從讀者的角度著手進行的,讀者與《金瓶梅》續(xù)書的編刊目的和動機關系密切。
1.續(xù)書進一步向讀者闡發(fā)原書創(chuàng)作主旨
《金瓶梅》被大多讀者認為在閱讀過程中可以產(chǎn)生“導淫”的不良效果,愛日老人對此表達不同看法,他在《續(xù)金瓶梅序》中指出:
不善讀《金瓶梅》者,戒癡導癡,戒淫導淫?!m(xù)編六十四章,忽驚忽疑,如罵如謔,讀之可以瞿然而悲,粲然而笑矣。善讀是書,檀郎只要聞聲;不善讀是書,反怪豐干饒舌爾?!?3〕
愛日老人提醒讀者要領會《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主旨。序文強調(diào),《金瓶梅》的勸戒之旨在《續(xù)金瓶梅》中得到進一步闡發(fā),此書在前書的基礎上,讓原著中的人物投胎轉(zhuǎn)世,從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2.讀者接受心理與通俗小說續(xù)書創(chuàng)作的目的和動機余秋雨《觀眾心理學》第1章《學理基礎》指出:
—般認為,接受者 (觀眾和讀者)的心理雖然重要,畢竟已在創(chuàng)作之外、作品之外,不應成為藝術心理學的重點?!?,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展開,人們越來越感到研究接受心理、觀眾心理、讀者心理的重要?!邮苄睦淼闹匾圆⒉坏陀趧?chuàng)作心理,而且正是創(chuàng)作心理的一部分。創(chuàng)作心理前進的每一步,都離不開接受心理的推動和校正?!?4〕
余秋雨所論雖針對戲曲觀眾而言,然而對于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來講同樣適用。讀者的接受心理與小說續(xù)書的創(chuàng)作目的和動機之間關系密切,并因此推動了通俗小說的創(chuàng)作。試以清代《隔簾花影》為例,此書據(jù)《續(xù)金瓶梅》刪改而成,是《金瓶梅》的續(xù)書之一。這部續(xù)書意在彌補讀者認為原書報應不足的遺憾心理。清代四橋居士《隔簾花影序》認為:
《金瓶梅》一書,雖系寓言,但觀西門平生所為,淫蕩無節(jié),豪橫已極,宜乎及身即受慘變,乃享厚福以終,至其報復,亦不過妻散財亡,家門零落而止,似乎天道悠遠,所報不足以蔽其辜?!?5〕
四橋居士指出,《金瓶梅》中西門慶作惡多端,最終卻“享厚福以終”,其報應不過是“妻散財亡,家門零落而止”,未能很好地體現(xiàn)報應觀,讓讀者心有遺憾,因而創(chuàng)作《隔簾花影》,極力描寫報應之事:
故南宮吉生前好色貪財?shù)仁?,于首卷輕輕點過,以后將人情之惡薄,感應之分明,極力描寫,以見無人不報,無事不報,直至妻子歷盡苦辛,終歸于為善,以贖前愆而后已。揆之福善禍淫之理彰明較著,則是書也,不獨深合于六經(jīng)之旨,且有關于世道人心者不小。后之覽者,幸勿以寓言而忽之也可。〔36〕
四橋居士希望讀者領悟《隔簾花影》的報應觀,“勿以寓言而忽之”,“以見無人不報,無事不報”。續(xù)書藉此勸戒讀者,教化社會。
(二)讀者與《金瓶梅》續(xù)書的人物命名?!督鹌棵贰防m(xù)書對原著的人名進行修改,極力擺脫原書影響,使讀者有新奇之感。四橋居士《隔簾花影序》曰:
此《隔簾花影》四十八卷所以繼正續(xù)兩編而作也。至于西門易為南宮,月娘易為云娘,孝哥易為慧哥,其余一切人等,名目俱更,俾閱者驚其筆端變幻,波瀾綺麗,幾莫識其所自始。其實作者本意,不過借影指點,知前編有相為表里之妙……〔37〕
文龍于《金瓶梅》第71回回評中也指出:“予幼年見有《隔簾花影》一書,吳月娘改為夢云娘,又有銀鈕絲、紅繡鞋等名色?!弊鳛槔m(xù)書的《隔簾花影》對《金瓶梅》一書中的人名進行修改,將西門慶易名為南宮吉,吳月娘改名為楚云娘,孝哥改名為慧哥,并將原書中其余角色的姓名一一作出更改,以“俾閱者驚其筆端變幻,波瀾綺麗”,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充滿新奇與獨特的感受。
(三)讀者與《金瓶梅》續(xù)書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督鹌棵贰防m(xù)書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改造與安排諸方面,也有著讀者因素的滲透。以清順治十七年 (1660)刊《續(xù)金瓶梅》的篇首為例,此書于每回篇首鋪敘太上感應篇,正是由于讀者的原因。小說識語稱:“《金瓶梅》一書,借世說法,原非導淫。”作為《金瓶梅》的續(xù)作,《續(xù)金瓶梅》為原作進行辯護,認為《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主旨并非導人以淫,而是借世說法,以淫戒淫。編刊者自稱編寫續(xù)作也是出于這一目的,小說凡例第一則稱: “茲刻以因果為正論,借《金瓶梅》為戲談,恐正論而不入,就淫說則樂觀,故于每回起首將感應篇鋪敘評說,方入本傳,客多主少,別是一格?!本幙呖紤]到因果之說可能難以打動讀者,而“淫說”則容易引起讀者興趣,因而借鑒《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創(chuàng)作形式編寫續(xù)書,與此同時,又擔心這種“淫說”會對讀者產(chǎn)生“導淫”傾向,所以在每回的開頭鋪敘評說感應篇,以實現(xiàn)對閱讀此書者以淫戒淫的目的。
如上所論,小說續(xù)書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設置上比較注重讀者因素,讀者的審美趣味與閱讀心理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小說續(xù)書的情節(jié)安排。
本文試就明清時期讀者與《金瓶梅》傳播之間的關系加以了論述,考察《金瓶梅》的多種閱讀形式,分析“善讀”觀與《金瓶梅》的勸戒效果,探討讀者與《金瓶梅》的續(xù)書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因資料所限,關于《金瓶梅》讀者的研究還有很多問題有待進一步深入。筆者拋磚引玉,以就教于同行、專家。
〔1〕〔明〕凌濛初.拍案驚奇:卷首〔M〕.古本小說叢刊〔Z〕.北京:中華書局,1991.
〔2〕〔清〕蔡元放.東周列國志讀法〔A〕.黃霖,韓同文.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上冊〔C〕.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423.
〔3〕〔清〕梁章鉅.歸田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1.134.
〔4〕〔清〕古月老人.蕩寇志序〔A〕.〔清〕俞萬春.蕩寇志〔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039.
〔5〕〔明〕庸愚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序〔A〕.〔明〕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卷首〔M〕.古本小說集成〔Z〕.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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