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紅 蒲日材
明清實學(xué)是儒家思想發(fā)展的新形態(tài),它繼承了程朱理學(xué)、陸王心學(xué)中的經(jīng)世精神且有新的發(fā)展。簡言之,明清實學(xué)更強調(diào)啟蒙與經(jīng)世,其主要特征是崇實黜虛,追求實理、實心、實性、實行、實用、實效、實功等。受此實學(xué)思潮影響,小說更貼近社會現(xiàn)實,世情小說成為創(chuàng)作的主流。話本小說的善惡報應(yīng)敘事,既體現(xiàn)了啟蒙精神,也充滿了經(jīng)世意識。從某種意義上講,明清實學(xué)豐富和增強了話本小說的報應(yīng)敘事的內(nèi)涵與深度。
(一)
傳統(tǒng)人性論以性二元論為主,認為人有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氣有善不善,性則無不善也”〔1〕, “論天地之性,則專指理言;論氣質(zhì)之性,則以理與氣雜而言之?!薄?〕天命之性為善,氣質(zhì)之性有善有惡,善者為性,惡者為情為欲。因此,朱熹倡言“存天理,滅人欲”。這種背離人性的道德人性論雖然弘揚了道德的神圣性和崇高性,但卻架空了道德的現(xiàn)實基礎(chǔ)。明清之際,性二元論受到批判,性一元論成為主導(dǎo)思想。
性一元論承認自然而然的人之本性,對人欲物欲表示理解。李贄高倡“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3〕陳確認為將性分為氣質(zhì)之性與本然之性,會淪為空談性理,流于佛、老而不自知。在“性一元論”的基礎(chǔ)上,他提出“性、情、才、氣”皆善論,主張“人欲不必過為遏絕,人欲正當(dāng)處,即天理也?!瓕W(xué)者只時從人欲中體驗天理,則人欲即天理矣,不必將天理人欲判然分作兩件也?!薄?〕吳廷翰認為性就是人之所生,就是氣質(zhì),“日用飲食,男女居室,茍得其道,莫非天理之自然。若尋天理于人欲之外,則是異端之說。”〔5〕王夫之提出“性者生理也”的命題,“人欲之各得,即天理之大同”〔6〕, “天理之充周,原不與人欲相對壘,理至處,則欲無非理”, “行天理與人欲之內(nèi),而欲借從理”〔7〕,“私欲之中,天理所寓”〔8〕。與性二元論相比,一元性的人性論更為實在,也更富于人文主義,更具有“實性”特征。
從性一元論立場出發(fā),話本小說中正常欲望的追求不再被視為惡而受罰。青年男女追求正常欲望滿足者,無論他們是否遵從“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幾乎都能遂愿。未婚偷期可成正果,如《醒世恒言》卷28中的吳衙內(nèi)與賀秀娥、《警世通言》卷29中的張浩與鶯鶯、《初刻拍案驚奇》卷29中的張忠父與羅惜惜,《十二樓》之《合影樓》中屠珍生與管玉娟等。密約私奔可得善果,如《喻世明言》卷23中的張舜美與劉素香。已婚女性越軌也可皆大歡喜,如《歡喜冤家》中眾多女性,她們雖然越軌,但并不受惡報。第1回中的花二娘越軌后,丈夫反而改過,夫妻和美;第9回的方二姑與王小山偷情,丈夫死后干脆改嫁王小山,做了長久夫妻。小說家給予出軌的女性不是懲罰而是財?shù)摳毁F等大團圓結(jié)局,讓偷期、密約、越軌成正果,可以說不是惡報,而是善報了。
縱然是懲罰未婚先合之行,也多有從女性未來幸福而非道德評判的角度思考,以勸誡著名的《型世言》第11回議論道:
人只試想一想,一個女子,我與他茍合,這時你愛色,我愛才,惟恐不得上手,還有甚么話說!只是后邊想起當(dāng)初鼠竊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婦稍有釁隙,道這婦人當(dāng)日曾與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兩下雖然成就,卻撞了一個事變難料,不復(fù)做得夫婦,你絆我牽,何以為情?又或事覺,為人嘲笑,致那婦人見薄于舅姑,見惡于夫婿,我又仔么為情?〔9〕
出于對自然欲望的理解,小說中惡報程度也相對弱化?!队魇烂餮浴肪?中的王三巧在丈夫經(jīng)商期間與人偷情,基于對人性的理解與同情,小說讓她與丈夫再次團圓,只不過“以妻作妾”而已。若遵禮守道,則善報更豐?!哆B城璧》卷9中的呂生有才有貌,卻不曾作出過妨倫悖理之事。當(dāng)妻子去世,久曠之后也不敢調(diào)戲良家婦女,后來坐擁五美,享盡艷色。
其它題材的小說中的善惡報應(yīng)也體現(xiàn)了對正常人欲的認同?!度酥挟嫛おM路逢》中,傅星席卷了李天造的銀子,結(jié)果是將女兒嫁與李天造之子。小說以大量篇幅描寫了傅星為救女而貪李天造銀子的心理,弱化其負心之“惡”?!而x鴦針》卷1中惡人丁全屢次陷害徐鵬子等,幾害人性命,結(jié)果只是罷職,永不錄用。小說借徐鵬子之口說道:“這也是前生孽債,將就他些也罷。他費千謀百計,弄個兩榜,只望封妻蔭子,耀祖光宗,享盡人間富貴,占盡天下便宜,誰知一旦泥首階前,灰心塞外,也就勾了。若復(fù)冤冤相報,何日是了?依我的意思,覷個便還松動他些才是?!蓖瑫?貪官任某多次害時大來,最終只在時大來手下做官,將女兒嫁與宿敵風(fēng)髯子而已。惡報的溫情化背后,是價值觀的變化。曾被視為“惡”的東西如錢財、功名等不再是“惡”,而是人性的一個方面。既然如此,追求功名富貴嬌妻美色而有過錯者,只要沒有導(dǎo)致嚴重后果,其“惡”也就可以大而化小,小而化無。對人欲的體認,使擬話本小說的欲望敘事在教化的同時,也充滿人性化,傳統(tǒng)的善惡報應(yīng)因此逐漸顯示出溫情化趨向。
合情合理的私欲不再被認為是惡,其果也不以惡報之,但若一味追求不合情亦不合理的私欲,以致對他人,對社會產(chǎn)生直接危害者,則必受惡報,即惡因惡果?!稓g喜冤家》第7回《陳之美巧計騙多嬌》中,徐州巨富陳彩假仁假義,為占有鄰居潘璘美貌妻子猶氏,伺機把潘璘推入水中淹死,事情敗露,“立擬典刑”。第3回《李月仙割愛救親夫》中的章必英,貪李月仙的美色,竟然欲將李月仙的丈夫,一手撫養(yǎng)他長大的恩人之子王文甫置之死地而后快,陰謀暴露,又串通牢中禁子,誣陷王文甫為江洋大盜。在這個故事中,因丈夫外出難耐寂寞而偷期的李月仙不受任何報應(yīng),但章必英卻“沉死獄底,拖尸而出,鴉鵲爭搶”。偷期雙方不同的報應(yīng)涉及到了情與理這兩個基本的問題。李月仙被恕是對正常情欲的肯定,章必英受惡報則是對天理與情理的調(diào)控。小說中報應(yīng)的因與果的不同表現(xiàn)了人欲與天理并重共存的思想。善因結(jié)善果,惡因種惡果。善惡評價,含有理學(xué)家的道德觀,更屬于世俗社會的道德觀。善惡之果——功名、富貴、嬌妻美妾、多子長壽等的獲得或失去,可視為人欲的達成或剝奪。“如果愛美德沒有利益可得,那就決沒有美德。”〔10〕“沒有快樂感和不快樂感的地方,也就不會有善與惡的區(qū)別?!薄?1〕利益是道德產(chǎn)生的基礎(chǔ),道德又保證眾人利益的獲得?!凹热徽_理解的利益是整個道德的基礎(chǔ),那就必須使個別人的私人利益符合于全人類的利益。”〔12〕話本小說中善報充分顯示了“善”的功利性:壽短者長壽 (如《雨花香·出死期》中的錢廣生),命賤者富貴 (如《初刻拍案驚奇》卷21中的鄭興兒);失子者得子 (如《警世通言》卷5中的呂大郎),無財者得財 (如《醒世恒言》卷18中的施潤澤),位卑者得高官 (如《型世言》中的徐晞)等。 《說文解字》釋“德”為“得”,釋“賢”為“多財”,釋“善”為“吉”。以善惡報應(yīng)言情與理、義與利,與先秦兩漢儒家的義利觀有一致之處,較之程朱理學(xué)性二元論的倫理本位、道德至上而言,更具有唯實性。
(二)
程朱理學(xué)、陽明心學(xué)、實學(xué)都關(guān)注修德。內(nèi)圣而外王,向內(nèi)修德向外經(jīng)世。朱熹認為“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實”〔13〕,“學(xué)者實下功夫,須是日日為之,就事親、從兄、接物、處事理會取。其有未能,益加勉行。”〔14〕陳獻章云:“文章功業(yè)氣節(jié),果皆自吾涵養(yǎng)中來,三者皆實學(xué)也。”〔15〕王陽明說,“如一念發(fā)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fā)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薄?6〕“人須在事上磨煉做功夫,乃有益?!薄?7〕實學(xué)吸收并進一步發(fā)展了程朱理學(xué)與陽明心學(xué)重踐履功夫,知行合一的觀點,更強調(diào)實踐功夫,將踐履功夫擴展到生活中的每個方面,甚至辭貌上?!懊鞯来嫘囊詾轶w,經(jīng)世宰物以為用,則體為真體,用為實用……內(nèi)不足以明道存心,外不足以經(jīng)世宰物,則體為虛體,用為無用?!薄?8〕“明體而不適于用,便是腐儒;適用而不本于明體,便是霸儒”〔19〕。此處特言“修德”,是基于時人對踐行適用的強調(diào)。“容貌辭氣上做工夫,便是實學(xué),慎獨是要?!薄?0〕“人不能舍倫之外別為人,亦不能舍倫之外別為學(xué)。日用人倫,循循用力,乃所謂實學(xué),故特稱止。”〔21〕道德修養(yǎng)不是虛而是實,不是玄談而是踐行,道德為體,踐行為用。
觀明末清初擬話本小說的報應(yīng)敘事,大多涉及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一般而論,心善則行善,心惡則行惡,惡行往往是惡心使然?!段骱の牟緫z才慢注祿籍》中的羅隱,因借貸不著生殺人之念而受到神靈懲罰,由帝王之相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栋硕刺臁づ噙B理》莫豪作詩譏諷殘疾人,染目疾,眼瞎。《二刻拍案驚奇》卷24中,元自實剛生念欲殺繆千戶,馬上有兇神跟隨,慮及殺人之后對方妻小之可憐而息殺人之念時,善神隨即而至。作品曰:“一念之惡,兇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臨。如影隨形,一毫不爽。暗室之內(nèi),造次之間,萬不可萌一毫惡念,造罪損德?!眱?nèi)存善心,外行善事,體用相合,既保自身,亦維護了社會正常秩序。
道德與功夫不可須離。無論行善是否有目的,結(jié)果如何,都離不開“行”。善即是德,善即是行,善德要通過行動來顯現(xiàn)。功夫所致,道德亦至。行己之私而道濟于人,不惟他人受行善之福,己亦受行善之利。倘無踐行之功,人己均不能受其利,善德無由顯現(xiàn),修德也成空言。以行養(yǎng)德,以德養(yǎng)性,以德養(yǎng)生。善惡報應(yīng)故事的功利性所折射的,除了以義為利、義利相生的實學(xué)思想外,亦隱含對道德與功夫的要求。以“修德”二字言道德與功夫的關(guān)系,還有一層更為深刻的內(nèi)涵,即德之實 (實德)與修之實 (實修)。二者相合為上,二分為下。功與德不合者往往有之,朱熹說:“功有適成,何必有德,事有偶濟,何必有理。”〔22〕陳亮亦云:“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薄?3〕明清之際的特殊背景,社會開始由對道德的重視逐漸轉(zhuǎn)向?qū)嶋H功用的重視。當(dāng)?shù)?、才、能、功四者不能兼具,小說家往往依據(jù)是否有利于世來評價其善惡。善惡報應(yīng)描寫呈現(xiàn)出別樣的風(fēng)格:
其一,有益于世,無才亦可受善報。《西湖二集》卷4中的趙雄本愚鈍,做官后,不知做了多少方便的事。因見自己學(xué)問不濟,極肯薦舉人才,十二年之內(nèi),薦拔士類,不計其數(shù)。他也因此獲得好報——受到文昌帝君保佑,仕途順利。于世無害,無才也可受善報。《云仙笑·拙書生》中的呂文棟資性愚鈍不堪,只因禮斗母甚勤而登高第。與世有益,無德也被寬容?!队魇烂餮浴る笠頂嗉宜健分械碾笠枪J的好官,他借斷案侵吞倪太守黃金千兩,但并不因此受報。
其二,有德有行且有益于世,必受善報。實學(xué)重實,要求務(wù)當(dāng)世之務(wù),希望儒者關(guān)注國事,關(guān)注蒼生,并為之力行,造福于世,造福于民。萬斯同認為,經(jīng)世之學(xué)是儒者之要務(wù)。朱舜水稱,“巨儒鴻士者,經(jīng)邦弘化,康濟艱難者也?!薄?4〕小說毫不吝嗇地給予那些勤政為民、盡忠報國的官員以成神成仙,享盡神仙之福,子孫顯達富貴的善報?!队魇烂餮浴肪?2特意寫到忠良之臣,節(jié)義之士,在陽則流芳史冊,在陰則入于“天爵之府”,享受天樂。即便是修身成仙者,也多因在塵世建功立業(yè)?!毒劳ㄑ浴肪?0中許遜求仙訪道,除妖誅魔,造福百姓,故全家飛升。《醒世恒言》卷38中,李清成仙乃是開店行醫(yī),醫(yī)好小兒無數(shù)。總之,小說中那些心想行善且踏踏實實行善者被褒獎,而那些不學(xué)無術(shù)或欺世盜名者受懲罰。只要心有善念而又真正行善者,無論善大善小,都予以善報。
其三,無益于世,有德有才未必得善報。按照常理,有道德必有善行,但善與不善的評判乃是基于事實本身。于人于世有利,則為善,反之則為惡。因為諸多原因,有“德”者未必于世有益,于世有功?!稛o聲戲》第2回中的成都知府,做官極其清正,有“一錢太守”之名?!八綐O重的是綱常倫理之事,他性子極惱的是傷風(fēng)敗俗之人。凡有奸情告在他手里,原告沒有一個不贏,被告沒有一個不輸?shù)降?。”但這位清官卻嚴刑逼供,讓無辜之人屈打成招。由于尚未關(guān)涉人命,他也只是落得被冤之報而已。《雨花香·四命冤》中的孔縣令清廉正直,卻因其偏執(zhí)導(dǎo)致判案糊涂,致四人死亡而遭索命,被清兵的大炮打做肉泥,連尸骸都化灰塵?!耙蚯骞僖兄诵臒o愧,不肯假借,不肯認錯,是將人之性命為兒戲矣。人命關(guān)天,焉得不有惡報!”這里,清官之清廉并不被褒獎,而其過失卻遭受懲罰——因其無益于世,甚至于世有害。小說也寫了一些本欲為好官而終不得好報者。如《醉醒石》第1回中的魏推官,《貪欣誤》第6回中的徐謙本不貪不壞,但因?qū)胰嘶虿繉偌s束不嚴,以致有殺生替死之事而獲惡報,其關(guān)鍵也是這種行為本身造成了極嚴重的惡果。
其四,有害于世,必受惡報。實學(xué)看重經(jīng)世致用,事實上,許多官員竊國家之權(quán)而不行邦國之事,甚至擾害生民。如《石點頭·貪婪漢六院賣風(fēng)流》中的吾愛陶,《型世言·妙智淫色殺身》中的徐州同,《醉醒石·失燕翼作法于貪》中的呂孝廉,《西湖二集》卷7的史彌遠,他們竊國家之器而行己之私,貪財謀權(quán),誤國誤民。《西湖二集》卷24中,進士趙正卿本是一竅不通、文理乖謬之人,但卻假裝體面,爛刻詩文,欺世盜名,花嘴利舌,后來僥幸中了進士,一味貪酷害民,欺壓善良,損人利己。趙正卿既無內(nèi)才內(nèi)德,又無功用于世而有害于民,其結(jié)果是被鬼摳其雙眼,破其腹,滾湯洗滌其腸,入無間地獄受罪,兼追其三子,斬絕后嗣。
(三)
“君子之為學(xué)也,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撥亂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勢之何以流極而至于此,則思起而有以救之。”〔25〕小說家侈談報應(yīng),亦是出于“致用”目的。
首先,話本小說家都是深受理學(xué)文化濡染的知識分子,他們雖有宏遠之志、濟世之才,因種種原因卻屈居下僚,于心受屈、于志受損、于心受困、于世無救。以小說治心、以小說治生、以小說救世成為大多數(shù)小說家共同的取向。一方面,小說家用小說作為發(fā)泄內(nèi)心的不平,“發(fā)抒生平之氣,把胸中欲歌欲笑欲叫欲跳之意,盡數(shù)寫將出來,滿腹不平之氣,郁郁無聊,借以消遣?!?(《西湖二集》卷1)“偶戲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紀者,演而成說,聊舒胸中磊塊。非曰行之可遠,姑以游戲為快意耳?!?《二刻拍案驚奇小引》)〔26〕另一方面,話本小說家自詡為醫(yī)生,以小說作為救世之一良方,療人又療世。華陽散人深感“世人黑??駷?,滔天障日,總泛濫名利二關(guān)。智者盜名盜利,愚者死名死利。甚有盜之而死,甚有盜之而生,甚有盜之出生入死,甚有盜之轉(zhuǎn)死回生?!弊髡哒J為社會有病,而且病入膏肓,必須以針灸相治,“痛下頂門毒針”,并且要“千針萬針,針針相投;一針兩針,針針見血”,其著《鴛鴦針》,雖然“此針非彼針”,但“其救度一也”〔27〕。東魯古狂生則以小說為藥石,可以使沉醉之人醒?!蹲硇咽奉}辭云:“古今盡醉也,其誰為獨醒者!……李贊皇之平泉莊,有醉醒石焉,醉甚而倚其上,其醉態(tài)立失。是編也,蓋亦醉醒之石也?!薄?8〕馮夢龍將因果報應(yīng)之說視為高僧說法:“小說家推因及果,勸人作善,開清凈方便法門,能使頑夫倀子,積迷頓悟,此與高僧悟石何異?……若曰生公不可作,吾代為說法。所不點頭會意,翻然皈依清凈方便法門者,是石之不如者也?!薄?9〕還有以為小說如無聲之戲,艷麗之錦緞,悅?cè)硕?,使然開懷者,如《無聲戲》、《八段錦》、《十二笑》、《錦繡衣》、《珍珠舶》等,無不如此??傊?,小說家致力于救世,以小說喻世、醒世、警世、型世、悟世,力求實現(xiàn)小說的救世之用。
其次,善惡報應(yīng)深植于社會各階層人士的意識中。小說中,善惡報應(yīng)故事常與鬼神、夢境、入冥、附體等相聯(lián)系。看似與實學(xué)之“實”相背離,但作為文學(xué)中常見的題材,它們具有印證、行為轉(zhuǎn)換、宣泄、宣傳等功能,確定了善惡報應(yīng)的必然性,彰顯了善報的誘人魅力與惡報的極大恐懼性。小說描寫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事相,具有生活的真實。以報應(yīng)干預(yù)現(xiàn)實,引導(dǎo)生活的方向,以彼之虛,而立社會秩序的神圣性之實。
為彰顯社會秩序的神圣性,小說中報應(yīng)通常表現(xiàn)為世俗欲望的滿足或剝奪,成仙或下地府受懲罰。世俗性賞罰是對此岸世界的關(guān)注,通常是俗世社會非??粗氐墓γ毁F、子嗣壽命的滿足或剝奪,成仙或者下地獄是對彼岸世界的關(guān)注。倘若行善,進入彼岸世界的仙境,其中樂趣自不待言,就是此岸世界的功名富貴之樂也足令人神往。反之,行惡所致之果則相當(dāng)恐怖。小說中除了簡單地介紹惡果外,也經(jīng)常對惡報的過程作詳細的描寫,加深惡報的恐怖性。如《石點頭》卷8中,王大郎附體于吾愛陶之身后,將自身所遭受的待遇一一用到吾愛陶身上:“……話聲未了,手足即翻過背后,攢做一簇,頭頸也仰著,緊靠在手足上?!瓓A過又拶,拶過又吊,如此三日,遍身紫黑,都是繩索棍棒捶擊之痕。十指兩足,一齊墮落?!暱虧q得頭大如斗,兩眼突出,從額上回轉(zhuǎn)一條肉痕直嵌入去?!汈чg,心胸直至小腹下,盡皆潰爛,五臟六腑,顯出在外,方才氣斷身絕。”地獄受罰的場面更恐怖?!队魇烂餮浴肪?2中,細致描寫了秦檜、萬俟卨、王俊等歷代奸黨惡徒及欺君罔上、蠹國害民者交替在“風(fēng)雷之獄”、“火車之獄”、“金剛之獄”、“溟泠之獄”受酷刑,遍歷諸獄,受諸苦楚。三年之后,變?yōu)榕!⒀?、犬、豕,生于世間,為人宰殺,剝皮食肉?!俺翘斓刂貜?fù)混沌,方得開除?!边@些人所受惡報之慘苦,與前面報應(yīng)的溫情化形成鮮明對比,其原因,在于他們對國家對社會對他人的危害嚴重,不嚴懲不足以平民心,不足以保證社會秩序的正常運行。報應(yīng)的程度取決于行事的結(jié)果,這種處理更理性,也更實在。
從功用上講,善惡報應(yīng)乃是另一種看不見的法律,對現(xiàn)世法律有著輔助之用。善報的吸引力,懲罰的威懾力足以讓世俗民眾對社會秩序與人倫道德產(chǎn)生敬畏感。“懲罰的作用主要是象征性的……懲罰只不過是與拋開準則的攻擊力量成正比的一種力量的表現(xiàn)。與其說懲罰在于糾正犯錯誤的人,還不如說懲罰在于重新建立社會成員對他們自己的準則體系的信念,在有必要的情況下,始終需要求助于具體強制措施的象征性信念?!薄?0〕康德曾說過:“德性之所以有那樣大的價值,只是因為客觀存在招來那么大的犧牲,而不是因為它帶來任何利益?!薄?1〕小說家宣揚鬼神,宣揚善惡報應(yīng),乃是對小說社會功用的重視,是實學(xué)經(jīng)世致用精神在文學(xué)中的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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