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良
雅俗之辨,究其根本就是文化與文化觀念的差異,亦即士大夫所代表的精英文化(雅的層面)與大眾所代表的通俗文化(俗的層面)的對峙。在傳統(tǒng)儒家士大夫的心目中,雅屬于“正”體,相當于康莊大道;俗則屬于“變”體,相當于歧路小徑。但雅文化的建立,還是離不開傾向于俗文化的“民風”。正如明代公安派文人袁宗道在詩歌中所論,一方面,無論是代表雅文化的“驛路紅塵鼓吹”,還是代表俗文化的“池塘青草蛙聲”,原本都無聲響,不必區(qū)分出雅與俗;另一方面,作為雅文化表征的“鼓吹驛路喧闐”,抑或作為俗文化表征的“兒童村巷競走”,猶如池塘邊發(fā)出的兩部聲響,其中的宮商,無不漸近自然。①以公安派為代表的明代士大夫,提出一種“何論雅俗”之論,這顯然是一種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見,確乎令人耳目一新。已有的研究成果揭示,在明清兩代,雅文學與俗文學雙峰并峙,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而在審美趣味上則存在著通俗文學崇雅和傳統(tǒng)詩文尚俗的傾向。②這種雅、俗文學之間的互動,正好替袁宗道的見解下一注腳。
明代士大夫雅俗觀念的歷史性轉變,同樣可以從他們的生活實踐中得到很好的印證。如明末清初人陸衡曾稱,“教戲子”、“置花園”、“管閑事”是明末縉紳的三大毛?、?,可以看出當時士大夫的生活是雅俗相混,甚至存在著一種由雅趨俗的內在轉向。
追溯明代士大夫精神史的歷程,無論是他們的觀念,還是他們的行為實踐,其間無不存在著一種雅俗之辨,隨之而來者則是雅與俗的兩分。
就觀念層面來說,正如明人楊士奇所言,雅與俗,理應是一種“不相諧”的關系。楊士奇以音樂為例,進而說明雅、俗之間的對立關系。毫無疑問,楊士奇最為喜歡的是古琴。他認為,古琴所發(fā)出的音樂,雍雍古澹,屬于“淳雅”之音,使人襟宇澄凈,氣志皆融,豁然如濯埃氛,并游于泰和無事之域,聽后讓人何其舒適!至于世所同好的俗樂,則無不屬于荒蕩靡靡之音。④身為武將的戚繼光,卻與文人雅士交往甚密。他對“雅樂”與“時俗之樂”的區(qū)分,可以作為楊士奇之論的補充。戚繼光認為,古代圣人制作一器一事,規(guī)模正大,達到中和之極。這些樂器,看似都是智巧所成,然決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智力矯揉其間,所以足以動天地、驚鬼神,流傳萬世而無弊,進而被稱為“雅樂”。至于“時俗之樂”,如箏、琵琶、三弦、胡琴、月琴之類,聲調纖巧,嚦嚦如嬌兒對語,俗耳聽之,甚樂人意。但一與琴瑟、鐘鼓這類雅樂之器并作,則雖無識者,自能判別它們的拙劣。換言之,“俗調”猶如嚥肉食飴,而“雅調”則如嚼玄嗽苦,滋味深長,萬聽不厭,所以被稱為“雅”。除此之外,諸如“雅會”、“雅意”、“雅懷”、“雅愛”、“雅作”,或如“典雅”、“儒雅”、“清雅”、“閑雅”,凡是被稱為“雅”者,都是相同的道理,表示與“俗”有別。⑤
音樂如此,學術與禮儀何嘗不是如此。正如明代學者王廷相所言,學術上亦有雅致與俗鄙之別。他認為,君子之學,貴在“聞道”與“行義”。若能聞道,則行為就能合于“禮則”;若能行義,則行為“由乎天性”。與此相反,所謂的“俗”,就是“不求諸道義,而惟情欲是狥”;而所謂的“鄙”,則是“不恥害于道,而惟利之是計”。⑥就禮儀來說,按照傳統(tǒng)士大夫的觀點,“俗禮”大多四方各不相同,總非“雅士所宜”。如洪武年間,翰林少奉唐肅常侍膳食畢,供筯致恭。這是一種飲食俗禮,即吃飯時先吃完的人把筷子交給主人,告稱失陪,以示恭敬。明太祖問所行何禮,唐肅常答道:“臣少習俗禮。”明太祖斥責道:“俗禮可施之天子乎?”于是,坐以不敬之罪,謫戍濠州。⑦
綜合觀之,在明代士大夫看來,雅俗之辨,相當明顯:雅者必難,俗者必易;雅者必淡,俗者必濃;雅者必拘,俗者必肆;雅者必苦,俗者必甘。⑧
就士大夫的生活實踐來說,雅與俗之間亦存在著很大的差別。下面從詩歌、繪畫、收藏、旅游四個方面,就雅俗之辨加以進一步的剖析。
就詩歌而論,雅之與俗,猶若徑庭。按照明代一般談藝家所論,所謂的俗,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中存在著“有時套”、“乏心思”兩種弊病。反之,若能出乎時套,即可稱“雅”。明人曹學佺論詩,盡管還是主張“辨雅俗”,但所論明顯較一般的談藝家更為精深。他認為,所謂的雅,并非斤斤于免俗而已。詩歌自有體裁,亦即章法;有聲調,亦即句法;有采色,亦即字法。一旦性情、根據(jù)、源流、變化種種具備,方可稱為“雅”。所以,詩歌體裁,必須尚正,否則就是“俗”;詩歌聲調必須尚和,否則就是“俗”;詩歌采色必須崇尚清新,否則就是“俗”。這是因為,流于俗套的詩歌,大多有贗偽之病,缺乏自己的性情;大多有跳脫之病,缺少應有的根據(jù);大多趨時,很難做到古人即我、我即古人。⑨
繪畫上的雅俗之別,不言而喻。以建筑裝飾畫為例,按照士大夫的標準,諸如寺廟中壁廊門闕之畫理應具有宗教性、道德性、警訓性,而非娛樂性。但事實并非如此。寺廟中的裝飾畫,無不滲透著民間的游樂才藝,進而與士大夫的文雅迥然有異。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言,明代的畫匠之畫,已經成為民間的專門職業(yè)。在建筑裝飾畫中,其最為常見的畫面,則是中國文化的傳說、歷史、奇花、異獸、俊鳥、龜麟、龍鳳、神仙、情侶、將相、帝王、力士、侏儒、天王、夜叉、天尊、佛祖等故事,諸如此類的畫面,盡管可以充實建筑內涵,但終究不過是庶民庸俗畫而已,僅堪吸引民間各類人士鑒賞,而對文人士大夫缺乏足夠的吸引力。⑩年畫廣受普通民眾的歡迎,同樣代表了區(qū)別于高雅文化的通俗文化。年畫內容主要取材于兩個方面:一是通俗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封神演義》、《西游記》等;二是小段流行的故事。盡管年畫的宗旨無非是為了嬉戲娛樂,與文人畫的高雅氣息迥然有別,卻最能表現(xiàn)畫匠的才藝,其中很多幽默吉利畫,如頑童鬧學、猴官上任、老鼠嫁女、水獸迎親、華封三祝、五子登科、榴開百子、六國封相、蓮笙貴子、蓮鯰有魚等等,無一不是廣泛深入民間,為大眾所喜愛。
就此而論,文人畫與畫工畫的對立,正好說明文化觀念上的雅俗之辨。在明代的時風中,形成了一種欣賞“時玩”的習尚,這就是以收藏明代本朝所制瓷器或者銅器為雅。尤其是繪畫,明代的很多文人畫家,諸如沈周、文徵明、唐寅、陳道復、金本清等人,其所作之畫,詩與書法無一不佳,形成了獨特的文人畫風格,避免了畫工色相。從題材上說,明代文人畫大多以山水居多,因為只有山水才義理深遠而意趣無窮。至于像人物、禽蟲、花鳥一類的題材,則多出自畫工之手,雖至精妙,一覽易盡。?明代文人畫,最講究士氣,譬如畫石,就主張不可多皴,多皴就近了畫工氣,所以提倡勁筆略鉤。文人的書畫,一般均以平實簡淡為極詣。以董其昌的書畫為例,其筆講究性靈,下筆輕率,任意馳騁,隨處飄灑。盡管文人畫家講究性靈,卻并不排斥讀書,認為只有多讀書,才能胸次澄虛,耳目超曠,骨節(jié)俱靈。當然,他們也并不僅僅倡導多讀書,而且還重視人的悟性,與一般的畫工俗子不同。?毫無疑問,在明代的士大夫看來,諸如收藏書畫、鼎彝一類的雅事,理應是他們的專利,而與“俗子”、“市人”無緣。如陸紹珩說:“書畫受俗子品題,三生大劫;鼎彝與市人賞鑒,千古異冤?!?這是雅俗對立的典型例證。
就明代的旅游群體而言,大體可以分為貴人之游、豪士之游、布衣之游與民眾之游四類。明代民眾的旅游,其主要的表現(xiàn)形式,則遠者為朝山進香或廟會,近則為歲時節(jié)日。群眾性的旅游與那些士大夫的旅游,在審美情趣以及消閑的方式上,明顯存在著一些差別。群眾性旅游的目的在于解乏,是一種勞作以后的休閑,他們并不一定將眼光放在風光的旖旎上,而是一種湊熱鬧。而士大夫的旅游,則在于一種精神的體驗,一種個人心靈與自然的相通乃至融合,也即所謂的心、境合一。在士大夫看來,群眾旅游不過是一種俗態(tài),而他們所要享受的則別有一種趣味,如探幽、夜游之類。以杭州西湖景色而言,明朝人袁宏道之《斷橋望湖亭小記》和張京元之《斷橋小記》,都對這兩個群體的旅游差別作了比較,諸如:就群眾性的旅游而言,杭州人游西湖,時間一般集中在午、未、申三時;而他們的旅游,又喜歡以“挨簇為樂”,且不說意不在山水,即使桃容柳眼,自與東風相倚游者,也不曾一著眸子。其實,西湖的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全在朝日始出、夕陽未下,才顯得最為濃媚。至于晚上的月景,更是妙不可言,花態(tài)柳情,山容水意,在月色的映襯之下,都別有一種趣味。而這種趣味,民間百姓卻并不知道體味,只有山僧、游客才可受用。?
當然,這取決于兩者的經濟實力。文人士大夫作為一個有閑階層,不但有雄厚的經濟基礎,而且出游時也可以得到當?shù)毓賳T的免費接待,自然可以追求更為雅致的旅游方式;而民間百姓則無不整年忙于勞作,難得有休閑時間,所以不得不藉節(jié)日或者外出朝山進香之時,順便游覽山水、寺觀、園林等景色。明代民間的節(jié)日旅游,正好反映了士大夫精英階層與民間大眾之間文化傳統(tǒng)的雅俗之別。
雅俗之間,固然有別,但就明代士大夫的雅俗觀念而論,同樣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轉向,大抵表現(xiàn)為以下兩點:一是雅俗之辨,不在于外在的“事”,而是取決于內在的“心”。王嗣奭之論,就是典型一例。按照一般世俗的觀念,大多鄙薄俗吏、俗人。王嗣奭卻另有新見,認為盡管“俗”不可取,但“厭俗”亦不可。如此之論,有他的理由。若官吏“厭俗”,地方百姓必受其害;若普通之人“厭俗”,子孫必受其誤。王嗣奭進而認為,“脫俗”之所以可貴,關鍵是“在心不在事”。假若一個人打掃此心清凈,而淡于世利,則其人必廉;淡于貨利,則其人必儉。能廉能儉,即使每天都在塵俗中廝混,也能做到遠離庸俗。反之,如果舍此而談清言,課清事,而自以為已經脫俗,其實不過是將蛣蜣視為蘇合丸而已。?二是在雅俗之間,必須掌握好一個“度”。換言之,雅俗并不是互相對立的一方,對雅的追求,必須有一個很好的尺度,過了這個尺度,就會流于俗。明朝人鄭瑄就深懂其中的道理,于是他就不厭其煩地舉例道:營建別業(yè),本來應該說是一件“勝事”,屬于雅的層面,若過分“營戀”,就會變成一種“市朝”,歸于俗氣;追求奇玩,本來也是雅事,但稍微貪癡,也會流于“商賈”氣;杯酒本來是樂事,若是拘攣沉溺于其中,一如陷入苦海;花木本來是清雅之事,若是稍微“拮據(jù)”,就會陷入“業(yè)障”。?為此,鄭瑄倡導拋棄“俗情”,認為這才算得是學問真正得力之處。他說:“俗情濃釅處,澹得下。俗情苦惱處,耐得下。俗情勞擾處,閑得下。俗情牽纏處,斬得下。斯為學問得力處?!?
與上述雅俗之論的轉向相應,再印證于明代文化生活的事實,恰好證明當時已經出現(xiàn)了雅俗互動的征候,即士大夫在追求世俗利益之時,以商人或民間大眾為主體的“好事者”,同樣開始追求一種清雅的生活。
首先,由雅趨俗,這是時代變遷的產物。時至明代,可謂已是大雅不興,雅不勝俗。最為明顯的證據(jù),一則至言不出,俗言興盛,雅言由此而息;二則俗樂興盛,雅音由此而亡。明末清初人錢澄之論文,大抵已經道出時代變遷對雅俗關系的影響。他之區(qū)分雅俗,不是憑借“辭章”,而是憑借“氣韻”。若是從氣韻來看,本來屬于“雅言”,“辭章”不必太文雅,即使是俗言,亦不失其為雅言;反之,若是本為“俗言”,其實亦并非其辭章鄙俗,而是言之愈文,而其俗愈甚。所以,凡是不事修飾,一意孤行,直抒獨見,不必盡與古人相合,亦不顧他人以古人律我,雖瑕瑜不掩,但在錢澄之看來,還是屬于“雅言”。反之,若是自己一無所恃,僅僅取唐宋及近代諸大家之文,規(guī)模而擬似之,所擔心的是一字一句與古人不肖,藉此逃避他人的訾議,無疑就是“媚時”之舉。假若如此,那么其人可以稱之為“鄉(xiāng)愿”,其文則稱為“時文”,很難避免庸俗。即使錢澄之有如此高論,但亦不得不承認,當時的文化生態(tài)已是由雅趨俗。這是因為,所謂的俗,其實代表了一種“合于時”,而雅則顯然與時代不合。?
其次,俗之流行,乃至由雅趨俗風氣的形成,顯然取決于人的“恒情”因素。徐光啟與友人關于雅俗之辨的爭論,大抵已經證實了這一點。從中可知,徐光啟所秉持的是堯舜周孔以來相傳的“矩矱”,是偏于“公”的“達道”;而他的友人則祖禰老莊,近取釋氏,是偏于“私”的“恒情”。徐光啟認為,雅俗之辨,關鍵在于公私之別。所謂公,就是“天下之所共”,天下之所共,則為“達道”。古人所謂的“雅道”,就是舉世之“達道”。所謂私,就是“一人之所獨”,一人之所獨,則為“恒情”。古人所謂的“俗情”,就是舉世之“恒情”?!斑_道”與“恒情”之分,在于達道所重者,是“君令而臣行,父坐而子立,兄先而弟后,朋友先施而夫婦遠別,事必勞勤而動有規(guī)矩”;而“恒情”所重者,則是“目欲色,耳欲聲,口欲味,鼻欲嗅,四肢欲佚,閼之則戚而從之如流”。在徐光啟看來,古人遵守的達道,就是雅道,不能一人一日而離之,以為世道。而后之人所為,“倦于勞而思佚,倦于檢而思通,倦于羈而思騁”。徐光啟的友人,在雅俗論上顯然受到了老莊與佛教的影響,自稱是一種獨絕之教,希有之法,然其歸趨無非就是厭修求悟,厭漸求頓而已。其標目看似與“恒情”相差甚遠,然究其根本,實為從欲速生心,從畔援歆羨起見,不得不稱之為“恒情”,亦即“俗情”。兩者的爭論,無疑牽涉到一個最為根本性的問題:是否真是“曠達”為雅,“繩墨”為“俗”?這就是說,堯舜周孔之教,是否不如老莊釋氏之高奇而可喜??揆諸明代士大夫精神史的流變,對老莊、釋氏的崇尚,乃至儒釋道三教合流之風的形成,大抵已經證明,由雅趨俗已成一時風尚。
這種由雅趨俗之風,體現(xiàn)在士大夫精神世界乃至行為實踐的方方面面。首先,文風之由雅趨俗。按照明人張寧的觀點,在漢唐之時,文風猶稱爾雅,自公府而下,乃至士大夫居室,絕少有人妄自標榜。即使專寫一文,亦僅僅記敘其實,而以論議稍加修飾,并不專以名言相夸。由宋及元,人不古若,凡是里居、林屋、山園、池館,甚至置一器物,或者繪一樹石,無不巧有名稱,互相矜侈。為之撰寫文章者,一概依題竝號,固已淺近,而況還立異以為說,鑿空以為高,狥俗以為好,爭奇競妍,疑非其倫,以相遷就。所有這些,顯然都失去了記載的真實性。淳樸之風一旦散佚,勢必巧偽日滋,民之居處飲食,亦不能不失去名實之辨,最終導致文與行兩分。?
其次,音樂之由雅趨俗。從明代音樂史的演變歷程來看,弦索此類樂器的出現(xiàn),顯為音樂由雅趨俗的典型例證。按照傳統(tǒng)的觀念,大雅之音,理應是琴瑟之音。然至明末兵火未起之時,中州各王府中開始造出弦索一類的樂器,漸漸流行于江南。此類樂器,盡管其音繁促凄緊,聽之令人哀蕩,屬于鄙俗之樂,但士大夫無不“雅尚之”。?
再次,生活之由雅趨俗,且流為享樂化。以投壺這一類玩藝來說,在古代原本僅僅流行于貴族士大夫,然一至明代,庶民百姓亦多習玩,且玩者甚盛。如在明代廣泛流行的《萬寶全書》,其中就詳細記載了種種游戲之法。由此可見,作為高人雅士之物的投壺游戲,在明代已經開始被庶民百姓所分享。這種文化上的雅俗升降,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論,“實為文化遷流常態(tài),不足驚疑”。?
至于明代士大夫的生活實踐,除了“俗化”傾向之外,更是趨于享樂化。如明代的方士,大率創(chuàng)為“性命雙修”之說,藉此哄人,“而士大夫往往信之”。?
從根本上說,由雅趨俗之勢的形成,與明代的商業(yè)化進程實為桴鼓相應。但一旦過分俗化,就會士庶不辨,從而與士大夫精神背離。鑒于此,明代的士大夫又開始倡導由俗返雅,崇尚生活的藝術化,其宗旨進而影響到民間百姓的生活。
以詩歌創(chuàng)作為例,原本屬于一種“風雅之事”,理應歸屬雅的層面。然就明代的詩歌演變史而言,當時自稱正宗,專心于詩歌創(chuàng)作,樹藩插籬,且私自樹立壇坫,尤以山人最為著名。然吊詭的是,細究這些山人的行為,則無不奔走于縉紳之門,伺候于棋酒之間,既是當途仕宦的媒妁,又是林下士大夫的牙儈。這些登壇而自號正宗的詩人,非如此做,就很難維持自己的生計,但其所從事的則是“極俗之事”,甚至“惟恐其不俗”,顯然背離了詩歌作為雅事的宗旨。除此之外,明代詩人群體大有拓展,諸如:生員言詩,藉此掩飾其訓詁之陋;武人拈韻,藉此文飾其劍槊之粗;甚而托缽之僧、倚市之女之類,亦雅附于聲詩,藉此自別于不韻無文之俗髠、凡妓。究其原因,則是因為這些經生因為依靠本業(yè)不足以致身,只得遁于詩壇,憑借詩才販賣于王公大人之門;武弁起于行間,力單援寡,只得依附詞壇,不但藉此可以博取雅歌之譽,亦可拓展他們的交游網絡,達到“連其奧援,身名俱泰,金多而取大位”的目的。至于吟僧、詩妓,其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目的亦無非是藉此“仰衣缽于冠蓋,來門前之車馬”。上述所有躋身于詩人行列者,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當然抱著“惟恐其不雅”的目的,但就其行為而言,正如明末清初人曾異撰所言,終究亦與登壇而自號詩歌正宗的山人無異,不過是一些“俗者”。?這一段史料記載,至少可以說明以下兩點:一是盡管明代的詩人群體日益壯大,但在正統(tǒng)的文人士大夫看來,這些所謂的詩人,不過是藉此以抬高聲價及獲取生計的俗人而已。鑒于此,他們重新倡導詩歌由俗返雅。二是布衣庶民崇尚雅事,無不聲稱自己是詩人,其影響力并非如傳統(tǒng)士大夫所言,代表著由雅趨俗的傾向,更是由俗返雅的典型征候。
南京秦淮不但是高官大老所趨,也是富商大賈云集之處,堪稱一處熱鬧繁華的“艷地”,但對明代的一些士大夫來說,卻可以點俗為雅。換言之,真正的清雅生活,并非只是“野蔬村釀”。即使在秦淮這樣的煙粉之地,“第微雨飄舟,小杯細語”,也是“自有一種清境”。當然,這種清境只有文人雅士方可體味,至于“牙板金樽”,則只會增加俗氣。他們所要享受的是一種別人沒法體驗到的“清?!?。這種清福固然需要一定的物質作為支持,但并非物質所能代替,若是“藕花蘭蕊,淡茗香醪,湘簟繡枕,擁小姬清言雅謔”,這就是一種上等的清福。?
在由俗返雅的歷史進程中,隨之而來者,則是士大夫生活的藝術化傾向。概括言之,包括以下兩點:其一,“愛清”之風的出現(xiàn)。據(jù)陸容記載,當時北京的民間百姓,大多喜歡收藏書畫及各種玩器,家中置辦盆景、花木之類,稱之為“愛清”。這種風氣的出現(xiàn),當然有其目的,亦即藉此與一些好事的在朝官員往來,壯大自己的門戶,或者投人所好,藉此獲取私利。?即使如此,這種風氣的出現(xiàn),大抵可以證明士大夫對清雅生活的追求,已經開始向民間滲透。這種風氣并非僅僅存在于北京,而是廣泛流行于江南。這就是說,藝術化的生活,必然需要有一些“清韻”之物相配?;蛑弥割^,時常把玩;或融入自然,吸取空曠之氣;或與人相對,說些冷言韻語。明末著名的山人陳繼儒將清韻之物列成下面一份清單: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閑,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鼎彝令人古。?陸紹珩更是將所謂的“清”區(qū)分為五品:一是“清興”,即“睹標致發(fā)厭俗之心,見精潔動出塵之想”;二是“清致”,即“知蓄書史,能親筆硯,布景物有趣,種花木有方”;三是“清苦”,即“紙裹中窺錢,瓦瓶中藏粟,困頓于荒野,擯棄于血屬”;四是“清狂”,即“指幽僻之耽,夸以為高,好言動之異,標以為放”;五是“清奇”,即“博極古今,適情泉石,文詞帶煙霞,行事絕塵俗”。?其二,“偽雅”之風形成。根據(jù)王衡的記載,當時之人,已經形成一種“偽為雅”之風,尤以蘇州人為甚。在這股風氣的影響下,家家均喜養(yǎng)花種草,先是蘭花、菊花,幾乎“家置一譜”,次則“君竹而友松”,進而喜歡桃花。?
無論是“愛清”,還是“偽雅”,在士大夫眼里,當然尚有諸多瑕疵可議之處,但顯然與當時生活的藝術化傾向是桴鼓相應的。以園林為例,一般說來,應該屬于士大夫的雅致生活,但建園之風也開始向民間滲透。根據(jù)何良俊的記載,當時的江南,已是“好名喜夸”之風大盛。只要家中具有千金之產,在垣屋稍治之余,必定會營建一園。至于士大夫之家,其力稍贏,尤以建造園林相勝。但在何良俊看來,這些園林,不過是“近聚土壤,遠延木石,聊以矜眩于一時耳”。園林的主人,只是“日唯問田舍,丘金積鏹”而已,所追求的是世俗的利益,而不是園林的清雅。為此,何良俊進而以元末“吳中舊事”為例,說明即使是士大夫的園林,亦是截然分為以下兩類:一是以昆山顧氏園林為代表。在元末時,顧氏號稱東吳望族。顧仲瑛又讀書好禮,其園苑之盛,甲于江南,一時名流如柯丹丘、楊鐵崖、張貞居、倪云林、鄭德明輩,無不與之游處,各處名勝,無不經諸公品題,載于《玉山名勝集》中。二是以蘇州陳氏之綠水園、松江之瞿氏園林為代表,其園苑之盛,更是為浙西之最。此外,嘉興尚有陳愛山園,亦名聲較著。然這些園林,其名不過散見于郡志諸書,很難與顧氏玉山名勝媲美。?可見,在士大夫眼中,民間有錢之人建園,不過是“好名喜夸”的一種體現(xiàn)。惟有士大夫所建園林,以及以園林為場所的士人雅會,才真正符合園林的本色。換言之,園亭若無一段山林景致,只以壯麗相炫,便會讓人覺得“俗氣撲人”。?
無論是由雅趨俗之風的出現(xiàn),還是由俗返雅之風的形成,其最終的結果都是導致雅俗互動。按照通俗的觀點,文字最忌諱鄙俗,一旦鄙俗,就不可醫(yī)治。做人也是相同的道理,最忌諱鄙俗。假如為人胸懷俗情,說的是俗語,做的是俗事,那么,即使其質近于忠信,亦不過是一個鄉(xiāng)愿之人而已。于是,明代一些人為了避俗,就以耽情詩酒為高致,以書畫彈棋為閑雅,以禽魚竹石為清逸,以噱談聲伎為放達,以淡寂參究為靜證。若此種種,看似由俗返雅,甚至成為流俗所尚。但究其旨趣,正如明末清初人張履祥所言,“反不如米鹽妻子之猶得與于日用不知之數(shù)者也,其為俗惡可勝唾哉”!?
由此可見,人的行為,尤其是他們所做的事情,無不具備雅與俗的兩面,俗者可以趨雅,但一旦成為一種大眾共趨的時尚,不免又會淪為俗惡的尷尬境地。以收藏為例,理應屬于一種雅事,但在明人姚翼看來,同樣具備雅、俗兩個層次:從俗的層次來說,就是一些貴游公子,往往馳心于金玉、珠璣、珊瑚、翡翠之好,甚至竭盡畢生之力,以求此類寶物;從雅的層面來說,另一些人感到收藏此類寶物稍覺世俗,喜歡更為清虛一些的東西,于是改而收藏奇花、怪石或古器圖畫,終其一身,淋漓燕喜于其中。而在雅這一層面,姚翼又細分為上下兩個層面:上者為收藏書籍,不僅收藏容易,而且可以從中長知識,更為重要的是可以使自己的子弟養(yǎng)成一種儉素之風,以保家風不墮;而奇花、怪石或古器圖畫之類,雖屬清虛之物,雅則雅矣,但一旦好之者眾,也就成為一種俗物,而且會導致子弟溺于紈綺膏粱、斗雞走狗之事,最后家族衰敗。?
就此而論,就會引發(fā)雅俗互動,最終導致“雅俗兼?zhèn)洹敝摰某霈F(xiàn)。無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繪畫作品,在明代均出現(xiàn)了雅俗兼?zhèn)涞默F(xiàn)象。如馮夢龍在論及“文”與“戲”的關系時,就主張雅俗結合。在他看來,迂士“主文而諱戲”,俗士“逐戲而離文”。惟有才士,才能“以文為戲”。換言之,只有“視文如戲”,才能“文之興益豪”;反之,若是“雖戲必文”,則戲之途就會更窄。?在馮夢龍的觀念中,“文”代表了雅的層面,而“戲”則代表了俗的層面。盡管此論的目的是為了“砭迂針俗”,但細究其旨,還是主張雅俗兼?zhèn)?。在明代一些反映隱士生活的繪畫作品中,通常會出現(xiàn)這樣一種畫面:無論是春郊走馬,還是秋溪把釣,策蹇尋梅,其中的人物衣服的顏色,無不都是紅色。照理說來,隱士生活代表著一種清雅,從而與官場的俗膩相別,其服理應不加著色,方顯清素本色。畫面中隱士之跨黑色蹇驢,與長安官員的車馬冠蓋如云,確乎有尊卑之別。進而言之,身著朱衣而游,決非是??汀3霈F(xiàn)如此畫面景象,難道是無意為之?其實不然,正如明人高濂所論,這是為了“妝點景象,與時相宜,有超然出俗之趣”。?其中所體現(xiàn)者,還是雅俗兼?zhèn)洹?/p>
綜上所述,雅俗之辨,顯然受到了經濟條件的制約。按照通例,理應富貴之人,近于“俗”;貧賤之人,近于“雅”。然就現(xiàn)實狀況來看,富貴而俗者,比比皆是;貧賤而雅者,則難見其人。鑒于此,清人錢泳認為,惟有俗中帶雅,方能處世;雅中帶俗,可以資生。?究之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乃至生活習俗,其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兩大趨勢,無論是由雅趨俗,還是由俗返雅,盡管是時代風氣的表征,但其最后的歸趨則是經歷了雅俗互動之后的雅俗兼?zhèn)洹?/p>
揆諸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及其生活實踐,則無不以追求清韻為歸趨,致使遍地都是“清客”、“韻士”。在此世風的浸染之下,凡是啜茗善弈,種竹栽花者,則可稱為“清客”;凡是甄別古玩,談諧詩騷者,亦無不被視為“韻士”。其實,正如清人蒲松齡所言,所謂的清韻,并非完全脫離塵俗。這就是說,“清”不必遠離塵俗,若能“一無染著”,就是“清”;“韻”亦不必“操縵安弦”,只要“饒有余致”,就是“韻”。?換言之,清韻并非存在于外在的形式,而是取決于內在的心態(tài)。從雅俗之辨,到雅俗互動,進而雅俗兼?zhèn)?,足證蒲松齡之說,洵為不刊之論。
注釋:
①袁宗道:《白蘇齋類集》卷6《絕句·鼓吹》、《絕句·翻前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5頁。
②孫之梅:《中國文學精神·明清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8-9頁。
③陸衡:《嗇庵隨筆》卷3,清光緒二十三年刻本。
④楊士奇:《東里文集》卷6《聽琴詩序》,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82頁。
⑤戚繼光:《愚愚稿》上《大學經解》,載氏著:《止止堂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57頁。
⑥王廷相:《王氏家藏集》卷21《敘齒錄后序山東壬午鄉(xiāng)試》,載《王廷相集》,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冊,第401頁。
⑦?馮夢龍纂:《古今笑史》,花山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231-232,483頁。
⑧?徐光啟:《徐光啟集》卷11《與友人辯雅俗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07,505-507頁。
⑨曹學佺:《石倉文稿·胡白叔閩草詩序》,載氏著:《曹學佺集》,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33-834頁。
⑩王爾敏:《明清時代庶民文化生活》,岳麓書社2002年版,第120-121頁。
?薛岡:《天爵堂文集筆余》卷1,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明史室編:《明史研究論叢》,第5輯,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26-327頁。
?關于文人書畫的美學特征及其理論,可參見歸昌世:《假庵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94-195、199、202-203頁。
???陸紹珩:《醉古堂劍掃》,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5,48-49,48頁。
?張岱:《西湖夢尋》卷3《十錦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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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瑄:《昨非庵日纂》卷7《頤真》,載《筆記小說大觀》,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14冊,第51,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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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齡:《聊齋文集》卷2《清韻居記》,載《蒲松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8-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