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濤 江勝清
摘要:非孝與啟蒙是五四文學精神的具體表現(xiàn)。非孝催生批判父親或父輩的“弒父敘事”,啟蒙導致審視父親或父輩人格精神的“審父敘事”。文學的“回歸”與特殊的時代背景決定了新時期前期小說向五四文學精神的皈依?!皬s父敘事”使父親成為封建專制主義與宗法文化的象征,因而父親的能指化事實上構成對孝或孝道的拒斥,導致部分作品的孝文化內涵空缺。“審父敘事”凸顯父親或父輩的保守、愚昧、委瑣,“父范”的消解及前喻文化威權的喪失阻遏了新時期小說孝文化內涵的生成。
關鍵詞:五四文學精神;孝文化;弒父;審父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3)09-0050-05
孝,是一個古老而內涵豐富的概念,其核心內涵是“善事父母”、“尊祖敬宗”。在漫長的封建社會歷程中,其內涵不斷豐富。例如,“移忠作孝”就是孝的重要附加內涵之一。孝,有理論(孝思)與實踐(孝行)兩個層面,這兩個層面合起來就是孝道——孝的道德準則、禮儀規(guī)范、行為標準。孝道與中國特有的文化相結合,形成了“孝文化”。孝文化即關于孝的觀念、規(guī)范以及孝的行為方式的總和。孝,自古以來就是重要的文學創(chuàng)作資源,從先秦的《詩經(jīng)》到清代取材于“二十四孝”的雜劇,富含孝文化內涵的名作層出不窮。文學作品的孝文化內涵建構,主要來自演繹孝觀念、表彰孝事跡、搬演孝史實與孝故事等“創(chuàng)作行為”。然而,進入20世紀之后,文學與孝文化的關系變得復雜起來:作品中孝文化內涵的豐薄與時代背景密切關聯(lián),諸多時代因素影響到作品孝文化內涵的多少。在諸多因素中,五四文學精神對文學與孝文化的關系的影響最大。在小說創(chuàng)作領域,五四文學精神對孝的否定主要表現(xiàn)為“非孝”和啟蒙——反對封建專制文化的“非孝”直接反對孝道,以根除“國民劣根性”為主要指向的啟蒙審視、挑剔“父性文化”,間接地對孝道進行了顛覆。于是,非孝催生出批判父親或父輩的“弒父敘事”,啟蒙導致審視父親或父輩人格精神的“審父敘事”的盛行。這兩種敘事范式直接影響了新時期前期小說孝文化內涵的生成。
一、“非孝”與“弒父”
康有為、譚嗣同等是率先對孝道發(fā)難的學者,其洪波出現(xiàn)在五四新文化運動階段。在這一階段,吳虞、李大釗、陳獨秀等新文化運動先驅首先在理論層面向孝道發(fā)起進攻,緊接著魯迅等作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包括孝道在內的封建禮教及專制文化進行全面討伐。從魯迅的《狂人日記》、冰心的《斯人獨憔悴》等“問題小說”到巴金的《家》,再到路翎的《財主的兒女們》、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五四文學精神流脈不斷,它們揭示封建文化與封建道德的腐朽、批判宗法文化、揭示封建家長制的弊端,成為一股創(chuàng)作潮流。眾所周知,隨著中國封建文化的成熟,孝的負面影響日趨明顯。例如,孝從倫理出發(fā),強化了封建社會的“家國同構”特征。從而在倫理層面鞏固封建統(tǒng)治;移孝作忠進一步鞏固了中國的封建專制主義:三綱五常等以孝為核心的倫理道德愚化民眾、鉗制民眾思想、戕害婦女,等等。于是,對孝道的批判和對孝文化弊端的揭示,成為五四文學的重要敘事行為,“非孝”成為五四文學精神的內涵之一。劉保昌認為:“五四時代是個性解放、反抗傳統(tǒng)的狂歌猛進時代,非孝成為當時作家書寫孝道時的主流化選擇。”“非孝”,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有著十分具體的表現(xiàn),由否定父權文化而批判封建專制主義、揭示封建道德的腐朽及宣揚民主思想與個性解放,是五四小說的普遍敘事策略。既然孝文化的起點是“尊父”、“從父”,那么五四小說就從批判父輩入手,于是“弒父”就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傾向。
“弒父”敘事的主要表現(xiàn)是通過塑造專制、冷酷的父親形象而否定父親的精神人格。例如,《傷逝》中的“父親”和“叔子”、《家》中的高老太爺、《財主的兒女們》中的蔣捷三等人物就是“父親”的代表。利用封建特權壓迫子輩、壓制乃至戕害叛逆的子孫,是這些“父親”的共同行為,專橫、冷酷、虛偽、腐朽是“父親們”的共同性格。在作品中,這些“父親”是一種具有特殊能指作用的文化符號,他們往往是家族文化或父權文化的象征?!皬s父”敘事的另一表現(xiàn)是塑造封建衛(wèi)道者形象。這些封建衛(wèi)道者一般為中老年男性,這些人物的共同特征是思想落后腐朽、極力維護封建禮教與舊的社會秩序。《祥林嫂》中的魯四老爺、《阿Q正傳》中的趙太爺、《風波》中的趙七爺是這類人物的代表。這些封建衛(wèi)道者既是落后保守的父輩的隱喻,又是封建文化的象征?!抖Y記》反復強調:“父為至尊”,因而“弒父”就是對孝的褻瀆?!皬s父”敘事事實上在兩個層面向孝道發(fā)起進攻:作家們既以挑戰(zhàn)的形式表達對孝的不恭,又直接將傳統(tǒng)的孝道置于被審視被批判的位置,揭示孝道的負面影響,因此,作品的孝文化內涵空缺。
五四文學精神是新時期前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價值支撐——中國當代文學在經(jīng)歷“工具化”或“武器化”的顛沛流離之后,回歸到文學的軌道上時,作家們尋覓到的第一種思想資源就是五四文學精神,于是五四文學思潮未竟的事業(yè)得以延續(xù)。事實上,在新時期前期文學面對的現(xiàn)實與五四文學面對的現(xiàn)實存在著諸多相似之處,因此,五四文學精神成為新時期(尤其是新時期前期)“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重要精神支撐。五四小說的思想資源被新時期小說“共享”,五四小說的思維方式、敘事手法等許多創(chuàng)作因素被新時期小說所傳承,也因此,由“非孝”思潮烘托的“弒父”敘事在新時期得以延續(xù),從而影響到新時期小說與孝的關系。
五四文學精神的“回歸”使“父親”再次處于被批判被譴責的地位。由于時代的原因,新時期前期的“弒父”帶有濃郁的政治色彩。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中的許茂,既是值得同情的受害者,又是被批判的對象。評論家們達成一種共識:導致許茂個性的畸變的主要因素是“四人幫”的倒行逆施,但許茂自私、冷酷、粗暴、專制的個性與傳統(tǒng)文化不無關系。對于四姑娘許秀云等九個女兒而言,許茂不是應該孝敬的父親,而是專橫冷酷的暴君。在張承志的《北方的河》中,父親遭受了更猛烈的攻擊:“我”認“黃河”為父親,而“我”的生身之父則是丑惡委瑣的“狗東西”。
隨著時間的推移,“弒父”文化意味逐漸變濃,父親或父輩的隱喻意味日趨濃郁。張煒一直嚴厲批判父親或父輩。從《我的田園》、《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憤怒》到《古船》,父親或父輩幾乎一直是被鞭笞的對象。李芒、老得、隋氏兄妹等子輩,要么“無父”,要么與父親或父輩尖銳對立。在子輩的眼中,父親或父輩往往是專制、狡詐、歹毒的代名詞,是惡魔的化身?!豆糯分械乃臓敔斱w炳具有典型性?!岸救恕壁w炳是專制文化的象征,作品通過對這一特定人物的真實描寫而揭永丫打上紅色烙印的宗法文化的腐朽性與反動性,控訴了專制主義的罪惡。趙炳之所以40年來在洼貍鎮(zhèn)為所欲為,靠的是專制性的政治實權,來自于革命身世的精神地位,還有宗法特權與專制政治結合之后生成的淫威。趙炳是洼貍鎮(zhèn)人共同的父親,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稱呼他“四爺爺”,但這一尊稱中隱含著虔誠、敬畏、懼怕、痛恨等不同的情愫。飽受凌辱的少女隋含章最后握著利刃刺向亦人亦神亦獸、大儒大雅的“干爹”趙炳,這一行為富含深沉的隱喻意義。顯然。四爺爺趙炳不是被孝敬的父親,而是被批判的靶的。
張石山的“弒父”顯現(xiàn)出更濃郁的文化韻味。其《仇猶遺風錄》系列小說總字數(shù)多達50萬,他“把純樸的遠古文化、風俗民情與現(xiàn)代生活的騷動集于一體”,作者盡情地渲染了族長鎖爺?shù)纳袷ズ汀澳棠獭钡耐溃@種渲染將封建專制的罪惡暴露無遺,眾多青年女子的婚姻悲劇無情地顛覆了子輩們對鎖爺和“奶奶”的尊敬。
一個東方農(nóng)耕大國的社會轉型決定了“弒父”敘事的普遍性,各種類型的“弒父”充斥于新時期文學之中,這種源自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弒父”獨具特色。新時期小說的“弒父”,既有歷史的傳承,又有新的開拓。大致相同的思想資源,決定了新時期“弒父”敘事與五四“弒父”敘事大致相同的思維方式與敘事方式。同五四“弒父”敘事一樣,父親是具象化的父權,而父權又是封建專制主義與宗法文化的縮影,但敘事對象的變化也帶來敘事內容的變化:新時期“弒父”敘事主要指向“近史”(主要是特定的當代史),父權及封建專制主義在特定歷史時段的表現(xiàn)、現(xiàn)代子輩的精神磨難,是敘述的重心。但新時期“弒父”敘事與五四“弒父”敘事有著大致相同的敘事效應:“弒父”意味著對孝或孝道的拒斥。事實上,依托于五四文學精神的新時期小說延續(xù)了五四階段的非孝思潮?!胺切ⅰ睂π⒒蛐⒌赖姆穸?,必然會導致部分新時期小說中孝文化內涵的空缺。
“弒父”有著重要的政治學文化學意義。封建道德認為,“小孝”是孝親、順親、敬老及“報本返始、慎終追遠”;“大孝”是移孝作忠——忠君,所謂“以孝事君者則忠”。歷代中國封建君王都強調由社會個體的“小孝”升華到“大孝”的重要性,把孝或孝道當作鞏固封建統(tǒng)治、強化中央專制集權的工具。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們正是利用了封建文化“由小及大”的建構策略,由對父權的顛覆而達到否定整個封建文化及專制主義的目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五四文學的“弒父”更側重于其文化目的——先驅們將“立人”、“發(fā)見人”擺在第一位,希冀通過對封建禮教的顛覆而改變封建子民的生存現(xiàn)狀,而新時期文學的“弒父”則帶有更明顯的政治目的,將清算歷史、反思歷史、針砭一種特殊的政治文化放在更重要的位置,因為一個剛剛結束的時代留下了太多由政治所致的創(chuàng)傷與記憶。因此,與五四文學的“弒父”相比較,新時期前期文學的“弒父”少了一些演繹、表演、張揚的成分,多了幾分痛楚、滯重與沉郁,被“弒”之“父”的現(xiàn)實內涵遠遠大于歷史內涵。也因此,新時期前期小說與孝文化的距離更遙遠,依傍五四文學精神的新時期小說幾乎根絕了容納孝文化內涵的可能性。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看待這一問題。首先,新時期前期小說“弒父”的敘事指向特定的政治文化學目標,而不是偏向倫理文化的孝道;其次,“弒父”這一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叛逆行為,就是對孝或孝道的反動:第三,新時期前期小說的“弒父”是一種矯枉過正的文學/文化行為,它對包括孝文化在內的整個封建文化進行了顛覆??傊?,在依傍五四文學精神的“新時期前期”小說中孝文化內涵空缺,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二、啟蒙與“審父”
啟蒙,即以理性光芒啟迪蒙昧者,開啟大眾的蒙昧心智。啟蒙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核心內容之一,從某種意義上說,五四文學承擔了啟蒙的主要任務。眾所周知,啟蒙者的主要思想資源是來自西方的民主主義思想與人道主義精神,在外來文明之光的燭照下,父輩的精神痼疾與人格缺陷顯露出來,某些被父輩視為圭臬的東西變?yōu)樵闫桑虼?,啟蒙者獲得了評判父輩的話語權,“審父”成為一種常見的敘事模式,“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成為流行的敘事心態(tài)。魯迅站在現(xiàn)代文明的立場上以文化先知的身份審判傳統(tǒng)文化,其審父敘事具有典型性。在魯迅小說中,九斤老太等人物的精神被男性化,阿Q、閏土、七斤、華老栓等人物的人格被“父性化”,這些靈魂麻木的“國民”成為剖析的對象。由人物個性透視國民性。深挖“國民”的“沉默”與封建專制文化的內在關聯(lián),這種敘事模式為后來的國民性審視提供了一種思路,一種范本。
在新時期前期,當文化精英們自詡為文化先知,擔當起“二次啟蒙”的歷史重任時。他們繼承了以魯迅為代表的文化先驅們的文化思路。當然,作家們向五四文學皈依,具有歷史的必然性:對一段刻骨銘心的歷史的反思,呼喚“啟蒙”,而“啟蒙”必然會導致作家們皈依五四文學精神。正如沉風等人指出的:“在70年代末,自命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繼承者的文化人繼承了五四精神,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開放精神、創(chuàng)造精神、反叛精神極大地鼓舞和啟迪了當時的文化人,‘德先生和‘賽先生以及人道、博愛精神,又一次重現(xiàn)在文化人的精神旗幟上?!?/p>
同“弒父”一樣,新時期前期的“審父”也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喬典運的《冷驚》是“審父”的代表作。王老五是“窩窩囊囊的莊稼人”,他樣樣不如人,可今年種的韭菜卻長得特別好,他既舍不得吃也舍不得賣,但菜卻被別人偷割了。王老五氣昏了,壯起膽子罵了幾句話,可沒想到新上任的李支書找上門賠禮道歉,說是他老婆偷了韭菜,臨走還硬塞給他五元錢。王老五害怕了,他認定李支書一定會狠狠地報復,就誠惶誠恐地上門賠罪。鄉(xiāng)里來了干部,王老五就認為是李支書找來整他的;村里丈量土地,他認為這是設計把他的好地換掉;治安員在路上沒跟他說話,他認為這是“整人”的前兆。王老五惶惶不可終日,精神錯亂,最后病倒了。解鈴還得系鈴人,王婆哀求李書記上門把王老五“整一下”。李書記上門罵了一通,王老五如釋重負,恢復了健康。作品的主題分支之一是揭示“中國農(nóng)民中的一種消極落后的心理”和他們對權力的“本能的恐懼”。顯然,這一主題分支的思想支撐與五四文學的“審父”敘事關系密切:作品揭示了封建專制文化對父輩的馴化及父輩在特定時代背景中表現(xiàn)出來的馴順、麻木、委瑣,在老農(nóng)王老五的身上我們看到了閏土等人物的影子。
很多作品在更開闊的視野中審視父輩,部分作品的“父子互動”情節(jié)引人注目?!队啦换貧w的姑母》、《苦寒行》等作品是這一方面的代表作。王祥夫的中篇小說《永不回歸的姑母》以“我”的眼光觀照“老鬼父親”、“邪惡的大爺”(伯父)等父輩,譴責了父輩在一個饑餓與政治高壓相伴而行的時代的所作所為,通過父輩們對姑母的出賣而展示了父輩的自私、愚昧及人格的委瑣?!拔摇笔菤v史的見證人和道德的審判人。何士光的中篇《苦寒行》的深刻之處在于:不僅揭示了父輩病態(tài)人格與傳統(tǒng)文化的關系,而且還揭示了病態(tài)人格與世代相傳的懶散生存方式的關系。這一作品雖然花費許多筆墨描寫子輩朱老大的懶散無能、盲目自大、麻木愚昧,但同時也揭示了父輩朱二爺?shù)男袨榉绞綄ψ虞叺挠绊?,例如,朱二爺不斷逃離那個家徒四壁、躺在床上能透過房頂看見星空的家,朱老大也像父親一樣不斷逃離;朱二爺經(jīng)常在破舊的小茶館里玩紙牌,朱老大的口袋里也經(jīng)常裝著一副“花花塌塌的紙牌”;朱二爺有了錢就擺闊,朱老大一有錢就花掉。梨花屯的夜空經(jīng)常飄蕩著母親們妻子們“穿透著人的心腸”的“呼喚”,小茶館里不斷進發(fā)出“來自遠古”的“喧笑”。梨花屯人的麻木、怠倦、慵懶等稟賦代代相傳,人們安于現(xiàn)狀,得過且過,他們的靈魂在“苦寒”中麻木、猥瑣。
同“弒父”一樣,“審父”也消解了子輩對父輩的敬畏與恭敬。然而,被“審”之父不同于被“弒”之父,因為被“審”之父一般沒有太大過錯,不是被譴責被批判的對象。盡管被“審”之父值得同情,但他們都不是被尊敬的對象,而是被愚化的封建子民的縮影或代名詞。他們的品格或稟賦決定了他們成為被評判、被考究的對象,他們的人格特征與稟賦消解了他們的“父范”,因而也阻遏了作品中孝文化內涵的生成。例如,在那些有著“父子互動”情節(jié)的作品中,子輩或因父親的委瑣而低看父親(如《永不回歸的姑母》中的“我”對父輩的態(tài)度),或因父輩品格的傳承帶來子輩的窳敗,以致父輩威儀與尊嚴盡失,從而不再享有受尊敬的資格(如《苦寒行》中的朱二爺),因而指向父輩的“孝敬”不可能發(fā)生。新時期是一個充滿反思與反叛、日趨理性的時代,這個時代拒斥盲從與愚孝,“子不言父過”、“為長者諱”等孝道教條至少在文化層面對子輩不再具有約束作用,因而父輩委瑣的人格不能激發(fā)子輩的孝敬之心。
事實上,“審父”涉及到一個人類學層面的問題,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們對父輩的反叛關聯(lián)著這一根本性的問題:前喻文化權威的喪失與后喻文化地位的急速提升,導致子輩對父輩的失敬,也導致新時期部分小說的孝文化內涵缺失。美國學者瑪格麗特·米德認為,前喻文化“是指晚輩主要向長輩學習”,而后喻文化“則是指長輩反過來向晚輩學習”,前喻文化來自數(shù)千年的文化積累,帶有“野蠻時代人類社會的基本特質”。前喻文化是在前輩教育后輩、后輩模仿前輩的語境中生成的文化,后喻文化是在后輩為前輩示范、前輩向后輩學習的語境中生成的文化。前喻文化使長輩受到重視。是因為“他們知道的最多,并且對許多事情完全能夠勝任”。然而,時代在飛速發(fā)展,隨著工業(yè)時代與后工業(yè)時代的到來,年輕一輩迅速地接受了許多前所未有的知識,因而他們“在對神奇的未來的后喻型理解中獲得了新的權威”,在嶄新的時代里,前喻文化的傳統(tǒng)性、經(jīng)驗性受到了后喻文化的科學性、實證性、新穎性、現(xiàn)實性的挑戰(zhàn),二者的沖突在所難免。父子沖突是兩種文化沖突在文學中的投影。新時期小說承接了五四小說父子沖突的基本模式,但內涵發(fā)生了變化:在五四階段,父子沖突主要在文化觀念層面發(fā)生,但新時期的父子沖突則融入了經(jīng)濟因素,因為在這一階段,工具理性日益張揚,而工具理性張揚的主要動因是經(jīng)濟的變革與發(fā)展。文學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在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這段時間內,依傍五四文學精神的小說有一種典型的父子沖突模式:面對經(jīng)濟的變革,父輩彷徨猶疑,裹足不前,而子輩卻大刀闊斧,勇往直前?!遏敯嗟淖訉O》(王滋潤)、《蒼生》(浩然)、《土地》(田中禾)等作品是演繹兩種文化沖突的代表作。這些作品的共同之處是:揭示老輩農(nóng)民的保守、狹隘,肯定新一代農(nóng)民的開拓精神,將年輕人脫離土地的行為看成是沖破習慣勢力的羈絆之舉。這些作品的基本結構模式是:父輩阻撓子輩開拓——子輩堅持探索——子輩獲得成功,父輩最終妥協(xié)或認輸。例如,在《土地》中,父親福成老漢信守“金飯碗,銀飯碗,都不如泥飯碗”的人生信條,認為苦做節(jié)儉是立身之本,但高中畢業(yè)的寶寶接受了新潮的發(fā)家致富理念,堅持外出經(jīng)商獲得成功,最后福成老漢不得不承認兒子道路選擇的正確。依傍五四文學精神的父子沖突模式,是“審父”敘事的特殊表現(xiàn):通過父子沖突而展示不同思想觀念,從而展示父輩的守舊與落后。在父子沖突結構模式中,前喻文化的優(yōu)勢盡失,后喻文化的權威性消解了父輩的至尊地位。對孝進行了無情的顛覆:由對文化的承載者及其所承載的文化的有用性的否定,進而否定承載者的權威及其所承載文化的地位,從而消除對父輩的崇拜之情與恭敬之心,亦即消除了“孝敬”之心。
三、余論
新時期的“弒父”與“審父”存在一種泛化現(xiàn)象:將中青年人物父性化、父親化——賦予中青年人物以農(nóng)耕父親氣質或封建專制的家長人格,將人物當作父親或父輩進行批判或觀照。“農(nóng)耕父親”一般具有在封建專制主義語境中生成的委瑣人格和同于農(nóng)耕經(jīng)驗的智力水平與認知能力,保守、狹隘、愚昧是這些人物的共性;“專制家長”大多持有傳統(tǒng)文化所孕育的僵化思維方式,享有依傍于宗法文化的權威,固執(zhí)、暴戾、專橫是這類人物的共同性格特征?!斗鲿郧暗脑岫Y》中的田家祥、《桑樹坪紀事》中的金斗、《李順大造屋》中的李順大、《陳奐生上城》中的陳奐生等人物是父性化、父親化的典型。毫無疑問,“弒父”與“審父”泛化在更大范圍內阻遏了孝文化內涵的生成?!皬s父”與“審父”的泛化現(xiàn)象還包括“母親”的男性化與父親化:賦予“母親”以男人的粗野、雄放,讓“母親”行使父親的職責,扮演封建專制家長角色,使“母親”成為封建正統(tǒng)觀念的化身。劉子成的《青紗帳,母親》中的“母親”、周大新《紫霧》中的老五奶奶就是“母親”男性化、父親化的典型。例如,在《青紗帳,母親》中的“母親”“拎著大煙袋,甩著解放腳”,是“黑土地上大當家的”。正統(tǒng)觀念極強的“母親”“以愛的名義”粗暴地扼殺著年輕人的幸福?!澳赣H”的男性化與父親化,在更深層次上阻遏著新時期前期小說與孝的結合。
五四文學精神也是新時期后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依傍,但在文學語境的變化(如大眾文化的勃興)、形形色色西方文化思想的涌入、其他本土思想資源的出現(xiàn)、文化精英們啟蒙激情的淡化等因素的作用下,五四文學精神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作用力開始降低,影響的范圍也不如先前集中,這種變化主要表現(xiàn)為:以“弒父”敘事或“審父”敘事作為主要敘事方式的文本出現(xiàn)的頻率降低,在更多情況下,“弒父”或“審父”作為敘事元素與其他元素組合,或者融入其他敘事方式之中。然而,無論出于哪一種情況,“弒父”與“審父”都會阻遏作品的孝文化內涵的生成。
我們有必要說明,在整個新時期階段。出現(xiàn)了由不同思想或理念支撐的、形形色色的“弒父”或“審父”之作。例如,西方哲學觀念促使余華的先鋒作品對“父慈子孝”天倫進行顛覆?!靶聦憣崱钡膭?chuàng)作理念決定了王朔《我是你爸爸》等作品對父輩的惡謔,女權主義思想激勵陳染等作家挑戰(zhàn)父權,還有五花八門的前衛(wèi)觀念支撐“我”揭示“我爺爺”、“我父親”羞于啟齒的隱私,這些創(chuàng)作行為也影響了孝文化與新時期小說的結合,然而,其影響范圍、作用力度、作用時間的持久遠遠不及由五四文學精神支撐的“弒父”與“審父”對孝文化內涵生成的影響。因為,五四文學精神源遠流長,與之相伴的是一個農(nóng)耕國家的現(xiàn)代轉型,這種精神與那些短暫的風潮、時髦的理念有著本質區(qū)別。
當然,新時期文學的發(fā)展呈現(xiàn)出多元化趨勢。因而在新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并非僅有阻遏孝文化內涵生成的“弒父”敘事與“審父”敘事。而是還有促成孝文化內涵生成的“憫父”敘事與“敬父”敘事。我們將另立專題予以討論。
作者簡介:周水濤,男,1956年生,湖北天門人,文學博士,湖北工程學院文學院教授,湖北孝感,432000;江勝清,男,1966年生,湖北孝感人,湖北工程學院文學院教授,湖北孝感,432000。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