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楊鍵的詩集中，有諸多關于“無?！钡淖冏鄬懽?。通過對楊鍵詩歌《無常》的細讀，可以發(fā)現(xiàn)：一方面，是表達無常，另一方面，是表達對無常的超越，這構成了楊鍵詩歌重要的兩方面?！稛o常》一詩有著濃郁的宗教感，這也恰是楊鍵詩歌的一個整體氛圍。但這宗教感既有佛教的，又有基督教的。從這首詩可以看到當代詩人在多元文化影響下，他們所接受的文化和精神資源，以及他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新的世界觀和表達方式。

關鍵詞：楊鍵 無常 超越

楊鍵被一些評論家認為是中國20世紀90年代以來最重要的詩人，地位如同韓東、柏樺等。楊鍵的代表詩作有《一座被廢棄的文廟》《母羊和母?！贰对趫髧露冗^1999年冬至》《冬日》《暮晚》《上墳》《古橋頭》等。而這里，筆者選來作為走進楊鍵詩歌世界的是他的一首《無常》：

在黃昏時，

緊張的蝙蝠飛著，

一個，兩個，七個……

越來越多，劃著混亂的線條。

我念及花園，

念及河流的迂回

緩慢，平安的生活——

當江面上的落日愈益光亮，

仿佛深臨了每一個流浪生死的心靈，

那么無限，我的透明那么無限，

就像普諾提諾斯說的：

諳盡地上流浪的她，又要回到父親那里。

——《無?！穂1]

我們首先遇到的是詩的題目“無?！薄！盁o?！北臼欠鸺矣谜Z，典出《楞嚴經(jīng)》。在佛法中，有三法印，就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盤寂靜。即一切行無常，一切法無我，寂滅涅盤為樂?？梢姡盁o?！痹诜鸺医?jīng)義當中占據(jù)著一個重要的位置?！盁o常”具體來說，講到世間，是成住壞空；講到人生，是生老病死；講到世間萬事萬物，是生住異滅?？傊?，無論是內在的有情世間，或是外在的器物世間，都是無常。當然，我們可能對佛經(jīng)沒有那么多的了解，但是“無?！边@個詞所蘊含的宗教意味，卻是我們進入這首詩歌的重要線索。

我們來看詩的前四行：在黃昏時/緊張的蝙蝠飛著/一個，兩個，七個……/越來越多，劃著混亂的線條。

詩的背景是黃昏，即意味著將從白天進入到黑夜。黑暗的意象，更由蝙蝠所展現(xiàn)。蝙蝠為黑色，在夜晚活動。而被黑暗氛圍所籠罩的，是成群蝙蝠緊張、混亂的飛行。

緊接著，詩的意象出現(xiàn)明顯的轉折：我念及花園，/念及河流的迂回/緩慢，平安的生活——

花園、河流，都是較為明亮的意象，與這些明亮的意象相連的則是緩慢、平安的生活。當我們注意到詩人所渴求的是緩慢、平安的生活時，那么詩中前四行蝙蝠緊張、混亂的飛行便有了意味。那是另一種生活，急速的、混亂的、不由自主的生活?；蛘哒f是生命，“劃著混亂的線條”也暗含著一個人所行過的生命軌跡。因為混亂，所以無常。當我們再聯(lián)系詩題“無常”時，前四行所給人的正是一種生命昏暗當中的無常感。

面對這種無常感，詩中的“我”所念及的是花園，河流的迂回，緩慢、平安的生活。注意，“念及”也就意味著已失卻，至少此刻不擁有。在這里，筆者所能想到的是“失樂園”。做這樣的聯(lián)想，并非沒有依據(jù)。詩中最后一句說“諳盡地上流浪的她，又要回到父親那里”，“地上”相對于“父親那里”，那么這父親，我們很容易就能聯(lián)想到“天國之父”，圣經(jīng)中的上帝。當我們再讀《圣經(jīng)》中《伊甸園》一節(jié)時，那便是“有河從伊甸流出來滋潤那園子”。人在伊甸園幸福、平安生活。

樂園既已無法尋回，人要擺脫無常的命運，那么便只能依靠于自身的超越。江面上的落日愈益光亮，/仿佛深臨了每一個流浪生死的心靈，/那么無限，我的透明那么無限。

在楊鍵的詩中“落日”也是一個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在《一棵樹》《這里》《悲傷》《生死戀》中均有出現(xiàn)[2]?！侗瘋分小奥淙盏膱A滿”，可說是點明了“落日”意象在楊鍵詩中的含義，那就是圓滿。黃昏落日的圓滿也就是圓寂，也就是涅槃，也就是超越。

江面上的落日愈益光亮。而這種超越是來自于詩中“我”的徹悟，無限的透明所包含著的正是詩中“我”心靈所能達到的澄澈。看透一切行無常，看透生死。最后，就像普諾提諾薩斯說的：/諳盡地上流浪的她，又要回到父親那里。“我”所歷經(jīng)的也不過是完成地上的流浪，看透一切，回到父親那里，回到生命的樂園。

這種看透一切，尋求自我超越的感情在《這里》一詩中我們也能明顯感到：

這里是郊外，/這里是破碎山河唯一的完整，/這里只有兩件事物，/塔，落日，/我永遠在透明中，/沒有目標可以抵達，/沒有一首歌兒應當唱完。//我?guī)浊Ю锏男闹校?沒有一點波瀾/一點破碎，/幾十只鳥震撼的空間啊，我哭了，/我的心里是世界永久的寂靜，/透徹，一眼見底，/化為蜿蜒的群山，靜水流深的長河。

這首詩中“塔”和“落日”的并置，讓我們更能想到“落日”所具有的宗教意含?！八北旧砭褪欠鸾痰囊粋€實體象征。

以上是筆者對這首詩歌的細讀。在筆者看來，貼近詩歌文本的解讀是富有魅力的，也是所有闡釋的前提。最后，筆者想談的是，為什么會選擇這首詩歌作為走進楊鍵詩歌世界的入口。首先讓筆者注意的便是詩題“無?！薄Ｆ鋵?，楊鍵的很多詩都在講“無?！??！抖铡贰端男性姟贰督o二哥》《夫婦老苦經(jīng)》《在浮世》等都是。我們可以來看一些：

《冬日》：

一只小野鴨在冬日的湖面上，/孤單、稚嫩地叫著/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孤單、稚嫩地望著湖水。//如果我們知道自己就是兩只綿羊，/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我會哭泣，你也會哭泣/在這浮世上

《四行詩》：

只有一點兒光的螢火蟲，/盼著老鳥回巢的小鳥……/像我一樣短暫， 一樣悲苦，/迷失在世上，循環(huán)不已。

《夫婦老苦經(jīng)》：

她老了，/乳房也掛下來，/像一口袋面粉，/他們家鄉(xiāng)的河水奔流，/兩岸的人民/換了一茬又一茬，/像夏天的螢火蟲，/一閃一滅的，/而河水映照月亮的能力/不會有什么變化，/如果我再為無常而悲痛，/我就是一個十分愚昧的人。

《給二哥》：

我好像牛腳印里的枯草，/虔誠地倒伏在那里。/透過它萎黃的色澤，/清清亮亮地看見，/我那早逝的二哥，/在幼年的門檻上，/吐了一口鮮血，/又趕緊坐在血上邊，/免得被我們快要下班的母親看見。

《在浮世》：

野鴨子在半空/沙啞，單調地叫著/“啊，啊”/多么像我們，/雖然面部安詳?shù)刈咧妥?但心里總有一種/隱約的兇兆，/朦朧的恐怖……

《冬日》中被屠宰的綿羊（在《圣經(jīng)》中，上帝稱自己是牧羊人，人是他所牧的羊）命運無法自主；《四行詩》中生命短暫的螢火蟲，無常命運的輪回；《夫婦老苦經(jīng)》中自然的恒常和生命衰老、短暫的無常讓人悲痛，但“我”又想超越這種無常悲痛；《給二哥》中二哥的早逝，牛腳印里的枯草都意味著一種生命的無常；最后的《在浮世》更是突顯無常給人帶來的朦朧的恐怖感。

總之，在楊鍵的詩集中，我們不難找出更多關于“無?！钡淖冏鄬懽?。一方面，是表達無常，另一方面，便是表達對無常的超越。這構成了楊鍵詩歌極其重要的兩個方面。《無?！芬辉娪兄鴿庥舻淖诮谈?，這也恰是楊鍵詩歌的一個整體氛圍。但這宗教感既有佛教的，又有基督教的。因而，從這首詩，我們也可以看到當代詩人在多元文化影響下，他們所接受的文化和精神資源，以及他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新的世界觀和新的表達方式。

注釋：

[1]楊鍵：《古橋頭》，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頁。

[2]本文所引楊鍵詩作，來自他的兩本詩集：《古橋頭》與《暮晚》。

參考文獻：

[1]楊鍵.古橋頭[M].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

[2]楊鍵.暮晚[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吳正陽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200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