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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往京師的貢米

2013-04-29 00:44:03依屯
章回小說 2013年7期
關(guān)鍵詞:土司

依屯

一 啟程進(jìn)京

天啟六年,后金努爾哈赤親率十三萬大軍,渡過遼河,犯我大明;而江南遇澇災(zāi),農(nóng)田顆粒無收,陜西遭大旱,赤地千里。內(nèi)憂外患,官紳橫行,強(qiáng)人出沒,百姓啼饑號寒,嗷嗷待哺。

熹宗皇帝把遮放宣撫司的貢賦由“毫木西”稻米改作“毫木西”稻谷,魏公公魏忠賢的一道手諭也通過兵部傳到了遮放土司府:著速將《毫木西栽培要略》撰畢,即刻呈送京師。朝廷要把“毫木西”良種分發(fā)到江南受災(zāi)的縣、府種植,幫助災(zāi)民災(zāi)后重建;《毫木西栽培要略》也將由朝廷刊刻后,發(fā)至江南受災(zāi)的縣、府,指導(dǎo)人們栽培。

這“毫木西”是百夷(傣族)話,大意為“米好吃得連糠都被人吃了,豬吃不到糠很生氣”。因“毫木西”拖著長長的尾巴,樣子像老鼠,所以,漢人把它叫老鼠米。“毫木西”芳香濃郁,谷粒長近兩寸,株高六至七尺,稻稈比成人的拇指還要粗,是天下谷粒最長、株型最高的稻米,也是天下最香、最好吃的稻米。天啟三年,遮放正印土司多思潭趕著馬幫,帶著“毫木西”稻米親往京師入貢?!昂聊疚鳌北混渥诨实壑付樨暶缀螅r名聲鵲起,天下童叟盡知。達(dá)官貴人、巨富商賈蜂擁而至,爭相購買。“毫木西”頓時身價百倍,糧行竟然賣出了二十兩銀子一拽(三斤三兩)的天價。即使這樣,也還是有很多商賈拿著銀子買不到米。因此,天啟年間的“毫木西”特別珍貴,也有人說,誰擁有了“毫木西”,誰就擁有了財富與地位。

貢米之鄉(xiāng)遮放是“插根筷子也能發(fā)芽”的地方,不管其他地方如何遭災(zāi),遮放都總是“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因此,遮放宣撫司土司多思潭接到上諭,立即指派護(hù)印多思屯為朝貢使者,帶著馱運(yùn)“毫木西”稻谷的馬幫連同《毫木西栽培要略》,請佛爺擇定良辰吉日進(jìn)京師納貢。

往京師入貢,是遮放土司衙門的一件大事。歡送朝貢使者進(jìn)京師,是全遮放百夷的一件喜事。

還在朝貢使者啟程的前二天,奘房前寬闊的草坪上,音色渾厚、圓潤的“光令”就敲起來了;急切、響亮的铓鑼響起來了;悠悠揚(yáng)揚(yáng)的巴烏、葫蘆絲吹起來了;“貢米舞”也跳起來了;人們“喲!喲!喲”的歡呼聲此起彼伏,遮放壩子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干崖土司、南甸土司、隴川土司、勐卯土司、芒市土司、盞達(dá)土司,也各送禮物前來賀喜。

這晚,身著從五品官服的遮放宣撫司正印土司多思潭帶著印太(保管土司大印的夫人),喜笑顏開地在二堂設(shè)宴款待前來賀喜的各地土司。宴罷送客之后,印太說她身體有些不適,要先回房休息。

在印太帶著侍女離開后,土司多思潭則和護(hù)印多思屯在衙門“三班六房”的簇?fù)硐?,來到戲樓看戲。戲班子是專門從中土請來的梨園名角,生旦凈丑技藝精彩。衙門里的“三班六房”以及屬眷雖然大多聽不懂,但他們卻很喜歡。所以,每年送朝貢使者赴京師的時候,都會請中土的戲班子來土司衙門唱戲祝賀。管弦絲竹,熱鬧非凡。

印太回到正堂的臥房,讓侍女拿來幾粒地黃丸,服下后便感覺精神好了許多。她聽不懂漢人戲,不想在這個時候興師動眾地去戲樓,一時也無睡意,便輕卷珠簾,高挑銀燭,卸去盛裝,坐在梳妝臺的銅鏡前,讓侍女給自己重新打扮梳妝。梳妝打扮好,打發(fā)侍女自去睡了,她獨(dú)自倚在窗前等土司回來。

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雞已啼過第二遍了。正堂外除了值更的親兵以外,其余均已安睡,只有戲樓里生旦們咿咿呀呀的唱聲和衙門外的铓鑼聲、光令聲、歡呼聲隱隱傳來,更顯出正堂的寂靜。陣陣夜風(fēng)掠過竹梢頭,穿過碧紗窗,吹進(jìn)了印太的臥室,身上只披了一件薄紗的印太,感到了涼意。于是,她扯過一條毯子披在身上。搖曳的燭光把她窈窕的身影映在銅鏡中,愈加顯得楚楚動人。

印太正對鏡自賞,忽聽到屋瓦上傳來“嘎”的一聲響動,聲音雖然輕微,但在這寂靜的夜里卻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驚懼。接著,看到一條黑影在窗外晃了一下,她嚇得渾身癱軟,用毯子緊緊裹住身子蜷縮在椅子上抖個不停。

這時,頭頂忽又傳來“嘎”的一聲響,印太抬起頭來瞪大眼睛望著頭頂,只見窗欞那里有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插了進(jìn)來。印太想喊叫,可是極度的恐懼使她喊不出聲來。只聽得“咔嚓”一聲,窗子被尖刀撬開了,一個蒙面黑衣人跳了進(jìn)來。印太是金枝玉葉,自幼備受呵護(hù),自嫁進(jìn)遮放土司府以來,也一直生活在多思潭的寵愛之中,哪里見過這種陣勢,她頓時嚇得昏了過去。

那黑衣人跳進(jìn)印太臥室后,見印太被嚇昏了過去,也不理她,直奔牙床,一撩帷幔,發(fā)現(xiàn)床上沒有人,便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來。找了好久,好像是沒有找到他需要的東西,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跑過來掐住印太的人中把印太弄醒,將鋼刀架在她脖子上,壓低聲音問:“那本《毫木西栽培要略》放在哪里?”

“我……認(rèn)……不得……”這位年輕貌美、體態(tài)婀娜的印太醒過來后,看著架在脖子上的鋼刀,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了。

黑衣人聽她這么一說,猛地一松手,把她摜在地上,接著又抓住她的頭發(fā),把她拖了起來,惡狠狠地問:“你認(rèn)不得?!你是印太,你認(rèn)不得還有哪個認(rèn)得?你要命還是要那本書?”黑衣人高高揚(yáng)起了手里的鋼刀。

“壯士饒命!我……我……真的認(rèn)不得啊……壯士,你饒了我吧……”印太見黑衣人要?dú)⑺?,趴在地上連連磕頭。

黑衣人看著印太全身發(fā)抖的樣子,料想她是真的認(rèn)不得,口里嘟囔著罵了一句什么,手起刀落,把印太一頭烏黑的濃發(fā)割了下來,然后收起刀子,飛身躍出臥室。

當(dāng)黑衣人消失在窗外后,印太才從驚恐中緩過神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還在脖子上,但那一頭美麗的長發(fā)已被削去了。沒有了頭發(fā)還算得什么女人呀?印太“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哭聲驚動了在大堂值更的親兵。旋即,“拿刺客”的喊聲、示警的鑼聲,響徹整個土司衙門。

禁衛(wèi)森嚴(yán)、親兵林立的土司衙門竟然進(jìn)了刺客!正在戲樓看戲的多思潭站起身來,揮手叫戲班子停鑼退下。正要下樓查看,便有屬官來報:印太房中進(jìn)了刺客!多思潭聽報,急忙帶了護(hù)印和“三班六房”的人,向印太房中奔去……

瞬時,土司衙門鬧翻了天。三堂班、親兵班、承審班的兵丁家將,庫房、書房、賬房、茶房、差房、廚房的幕僚和差役,打起燈籠火把到處搜索,一直鬧到天亮,但卻連個“刺客”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沒有抓到刺客,朝貢使者卻是要按時啟程的。佛爺擇定的良辰吉日不得有誤。臨行前,正印土司多思潭對護(hù)印多思屯千叮囑萬叮嚀:“你還沒有上路,那本《毫木西栽培要略》就被賊人惦記上了。昨晚賊人沒有拿到書,肯定是不會甘心的。眼下年景不好,到處強(qiáng)人出沒,匪盜猖獗,聽說有賊人到兵部大堂把皇上的密旨都偷了出來;陜西澄城的王二還帶領(lǐng)一伙饑民沖入縣城,殺死了知縣……你這一路上千萬要小心!如果在途中遇到水陸強(qiáng)人攔劫,盡量用好話周旋,多給他們些銀子,商量‘借路。實(shí)在是翻了臉,就要帶領(lǐng)親兵和馬鍋頭殺退賊人,必要時還得借助大明官府的力量??傊?,拼死也要保住‘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不丟失……”

說到這里,多思潭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后繼續(xù)道:“老百姓吃不飽肚子,天下就不會太平。漢人有一句話說得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天下動蕩,我們南疆也就不會安寧??!如果我們的‘毫木西能在江南栽培成功,百姓有了飯吃,朝廷沒有了內(nèi)憂,外患也就不足為懼了。所以,你這次進(jìn)京師朝貢干系特別重大,你……”

多思屯面對土司的叮囑,連連點(diǎn)頭:“我一定會將‘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平安送抵京師的?!?/p>

護(hù)印多思屯是正印土司多思潭的胞弟,協(xié)助正印土司處理事務(wù),類似于親王。雖無實(shí)權(quán),但他自幼離開土司衙門從師學(xué)藝,過著貧苦的生活,養(yǎng)成了厚道的品性,又兼有一身本領(lǐng),所以,在下人和百姓中很有威望,辦事也十分穩(wěn)重。其實(shí),就算多思潭不交代,多思屯又何嘗不知道那些“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的重要。而《毫木西栽培要略》的編撰,更是滲透了多思屯的心血:

天啟三年,熹宗皇帝把“毫木西”指定為貢米后,便責(zé)成戶部在太湖畔引種??墒菓舨吭谔戏N植的“毫木西”,要么就不長谷粒,要么長出來的谷粒瘦小,沒有香味,根本就不能叫做“毫木西”。于是,熹宗皇帝詔令遮放宣撫司在異地試種“毫木西”,務(wù)必成功。多思潭飽讀詩書,通今博古,知道一百八十多年前那段“三征麓川”的歷史,更知道土司家的權(quán)力來自于那個遙遠(yuǎn)的北方朝廷,要想權(quán)力永固,就必須得到這個朝廷的信任和支持。因此,他將異地試種“毫木西”的重任交付給了弟弟多思屯。多思屯帶著一批種植水稻的高人,風(fēng)餐露宿,含辛茹苦,經(jīng)過三年的努力,終于將“毫木西”異地栽培成功,并編成了《毫木西栽培要略》。這次,為防備在往京師的路上出現(xiàn)意外,確保此書能送抵朝廷,多思屯將《毫木西栽培要略》密寫在了一幅《勐巴娜西春景圖》上……

正午時分,朝貢使者啟程的良辰吉日到了!

土司衙門里立時響起了擊鼓聲、鳴磬聲和鳴炮聲,衙門外的草坪上,人們的狂歡達(dá)到了高潮。

在二十一聲炮響之后,平時緊緊關(guān)閉著的遮放宣撫司衙門的正門“隆隆”地打開了,在一面大書著“貢”字的杏黃旗的引導(dǎo)下,馱著“毫木西”稻谷的騾馬從正門魚貫而出。頭騾的額頭上戴著銅制的“八卦辟邪鏡”,其余騾馬的脖子上掛著銅鈴,走一路銅鈴搖響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悠悠揚(yáng)揚(yáng)。

十位騎著高頭大馬的親兵在前面開路,護(hù)印多思屯帶著兩名屬官居中,十位同樣騎著高頭大馬的馬鍋頭在后面護(hù)衛(wèi)。這些親兵和馬鍋頭都是在“蜀身毒道”上闖蕩多年、藝高人膽大的,顯得雄壯而威武。這浩蕩而威武的馬幫隊伍引得路邊的買賣人駐足圍觀,一群光屁股的孩子羨慕地尾追在后面,追出了好幾里地。

馬幫隊伍出了土司衙門,便沿著官道向京師方向逶迤前行。一路只見村子連著村子,竹樓挨著竹樓,寨子中的曬場上曬滿了谷子,搖曳的鳳尾竹叢雞鳴犬吠,竹樓前后熟透的香蕉、芒果,透逸出陣陣誘人的清香……這些,無不顯示出這方土地的富庶,也是這方土地上的人家安居樂業(yè)的旗幟。

出了芒市不遠(yuǎn),路旁的房舍就漸漸稀落下來,莊稼地里也是一片殘敗凋零。路邊不時會有三三兩兩的逃荒者走過,在那些本就凋零的背景里又增添了無盡蕭殺的氛圍。

越往前走,山越深,林越密,道路也越來越坎坷,馬幫的行走速度自然慢了下來。

而出現(xiàn)在官道上的逃荒的人流卻越發(fā)多了,很多甚至是拖家?guī)Ь斓???粗@些,多思屯的心情不免沉重起來。

“這里已出了土司地界,山深林密,大家千萬要小心,防備強(qiáng)人騷亂,不得讓‘毫木西有任何損失。”多思屯騎著馬前后疾馳,對眾親兵和馬鍋頭一一囑咐。

親兵和馬鍋頭們刀在手箭在弦,一個個點(diǎn)頭答“是”。

二 調(diào)虎離山

多思屯帶著朝貢的馬幫,一路小心翼翼緊趕慢行,這天傍晚鳥雀歸林時,終于抵達(dá)了橫江之濱的津渡鎮(zhèn)。津渡是一處熱鬧的水陸轉(zhuǎn)運(yùn)碼頭。貢米將在這里裝船,由水路經(jīng)江陽到應(yīng)天府,然后由應(yīng)天府再走陸路轉(zhuǎn)直隸進(jìn)京師。

趕了一天路,人馬都乏了。多思屯在“四通”客棧前剛下馬,正要進(jìn)客棧安排食宿,忽見一個戴著竹笠的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大漢,站在對街的茶坊前朝著這邊張望。他猛然覺得那個大漢有些面熟,正待上前看清大漢的面目,那大漢仿佛故意躲著他似的,拉一拉頭上的竹笠,轉(zhuǎn)過臉走開了。多思屯好生奇怪:你躲我整哪樣?于是,他緊走幾步趕了過去。

走在前面的大漢,雖然背對著多思屯,卻像背后長了眼睛似的,多思屯的步子快他也快,多思屯的步子慢他也慢。兩人前后相跟著來到了鎮(zhèn)頭的一個三岔路口,那大漢微微偏頭望了一眼,然后就拐進(jìn)了蕉林中的一條小徑,不一會就沒有了蹤影。

多思屯正要追進(jìn)蕉林,忽然轉(zhuǎn)念一想:你跟人家整哪樣?也許人家就是住在這蕉林里,是家里有事急著回去哩!想想自己也覺得好笑,于是停住腳步,轉(zhuǎn)身返回了客棧。吃過晚飯,多思屯吩咐大家:“燙過腳,不值夜的趕緊睡覺,第二天還要趕早裝船?!币灰篃o話。

第二天一早,多思屯雇了五艘木船,將“毫木西”裝載停當(dāng),正待吩咐船家起錨時,忽聞碼頭上傳來“口得口得”的蹄聲。一人一騎驟然來到多思屯即將起錨的船前,滾鞍下馬,連聲高呼:“老爺請等一等!老爺請等一等!”

多思屯循聲望去,認(rèn)得來人名叫依旺所,也是遮放的馬鍋頭。

多思屯帶著朝貢的馬幫從遮放啟程時,依旺所正帶著一支馬幫運(yùn)了土司衙門的茶葉走邕州,現(xiàn)在,他為哪樣一個人來到這里?莫非途中遭遇強(qiáng)人搶劫?多思屯暗暗吃驚,便招呼依旺所:“有哪樣事情上船來說?!?/p>

聽得多思屯吩咐,依旺所把馬系在一個纜繩樁上,然后“噔噔噔”幾步躥下碼頭,縱身一躍,飛到停泊在碼頭二丈開外的大船上,穩(wěn)穩(wěn)站定。惹得碼頭上的行人紛紛拍掌叫好。

依旺所上船后,正要跪下去見多思屯,卻被多思屯攔住了:“是不是在路上出事了?坐下說吧。”依旺所謝過多思屯,卻仍然在多思屯面前跪了下來,稟道:“馬幫馱著茶葉出遮放,一路無事。偏偏到離此五十里的楊柳村時,碰上一幫人在院場里練武,他們一見馬幫經(jīng)過,就說我們馬鍋頭走南闖北的都有功夫,硬要我們停下來切磋武藝。我知道這些人不搶東西,但他們邀你比武,不允是不行的。于是我只得叫人護(hù)住茶葉,然后拉開架勢和他們走幾趟。頭幾個人讓我?guī)紫戮土痰沽?,我想,這些人只會在院場上摔摔跤,沒得哪樣真本事。哪個認(rèn)得后來上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壯漢,一出手就嚇我一跳,只幾招就把我撂翻在地。武林中遇到高手是平常事,況且我也不是武林中人!我爬起來就抱拳認(rèn)輸,那人卻笑哈哈攙扶著我說:‘得罪,得罪!在下聞聽遮放土司衙門的護(hù)印功夫十分了得,果真是嗎?我說:‘護(hù)印老爺現(xiàn)正在進(jìn)京師朝貢的路上。那人說:‘他進(jìn)京師必然從這里經(jīng)過,我等意欲請你帶致愚忱,請他來這里一會如何?我著急地說:‘護(hù)印老爺尚不知何日到此,耽誤了我的行程,卻怎么好?那人見我不答應(yīng),臉色就變不好看了:‘哼,你就當(dāng)在路上遭遇了強(qiáng)人吧,若是你這點(diǎn)忙都不能幫,也就休怪了!我走又走不脫,打又打不過他們,心想你這會兒該到津渡了,故而急馬奔來求援。他們只要你去會一會,就答應(yīng)放我的茶葉。楊柳村離這里不遠(yuǎn),請老爺走一趟吧?!?/p>

“依旺所的茶葉丟不得,丟了茶葉事小,卻要讓江湖人等小看了我遮放土司衙門?!甭犃艘劳脑?,多思屯立即召來同行的親兵、馬鍋頭,進(jìn)行了商議。他說:“我必須和依旺所到楊柳村走一趟。以下這段水路經(jīng)過的都是繁華埠頭,河面上比較清靜,一路還有官家巡防船只,諒無大礙。你們只管張帆起航。我到楊柳村去去就來,三天后,在下一個埠頭和你們會合。”

多思屯說完,又安排了年齡稍長、老成持重的族目(族官)依團(tuán)過暫時代管船上的一應(yīng)事務(wù),然后才離船上岸,與依旺所策馬向楊柳村奔去。

多思屯和依旺所策馬遠(yuǎn)去后,滿載著“毫木西”的船只才在依團(tuán)過的指揮下,扯起風(fēng)帆朝下游駛?cè)ァ?/p>

依團(tuán)過個頭墩實(shí),是拜名師學(xué)過刀法的,在南疆也頗有些名氣。他立在第一艘船的“貢”字旗下,雙目炯炯地緊盯著江面,看有無可疑的船只經(jīng)過,同時也注視著兩岸的蘆葦叢,看有沒有異常。

五條木船首尾相接,每條船上都有親兵和馬鍋頭保護(hù),一路緩緩而行,倒也平安無事。偶爾有水師巡江船只經(jīng)過,見他們船上插有“貢”字旗,遠(yuǎn)遠(yuǎn)地大聲詢問幾句也就過去了。這天,江面上緩緩升起薄霧的時候,站立船頭的依團(tuán)過透過薄霧看到了遠(yuǎn)處屋宇稠密,炊煙縷縷,知道下一個埠頭快要到了。船隊將在這個埠頭打尖,等護(hù)印多思屯。依團(tuán)過如釋重負(fù)般松了一口氣。

船隊在薄霧中繼續(xù)緩緩前行了約半里許,忽聽岸邊碼頭上有人吆喝:“停船!靠攏來!”

依團(tuán)過看到碼頭上有一座孤零零的棚子,四周并無人家。棚子前聚著五六個人,都穿著青布白邊的號坎,中央一個大“檢”字,依團(tuán)過知道是巡檢司在依慣例盤查行人。他怕耽誤行程,趕緊和他們打招呼,說:“我們是朝貢使者,奉遮放宣撫司土司多思潭之命送‘毫木西入京師的。”岸上人說:“靠攏、靠攏!我們奉了上諭,所有過往行人和船只都要檢查。前些日子,就是有逃軍、逃民勾結(jié),假進(jìn)貢之名走私犯法?!?/p>

依團(tuán)過聽罷,只得命船家靠岸。

五艘船立即落帆停航,一字兒在碼頭邊排開,等候檢查。

船只靠岸后,從棚子里又出來三十幾號人,他們分頭上了五艘船。

“各位辛苦了!我們船上裝的是進(jìn)貢的‘毫木西。請看,這是遮放宣撫司的路引(通行證)?!币缊F(tuán)過面帶微笑地一邊說著,一邊把蓋了遮放宣撫司大印的路引遞給了為首上船檢查的黑大漢。

“這路引是假造的!你等一定是不法逃民!”黑大漢接過路引,隨便瞟一眼就扔過一邊,隨即對手下人命令道,“搜!”

依團(tuán)過見這人蠻不講理,便伸手一攔:“慢!你咋見得這路引是假造的?你說你是奉諭盤查,是奉哪個的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連進(jìn)貢的……”

沒等依團(tuán)過說完,那人仰天大笑道:“哈哈哈,我要的就是這些進(jìn)貢的‘毫木西!”說著,“唰”地從腰間抽出刀來。他身后的兵丁們也都亮出了武器。

依團(tuán)過暗叫一聲“不好”,原來是遇到了假冒巡檢司兵丁的賊人!這時,他用眼一瞅,另外幾條船上的賊人也都露出了本相,各持刀槍器械圍住護(hù)船親兵和馬鍋頭。看來這伙賊人是有預(yù)謀地等候在此打劫的。事已至此,只有以死相拼了!依團(tuán)過大吼一聲:“狗雜種,你想打劫‘毫木西,要問問老子手里的刀答不答應(yīng)!”話未了,揮刀直取那黑大漢。

“你要動手嗎?”黑大漢冷笑一聲,把手里的刀往上一擋,只聽“當(dāng)”一聲,一道寒光閃過,依團(tuán)過的鋼刀險些被磕飛。依團(tuán)過暗暗吃驚:這狗日的好大力氣!黑大漢卻得勢不饒人,一刀緊似一刀,刀刀緊逼依團(tuán)過。

要是在平地上,依團(tuán)過好施展腳下功夫,以靈活、快捷勝黑大漢。但在這不足五尺的艙面上,又?jǐn)D著這么多人,腳步騰挪不得,力氣不如人家,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所以,情勢十分危急。

這時,其他船上也都打起來了,刀劍的交鳴聲頓時響徹河面。馬鍋頭、親兵們雖然都是年輕藝高的硬漢子,也深知船上的“毫木西”丟不得,紛紛拼命抵抗,怎奈賊人人數(shù)眾多,雙拳難敵四手,朝貢的隊伍立顯劣勢。

依團(tuán)過正全力招架著黑大漢,忽聽“哎喲”一聲!一位馬鍋頭被長槍刺中,“撲通”一聲滾翻落水。依團(tuán)過心里一慌神,黑大漢一招“玄鳥劃沙”,刀鋒向他的左肩直劈下來。這時依團(tuán)過背靠船艙已無退路,慌忙中舉臂一擋,只聽得“唰”地一聲,一條左臂掉在了船板上,頓時血流如注。幸得那黑大漢并不傷他性命,只一腳把他手中的刀踢入水中,又轉(zhuǎn)身去和其他人廝殺了。

眾馬鍋頭和親兵見依團(tuán)過的手臂被砍掉,倒在船上沒有了還手之力,知道大勢已去,忙瞅著空子紛紛縱身跳入江中。那伙賊人也不追殺,只一齊擁入船艙,把那些“毫木西”抬的抬,扛的扛,一聲唿哨,全都搬下船去了。

賊人走后,陸續(xù)有些輕傷落水的親兵、馬鍋頭濕淋淋地爬上船來。他們見依團(tuán)過因失血過多已昏迷過去,急忙推的推,叫的叫:“族目老爺,你醒醒!族目老爺,你醒醒!”醒過來的依團(tuán)過睜開眼睛一看,船上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停息,親兵、馬鍋頭們傷的傷、死的死,貢米盡被賊人擄掠而去,立即圓睜雙目,掙扎著坐起來叱喝道:“‘毫木西都被搶走了,那是朝廷為江南百姓春耕備下的良種呀,你們還不快去追賊人!還在這里整哪樣?”親兵、馬鍋頭們見他這樣說,立即持刀下船去追。依團(tuán)過復(fù)又叫住他們:“算了,那伙強(qiáng)盜厲害,你們幾個追也是枉然,弄不好命都丟了?!苯又鴵u搖頭,長吁一聲,“唉,只怪我武藝不濟(jì),要是護(hù)印老爺在,就不致如此了……”

依團(tuán)過取出隨身攜帶的特效金創(chuàng)藥,讓沒受傷的馬鍋頭去燒來一壺水,把斷臂洗抹包扎起來后,又吩咐他們?yōu)槭軅娜讼茨▊?,敷上金?chuàng)藥。一切收拾停當(dāng),才把大家召來船艙中商議。他說:“‘毫木西被強(qiáng)人劫走,我們一定要找到蹤跡,把‘毫木西奪回來。但當(dāng)前最要緊的是迅速為受傷兄弟延醫(yī)治傷,以免傷口化膿潰爛?!庇谑牵才艓讉€沒有受傷的親兵護(hù)送受傷的人離船上岸,進(jìn)城治傷。他則和另兩個親兵留下探尋被劫走的貢米下落,并在這里等候護(hù)印老爺回來。

依團(tuán)過想,那么多“毫木西”不是輕易就能藏匿得了的,盡管賊人詭詐,也不可能不露痕跡,只要探明了藏匿的地點(diǎn)和何人所為,然后等多思屯回來,再商議知照官府追繳不遲。

三 誤中圈套

多思屯和依旺所經(jīng)過將近一個時辰的策馬疾馳,正午時分抵達(dá)了楊柳村。

楊柳村是一個倚山而建的山村,山腰和山腳都住有人家。這些人家是連片聚居的,竹籬茅舍,炊煙裊繞,村頭生長著幾棵樹干遒勁葉茂枝繁的大榕樹,遠(yuǎn)遠(yuǎn)看去有些像國畫。兩人來到村口,依旺所指著村中間的一處院場,對多思屯道:“那幫要見你的人就在那座院場里,我們的茶葉也在那里?!?/p>

多思屯順著依旺所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見到那是一座白墻黛瓦、斗拱飛檐的院子,如果用語言來勾勒的話,就是一個天井,一個正房,兩個廂房,一個院門。相對遮放土司衙門來說,雖然簡潔樸實(shí),但在周圍那些竹籬茅舍的映襯下卻顯得鶴立雞群。而院門前的一對石獅子,更是隱隱為這座院場平添了幾分氣勢??磥磉@是一戶殷實(shí)人家,或是一戶有人在外當(dāng)官做宦的人家。

多思屯在依旺所的引導(dǎo)下,沿著腳下的青石板村道向村中的那處院場馳去。剛拐過茅舍,走到大榕樹邊,多思屯心中忽地涌起一種危險來臨的感覺。多思屯相信自己的感覺!

他勒住馬頭駭然四望,只見四周一切如常。村子里雖然不斷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但離他們最近的人也在百丈以外,對他們自然不能形成威脅。這種危險的感覺,大概是因?yàn)樽约禾^敏感了,可當(dāng)他再轉(zhuǎn)過頭來時,一切都太遲了!

只聽得“嗖嗖”兩聲響,劈空飛過兩支羽箭!還沒待多思屯看清羽箭射來的方向,他和依旺所身下的坐騎就已“噗”地倒了下去,兩人也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小心,是毒箭!”多思屯見坐騎倒在地上沒有抽搐就一下斷了氣,料定是毒箭,急忙招呼著依旺所小心,旋即一個“鷂子翻身”立起來。多思屯剛抽刀在手,就見兩把寒光閃閃的鋼刀已經(jīng)架在了依旺所的脖子上,周圍還有十來支弓弩,早已對準(zhǔn)了他倆的前心后背。多思屯知道,只要他們一有異動,不但依旺所的頭顱會落地,他多思屯的身子也會被弓弩射成刺猬。

多思屯手一松,手中的鋼刀掉在了地上。此時他手里握著鋼刀有什么用呢?只能給依旺所和自己徒增一份生命的危險。所以,他丟掉刀子,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整個人似乎被凝住了一般。這時,雜亂的腳步聲從前后左右傳來,他們已陷于重重圍困之中。驀地,多思屯背后膝彎處傳來兩下劇痛。他不由自主屈辱地跪下。當(dāng)?shù)谌聞⊥磸暮竽X傳來時,一陣地轉(zhuǎn)天旋,整個人軟弱地倒在了地上。此時他的耳邊傳來了依旺所的慘叫聲。對此,他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到的,只是將臉向上仰起以避免與地面硬碰折斷鼻梁骨。

接著,多思屯的手腳被反扭向后,一條繩子將他緊緊地綁了起來。藏于貼身衣袋里的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圖》被人搜走。隨后,一塊黑布帶蒙住他的雙眼。四圍傳來喝叫,多思屯看不見任何東西,但他能感到,一支木棍穿進(jìn)他反綁的手腳處,他被人從地上抬起來,搬上了一輛馬車。

馬車走走停停,行走了大約一炷香的時辰后,終于真正地停下來了。

多思屯感到自己被人從馬車上抬下來,抬進(jìn)了一座院子。背上的木棍被抽走,隨后傳來一聲猛喝:“趴在地上,不準(zhǔn)動!”接著,有人摘下了他眼睛上蒙著的黑布帶。就在摘下黑布帶的剎那,多思屯看到眼前的情景。雖然這個低角度看上去一切都變了形,但他仍然看到眼前站著一個滿臉橫肉、一身漢人裝束的三十多歲的壯漢,壯漢身邊還有一群手持長矛大刀的男人。多思屯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他也沒有見到依旺所。也許依旺所被這伙人弄到別的地方去了,至于別的什么地方,他不愿朝更壞處猜想。

“你是不是遮放土司衙門的護(hù)印多思屯?”壯漢兇巴巴的聲音,打斷了多思屯的猜想。

多思屯略仰起臉,聲音沙啞地反問道:“你……你是哪個?我們遮放多家并沒有和江湖好漢結(jié)梁子,你為哪樣要這樣整我……”

多思屯還沒有說完,腰肋上就被壯漢狠狠地踹了一腳,一陣劇痛立即從腰肋傳向全身。隨后,壯漢的一雙大腳重重踩在多思屯的頭上,說:“我平生最恨你們這些魚肉百姓、甘當(dāng)朝廷鷹犬的人!”跟著冷哼兩聲,又道,“若非你還能賣幾個錢,老子今天就剝了你的皮!”罵完,朝多思屯的頭上又狠狠地踹了一腳。

壯漢身邊的一個男人發(fā)話了:“朱庸妄,我們大哥叫你不要傷害他。如果我們大哥怪罪下來,怕你也承擔(dān)不起!”

多思屯聞言恍然大悟。原來今天要捉拿自己的另有其人,眼前這個叫朱庸妄的壯漢只是因?yàn)槌杲鸬囊T,才為虎作倀的。但要抓他的這個“我們大哥”是什么人?為哪樣既抓他而又不準(zhǔn)人傷害他?對方似乎每一步都有細(xì)密的計劃,但他們咋個會算準(zhǔn)自己的行程?難道依旺所一直在他們的監(jiān)視下?多思屯努力思忖著,但卻始終找不到答案。朱庸妄獰笑道:“你們老大咋個了?巖貼,用不著你來教訓(xùn)老子!”然后怒喝一聲,又一腳踢在多思屯的大腿上。多思屯痛得全身顫動,但有一半?yún)s是裝出來的。多思屯以為在敵人面前越表現(xiàn)得懦弱,敵人就越會對你放松警惕,你才越有逃離的機(jī)會。但巖貼見狀卻不得了,他怒不可遏地罵道:“朱庸妄,我們大哥再三交代不準(zhǔn)傷害他的!你這個豬日的再對他動粗,我就不客氣了!”

朱庸妄聞言,停止了踢打,但顯然還在盛怒中。雙方僵持了好久,朱庸妄才冷然地對巖貼道:“我要對他麻醉裝箱了,你們大哥咯要反對?”

巖貼瞪了他一眼,也不答話,只從懷里掏出兩錠銀子丟過去。朱庸妄接過銀子揣進(jìn)懷里,然后,把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圖》從懷里掏出來遞給巖貼,接著又取出一碗麻醉湯強(qiáng)行給多思屯喝下。沒有人知道多思屯有一項超乎常人的絕技,就是能抗拒藥物的作用。那是糅合了意志、禪坐和氣功的苦行吐納法。最初練習(xí)時,是為了抗拒雨林中毒蛇的毒液和各種毒蚊的侵害,但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對抗后,就在身上形成了抗體,以致后來很多藥物在他身上都會絲毫不起作用。

這就是多思屯的絕技。他現(xiàn)在的問題是怎樣讓體內(nèi)的麻醉藥在身上失去作用,從而騙過一干賊人,尋機(jī)逃走,然后再想法奪回《勐巴娜西春景圖》。于是,他裝作無力地垂下頭,陷入昏睡里。

“他會昏迷多久?”這是巖貼的聲音。

“這些麻藥可以把一頭大象麻翻兩天?!边@是朱庸妄冰冷的回答。

多思屯心中一震,原來他發(fā)覺朱庸妄的聲音已逐漸遠(yuǎn)去,到最后那幾個字時,仿佛已是從遙遠(yuǎn)天邊傳來一般縹緲了。這麻醉藥居然能產(chǎn)生作用!看來朱庸妄所言不虛。多思屯急忙運(yùn)動內(nèi)氣,努力保持頭腦的清醒。

這時,多思屯身后傳來打開木箱的聲音,他料定那就是要把他裝進(jìn)去的木箱了!他乜斜著眼悄悄瞟了一下,見到那不是木箱,而是一口黑色的棺材。有幾個人走過來解去了多思屯身上的繩索,然后將他抬起來,裝進(jìn)了那口黑色棺材里。

對‘毫木西的被劫,依團(tuán)過一直心懷愧疚。他決心一定要在多思屯回來前,查找到被劫走的‘毫木西的下落。所以,他不顧斷臂的傷痛,在送一干受傷人員上岸延醫(yī)后,立即帶著留下的兩名親兵沿著河道上溯。

三人不一會兒就到了出事地點(diǎn)。只見碼頭還是那個碼頭,碼頭旁邊那個棚子也依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除了江流的“嘩嘩”聲外,四下里寂然無聲。不同的只是沒有了剛才的金鐵交鳴,棚子里也是一片死寂。

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棚子,朝里面扔了一塊石頭,半晌未見動靜,于是持刀警惕地走進(jìn)棚子。里面立即傳出“啊啊”的驚呼。原來有幾個人被綁在屋里的長凳上,嘴里被塞進(jìn)了自己的衣服。

兩個親兵解開他們身上的繩索,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幾個時辰前,一伙賊人來到這里,不問情由地將他們捆綁,脫下他們的“檢”字號衣穿在身上。進(jìn)貢的船只駛過的時候,他們假扮成巡檢司的稽查,劫了船上的“毫木西”呼嘯而去。

依團(tuán)過一干人踅到碼頭細(xì)細(xì)察看,發(fā)現(xiàn)河灘上留下一片雜亂的腳印,且有深深的車馬輪跡從碼頭向河岸的大道上延伸。他們循跡找去,突然發(fā)現(xiàn)河灘上零零星星地散落著一些稻谷,走近一瞧,原來正是“毫木西”??赡苁琴\人從船上搬運(yùn)上岸時,匆忙中弄破了袋子漏到地上的。

終于發(fā)現(xiàn)了被劫的“毫木西”蹤跡,依團(tuán)過心中不由掠過一陣驚喜。

依團(tuán)過帶著親兵跟著車轍繼續(xù)追蹤。河岸上,那壓得很深的大車輪跡拐向了西邊大道。他們循著輪跡追了好幾里路,這時已近酉牌時分,雀鳥歸林,暮色漸濃,也看不清路上的車轍了,依團(tuán)過看繼續(xù)追下去也無用,只得到大道旁的小鎮(zhèn)上找一家車馬店住下。一夜無話。翌日清晨,依旺所三人繼續(xù)沿著大道往前追蹤。但由于這條道過往車馬稠密,加上夜間下了一場雨,昨日的輪痕已不復(fù)存在。他們只得一路向沿途住戶、客棧打聽,都說曾見有一隊漢子押送著被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幾掛馬車經(jīng)過。午牌時分,一行三人來到一個叫雙馬山的小鎮(zhèn)。大道通到這里,分了三條岔道,一時無法判定賊人究竟走的是哪條路。依團(tuán)過決定,先到鎮(zhèn)上的飯鋪打尖,探聽一下情況再作定奪。

鎮(zhèn)子中央岔道口有一家飯鋪,飯鋪前挑一盞燈籠,上書“悅來”二字。飯鋪后面有一排平房,一個車馬院子,是座兼營車馬的飯鋪。依團(tuán)過心中算計,賊人前天午牌時分劫了“毫木西”,趕到此地已經(jīng)近半晚了,想必就落到這個店里。

他們走進(jìn)悅來飯鋪,立即有伙計將馬匹牽到后院加料飲水,酒保上前笑臉相迎:“客官,請上坐!”

依團(tuán)過給三人各要了一斤牛肉、一壺酒和三升米飯,然后朝一旁侍候的酒保問道:“小二哥,住店的過往客人可多?”酒保道:“這雙馬鎮(zhèn)雖小,卻是通往中土的要道,所以過往客人甚多,每晚都住得滿滿的?!?/p>

“昨晚可有押著大車的一隊客商落店?”

酒保剛要回話,柜上的掌柜重重地咳嗽一聲。酒保頓時打住話頭,支吾著說:“啊,這……我昨日回家去了,未曾看見……客官,我再替你燙一壺酒去?!?/p>

依團(tuán)過見酒保說話吞吞吐吐,也不再問,只坐下喝酒、吃飯。喝了一會兒酒,他捂著肚子站起身來,問道:“小二哥,你家可有茅廁,麻煩你帶我去一下,這幾天著涼了,鬧肚子?!?/p>

酒保帶依團(tuán)過進(jìn)到茅廁,依團(tuán)過便從懷里摸出幾兩銀子塞到他手里,低聲央求道:“小二哥,昨晚有一隊押著大車的客商住店?”那酒保見了銀子,哪有不說實(shí)話之理。他壓低聲音道:“有哩。那是牛街莊的帕老黑領(lǐng)著人在外面做了買賣回來。”

“帕老黑?”

“他本名叫帕成信,原是外地人。十年前他們夫妻來到這里開武館。這幾年不是水災(zāi)就是天旱,官府不但不體恤百姓,還加稅賦,沒法過日子了。他仗著一身本事,前后收了幾百號徒眾,拉起桿子來了。在這一帶很有名氣……”

“牛街莊離這里多遠(yuǎn)?”

“不遠(yuǎn),不過二十來里地……”

四 險境逃生

多思屯被裝進(jìn)棺材后,從棺材底部伸延出來的三條繩子,將他的腳、腰和胸捆得牢牢的。而棺材底部有一個洞,大概是留給他出氣的。

棺材蓋子剛被蓋上,多思屯就感到有種強(qiáng)烈的暈眩襲上腦際。他知道麻醉藥效已經(jīng)猛力地發(fā)作了。他咬緊牙根,把經(jīng)脈運(yùn)行減至最慢,然后迅速引發(fā)身體的內(nèi)氣,讓內(nèi)氣往麻藥進(jìn)入的方向逼去,以把這種特強(qiáng)的麻醉藥中和,甚至迫出體外。多思屯從六歲起便可以用意志控制心臟的跳動和速度,進(jìn)入假死狀態(tài)?,F(xiàn)在若非這麻藥藥性如此猛烈,他是可以不用任何意志,便可自然排斥藥性效力的。

多思屯凝神運(yùn)動內(nèi)氣,抗拒著麻藥,也不知過了多久,暈眩感逐漸退減了,代之而來的是一種疲弱無力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已成功地控制了麻藥的作用,同時也消耗了大量的體力。他緩緩睜開眼睛,試著活動身體,發(fā)覺右手還是有點(diǎn)活動不靈,他明白這是藥性還未褪盡的緣故。

盡管藥性還沒有褪盡,會影響他逃走的行動,可是他已沒有等待的時間了。他剛想動作,忽聽外面?zhèn)鱽砹穗s亂的腳步聲。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他斷定來的大約有二十多人。多思屯暗罵一聲,裝作昏迷過去。

腳步聲在棺材外面停住了。接著,棺材蓋子被掀開了一條縫,兩道凌厲的目光從那條縫里斜視過來,在多思屯身上停留了半盅茶的工夫才移開。然后,棺蓋被重新蓋上,接著,傳來一個沙啞低沉、毫無感情的聲音:“抬到車上,拉走!”

棺材被人抬上馬車,開始了運(yùn)送旅程。

馬車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行進(jìn)著。多思屯有種熟悉的感覺,這輛馬車應(yīng)該是早先的馬車。到底要把他拉去哪里,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這是他最后的逃走機(jī)會了,否則插翅難飛。

多思屯仔細(xì)傾聽棺材外的動靜,呼吸聲顯示,除了趕車的以外,這輛車上再沒有別的賊人。賊人大概是以為被強(qiáng)力麻醉的多思屯已經(jīng)成為死老虎,構(gòu)不成任何威脅了吧!多思屯不由心頭一喜。

他借著路面震動的掩飾,將右手從繩子的捆綁中掙脫出來,然后緩緩扭動身子,讓右手朝腳的方向伸過去,終于從靴底摸到了那枚蝶型鋼鏢。多思屯用鋼鏢割斷了綁在身上的繩子,輕輕頂起棺蓋,讓雙眼透過縫隙向外仔細(xì)打量。他發(fā)現(xiàn),馬車正行駛在一條荒僻的山道上,路兩旁是茂密的林木,而在押解他的這輛馬車后面還緊跟著一輛馬車,后面那輛馬車坐著四名持大刀的賊人。憑武功而論,這四個賊人對多思屯構(gòu)不成很大的威脅,但多思屯不想節(jié)外生枝,所以,他沒有貿(mào)然行動,而是在尋找著時機(jī)。

黃昏時分,馬車還在大山中行駛,天色卻已漸漸昏暗下來,這是多思屯逃跑的有利時機(jī)!這時,馬車來到一個彎道口,多思屯瞅準(zhǔn)時機(jī),立即托起棺蓋,從棺材里爬出來,然后趁勢躍出馬車,一個筋斗滾入路旁的樹林。這時后面的馬車才轉(zhuǎn)入彎路口,沒能看到剛才多思屯從馬車上跳進(jìn)樹林的情景。

多思屯自然還不知道在他離船以后,船上發(fā)生的“毫木西”悉數(shù)被劫的事。但他明白,《勐巴娜西春景圖》被強(qiáng)人劫走,朝貢的隊伍是沒法再往前走了。所以,逃離了樊籠的多思屯決定先到埠頭,安排自己的親兵、馬鍋頭就地駐扎下來,小心保護(hù)好“毫木西”,等自己會同官府到楊柳村找到那伙強(qiáng)人,奪回《勐巴娜西春景圖》后,再啟程赴京師。

多思屯在暮色籠罩的森林里,借著樹枝的長勢,迅速辨清了津渡的方向。經(jīng)過兩天的奔走,第三天的上午,終于來到了橫江邊。

過了橫江就是津渡鎮(zhèn)了。多思屯站在江邊招呼著渡船。

不一會兒,一只渡船從江那邊“吱呀”、“吱呀”地?fù)u過來,多思屯立即跳了上去。

時值橫江水漲,混濁渾黃的水流卷著漩渦向下游奔瀉而去,讓人看了頭暈?zāi)垦!H齻€艄公把渡船撐離了岸,到了河心竟然立下船篙,任那渡船在湍急的水流里打旋,就是不走了。多思屯心里一驚,仔細(xì)打量那三名艄公,雖然一個個面帶菜色,但卻都是兇眉怒目。他估量這幾個人絕非善良之輩,一定是地方上的混混兒,看來他們是想仗著人多,趁著漲水勒索過往行人。他心里說一聲:“真是人倒霉喝涼水都塞牙!”

“船家,咋個不走了?”多思屯帶著笑問。

“先交船錢后渡客,這是我們的規(guī)矩?!?/p>

“這個自然,不知費(fèi)用多少?”

一個漢子乜斜他一眼,揚(yáng)起一個巴掌:“這個數(shù)!”

“五分銀子嗎?”

“去你娘的五分銀子!五十兩。拿來!”那漢子眼睛一橫,把一個大巴掌伸到了多思屯面前。

多思屯還是不動聲色:“船家,你這渡船價咋個這樣高?”

“哈哈,嫌船價高?你游過去吧!”

多思屯微微冷笑一聲:“你們這不是打劫嗎?”

“今年一場洪澇讓老子顆粒無收,官家還要加田賦,存心不讓老子們活下去,不打劫,老子家八十歲的老父親哪個來養(yǎng)?妻兒子女咋個活法?”

“我要是不給你呢?”

“在這江面上就由不得你了!”那三個船工一邊說著,一邊操起包著亮閃閃鐵茅鉤的船篙,向多思屯逼了過來。

多思屯雖然兩天水米未進(jìn),但他仍毫無懼色地挺立船頭,雙目炯炯地盯著那幾個步步緊逼的艄公。其中一個袒露出多毛胸膛的家伙眼露兇光,挺起帶水的船篙朝多思屯戳來,多思屯身子微微一偏,待船篙戳到胸前時,才伸手順勢一帶,那艄公站立不穩(wěn),一個狗啃屎朝前直撲,跌倒在多思屯腳下。多思屯喝一聲:“去吧!”飛起一腳,把那家伙踢進(jìn)了江中。

另外兩個艄公見多思屯身手不凡,兩根船篙分上下兩路同時向他戳來,心想這樣他就不好抓哪一根了。多思屯見他們來勢兇猛,用腳一抵船頭,一個“旱地拔蔥”凌空躍起,從他們頭頂飛過,躍上了船尾的舵艙頂。兩個艄公還未醒悟過來,多思屯已從艙頂一躍而下,在空中伸手奪過一支船篙,只見白光一閃,一篙掃在船舷邊那個家伙的左臂上。那家伙“哎喲”一聲,向后一倒,從船舷滾進(jìn)水中。另一個見勢不好,忙橫篙來掃多思屯。多思屯聽見腦后“呼、呼”的風(fēng)聲,早已騰身躍起。他躲過船篙,然后一個箭步躥到那家伙身邊。那家伙見多思屯撲過來,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船篙也掉到水里去了。他退著往后溜,想尋機(jī)跳水逃走。多思屯哪里容他跑,飛起一腳把他踢倒在船板上,然后上前一步踩住他,稍一用勁,就有如千斤重閘壓下來。那艄公連連高呼:“哎喲,哎喲,老爺饒命,我的肋骨斷了!”

多思屯問道:“你可還敢起心不良,殘害路人?”

“不敢了,不敢了!”

“下次再見到你在這里敲詐勒索,我就把你的頭砍了!”

“不敢,再也不敢了!”

多思屯把腳一松,命令道:“你把那兩個家伙叫上來!”

那艄公千恩萬謝,掙扎著爬起來,按著胸口對著江里喊那兩個人的名字。有一個攀著船舷爬了上來,另一個受了傷的家伙掉在水里掙扎不得,早已被激流沖走了。

多思屯站在船頭,訓(xùn)斥著兩個蟊賊:“你們聽著,好好地渡我到下一個埠頭,饒你們不死。船錢,到時候我也會加倍給你們。要敢在路上再給我耍花招,就和你們新賬舊賬一起算?!蹦莾蓚€蟊賊渾身抖個不停,連連點(diǎn)頭哈腰地答應(yīng):“是,是!”說罷,重新操起船篙,用力撥正船頭向下游撐去。

雖然這橫江水流渾濁,惡浪排空,水聲喧騰,峰鳴谷應(yīng),令人毛骨悚然,但兩個艄公也不敢?;ㄕ?,只一門心思使出看家本領(lǐng),把渡船駕得穩(wěn)穩(wěn)的,生怕稍有閃失,惹多思屯不高興,給自己帶來性命之憂。

船輕流急,順?biāo)橈L(fēng),不消一日,多思屯就已瞥見了遠(yuǎn)處岸邊一字排開的五艘木船,特別是當(dāng)他看到為首一條船上迎風(fēng)招展的“貢”字旗時,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去。他在心里暗暗說了一聲:“謝天謝地!謝謝佛爺保佑!”

五 往事如昨

依團(tuán)過被砍掉一只手臂后,沒有得到療養(yǎng),又馬不停蹄地連日查找“毫木西”的蹤跡,身心十分疲倦,傷口也發(fā)了炎,從雙馬山回來后就倒下了。親兵們執(zhí)意要送他到城里治傷,卻被他一口回絕了。他說,他不能離開這條船,他要在這里等著護(hù)印老爺回來,然后一起去追回被強(qiáng)人劫走的“毫木西”。

這天,依團(tuán)過躺在船艙里發(fā)高燒,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在叫“依團(tuán)過”,他吃力地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多思屯蹲在他身邊喊他。望著臉色蒼白滿面風(fēng)塵的多思屯,依團(tuán)過只凄楚而又欣喜地叫一聲:“護(hù)印老爺,你終于回來了……”兩行眼淚便“唰唰”地流了下來。

“你是咋個受的傷?莫非遇見了賊人?”多思屯望著依團(tuán)過關(guān)切地問道。

“賊人假扮巡檢司的兵丁……把船上的‘毫木西全劫去了。”依團(tuán)過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向多思屯敘述了“毫木西”被劫走的經(jīng)過。

“啊!”多思屯聽罷,不由大吃一驚,他剛才上船時沒顧得上細(xì)看,直到這時才注意到艙里空蕩蕩的,忙問:“在哪里被劫的?”

“就在前,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

“有多少賊人?”

“有三十多個?!?/p>

“為首的長哪樣樣子?”

“一個黑嗒嗒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大漢,好像是個頭,賊人都聽他的號令。”

“絡(luò)腮胡子?”多思屯猛地想起了在津渡鎮(zhèn)上遇見的那個絡(luò)腮胡大漢。他猛然醒悟:原來這伙賊人從一開始就打了“毫木西”和那幅畫的主意!朝貢的馬幫一直在他們的跟蹤里。叫他去楊柳村會武,只是賊人設(shè)下的一個調(diào)虎離山、以便于各個擊破的套,他竟然那么輕易地就鉆進(jìn)這個套里去了。毫無疑問,這劫走毫木西和《勐巴娜西春景圖》的就是同一伙人!很有可能闖入土司衙門的刺客也是這伙人!多思屯頓時無語。

依團(tuán)過低頭唏噓拭淚,滿面羞愧地說:“只怪我無能,辜負(fù)了老爺?shù)耐懈?。我一定會把‘毫木西奪回來……”多思屯忙安慰道:“這怪我不該離船去楊柳村會武,以致中了賊人的計。看來這伙賊子詭計多端,有勇有謀,不是尋常之輩……”頓了一下,又道,“別急,你先治傷要緊,我會有辦法奪回‘毫木西的。”

“老爺,這幾天我已經(jīng)查到一些眉目了。那個絡(luò)腮胡的賊頭名叫帕成信……”依團(tuán)過將他在雙馬山探得的情況向多思屯作了稟報。

“帕成信!和他媳婦開武館?”護(hù)印沉吟道,“你可有問過他媳婦叫什么名字?”

“問了,說是叫罕洼?!?/p>

“哦!原來是……”多思屯聞言,臉色突變。依團(tuán)過見多思屯神色有異,忙問:“護(hù)印老爺,您咋個了?不舒服嗎?”

多思屯定了定神,道:“沒,沒什么。這幾天受了點(diǎn)風(fēng)寒,過一會兒就好了?!比缓?,安排親兵雇來一輛馬車,親自把依團(tuán)過送到城里就醫(yī)。

晚上,多思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沒法入睡。都說往事如云如煙,會在時光的推移中變得杳無痕跡。但這些年的風(fēng)雨滄桑,并沒能把那些往事從多思屯的記憶中抹掉,只不過是在心底埋藏得更深罷了。今夜,他又把那些往事從記憶中一一翻了出來……百夷崇尚小乘佛教。這小乘佛教不僅是百夷的宗教信仰,更支配著每個百夷人的日常生活。嬰兒一出生,就要請佛爺取名;男孩到了一定年紀(jì),父母就要把他送到奘房做嘎比(學(xué)僧)。即經(jīng)奘房住持長老同意后,為男孩剃度,從此食宿在奘房,并做一些掃地、挑水、拾柴之類的雜務(wù)。多思屯雖然出身在世襲的土司家庭,有著高貴的血統(tǒng),但仍然得去奘房學(xué)僧。

多思屯自幼喜歡舞刀弄棒,五歲時就開始偷偷向一個摩雅(醫(yī)生)學(xué)什么苦行吐納法。進(jìn)奘房學(xué)僧,由嘎比晉升召尚(僧侶中最低等的)之后,仍然小孩子天性,耐不住孤寂,也不甘被人呼來喚去,做一些掃地、挑水、拾柴之類的雜務(wù),所以成天憋得難受,好像渾身的勁沒處使似的。

一天,鎮(zhèn)上來了一伙江湖賣藝的。掌班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名叫巖旺屯。他帶著自己嬌小玲瓏的女兒罕洼和一個年齡跟多思屯不相上下的黑墩墩的孩子帕成信。一匹黃驃馬馱著行囊,女兒罕洼和徒弟帕成信挑著箱擔(dān)和刀槍架子。

賣藝人在鎮(zhèn)頭的大青樹下扎好場子,待人們圍了攏來,巖旺屯就開始吆喝:“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在下巖旺屯來到貴地,借一方寶地賣藝獻(xiàn)丑,不到之處,望多多包涵……”說罷敲起一陣緊鑼,身著淡黃衣服的罕洼飛身上馬,在院場上跑開了圈子,那馬越跑越快,只見一團(tuán)黃色的光焰在場里流動。接著,她又在馬上表演著蹬里藏身、飛身上下、馬背倒立……眾人見她小小年紀(jì),身手卻如此矯健,都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多思屯擠在眾人面前,也拼命拍起手來。

接著,巖旺屯和帕成信表演刀槍對打。他們使的兵器與一般賣藝的不同,是沉甸甸的真刀真槍,交起手來,寒光閃閃,虎虎生風(fēng),把個多思屯給看呆了。

刀槍表演結(jié)束后,罕洼又上場了。她腰間扎著一根紅絲帶,手舞一對長穗劍。劍法由緩入疾,漸漸只見劍光閃爍,長穗飛舞,人影都看不真了。忽然,帕成信一聲吆喝,用一串越蹦越高的跟斗翻進(jìn)場中,舞動手中齊眉棍,直取罕洼。一剎那,棍劍交鋒,讓人眼花繚亂……

多思屯見這兩個孩子和自己年齡不相上下,卻有如此本領(lǐng),不由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們,心中羨慕不已。他認(rèn)真想了想,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場子。

當(dāng)賣藝的走出五里多地時,老土司帶著多思屯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硬要巖旺屯收多思屯做徒弟。百夷人家有句俗話,叫做“土司的話不可違,打滾的牛也要騎”,巖旺屯自然不敢有違老土司的話。從此,多思屯就和帕成信、罕洼朝夕相處,開始了習(xí)武生涯。

罕洼是巖旺屯的獨(dú)生女兒,從小死了媽,是爹拉扯大的,生成男孩子脾氣,終日愛玩弄刀槍棍棒,不愛和鄰家的女孩們學(xué)習(xí)女紅。如今有了多思屯相伴,更是如魚得水。她生性好強(qiáng),在練武時喜歡挑動多思屯和她對打。輸了就爭紅了小臉不肯罷休,一定要贏回來。多思屯也是個爭強(qiáng)好勝的孩子,認(rèn)為輸給小小的黃毛丫頭是奇恥大辱,往往不肯相讓,一直要把罕洼氣哭。而帕成信見她惱了,就故意輸給她,讓她破涕為笑。師兄妹練武和玩耍時也常常闖禍,比如練暗器傷了人家雞犬,不小心踩壞人家屋頂。一旦事主找上門來,闖禍的多思屯和罕洼藏匿起來,往往是老實(shí)憨厚的帕成信代他們受師父的叱責(zé)。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之間,師兄妹都已長成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大姑娘了。他們再也不像兒時那樣不拘形跡地在一起鬧了。女大十八變,那明眸皓齒的罕洼,本就亭亭玉立,腰肢婀娜,再加上她從小練習(xí)武功,于嬌媚中又添了一股英武之氣,更顯一表人才,讓兩個師兄愛慕不已。

罕洼知道兩個師哥都愛著她,每逢練武時和他們身體接觸,心里就自然涌起一股熱流。有好些人家向巖旺屯提親,都被老頭以“女兒醉心練拳習(xí)武,不肯出嫁”為由,婉言謝絕??磥硭仓С峙畠涸趦蓚€徒弟中挑選一個來做他的女婿。挑誰呢?姑娘不動聲色。

多思屯有些耐不住了。一天,師兄妹練完功后,多思屯趁帕成信挑水的空隙,把罕洼叫到一棵大榕樹下說話。罕洼見他神態(tài)不自然,心里也像有頭小馬鹿直撞,但她故意不動聲色地壓抑著心跳,一個燕子穿云躍起,在高高的榕樹上折下一枝嫩枝,含在口里嚼著,調(diào)皮地反問:“師兄,你叫我整哪樣呀?”

“沒哪樣……”見她如此落落大方,多思屯倒有些慌亂,把心里想好的一番話全忘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師妹,我想……”

“你想整哪樣?”

多思屯鎮(zhèn)定了些:“師妹,我想,我們學(xué)了一身武藝,老呆在這里沒什么出息,該到外面去闖闖。”

“你想到哪里去闖?”

“到處都可以去啊?!倍嗨纪皖┝撕蓖菀谎?,見她粉面含嬌,星眸點(diǎn)點(diǎn),真是萬種風(fēng)情,禁不住大膽地表白道,“只是我一個人去太孤單了,師妹,你可否和我一起去?”姑娘的臉頓時羞得通紅。她垂下頭,撕扯著榕樹枝上的葉片,把那榕樹枝扯得只剩一根光條。多思屯見她默默不語,挨攏去直盯著她的臉問:“師妹,你能和我一起去嗎?”罕洼見他靠過來,像要擁抱她的樣子,急忙閃身后退一步,借著大榕樹的遮掩,含蓄而又堅定地說:“爹年齡大了,這兩年又犯了咳癆,身子不好,我不能離開他。師兄,你一個人去吧?!?/p>

多思屯見她這樣說,不好再問下去,悻悻地走了。

當(dāng)天晚上,多思屯從罕洼的住房前經(jīng)過時,聽見里面有人說話。

“……師兄要到外面去做事,你一身好武功,不想出去見見世面嗎?”那是罕洼的聲音。多思屯閃過一旁,從窗欞里看到帕成信遠(yuǎn)遠(yuǎn)地靠在門邊,聽她說話。

“師妹,我不想去。師父身體不好,你也長大了,不久就要出嫁。我要是走了,以后哪個來服侍師傅?”

“好啊,你老是算計我出嫁,是不是想等我爹過世后,好繼承我家的產(chǎn)業(yè)呀?”帕成信急得直跺腳:“你咋個能這樣子說話……”

罕洼嘟起嘴:“哼,我偏不出嫁,看你咋辦?”

“師妹,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女人哪有不出嫁的道理?”“我不能招一個上門女婿?告訴你,我早就找好了?!?/p>

帕成信一怔:“哪個?”“你猜猜看!”

“猜不著,是不是……”

“哧,你這個傻大個,遠(yuǎn)在天邊……”罕洼嬌羞的聲音忽然停止了,屋里一時靜了下來。半晌,才聽到帕成信訥訥地說:“師妹,我配不上你……”

多思屯站在窗外,斂聲屏氣地聽著,一顆心怦怦直跳,像要從胸腔中迸出來。忽然,他聽到了罕洼嚶嚶的哭聲。

“師妹,你咋個啦……”

多思屯忍不住走近窗戶,把臉貼在窗欞上朝里看,只見罕洼抬起淚眼,撲在帕成信胸膛上:“我就要你,我就要你!你這死木頭……”

多思屯像是掉進(jìn)了冰窟窿,渾身都涼透了。他心里覺得委屈:自己那一點(diǎn)不如帕成信?論長相比他俊,論武藝比他強(qiáng)。每逢趕街,都要悄悄給小師妹帶回一些姑娘家用的東西。師妹是個聰慧姑娘,應(yīng)該明白這些東西里藏著他的綿綿情意??墒乾F(xiàn)在她忽然明白地表示不愛我,而愛那個傻傻的帕成信。多思屯感到自己受了侮辱。

沒多久,老土司因病故去了,哥哥多思潭接任遮放土司,派人送信來要他回去做護(hù)印。多思屯連夜收拾好行李,然后走到師父房里,叩了一個頭:“師父,徒弟蒙您教誨多年,大恩大德,結(jié)草銜環(huán)難以相報?,F(xiàn)在弟子要回遮放去了,望您保重身體。以后,我還會回來看望您老人家的。”

巖旺屯也不挽留,只歪在病床上點(diǎn)頭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你應(yīng)該回去輔佐土司老爺處理衙門事務(wù),以圖一方安寧,永固南疆。”

“多謝師父!”多思屯又叩了一個頭。

臨行時,重病在身的師父倚門而望,帕成信幫他挑著行李走在前面,罕洼陪著他心事重重地緩緩走著。十來年的朝夕相處,一旦分離,畢竟難于割舍。罕洼知道多思屯離去的根本原因,是因?yàn)樗龑ψ约旱幕橐鲎髁俗詈蟮木駬?。她覺得對不起他,但自己只能嫁一個人呀!再說,他有著土司的血統(tǒng),我能進(jìn)得了土司的家門嗎?可她仍然覺得對不起多思屯。

為了彌補(bǔ)自己的愧疚之情,罕洼送了多思屯一程又一程。最后到江邊,要分手了。她解下身上佩戴的降龍寶劍,雙手捧給多思屯:“師兄,你一去不知何時才能相見,罕洼將這隨身佩帶的寶劍送你,你看到劍時就當(dāng)見到了小妹……”

“這……”多思屯惶恐地不肯接受,但看到罕洼滿臉淚痕,知她是一片真情,如果不受她的贈劍,就會令她傷心。于是,他滿面羞愧地拜受了師妹的寶劍,轉(zhuǎn)身跳上竹筏,淚眼蒙眬地高叫一聲:“師妹保重,后會有期!”

多思屯回到遮放后,由于常年在外奔忙,直到師父故去時也沒能抽出時間去看望師父,但卻一直忘不了師妹臨別贈劍之情,無論走到哪里,他都佩帶著那口降龍寶劍。后來聽說罕洼和帕成信成了親,養(yǎng)了一對兒女,多思屯也真心為他們祝?!l知,往昔憨厚老實(shí)的帕成信,現(xiàn)在竟然成了江洋大盜,偏偏又劫走了“毫木西”和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圖》!這帕成信也太絕情了!他明知是遮放土司衙門上京師朝貢,還要借用調(diào)虎離山計把我引開,乘機(jī)化裝劫走“毫木西”,還殺傷我手下的親兵、馬鍋頭,帕成信呀帕成信,這“毫木西”是朝廷用于江南百姓災(zāi)后重建的,你劫得嗎?你雖然一時得手,朝廷豈肯甘休?你遲早是要吐出來的。

想到這里,多思屯不禁為罕洼擔(dān)憂起來。師妹呀師妹,你的選擇終究錯了!一旦帕成信被誅,你帶著兩個孩子咋個活呀?想著想著,他情不自禁地從枕邊抽出罕洼贈送的寶劍,對著那在月光返照下的一抹青峰,黯然傷神。

六 又見師妹

月明星稀,萬籟俱靜。多思屯獨(dú)自趁著月色,悄悄摸到了牛街莊。

牛街莊是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寨子,寨子里住著三四百戶人家。古時兵荒馬亂,世道不太平,村民們?yōu)榉辣I匪,舉合寨之力,沿寨筑了一道丈余高、四尺多寬的土墻。由于年代久遠(yuǎn),土墻有好些地方塌了,只好用一些鐵刺擋住。近年,帕老黑帶著徒眾不但將土墻的坍塌之處都已修好,而且還加高加厚了,連寨門都換成了生鐵的。這道沿寨子修筑的土墻就儼然一道堅固的城墻。

丈余高的土墻對多思屯來說不算一回事。他緊一緊腰帶,縱身一躍就上了墻頭,在墻上貓著身子打量了一下,便落葉一般輕悄悄地跳了進(jìn)去。然后,借著房屋樹木的遮掩,躲躲閃閃地來到了寨子西頭的一個院子。這個院子就是帕老黑住的院子。

院子的西屋尚有燈光透出。多思屯悄無聲息地移步到西屋前,隔著窗欞朝里望去,只見室內(nèi)昏黃如豆的油燈前,坐著一個女人,正在穿針引線補(bǔ)衣服。這女人就是罕洼。分別近二十載,罕洼已由當(dāng)年的紅顏少女變?yōu)榱酥心陭D女,但她娟秀的面部輪廓并無多大變化,只是雙眉略顯憂郁,但卻比以前成熟多了。她雖然已生兒育女,但由于長期練功,仍保持著勻稱的體型??吹胶蓖?,多思屯不由得記起當(dāng)年與她一同練功,以及后來臨別贈劍的情景。離別以后的這些年,多思屯也見過不少女子,但沒有誰能夠像罕洼那樣進(jìn)入他的心。正是因?yàn)楹蓖?,才使多思屯感覺“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以致至今未娶……

罕洼手中正補(bǔ)著的是一件半舊的男人衣服,肩頭上有一個不合顏色的補(bǔ)丁。多思屯想,那該是帕老黑的衣服無疑。不說帕老黑拉桿子發(fā)橫財,就憑他開武館這么多年,也應(yīng)該算是一方巨富了,為哪樣還把日子過得如此艱難?連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置辦?他再舉目細(xì)看這間房里的擺設(shè),入眼的也不過是一些粗制家具,被帳等物也是鄉(xiāng)間土布制成。

多思屯看了半天也沒有見到帕老黑,是帕老黑已經(jīng)睡下,還是沒有回來?他故意把刀柄在窗欞上碰了一下,發(fā)出“咯噔”的響聲。他想,帕老黑如果在家的話,聽到響聲肯定會起來查看,到時候,先拿下他,再勸說他交出《勐巴娜西春景圖》和“毫木西”,以免動刀兵,傷及無辜——這正是多思屯夜訪牛街莊的目的。

聽得外面的聲響,屋里“噗”地一聲吹滅了燈。多思屯連忙躲到暗處。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只見罕洼提劍出來察看了一陣,見四下無人,方又進(jìn)去了。

多思屯確信帕老黑不在家。帕老黑到哪里去了?他的屋子空蕩蕩的,也不像是藏了“毫木西”的樣子,他究竟把這些“毫木西”連同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圖》藏到哪里了?多思屯忽然想起依團(tuán)過說的牛街莊還有一個宗祠,帕老黑會不會把東西藏在宗祠里?多思屯一個縱身躍出院墻,然后朝村北的祠堂奔去。

遠(yuǎn)遠(yuǎn)望去,祠堂的大門緊閉著,但里面卻微微透出些光亮,那光亮是從正殿發(fā)出的。多思屯料定祠堂里一定有戲,于是,從祠堂西北角較為低矮的廂房縱身躍上屋頂,又從屋頂迅速來到祠堂正殿后面,用力撬開一扇窗戶,一個“燕子探巢”,飛身攀住大殿后面的橫梁斗拱,團(tuán)身往下一看,只見到大殿中央燒著一堆火,幾個守夜人圍坐在火堆邊,根本就沒有看到“毫木西”的影子。那些“毫木西”被帕老黑放哪里了?眼前這些人守著這個空蕩蕩的宗祠整哪樣?哦,莫不是宗祠里有地下室?

多思屯正想轉(zhuǎn)進(jìn)去看個究竟,耳邊卻傳來了守夜人的說話聲。多思屯側(cè)耳細(xì)聽,原來他們正在談?wù)摗昂聊疚鳌钡氖虑椤?/p>

“……那‘毫木西一粒谷子有兩寸多長,煮出的飯不用說吃,光聞著就香得不得了。乖乖,要是給咱們一家分上一斗去煮一餐飽飯吃,做夢都會笑醒了!”

“你莫做夢吧。帕老黑說了,誰敢私自拿走一粒稻谷,就砍下他的腦袋來!”

“他留那些‘毫木西要整哪樣?”

“帕老黑要把這些稻谷分給四里八鄉(xiāng)的莊戶人家去種呢。這幾年不是旱災(zāi)就是澇災(zāi),很多人家都揭不開鍋了,老黑心疼著呢。他不僅劫富濟(jì)貧,還散了自己的財去接濟(jì)?!蹦侨苏f到這里,頓了一下,又壓低聲音繼續(xù)道,“這‘毫木西是天下最好的稻米,金貴得很。遮放土司衙門每年進(jìn)貢給朝廷的,除了熹宗皇帝、皇帝的乳娘客氏和魏公公之外,其他人都休想能吃到一口的,要是我們種出來了,就可以過上太平日子了……”

“這‘毫木西離開了遮放就種不出來的,我們能種出來嗎?皇帝安排專人在太湖邊都沒有種出來呢!我們行嗎?”

“這你就不懂了!遮放土司衙門的護(hù)印多思屯已經(jīng)在遮放以外的地方種成功了,他編了一本《毫木西栽培要略》密寫到了一幅畫上,現(xiàn)在這幅畫已經(jīng)到了老黑的手上。他費(fèi)盡心思將多思屯抓來,就是為了萬無一失呢?!薄八チ硕嗨纪蛠?,難道人家就肯聽他的?”“我說,這你又認(rèn)不得了。老黑與多思屯是同門師兄弟,多思屯這個人雖說是貴胄,但心里卻是裝著下人,通情達(dá)理得很……”

聽著守夜人的議論,多思屯吁嘆傷感不已:唉,我說你個帕老黑呀,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你要種“毫木西”,直接來找我,難道我還能不給你幾十上百擔(dān),還能不教你如何種植嗎?我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呀,你犯得著冒殺頭之罪去打劫?現(xiàn)在好了,你成了江洋大盜,被梟首正法不打緊,可憐罕洼也將受到牽連,弄不好還會身陷囹圄。想不到時光才走過二十載,我們師兄弟竟分道揚(yáng)鑣,兵戎相見。唉,這世界上的事為何如此難以預(yù)料?也許冥冥之中真有神明在擺布我們的命運(yùn)吧。命運(yùn)莫測,人生無常啊!

“既然老黑和遮放土司衙門的護(hù)印是同門師兄弟,那老黑還要去搶這些進(jìn)貢的‘毫木西和那幅畫整哪樣?直接問多護(hù)印要不就得了?”守夜人在繼續(xù)議論著。

“不!老黑不是為了搶‘毫木西和那幅畫,而是為了阻止‘毫木西和‘毫木西種植術(shù)落入異邦……”

這進(jìn)貢的“毫木西”怎么和異邦扯上關(guān)系了?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幫助江南災(zāi)民的災(zāi)后重建,怎么就是落入異邦了?多思屯正想聽個究竟,不料他身子動了一下,不小心碰著了斗拱上的一個燕子窩,燕子窩“噗”地一聲落到了地上。

“有人!”火堆旁的守夜人一起跳將起來,舉著燃燒的劈柴四處探照時,多思屯一個“燕子穿簾”從梁上跳下來,站在了他們的面前。

“你,你是什么人?”守夜的見多思屯從高高的梁上跳下來立在面前,驚魂未定,一齊亮出了兵刃。

多思屯也不答話,只執(zhí)刀在手,一面防御一面后退。那幾個人欺他單身一人,從四方包圍著步步逼近。多思屯冷笑一聲,等他們手里的刀撲來時,他翻腕用力一隔,只聽“叮當(dāng)、叮當(dāng)”兩聲響,三把鋼刀被他磕飛,脫手掉到了臺階下面。另一個人的刀搠到他胸前,他將身一閃,讓過刀鋒,左手接住那人手腕一托,那把刀就到了他手中。他只消把右手里的刀順勢一抹,那人的腦袋就可割下來。但他并不想殺人,只說聲:“去吧!”右腿一挑,把那人踢出了丈余遠(yuǎn),重重地?fù)涞乖诖u地上;接著,把奪到手里的刀猛地一擲,正正地插到了大殿里的一根圓柱上,然后縱身飛上高墻,跳到了祠堂外面。

等那伙守夜人鳴鑼報警追出來時,多思屯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七 兄弟相斗

遮放土司衙門的朝貢使者在途中被劫的消息一傳出,南甸土司、干崖土司、隴川土司、芒市土司、勐卯土司、盞西土司紛紛找到多思潭,要派出自己的親兵協(xié)助遮放土司衙門擒拿賊人,奪回“毫木西”。熹宗皇帝更是龍顏大怒,他發(fā)下一道圣旨,著當(dāng)?shù)毓俑浜隙嗨纪桶朐轮畠?nèi)抓獲賊人,追回進(jìn)貢的“毫木西”和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圖》,否則,以延誤軍機(jī)治罪!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一個朝貢的馬幫在途中被劫,原是不足為奇的事。朝貢的“毫木西”,雖說很金貴,有錢也難買到,但畢竟在遮放的水田里能夠長出來。那幅密寫了《毫木西栽培要略》的畫丟失了,但《毫木西栽培要略》的正本還在,著人重新抄一份就可以了。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可是,這伙蟊賊明知是朝貢的使者也敢劫,那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供奉給朝廷的東西就等于是蓋上皇印了,你要劫走,那不僅是在向土司政權(quán)尋釁,更是在向皇權(quán)叫板。

向皇權(quán)叫板就是謀反!謀反,無論在哪朝哪代都是格殺勿論的罪名。

這時,南甸等六個土司衙門派出的親兵已在遮放土司衙門總管的帶領(lǐng)下連夜趕到牛街莊,守住了進(jìn)出村莊的所有道路。當(dāng)?shù)刂遣桓业÷?,連夜派一個游擊帶領(lǐng)一千名官兵前來助陣。兩路人馬把個小小的牛街莊圍個水泄不通。帕老黑見勢頭不對,終日緊閉寨門,土墻上隱隱約約出現(xiàn)許多拿著武器守衛(wèi)的人。

那游擊得到知府允諾:剿除帕老黑這股累累作惡的強(qiáng)人,滅了地方隱患,奪回“毫木西”,定然為他參本,升官晉爵。因此,他急于攻下牛街莊。他主張用火炮轟擊牛街莊的土墻和寨內(nèi)的房屋。而多思屯則仍舊沒有放棄對帕老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其主動交出“毫木西”與《勐巴娜西春景圖》的打算,所以,他對游擊阻止道:“寨內(nèi)住戶多是安分守己的百姓,炮火一響,定然傷及無辜。我們還是先禮后兵,以示皇恩浩蕩為上?!庇谑?,多思屯修了一封書信,用弓弩射進(jìn)寨里去:

“成信師弟如晤。你我分別近二十載,今日相逢不勝唏噓!愚兄上京師朝貢,實(shí)為江南災(zāi)民災(zāi)后重建爾。日前師弟借取遮放土司衙門‘毫木西與《勐巴娜西春景圖》,望如數(shù)歸還,以全愚兄聲譽(yù),而保合寨安全。愚兄多思屯頓首?!?/p>

一盞茶的工夫,寨子里射出一封回書:

“多思屯,你賣祖求榮,為虎作倀,喪失氣節(jié),有何面目與我稱兄道弟?!”

多思屯見了回書,頓時面紅耳熱。心想:自己雖說是護(hù)印,卻是憑著武藝和仁心受到別人崇敬的,自己平生沒做過虧心事,也最恨那些依仗官府勢力的人,怎么說我“賣祖求榮,為虎作倀,喪失氣節(jié)”呢?你帕老黑明知我是朝貢使者,卻偏偏設(shè)下計謀,殺傷人命劫走“毫木西”與《勐巴娜西春景圖》,公然與我為敵,難道這就是你的氣節(jié)?你打劫那些達(dá)官貴人、富商巨賈,尤情有可原,但劫走這些用作災(zāi)后重建的“毫木西”,你的心也太毒了些吧!原想好言規(guī)勸你交出來,免傷及無辜父老,誰知反落你一頓奚落……

“這盜賊一派胡言,和他啰嗦干什么?”那游擊丟下回書,旋即命令兵丁架起火炮攻寨。那兩尊火炮重一千多斤,明軍用騾馬拖將來的。兵丁們灌好彈藥,點(diǎn)燃火繩,只聽得“轟、轟”兩聲巨響,炮口火光噴射,頓時土墻上濃煙滾滾。

這種火炮填的是鐵砂彈,射程不遠(yuǎn),只能殺傷人命,無法炸塌城垣。

火炮一響,親兵們吶喊著開始了攻寨,而明軍的兵丁們則抬著一根根木頭,準(zhǔn)備撞開緊閉的寨門。兵丁們剛接近土墻,誰知濃煙翻滾的土墻上忽然立起許多人,箭矢擂石雨點(diǎn)般地撒下來,兵丁們傷亡不少,扔下木頭抱頭鼠竄而回。有兩個血?dú)夥絼偟拿鬈娷姽僖姳∈?,一時無計可施,便舞動手中鋼刀,想憑借自己的縱跳功夫,躍上墻去,立個頭功。誰知兩人剛縱起來,土墻上兩支羽箭就飛了過來,聽得“撲、撲”兩聲響,兩人跌倒在地,胸口的鮮血汩汩而出……

那游擊見手下的兩個軍官被射死,惱羞成怒,一面用火炮繼續(xù)朝土墻上轟,一面驅(qū)使兵丁頂著盾牌,冒著如蝗的箭矢,接近寨門,用木頭撞門。帕老黑守在寨子里的部眾本不足百人,但這地方民風(fēng)強(qiáng)悍,寨內(nèi)百姓恐官府攻進(jìn)來燒殺搶劫,奸淫婦女,紛紛前來助戰(zhàn)。他們把各家各戶磨面的石磨、練功的石鎖,甚至壓場的石碾子都弄上了寨墻,朝那蜂擁而至的兵丁砸下去。砸死砸傷許多兵丁,且把寨門前的通路都堵塞了。那游擊始終無法攻進(jìn)去。

經(jīng)過半個時辰的惡戰(zhàn),寨內(nèi)的箭矢射完了。帕老黑正指揮手下人搬運(yùn)石塊上墻做武器,忽聽得身后一聲驚呼:“不好,土司衙門的親兵從后面殺來了!”帕老黑回頭一看,果然見到多思屯帶領(lǐng)三十幾名親兵,各持刀劍正沿著寨內(nèi)的一條長街向這邊沖來。

情急之下,帕老黑要罕洼帶著百姓守在土墻上對付官兵,自己則領(lǐng)著幾個徒弟去堵截多思屯。

多思屯見帕老黑率眾前來堵截,急忙讓身邊的親兵隱蔽好,以防對方的箭矢傷人,自己則擱下手中兵器出來喊話:“師弟,明人不做暗事,你出來和我說話。”

這邊帕老黑的徒眾見多思屯獨(dú)自站在街中央喊話,便慫恿帕老黑:“師父,一箭把狗日的撂翻了,再跟他們打!”

帕老黑本是江湖仗義之人,哪肯做這種事。況且一旦暗算了多思屯,親兵們更會紅了眼報仇,他們內(nèi)外夾攻,整個寨子的百姓都會遭殃,再說,他們還有同門師兄弟之誼。于是,他把手中的弓箭一擱,站出來對著多思屯罵道:“多思屯,你是吃師傅家的飯、穿師傅家的衣長大的,學(xué)了本事,卻忘恩負(fù)義,勾結(jié)官府來殘害百姓,你還算人嗎?”

多思屯被他罵得面紅耳赤,只得抱拳申辯:“師弟,非我忘恩負(fù)義。你自己做下錯事,設(shè)計綁架了我,然后又殺傷我的親兵和馬鍋頭,把進(jìn)貢的‘毫木西給劫了下來,我不得不來討還?,F(xiàn)在,事已至此,只要你把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圖》交出來,并吩咐打開寨門,讓我們把‘毫木西搬出去,我保證官府撤兵,不傷百姓一根毫毛,行不行?”

帕老黑略一沉吟,說:“多思屯,你去叫那個狗日的游擊不要再用炮攻寨子,咱們在前面草坪里刀對刀槍對槍比一場,你勝得過我,就讓你把毫木西和那幅畫拿走,勝不過我,就夾溝子滾蛋。不過,實(shí)話告訴你,就算你勝了,把毫木西和那幅畫拿走了,但在你抵達(dá)京師之前,我還是要把它拿回來的!我決不能讓這些東西落入異邦之手!”

多思屯道:“如此說定了!”他立即派一個親兵,從土墻上躍下,前去報信。那游擊得信,雖說心有不甘,但也只得悻悻地把寨外的官兵撤了。

多思屯和帕老黑各自帶領(lǐng)自己的人來到寨內(nèi)的一塊空地上。多思屯道:“咱們憑本事較量,刀劍之下或死或傷,無話可說,只不許使暗器出黑招,可行?”說著他把插在鞋底的幾枚暗器遠(yuǎn)遠(yuǎn)地扔開了。

“行!”帕老黑慨然應(yīng)允,便也扔出了藏在腰間的暗器。接著,他緊緊身,從徒弟手中接過大刀,立好門戶,對多思屯道:“你來吧!”

多思屯心想,帕老黑的刀法已臻絕境,自己與他同出一門,諒難勝他,不如使劍,用自己苦練多年的諸葛霹靂劍法勝他。于是,他抽出當(dāng)年罕洼所贈降龍劍,雙足一點(diǎn),倏地躍身而出。這一縱一落,靈便瀟灑。帕老黑一看,便知他功夫已不比當(dāng)年,未敢怠慢,道一聲:“看刀!”手中鋼刀便已隨音而出,直襲多思屯的胸膛。

多思屯見帕老黑的鋼刀來勢兇猛,急忙把身子一斜,讓過刀鋒,隨即劍鋒反手一挑,直指帕老黑腋下“天府穴”,帕老黑立時回刀封穴?!爱?dāng)”地一響,刀劍相磕,火星四射。這時,帕老黑大喝一聲,刀法突變,只見他人隨刀走,金光團(tuán)團(tuán),猶如萬重刀山,宛似長江疊浪,疾風(fēng)暴雨般撲向多思屯。這是帕老黑融入了伏虎刀法后自創(chuàng)的“八卦刀”,使來咄咄逼人,迅捷異常。多思屯不敢疏忽,急忙將劍一圈,身隨劍動,只溜溜一轉(zhuǎn),但見四方八面,劍光飄杳?!爱?dāng)、當(dāng)、當(dāng)!”眾人只見刀光劍影,鋒芒四射,颯颯生風(fēng)。兩人百招已過,不分勝負(fù)。多思屯忽然一個閃失,被帕老黑一招“仙人指路”,鋼刀闖入劍圈直指眉心窩。多思屯情急,忙用“狂風(fēng)擺柳”往后便倒,帕老黑大喜,乘機(jī)刀鋒一轉(zhuǎn),直插他的心窩。好個護(hù)印,深水游龍般就地一旋,避過刀鋒,猛喝一聲“嘿!”反手一劍刺向帕老黑的咽喉。這一劍奇詭變幻莫測,出乎帕老黑意外。帕老黑臉色煞白急急擺頭,風(fēng)聲颯然,劍尖從鼻尖掠過,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正在帕老黑驚魂未定時,護(hù)印又是一聲低喝:“撒!”只聽“當(dāng)”的一聲,白光一閃,帕老黑的大刀脫手,摔落在了二丈多遠(yuǎn)的地上。護(hù)印的劍順勢刺向他的前胸,帕老黑暗叫一聲“不好”,已是無法避開了,只得閉目等死。誰知護(hù)印在劍鋒接觸到帕老黑身體的剎那間,卻翻腕一挑,只把他的外衣挑破一個大口子。帕老黑知道這是多思屯有意饒他性命,一股羞恥感重重地襲上心頭,他圓睜雙目,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一躍而起,赤手空拳地直撲多思屯。

多思屯吃了一驚:帕老黑發(fā)狂了嗎,竟然硬往我的劍尖上撞?我這時要傷了他,必在江湖上遭罵名,不如用“三十六路百夷神拳”勝他!于是,多思屯擲下寶劍,與帕老黑徒手搏擊。

這“三十六路百夷神拳”是遮放土司家?guī)状鄠鞯莫?dú)家武功,至多思屯的曾祖父,神拳已臻化境,人稱“無敵神拳”。多思屯深得神拳真諦,加上他對帕老黑的太祖拳路了如指掌,在交手中自然占盡上風(fēng)。只見他邁步似疾風(fēng),出拳如電閃,擊打似雷鳴,連用“無敵神拳”中的開山拳、連環(huán)拳、十瀉拳、澆花拳、捏哨拳、拜佛拳等帕老黑聽都沒聽到過的招數(shù)輪番攻擊,打得帕老黑連連后退。帕老黑只能勉強(qiáng)躲避,絕沒有還手之力。多思屯見帕成信步子已亂,便一腳插向他的前襠,腰縮龍形盤屈,雙拳疾如閃電地向下自上一拱,這是“無敵神拳”絕技“觀音采蓮”的第一招,帕老黑退路被封,身體失去平衡,被多思屯雙拳兜襠一擊,頓時兩眼發(fā)黑,跌出丈余遠(yuǎn),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八 大夢初醒

那游擊怕土司衙門的人奪了頭功,趁護(hù)印多思屯和帕老黑比武,寨門前防衛(wèi)薄弱之機(jī),驅(qū)動兵馬一擁而上,用木頭撞開了寨門。官兵涌進(jìn)寨子后,那游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帕老黑被多思屯撂倒在地,正待掙扎著爬起來,便立即拍馬過來,手中長槍一抖就朝帕老黑猛力刺了過去,帕老黑就地一滾,躲過他的槍尖,只被扎破衣襟。

多思屯見狀連忙高喊:“住手!”那游擊一心想殺死賊首邀功請賞,現(xiàn)在機(jī)會就在眼前,哪里肯聽多思屯的。所以,趁帕老黑還未爬起,當(dāng)胸又是一槍,帕老黑被扎個正著。因?yàn)橛螕粲昧^猛,槍尖透過帕老黑的后背,扎進(jìn)了泥土里。頓時,鮮血染紅了那一塊土地。殺死帕老黑后,游擊得意洋洋地抽出槍頭,然后帶領(lǐng)官兵們直奔村北的祠堂而去。他知道“毫木西”就藏在祠堂的地下室里。

帕老黑突然被殺,多思屯一時呆若木雞。他原只想通過比武制服帕老黑,奪回“毫木西”和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圖》即可,從未打算傷他性命,誰知卻突遇這一慘變。他怔怔地望著帕老黑兩只手痙攣地插進(jìn)泥土里,身體痛苦地扭曲著死去,心里好悔恨!如果不是他用“觀音采蓮”把帕老黑撂倒,帕老黑怎么能夠喪生在那狠心的游擊槍下?他痛叫一聲:“師弟!”跨前一步,單腿跪倒在了帕老黑的尸體前。

正在多思屯伏尸抹淚時,猛聽一聲凄厲的叫喚:“老黑!孩子他爹——”隨著凄厲的叫聲,一個女人披散著頭發(fā)狂奔過來,一腳把多思屯從帕老黑尸體前踢開,嚎啕著撲倒在帕老黑身上。

這個女人正是罕洼!原來罕洼見官兵進(jìn)了寨,知道大事不好,趕忙跑回家把兩個孩子藏在鄰居家里,她要為老黑留下血脈!等她藏好孩子回來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帕老黑倒在血泊中,多思屯跪倒在帕老黑面前,情知不妙,急步上前,一看丈夫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便踢開多思屯,趴在丈夫身上哭得死去活來。

寨里的鄉(xiāng)親也圍攏過來,為帕老黑傷心落淚,一時間,場地上一片抽泣聲。帕老黑的徒眾們,人人悲憤填膺,個個執(zhí)刀在手,怒視著多思屯和他身旁的親兵們,意欲為帕老黑報仇。

這時,大明官兵已如潮水般涌進(jìn)寨子,一群棲息在寨中大樹上的烏鴉被官兵驚起,“哇——哇——”地叫著從上空飛過,那凄厲的叫聲更增添了悲傷恐怖的氣氛。

多思屯正要上前勸慰罕洼,忽見帕成信的鄰居領(lǐng)著躲在他家的兩個孩子找來了。那兩個十來歲的孩子一見父親被殺,血流滿地,驚嚇得哭叫著“媽媽——”,猛地?fù)涞胶蓖輵阎?。做母親的見了一雙兒女,更是悲從心來,母子三人抱成一團(tuán)大哭起來。那孤兒寡母的哭聲催人淚下,天地亦為之變色。

多思屯見此情景,內(nèi)心的悔恨之情更為熾烈。他強(qiáng)自忍住悲傷,上前勸慰罕洼道:“師妹,成信遭此慘禍,是我未能料到的。他率眾綁架我,搶走《勐巴娜西春景圖》,然后又劫走朝廷用于江南災(zāi)民災(zāi)后重建的‘毫木西,我不得不來勸他交出來,并沒有要傷他的意思……”

“住口!”罕洼“呼”地站起來,那淚水縱橫的臉上,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手指顫抖著指著多思屯罵道:“你,你這為虎作倀、忘恩負(fù)義、沒有氣節(jié)的狗東西,說得那么冠冕堂皇,什么朝廷幫助江南百姓災(zāi)后重建!我給你看一樣?xùn)|西,這是我們的人從兵部拿到的——”

她說著,憤憤地從懷里扯出一卷黃絹,擲在多思屯的腳下。多思屯撿起來展開一看,原來是一道蓋著熹宗皇帝玉璽的密旨,上寫: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后金索“毫木西”原種暨栽培方技,諾不犯我疆土。著兵部協(xié)同司禮監(jiān)將遮放土司衙門貢至朝廷的“毫木西”原種暨栽培方技付后金,以靖國土,保社稷之安危。欽此。

多思屯見了密旨,頓時呆住了:自萬歷四十六年的撫順之戰(zhàn)后,后金政權(quán)蓄謀問鼎中原的狼子野心就已昭然若揭?!八鳌聊疚髟N暨栽培方技,諾不犯我疆土”哄小孩子罷了,努爾哈赤的貪欲是區(qū)區(qū)“毫木西”所能填得滿的嗎?這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魏忠賢也太奸佞了!殘酷迫害東林黨人不算,竟然連“毫木西”都要雙手供奉給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到底給了他哪樣好處……難得帕老黑探清底細(xì),設(shè)計攔截。可嘆自己以為真是朝廷幫助江南百姓災(zāi)后重建的舉措,以致配合官府攻打牛街莊,使帕老黑慘遭殺害……多思屯心中頓時潮涌被人愚弄的沉沉恥辱。

如大夢醒來的多思屯站在那里,只把一雙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竟不會說話也不會動彈了。一位親兵著急地拉他說:“護(hù)印老爺,快拿主意吧,等一會兒那游擊轉(zhuǎn)來,為了爭功,說不定還要逮人哩!”

一句話把多思屯提醒,他強(qiáng)按住內(nèi)心的悲愴,含淚走近罕洼,勸道:“師妹,人死不能復(fù)生,我派人送你,你快帶著孩子走吧!以后我會照顧他們的。”

“走,走到哪里去?外有后金頻頻犯我邊境,掠我人畜;內(nèi)有客氏與魏忠賢把持朝政,屢興大獄。多少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多少人傾家蕩產(chǎn),有家難回!我還能走到哪里去?。俊焙蓖菝吞ь^盯視著他,恨恨地說道。

在罕洼那道充滿仇恨和悲戚目光的逼視下,多思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罕洼踉蹌著又朝他逼近一步,他只得再往后退。罕洼進(jìn)到多思屯面前,猛地一彎腰拾起多思屯擲在地上的寶劍,親兵和馬鍋頭們以為她要?dú)⒆o(hù)印為夫報仇,一齊上前護(hù)住多思屯。多思屯卻撥開眾人向前跨出一步,直挺挺地站在罕洼面前。這把劍原是罕洼贈給他的,他心甘情愿讓那凜冽的劍鋒刺進(jìn)他的胸膛,用一腔熱血來洗滌自己的悔恨……然而,罕洼并沒有殺他,而是把寒光閃閃的寶劍緊緊捧在手中,一任淚珠“啪啪”地掉在劍刃上。“媽媽……”這時,罕洼的兩個孩子又哭著撲了上來。

罕洼俯下身在兄妹倆的頭上深情地吻了一下,然后輕輕推開他們,說:“孩子,你們跟叔叔走吧。長大了好好學(xué)武藝,好好做人?!聊疚髦荒苌L在大明的土地上,千萬不要讓‘毫木西落入異邦!”說完,她提劍的右手猛一揮,一抹青鋒閃電般掠過她的脖頸,眾人還來不及反應(yīng),她已撲倒在帕老黑的尸體上,夫妻倆的血匯流在了一起……

“師娘!”帕老黑的徒弟們?nèi)酉碌秳?,“唰”地跪倒在他們夫妻的尸體前?!昂蓖荩 编l(xiāng)親們也痛嚎著撲了上來。頓時哭聲震天。

兩個孩子又驚又嚇,昏了過去……

親兵和馬鍋頭們都被這慘絕人寰的場面懾住了,再看多思屯時,只見他兩眼發(fā)直,仰天發(fā)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嘯:“哈哈哈哈哈——”然后踏在罕洼身旁降龍寶劍的劍柄上,用腳一挑,寶劍彈了起來,他接劍在手,慢慢抬起臂來。

親兵們見狀,以為多思屯要自刎,一齊擁上來奪他手中的劍。多思屯猛然向后一躍,橫劍在胸,厲聲喝道:“你們整哪樣?快去祠堂找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圖》,只要這幅圖不落在官兵手里!后金是種不出‘毫木西的!”

說完,他一手仗劍,一手護(hù)著兩個孩子,朝村北奔去……

責(zé)任編輯 吳 瓊

插 圖 高興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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