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1 突如其來的死亡
2002年的春節(jié)剛過,還沒出正月,我爸死了。離我過生日還有三天。
我爸答應(yīng)我,在我十八歲生日這天,他會送我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duì)的Zippo打火機(jī)。他說那是我的成人禮物。之前我抽煙被我爸抓住,會揍我個半死,他說抽煙這事,十八歲之前如果做,就得往死了揍。十八歲之后,只要不是煙鬼,大家在一起抽煙顯得渾和。
我爸在我差三天過生日時死了。
我的十八歲成人禮物沒了。
我的Zippo沒了。
2 死亡的兩個版本
我爸的死亡,有兩個版本。一個版本說,我爸是被人謀害的,這個版本是我爸單位里的劉叔說的。我爸是銀行信貸科的科長,交了一些人,也肯定得罪了一些人。我爸是被他得罪的人謀害的。
另一個版本說,我爸是和女人干那事兒時累死的。后一個版本是街坊們說的。之前有過傳言,說我爸跟蘇寡婦有一腿。有一腿的意思就是睡到一張床上了。
我爸死在他的車?yán)?,車子停在郊外。死時他全身精光,什么都沒穿。所以人們更相信后一個版本。
但我是我爸的兒子,我斷定我爸是被人謀害的。沒跑,肯定是。
東北小城的初春,根本就看不到春天的影子,冷得比冬天都邪乎。正月里的碼頭是寂寞而荒涼的,江面上一直都覆蓋著厚厚的雪。我爸的212吉普車隱沒在雪地里。法醫(yī)鑒定的結(jié)果沒人知道。那天我在碼頭上坐了很久,想知道我爸昨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江邊水里凍著一只小木船。我跳上船,把用腳能踹動的東西都踹了個遍。我心里火燒火燎的,想毀掉一切。
小錯兒找到我,靠近說:“三哥,我們回去吧,這里太冷了?!?/p>
我盡量克制著語氣對她說:“走,趕緊走,離我遠(yuǎn)點(diǎn),看傷著你!”
小錯兒是個丫頭,比我小兩個月零兩天,原先像小屁孩似的跟著我上學(xué)。我們兩家在一條巷子里,一有人欺負(fù)她,她就找我?guī)兔?,嘴咧得跟個瓢似的哭個沒完沒了?,F(xiàn)在,卻教訓(xùn)起我來:
“三哥,一個人再難受也要活著——”
“這他媽不屁話嗎,誰說我不想活了,可我得活著舒服啊——”我突然掀起一塊木板,想把小錯兒掄走,但怕她單薄的身體不禁打,我就把木板狠狠掄在我自己腿上,沖她吼:“滾!趕緊滾!”
誰能理解我現(xiàn)在的心情?
其實(shí)小錯兒可能會理解,因?yàn)樗矝]爸。
小錯兒撿起我扔在船艙里的木板,我以為她要打我,沒想到她忽然舉起木板,打在她自己腿上。然后她蹲在那兒,疼得直吸氣,眼淚成雙成對地掉?;钤摚詾閷W(xué)我那么容易啊?
遠(yuǎn)處岸邊上,有條狗影子似的人,是同學(xué)秦成。
我把我爸給我的一把軍匕插進(jìn)襪套,穿上軍鉤皮鞋,再放下褲腳,什么都看不出來。
下午自習(xí)課,我逃學(xué)到我爸單位亂竄,找叔叔阿姨打探,我爸曾經(jīng)得罪過誰,都誰和我爸有仇。線索不多,但總歸是有了線索。之前班級里有輟學(xué)的同學(xué),現(xiàn)如今在社會上混大哥,我找他們幫忙,那個可能害我爸的劉三胖越來越清晰地浮出水面。
那天下午,我沒上學(xué),糾結(jié)了幾個同學(xué),準(zhǔn)備跟劉三胖談?wù)?。我正往襪套里塞匕首時,小錯兒突然跑進(jìn)來,一看見我的匕首,叫得跟拉警報似的,撲過來要搶。我把她搡了個跟頭,她邊哭邊爬起來,堵在門口,雙手支著門框不讓我們走。
“走不走?”我拿刀嚇唬她。
“就不走!”她比我還橫。
我抱起她把她扔在一邊,率領(lǐng)幾個同學(xué)突圍而去。不料小錯兒從后面追上來,手里擎把菜刀。
“你還敢砍我?”我真沒看出來小錯兒還有這膽量。“我砍你干啥,我跟你去砍人!”小錯兒的話擲地有聲。
這不瞎扯淡嗎?一個丫頭混進(jìn)我們男孩子隊(duì)伍里,成何體統(tǒng)?肯定壞事。
在我們糾纏不休時,班主任走進(jìn)我家院子,后面跟著同班的秦成。
肯定是秦成告的密。秦成喜歡小錯兒,成天像條狗似的跟著她,不錯過任何獻(xiàn)殷勤的機(jī)會。我們間操時密謀找劉三胖談?wù)劊爻稍谂赃吔?jīng)過。
秦成知道了,小錯兒就會知道。小錯兒知道了,老師就會知道。老師知道了,我媽就會知道。
秦成這條狗!
3 背井離鄉(xiāng)的十八歲
在我爸死了大概一星期左右,我媽在塑料制鞋廠做涼鞋,機(jī)器把她左手的無名指和中指軋掉了。
我媽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金燦燦的金戒指。那是我爸去年在他們二十年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買給她的。那枚戒指也軋斷了吧?
醫(yī)院的病床上,我媽臉色蒼白地躺著,左手纏著厚厚的紗布。
“就掉倆手指,不礙事。照樣給你做豆面卷子,包酸菜餡餃子,等媽好了就給你做?!蔽覌屝χf。
那天我哭得鼻涕拉瞎,比小錯兒哭得都招人煩。那些天我感覺天都要塌下來,我快撐不住了。
我媽住院的日子,小錯兒來給我做飯,她只會做蛋炒飯,可蛋炒飯也炒得煳了巴曲,難吃死了。我們在廚房忙碌時,一抬頭,嘴唇忽然碰上了嘴唇。她的嘴唇紅潤潤水晶晶厚嘟嘟的,像一枚新鮮的草莓。我忽然有了吮吸它的沖動。
我把著她的肩膀,用嘴唇去親她的嘴唇。她躲避了一下,這更刺激了我心里的強(qiáng)占欲望。我開始用力摟著她的肩膀,用力去親吻她的嘴唇,但由于用力過猛,我的牙齒磕到她的牙齒上。而小錯兒竟然發(fā)狠地在我嘴唇上咬了一口,還用腳在下面踹我。
“還踹,看給我踹成太監(jiān)!”我苦著臉,沮喪極了,躲閃之間,撞翻了一把椅子。看來小錯兒不喜歡我,喜歡秦成。
小錯兒斜睨著烏溜溜的眼睛,忽然一把抱住我,柔軟濕潤的嘴唇一下子貼在我的嘴唇上。這小死丫頭做事總是出人意料。我有點(diǎn)發(fā)蒙,但很快投入到戰(zhàn)斗里。
我纏著小錯兒親吻,那是一種甜膩得讓人渾身發(fā)酥發(fā)軟的味道。我好上了這個動作。做這個動作時,我可以完完全全地忘記喪父之痛。
我們也坐在一起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向她許諾,上大學(xué)的第一個暑假,我要帶她去爬華山。華山是第一險峰。還許諾將來要買個大大的房子送給她。蘇嬸的房子小,小錯兒洗澡都在廚房洗。
那天我們正躲在沒有開燈的房間里進(jìn)行這項(xiàng)運(yùn)動,房間的門突然開了,光線從外面直射進(jìn)來,像一柄刀鋒,割開了黑暗與光明。我驚恐地看見我媽站在門口。我媽的樣子太嚇人了,眼睛紅紅的,臉頰瘦瘦的,顴骨卻很高地突兀在她的臉頰上。陽光打在她的背上,照亮了她的身前,卻把她的面容遮擋在陰影里??礃幼游覌層姓f不出的詭異,有點(diǎn)像一個無魂的鬼,風(fēng)一吹,就能把她吹沒了。
“你作孽啊。你爸在外面跟很多女人亂搞,小錯兒就是他和你蘇嬸生的。她是你親妹妹啊——你成天舞刀弄棒的不學(xué)好,還和你親妹妹搞到一起,你把我氣死了……”那天晚上,我媽歇斯底里地對我喊。
我呆住了。
我爸真的跟很多女人亂搞?!
我爸真的是跟女人做那事時累死的?!
小錯兒是我的親妹妹,要不然她怎么會起個“小錯兒”的名字。
我還想起來了,蘇嬸家水龍頭壞了,我爸去修,回來時穿著蘇叔在世時的衣服。我媽說:“換個水龍頭都把衣服換了?”
我仇視地瞪著我媽,她怎么就沒有本事讓我爸只對她一個人好?那樣我爸就不會跟別的女人亂搞,也就不會以那么羞恥的姿態(tài)死去。
我媽的脖頸上有什么東西在閃。那是我爸買給她的結(jié)婚二十年的金戒指。她的手指不能戴戒指,她捻根紅繩,把戒指穿起來戴在脖子上。
我的心里一剜一剜的,我爸背叛了她,她還戴著他送的戒指!
我媽送我去千里之外的長春老姑家念書,她給我留下一句話:“不考上大學(xué),別回來見我!”我也給我媽撂下一句話:“這輩子我都不會回到這個讓我蒙羞的破地方。”當(dāng)然,這句話,我只是在心里說的。
4 我們是親兄妹
我沒想到小錯兒會來長春找我。那天下著很大的雨。
早晨上學(xué),就看見小錯兒在校園門口的雨里四處張望。春寒料峭的冷雨里,她背著書包,縮著肩膀,像只丑小鴨。
“你怎么在這兒?”我預(yù)感到不妙,小錯兒的媽媽蘇嬸肯定不會把小錯兒轉(zhuǎn)學(xué)到我的學(xué)校。
“來找你。”小錯兒理直氣壯。
“你咋知道我在這兒?”我撐開雨衣,把她拉進(jìn)雨衣里。
“秦成告訴我的?!睖喩頋皲蹁醯男″e兒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抬頭向我一笑。這條狗的鼻子還真靈敏!
“他沒跟你來嗎?”我四處踅摸。
“我偷著來的,我媽也不知道——”小錯兒忽然從兜里掏出一沓錢,伸到我面前,獻(xiàn)寶似的說,“我偷來的,我媽的錢,我們有錢了——”
這小死丫頭多欠揍啊,偷錢,偷跑,蘇嬸現(xiàn)在肯定急瘋了。
那天我讓同學(xué)捎去一張請假條,沒去上學(xué)。我?guī)е″e兒去小吃部吃熱湯面,小錯兒還不知死活地說:“三哥,我們有錢了,你不是喜歡吃鍋包肉嗎,我們要一盤鍋包肉?!?/p>
“就為我吃鍋包肉偷錢啊——”我真想伸手掐死她!這小死丫頭比我還不省心!
“誰讓你走了也不告訴我一聲?你想撇下我?沒門兒!反正我從現(xiàn)在就跟著你,你走哪兒我跟哪兒,跟貼黏糕似的,氣死你。”小錯兒笑嘻嘻地說。
“別臭美了,你就是貼樹皮!”我狠狠地打擊她。
小錯兒還笑。
我該怎么辦呢?我媽要知道小錯兒現(xiàn)在跟我在一起,她真得氣瘋!
十八歲的我,還無以承載一個女孩這么大的信任,我的肩膀還扛不起我自己,更別提兩個人的前途。再說我得考大學(xué),小錯兒也必須考大學(xué)。我偷著給蘇嬸打了電話。小錯兒知道我給她媽打電話了,氣急敗壞地對我吼:“我就不走,你攆我也不走。我媽來了我也不走。你不就是煩我嗎,我就在你的學(xué)校念書了,氣死你!”
“轉(zhuǎn)學(xué)那么容易嗎?你們家長春有親戚嗎?耽誤了考大學(xué),將來沒工作,看誰娶你。”
“就嫁你,就賴上你了——”小錯兒還來勁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用我的衣服當(dāng)抹布擦臉。
壞了,小錯兒都說這話了!可我們不可能,我們是親兄妹!
為了打擊小錯兒,為了讓小錯兒乖乖地回家,我只好硬著頭皮,把我們是親兄妹的事情說了。
錯兒半天沒有說話,半張著嘴看我。
她沒有哭。
這更不正常。
她一句話也沒有,開始狼吞虎咽面前的那碗熱湯面。
“慢點(diǎn),別燙著。”我伸手去攔她,她一把將熱湯面蓋到我臉上。
等我洗完頭臉從洗手間出來,小錯兒不見了。
那晚的雨一直在下,雨里總是閃現(xiàn)小錯兒哭泣的臉。蘇嬸沒有來,她派來了秦成。我一家旅店一家旅店地找,秦成鬼影子似的在身后跟著我。
在火車站候車室的臺階上,站著一個人,她的臉隱在暗影里,臉上掛著淚珠。我走過去時,她一把抱住我:“三哥——”撕心裂肺地號啕,像死了爹媽。
人生有許多意外,每個意外都會讓你的人生分外不同,走上不同的道路。我爸意外死亡,我意外地到長春念書。但我不能再讓小錯兒發(fā)生一點(diǎn)意外,我把小錯兒送上火車,火車到了家鄉(xiāng)的車站。小錯兒和秦成下車了,我坐上返程的火車。
半年后,我意外地考進(jìn)北京。小錯兒不知道考去了哪兒?
我媽給我來過很多電話,我都沒有接,我還在怨她沒看住我爸。
高考之后,我媽來電話說想我了。但直到錄取通知書來了,我也沒回去。
“回去看看你媽??歼M(jìn)京了,有吹牛的了?!崩瞎迷陲堊郎险f。
在我臨去北京報到的前一天,我媽給我郵來一個包裹。巴掌大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枚亮晶晶的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duì)的Zippo打火機(jī)。
這是我爸在世時答應(yīng)送給我的十八歲成人禮物。
我連夜爬上一輛夜行貨車回的家,但我沒有進(jìn)家門。房里傳來我媽踩縫紉機(jī)的噠噠聲。老姑說塑料制鞋廠黃了,我媽踩縫紉機(jī)給人做衣服掙生活費(fèi),還有我的學(xué)費(fèi)。她缺了兩根手指的手,怎么裁剪衣服?
我看見了小錯兒,她在院子里晾衣服。她的個頭好像高了一點(diǎn),頭發(fā)也長了,披在肩膀上,腰肢還是那么細(xì)。嘴唇還是那么甜嗎?她春天時在長春火車站那聲撕心裂肺的喊聲猶在耳邊。
我去了我爸的墳。給我爸點(diǎn)燃一支煙,我也點(diǎn)燃一支煙,用Zippo打火機(jī)點(diǎn)燃的。淡藍(lán)色的火苗里,是否映出我哭泣的臉。
5 我連禽獸都不如
大學(xué)的前三年,我沒有處女友,沒有一個女孩讓我動心。我的舍友老曹,有天忽然摟著我的肩膀,在去打水的路上,壓低聲音很詭秘地問我:“你不會是同性戀吧?”
我踹了他個跟頭,將暖壺砸在他面前,罵:“媽的,你才戀同性!”
老曹爬起來撲打撲打衣服上的土,笑呵呵地說:“咱系新轉(zhuǎn)來一個女的,外文系的系花,改修中文,你要不是同性戀咱倆一起追?輸?shù)恼埑燥??!?/p>
一個月后,我拉著系花的手走進(jìn)校門口的小飯店,老曹請我們吃飯;老曹也不甘落后,幾天的工夫攻下一個大二女孩。我進(jìn)飯店一見到那女孩的臉,頓時呆住了。那張臉太像小錯兒的臉了,但嘴唇?jīng)]有小錯兒的紅潤鮮亮。
我想念小錯兒,像想念一個親人一樣想她。
系花的嘴唇是紅艷艷的,像一枚新鮮的草莓,只是沒有小錯兒的新鮮。吮吸起來也沒有小錯兒的甜。
大三暑假,我跟系花去了華山。
在2002年的正月里,我曾經(jīng)摟著小錯兒,說考上大學(xué)的第一個暑假,帶她去爬華山。
“三哥,你要說話不算數(shù)呢?”小錯兒當(dāng)時不相信地問我。
“那我就是頭上長犄角的王八蛋。”我嘿嘿笑著說。
現(xiàn)在,我真的去了華山,不是大一,是大三,身邊的女孩也不是小錯兒。我摸摸頭上,沒有長犄角,但我承認(rèn)我是心里惦記親妹妹的王八蛋。
我和系花睡在華山南峰的“華山論劍”客棧里??蜅5姆块g都是木板隔開的,隔風(fēng)不隔音。隔壁房間一直在放著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在憂傷惆悵的旋律里,伴隨著許多雪片一樣的回憶,我跟系花的身體纏在一起,卻忽然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不對勁。
纏綿時的情景我幻想過很多,都是很美好的,但卻不是此時跟系花的感覺。在那一刻我分明厚顏無恥地想到小錯兒的臉。我索然無味,想從系花身上下來,但是怕她說我性無能,我就極不情愿地在她身上努力探尋著。
是小錯兒在我身體里種下了魔咒吧?讓我與任何女孩在一起都不會快樂。小錯兒在哪呢?她會在哪所大學(xué)念書?
“干啥呢,你不會是只說不練吧?”躺在床上的系花的嘴依然不饒人。
“延長點(diǎn)熱身時間,紀(jì)念我還是處男的身體?!蔽液俸傩Α?/p>
“被處理過的男人吧!”系花嗤之以鼻。
說男人是處男,比說女人是處女還臊人!
“這什么社會什么價值觀呢?”我趁機(jī)想從系花身上下來,準(zhǔn)備跟她展開辯論會。
系花卻一把箍緊我,呻吟著說:“別下來,我不想光著身子說話?!?/p>
隔壁忽然吵起來,2002年的第一場雪也停了。
“什么意思啊,不想做你跟我出來?”男人氣哼哼的聲音。
“我跟你出來是旅游,誰說是跟你上床???”女孩的聲音。
“出來就是上床,旅個屁游!”男人的聲音越發(fā)氣憤,“再說我剛才開一間房時你也沒反對,都他媽這時候了你才說不,逗誰玩呢?”
“你不說省錢才開一間房嗎?你不說咱倆聊一宿天嗎?我是相信你是正人君子才跟你同房,沒想到你是衣冠禽獸!”女孩小嘴叭叭地,一句也不讓步。
這都什么年代了,上床還用這么麻煩嗎?
“這倆孫子,你們不做爺還要做呢!”我順勢下了床,假裝被隔壁打擾了興致。我套上大褲衩,出了房門,準(zhǔn)備用嘴皮子收拾一下那女的,再用拳頭收拾一下那個沒用的男的。我“咣當(dāng)”一腳踹開隔壁的門,氣沖沖地吼:“還讓不讓人睡覺了,你們不做你們外頭涼快去!”
男的撲過來,準(zhǔn)備拾掇一下我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我則一腳將他踹個跟頭。念書我不是最好的,泡妞我也不是最強(qiáng)的,但打仗我肯定是最敢動手的。
房間里的女孩則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祖宗,狠命瞪著我的女孩竟然是小錯兒!
我的耳朵向來是敏銳的,竟然沒聽出小錯兒的聲音。是不是想念得狠了,反而卻忘記了呢?
那天晚上,我和小錯兒同居了一夜。我們彼此訴說著各自的情況,她也考進(jìn)了北京。她睡在床的里側(cè),我睡在床的外側(cè),中間放了我們的兩只背包。
“秦成呢?考哪去了?”我想起跟在小錯兒身后影子似的秦成。
“跑了,不知道?!毙″e兒說。她跟過去不太一樣,有點(diǎn)淑女樣了。
“等將來,三哥給你找個好男的,配得上你的?!蔽夜首鬏p松地笑著說。
“人的心就那么點(diǎn)大,我裝過一個人,就再也裝不下另一個人了——”小錯兒趴在床上,用兩只手枕著臉,喘息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連一縷香氣都聞得到。那是小錯兒身上的香氣吧?
我有些動情:“亞當(dāng)和夏娃繁衍了人類,我就納了悶兒了,亞當(dāng)夏娃的后代不都是親戚嗎,還都是近親結(jié)婚呢,都一個媽一個爸的,咱倆還兩個媽呢——”
“別說了——”小錯兒低低的聲音,語氣有些壓抑。
“三哥給你講個笑話——”我想讓我們兄妹重逢的空氣活躍點(diǎn),“一男一女出門辦事,夜宿旅館,只有一間空房,一張床。他們就在一張床上睡,中間拉著一道布簾。女的對男的說:如果你過了布簾,你就是禽獸。第二天早晨醒來,女的發(fā)現(xiàn)男的沒過布簾,勃然大怒,氣沖沖地對男的說:你竟然連禽獸都不如?!?/p>
小錯兒那里半晌無聲。我從行李上伸過手去,想摸摸她的臉,小錯兒卻突然抓住我的手,像只小獸似的咬了一口。我疼得嗷地一聲蹦起來。她卻嘻嘻地笑著滾到墻角,說:“來呀,來打我呀,你要敢過這兩個包包,你就是禽獸。你要是不敢過,你就連禽獸都不如?!?/p>
她還是過去那個做事出人意料的小毛驢!
“我連禽獸都不如,禽獸能做的,我不能做。”我笑著笑著,忽然喉頭一哽,真他媽的不是滋味,孫子受的憋屈,現(xiàn)在爺都受了。
天快亮?xí)r,我睡著了。我恍惚覺得小錯兒一直在黑暗的另一側(cè)窺視這一側(cè)的我。我醒來時,小錯兒不見了,她的東西也都不見了。她什么也沒有給我留下,連個電話號碼都沒留。就好像她從來沒在夜里出現(xiàn)過一樣。
“你們哪像一對親兄妹,倒像一對調(diào)情的狗男女!”回去的火車上,系花語氣激動地說。沒想到一個大城市的姑娘說話竟然這么彪悍。
“得了,別生氣了,待會我調(diào)情你一回!”我不想跟個女的在火車上發(fā)生齷齪的爭吵。
“滾,誰愛答理你!”系花說這話時,語氣已經(jīng)溫柔了一半。
6 小錯兒的男友殺上來
回到學(xué)校不久,我就和系花分手了。因?yàn)槲乙恢辈辉偬岣洗?,她因此斷定我不夠愛她。老曹后來私底下賊兮兮地跟我說:“系花怎么樣?有人說她用著不如看著,是真的嗎?”我說:“試試你不就知道了?”
系花不能說是隨便的女孩,這一點(diǎn)跟小錯很相似。
有一天我夢到小錯兒了,還夢到我媽夢到我爸了,醒來時,心里憋了巴屈,難受得無法言表。我總是在夢里同時夢到他們仨。我們真的是親人,否則我怎么會同時夢到這些親人?
這些親人里,我爸已經(jīng)死了,小錯兒聯(lián)絡(luò)不上,我媽是我唯一能聯(lián)絡(luò)的親人。在生死面前,許多東西就是個屌,可以忽略不計。
打那以后,我開始跟我母親聯(lián)絡(luò),一個月打個電話,告訴她匯給我的生活費(fèi)收到了,讓她別再給我匯錢,我在宿舍里做買賣,賣方便面賣小百貨的錢就夠自己吃飯念書了。但她依然按月給我匯錢。她說她有錢,踩縫紉機(jī)做衣服掙的錢不給兒子花給誰花?
我想著她缺少兩根手指的左手在做衣服時的樣子,就心酸。我有次跟她開玩笑說:“你那么大款,那就一次給我都匯來,省得你每月都往郵局跑?!?/p>
我媽說:“我要一次都給你匯去,你就會半年給我打個電話?!?/p>
我在北京的沙塵暴里,沒出息地哭了。我想她了,但我無法面對她。無法忘記2002年她曾跟我說的有關(guān)我爸的死亡真相。
畢業(yè)時,我在小月河那里租了一張床鋪,每天下班坐兩個小時的公交車回睡覺的地方。大學(xué)后期我處的幾個對象都黃了,回到宿舍有時睡不著,就到外面閑溜達(dá)。小月河住的都是外面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把網(wǎng)眼織得有點(diǎn)大,但大魚卻網(wǎng)不著,小魚還都漏出去了。這些大學(xué)生每天忙忙碌碌地出去回來,眼睛里都是尋金子的眼神。
小月河周圍飯店便宜,什么場所都有。我找了家洗頭房。給我洗頭的小妹很會來事兒,給我按摩腦袋的時候,她的肘和膝蓋,還有她的屁股,凡是能用得上的地方都派上了用場,不時地與我發(fā)生親密接觸。她不僅用肢體碰撞我,還用語言挑逗我。
“大哥你多大了?”
“猜?”
“有二十了吧?十八就算成年,成年人做的事你做得不多吧?”
“咋這么說話呢,我哪做得不多???”
“你看你臉上的痘痘,我老板說過,男人有痘痘都是情緒不暢惹的。洪水你肯定知道吧,你們肯定比我們念書多,啥都懂,洪水來了,你堵就會決堤,你往旁邊引,就不會淹沒良田,還給田地灌溉了。”
這什么年代了,不過是2006年的冬天,世道咋就這樣了呢?連洗頭房的丫頭都知道通則不痛、痛則不通的道理。我不是圣人,我是男人,是個荷爾蒙分泌正常的滿臉長痘痘的男人,我身體里的那些欲望被小妹撩撥得肆無忌憚地上躥下跳,于是我準(zhǔn)備洗完上面的頭,就洗下面的頭。
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或者說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身體就像一件兵器,放的時間久,就會生銹,我不想讓我的兵器生銹。我要把我的兵器拿出來派點(diǎn)用場。
忽然,窗外走來一個身影。那是個女孩,窈窕的身材,剛從公交車下來,拖著偌大的行李,走得很吃力。但是她倔強(qiáng)地一直走著,旁邊蹬三輪的跟她講價。
“二十塊錢,拉你到地方?!避嚪蛞嗖揭嘹叺卣f。
“二十塊錢是我一天的生活費(fèi),大叔你太黑了?!迸㈩^也不回地往前走,一邊拖著快跟她一邊高的行李。
“我不黑,我白著呢——”三輪車夫笑著說?!笆鍓K總行了吧,十五塊拉到地方?!?/p>
女孩卻一直不同意,也不知道她準(zhǔn)備多少錢拉到地方。這女孩的倔強(qiáng)引起我的注意,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女孩的胸脯挺鼓溜,屁股也算翹,那倔強(qiáng)的模樣配上她的身材,讓她像只時刻準(zhǔn)備尥蹶子的小馬駒!
許是我的眼光太色情吧,她忽然向我這邊冷冷地掃射過來。那仰起的一張臉,陽光明媚——
我靠,我的小祖宗又出現(xiàn)了,那張臉竟是小錯兒!
小錯兒差不多快變成美女了,捯飭捯飭,不比周迅差。
女大十八變,這話還真對。
“妹子,真是你,我還以為是進(jìn)鬼子村的花姑娘。”我嬉皮笑臉地說。
“是欺男霸女的花姑娘?!毙″e兒的嘴也不讓人。
一年多不見,我們并沒覺得生疏,你來我往,兩三句話就嘮得跟親人似的。我們也的確是親人。
小錯兒也畢業(yè)了,男同學(xué)幫著租的公寓,一張床鋪,一百五十元一個月,歸她所有的面積不到兩平方,房間里冬天竟然不開暖氣,掃床的時候竟然掃出三只蟑螂??尚″e兒卻喜滋滋地鋪床疊被,讓我坐在她的鋪上,雄心勃勃地對我說:“我要在這里工作下去,生活下去,一直到越來越好?!?/p>
我不忍心告訴她,在北京工作下去容易,但生活下去那不亞于一個夢。
看我沉默不語,小錯兒問我:“三哥,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
她的一聲三哥,把我所有的豪氣都叫了起來,我不信自己贏不過她一個丫頭。見我點(diǎn)頭,小錯兒沒心沒肺地說:“那好,誰輸誰就是長犄角的王八蛋。”
她什么時候說話也變得這么彪悍了?
小錯兒的男同學(xué)請小錯兒吃飯,小錯兒沒去。
“去吧,明天三哥請你吃烤肉?!蔽掖叽偎杏X電話里那男同學(xué)的聲音很急促,似乎不僅是男同學(xué)那么簡單。
“他是有錢人家的秦成,稚嫩的花骨朵,我都不忍心辣手摧花?!毙″e兒說。小錯兒那天沒跟秦成去吃飯,而是跟我去大排檔吃燒烤。可吃到半道上,小錯兒的男同學(xué)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跟十二道金牌似的,后來竟然殺將過來。
夜幕熏染的微雨中,走過來的人影子果然是老同學(xué)秦成。
“我靠,是你啊,早知道是你還打什么電話,麻溜來得了,裝哪?!蔽依蘖饲爻梢蝗?,他也鑿了我一拳。
秦成高了,壯了,不過,眼神里時而閃過的陰郁,使他還像個鬼影子。看小錯兒的目光跟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似的。他挨著小錯兒坐下,說:“這兒的東西恐怕不干凈,別吃壞了肚子。”秦成那晚什么都沒吃,就喝掉了五瓶啤酒。這小子幾年不見酒量見長。他那晚除了喝酒,就是拿著餐巾紙擦抹羊肉串竹簽子上被燒烤的黑色痕跡。
他大學(xué)沒考進(jìn)北京,畢業(yè)后立刻來到這里,充當(dāng)護(hù)花使者。他看我的眼神不像過去有些躲閃,而是直視著我,含著笑說:“我們又聚到一起了?!?/p>
7 離開就是對她好
那晚我們很快樂,好像回到了少年時無憂無慮一起上學(xué)念書的時光。
駐京的時光過得繁忙而飛快。我不忍心讓自己的妹妹住在那樣的地方,我拼命工作,并且把全部的業(yè)余時間也都利用起來。幫人設(shè)計文案,甚至給人當(dāng)槍手寫書,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想賺到更多的錢,改善自己的生活,改善小錯兒的生活。我也不想讓秦成比下去。秦成在一家電腦公司做銷售,干得很起勁,每月都超額完成任務(wù),送小錯兒各種各樣的禮物,用精致的小盒子裝著。小錯兒對秦成還是愛理不理的,我去她的房間,發(fā)現(xiàn)床底下有好幾只沒有拆開的小盒,上面是秦成寫的字。
我送了小錯兒一款手機(jī),存上刀郎的《情人》做音樂鈴聲。她立刻把秦成給她的手機(jī)丟到一邊。
下次我們?nèi)顺鋈コ燥垥r,秦成看到小錯兒手里的手機(jī),臉色一暗,說:“我送你的呢?”
小錯兒說:“丟了?!?/p>
秦成沒再說話。隔天,小錯兒在寢室里煮了熱湯面,我端著飯盆在吃,秦成的電話打進(jìn)來,說買了最新款的手機(jī)送給小錯兒。
“我三哥給我的挺好的,不用換,你別亂花錢了。”小錯兒在拒絕。
“這款手機(jī)功能多,能下載許多歌曲。我就在樓下,你下來吧。”秦成在電話里說。
我探頭向樓下看,秦成正抬頭向上看,我們正好眼對眼,我能感到秦成眼里的敵意。我卻有絲快感。私底下,我不喜歡小錯兒這么早地談戀愛。
幾天后的傍晚,秦成來到我工作的公司,說推銷電腦,順道來看看我。我們兩人去地下酒吧喝酒,幾瓶啤酒喝進(jìn)去后,秦成開口了。
“從小錯兒那論,我該叫你一聲三哥?!鼻爻烧f。
靠,憑什么從小錯兒那論啊,他是小錯兒什么人?
“可我還愿意叫你老同學(xué)?!鼻爻烧f。
“是老同學(xué)就別那么多廢話,有事兒說事兒?!蔽腋隽讼戮票?。
“你也知道我喜歡小錯兒——”秦成說。
他說話永遠(yuǎn)沒個透亮勁兒。
我他媽還喜歡小錯兒呢。
“我想請你幫個忙?!?/p>
“啥忙?”
“離小錯兒遠(yuǎn)點(diǎn)。”
“憑啥?”
“憑你是她親哥哥?!?/p>
秦成這話說得有點(diǎn)意思。
“我是她親哥哥,誰告訴你的?”我乜斜著秦成。
過去我這眼神,秦成早嚇哆嗦了,今天他卻毫不示弱地說:“這事誰不知道?你爸咋死的誰不知道——”
我一拳將秦成打倒。
秦成倒在地上還在說:“——你們是親兄妹,沒有結(jié)果的,你對她好的唯一辦法就是遠(yuǎn)離她。這個你比我懂。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能保護(hù)她?!?/p>
那天我沒喝多,但是我卻是醉醺醺的感覺。
秦成說的沒錯,只是我不愿意承認(rèn)。
8 一室一廳里的少奶奶
2007年的春天,我在郊區(qū)租了一室一廳。當(dāng)晚小錯兒就拖著她那碩大的行李擠進(jìn)了我的小屋,在我的領(lǐng)地視察了一圈,然后把她的行李拖進(jìn)臥室,像女王一樣對我發(fā)號施令:“你睡客廳?!?/p>
“誰同意你搬進(jìn)來的?”我有點(diǎn)惱火,我已經(jīng)躲了她好長時間。
“租了房子想金屋藏嬌?沒門兒。讓我先享受幾天,你再娶花姑娘?!毙″e兒大模大樣地住下了。
我只好在廳里隔出一個單間睡覺。
我買了鍋碗瓢盆自己埋鍋造飯,小錯兒除了會做炒糊了的蛋炒飯,就是下熱湯面。我開始惡補(bǔ)烹調(diào),到最后不僅煎炒烹炸樣樣通,后來我都會用電飯鍋?zhàn)龅案饬恕?/p>
“嘗嘗吧,少奶奶,估計跟你媽的手藝差不多?!蔽野研伦龅牡案舛私o小錯兒。我吃過蘇嬸做的蛋糕,不比蛋糕店賣的蛋糕差。
小錯兒躺在躺椅上看書,一邊拈起我做的蛋糕,漫不經(jīng)心地咬上一口,一邊端出少奶奶的架勢說:“還成吧,但比我媽做的差遠(yuǎn)了。”
陽光灑在小錯兒的臉上,身上,金光閃閃的,她悠閑懶散地半躺著,看書,吃蛋糕,腮邊還粘了塊蛋糕渣。她臉上的絨毛在陽光下看得很真切,柔軟,纖細(xì),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來去撫摸。
我曾經(jīng)幻想過將來跟喜歡的女孩在一起生活的場景,女孩子臉上的表情總是悠閑懶散的,就像小錯兒臉上此時的神態(tài)。
我知道自己這么想不好,也不該把小錯兒想成少奶奶。有天晚上吃過飯后,我很鄭重地對她說:“我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告訴你,你應(yīng)該談個戀愛結(jié)個婚,否則就要成為秋后的螞蚱,沒多少天臭美蹦跶了?!毙″e兒抬起頭,明艷的眸子眨動著,像猜測我為何說出這樣的話。然后她很痛快地說:“好啊,咱倆一起談,比賽的,看誰先談成,誰慢誰就是長犄角的王八蛋。”小錯兒在說到長犄角的王八蛋時,是否會每次想到那是我發(fā)明的口頭禪?現(xiàn)在卻成了她的口頭禪,說得比我都順溜。
小錯兒自打搬進(jìn)我的領(lǐng)地,沒見秦成出現(xiàn)過。那個小錯兒影子的人物,不可能銷聲匿跡。但小錯兒不說,我也不問。
9 二百元雇來的床伴
談戀愛這事我在行,雖然沒有一個長久的。但是談戀愛的終極目標(biāo)不是結(jié)婚,而是快樂,所以長久不長久,不能衡量一個人談戀愛的水平。
我很快把公司里新來的小師妹領(lǐng)回了家,我對她說:“請你去我家喝茶,敢不敢?”
小姑娘正求著我?guī)ぷ髂?,并且她看我的眼神也不一般,聽說我邀請她來喝茶,斜睨著自以為很魅力的眼睛調(diào)侃我:“老大,什么敢不敢?。俊?/p>
“怕不怕我另有圖謀?”我把話說得更直些。
“不會先奸后殺吧?”小姑娘比我更直。
“先奸有可能,殺人我還沒做過,要不要試試?”我“嘿嘿”冷笑,做變態(tài)狀。
小姑娘竟然還真跟來了。她坐在我房間里四處審查過了,眼睛瞟著小錯兒緊閉的門扉,一針見血地對我說:“你這是國共兩黨啊,還有邊境線。這么點(diǎn)的地盤,兩國,不起爭端嗎?”
我們調(diào)侃了兩個小時,我把小姑娘送走了。等上了樓,小錯兒捧著一袋爆米花在沙發(fā)上邊吃邊看電視,還一邊戲謔我:“三哥的速度挺快,但沒啥實(shí)質(zhì)性進(jìn)展?!?/p>
“你要啥實(shí)質(zhì)性進(jìn)展?”我把自己150磅的身體摔在沙發(fā)上,沙發(fā)的彈性比較好,差點(diǎn)把小錯兒從沙發(fā)上顛出去。
小錯兒第二天就有了實(shí)質(zhì)性進(jìn)展。她領(lǐng)回的竟然是秦成。兩個人從我回家他們就躲在小錯兒的臥室里不出來。動靜很大,撞得墻板都直扇乎。我在沙發(fā)上如坐針氈,這不是一家,這是兩家,注意點(diǎn)國際影響??!可兩個人一點(diǎn)也不知道這事應(yīng)該避諱點(diǎn)。
我想象著小錯兒白生生的身體被秦成給抱在懷里,想象著小錯兒鼓鼓的胸脯被那個混蛋揉搓,我的心就錐子剜肉似的疼。我告訴自己,這不歸我一個當(dāng)哥哥管的范疇,可我還是割心割肺地疼。
那晚的后來,我去外面找了個不錯的姑娘回來,臉蛋不比小錯兒差,胸大,屁股也大,我把她帶進(jìn)我的臥室,反手鎖上門。我一邊在床上做俯臥撐,一邊讓那姑娘不停地叫喚??粗直?,有十多分鐘了,小錯兒的房里也沒有了囂張的動靜。我示意姑娘停下,從口袋里抽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丟給她。然后我繼續(xù)做俯臥撐,繼續(xù)讓她叫。二十分鐘后,女的揣著我的二百元錢走出去,邊走還邊問我:“這周我天天來行不?”
奶奶的,她要連著來七天的話,爺?shù)墓べY的一半就都交給她了。
第二天,小錯兒又把秦成領(lǐng)回來,房間里又開始翻騰肆無忌憚的歡愛聲。
我不能總找個姑娘跟我演戲,我小摳,舍不得把錢花在我沒享受著的事情上。我也想過真和姑娘做點(diǎn)男人該做的事,可是當(dāng)我把她壓到身下時,身體卻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姑娘雖然漂亮,我卻無法動心。而我這操蛋的身體對我無法動心的姑娘則支不起來,跟只秋后的蔫吧茄子似的,除了尿尿沒別的用!
當(dāng)時在校園里還真刀真槍地干過幾回,有兩次也挺快樂的,可現(xiàn)在隔壁房里住著我喜歡的姑娘,別的姑娘就再也不能刺激我的身體。
相反,當(dāng)隔壁房間動靜喧囂時,我那完?duì)僮拥纳眢w卻厚顏無恥地有了反應(yīng)。我這不是禽獸嗎?那樣的夜晚,我總是避到浴室里,讓冰涼的水傾瀉到我的光脊梁上,一次次地沖涼水澡,直到把自己身體里的那點(diǎn)燃燒的火焰熄滅為止。然后我把客廳里的電視放到最大的音量,我一腳扔到茶桌上,一腳搭在沙發(fā)的扶手上,躺在沙發(fā)上,抽出一支煙卷,用Zippo打火機(jī)點(diǎn)燃,抽著我的寂寞。一邊在煙霧里恨著我爸。假如他不跟蘇嬸有一腿,現(xiàn)在跟小錯兒的就是我。
可如果沒有我爸跟蘇嬸那一腿,也就不會有小錯兒。
我在萬分糾結(jié)的情緒中,自虐般地抽著煙,想著心事。
小錯兒送秦成出門。有時我聽見秦成低低的聲音說:“我給你租房子你搬走吧,別跟你那個兇神惡煞的哥哥住一起,你不覺得他瘆得慌嗎?”
我瘆得慌嗎?我照著鏡子看我的尊容。發(fā)現(xiàn)我個子高過了鏡子,天靈蓋在鏡子的上頭擱著呢,而整個身子和大半張臉則在鏡子里,那樣子很像我的天靈蓋被刀子削掉了,的確有點(diǎn)瘆人。
沒聽見小錯兒說什么,只聽見她嘻嘻哈哈的低低的笑聲。那笑聲有點(diǎn)撒嬌發(fā)嗲。這讓我心里很不舒服。我皺著眉頭,看小錯兒在幽暗的過道里走過來,穿過幽暗的客廳,裙子在小腿處裹著半個上身,而兩只修長白皙的小腿在客廳里一閃一閃地顯露著。我的心也跟著一張一合,像逛蕩在驚濤駭浪里的小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靠岸。
10 我親了我的親妹妹
事情發(fā)生時,沒有一點(diǎn)預(yù)兆。小錯兒那天和秦成在外面喝了酒,秦成送小錯兒回來,進(jìn)了臥室再沒出來。隨后我就聽見了跟之前那些天臥室里傳出的響動一樣的動靜。我先去浴室沖涼水澡,再靠到沙發(fā)上吸煙,并放大了電視的音量。
小錯兒的臥室里卻忽然傳出吵架的聲音。
“流氓!無恥!”小錯兒憤恨的聲音?!凹僬?jīng)!”秦成低啞的聲音。
這都哪跟哪???兩個人都上床了,還有啥假正經(jīng)和流氓的?不會是秦成要玩危險的性游戲才惹得小錯兒發(fā)飆吧?
“滾!王八蛋滾出去!”小錯兒喊著。
“咣當(dāng)”一聲,門開了,秦成連滾帶爬地被小錯兒攆出來。小錯兒還往他身上砸枕頭,后來飛出一只水杯,啪的一聲砸在門框上,摔得粉碎。
秦成邊走邊罵罵咧咧地說:“我知道你心里想啥,那是亂倫,那是禽獸!”
我那天也在外面喝了點(diǎn)酒,就跟在秦成的身后出來了。這家伙今天真喝了不少,在路上走著,嘴里還嘰嘰咕咕地說著罵人嗑兒。到了一個僻靜處,我見左右沒人,趕上兩步,一腳把他踹倒,問他:“剛才罵誰呢?”
“你妹妹有病吧,天天叫我去,手機(jī)里還放那淫蕩的動靜,考驗(yàn)我的耐心。我要動她她就說我是流氓。純是精神??!”
我的腦子轟隆一聲,小錯兒每天在臥室里上演的戲碼竟然跟我同出一轍。
“你罵誰精神病?”我照著秦成一頓亂踢,腳尖都踢疼了。將他揍得爹媽一通亂叫,屁滾尿流地跑了。他的手機(jī)啊錢包啊都滾了滿地。月色下,我把他的手機(jī)和錢包撿了,回到家,我拍小錯兒的門板,拍得“啪啪”山響。
小錯兒把門打開了,窗外的月光正好透進(jìn)來,打在她的臉上。她的瓜子臉錐子似的扎在我心窩上,蒼白得讓我感到疼。她那兩只黑森森的大眼睛忽悠悠地向我看著,我覺得心里一“咯噔”,好像自己瞬間眩暈了過去。
我一下子把小錯兒緊緊地箍在懷里,瘋狂地親吻她的臉,親吻她天鵝一樣的脖頸,兩只手稀里嘩啦地剝她的衣服,想親吻她的身體。
小錯兒甩了我一耳光,她聲嘶力竭地喊:“三哥,我是你親妹妹!”
仿佛一枚炸彈,落在我的身旁,轟然炸沒了我的所有美夢。小錯兒那一耳光像一道閃電,劈中了我的要害,我激靈一下回過神來,一把推開小錯兒,老鼠一樣驚慌失措地躲進(jìn)自己的耗窟窿,當(dāng)晚再也沒敢露頭。
我差點(diǎn)就要臊死了。我再也沒臉見小錯兒了。
凌晨三點(diǎn),人的睡眠最深沉的時候,我夾著我的家什,灰溜溜地離開了那所房子,像只流浪貓一樣從樓梯輕手輕腳地走過,怕驚醒旁人的夢。心里也跟流浪貓一樣驚慌,孤獨(dú),寂寞,蒼涼。
那夜,我在大街上流浪,我想家了,想死去多年的我爸,想我在老家踩著縫紉機(jī)的八根手指的我媽,但我沒臉回去看他們……
11 我的桃色緋聞
我對小錯兒不可以有愛情,但可以有愛和有情。當(dāng)我把愛和情放到一起時,我就犯錯誤了,犯了大錯誤。
小錯兒是清醒的,她的大耳光恰到好處讓我的荒唐夢驟醒。
我搬到離城市近一些的地兒,夜晚寂寞時,也會結(jié)交一些姑娘,以此忘記小錯兒。一次酒后,我在一個姑娘的身上正常起來,折騰了一個小時,竟不覺得疲勞,只覺得一種糾結(jié)著快樂和痛苦的東西一起向我襲來。隔天我又去找另外的姑娘。在不同的姑娘身上,我能享受到不同的美妙。只是,下床沒有兩秒,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好像我心里那些充實(shí)的東西都隨著我的汗液和精液一齊流走了。而每一個跟女人睡過的夜晚,我都會毫無例外地想到家鄉(xiāng),想到我爸的那種死法,想到我媽告訴我真相時的表情,還有小錯兒尖尖的瓜子臉,幽幽的目光。
有天我去上班,發(fā)現(xiàn)同事看我的眼神有點(diǎn)詭異,好像在背著我議論我。
小師妹在開水間沖咖啡,有些閃爍地對我說:“老大,你看看咱們公司的網(wǎng),那里面有你的消息。”
我打開公司的頁面,充斥著整個頁面的都是我的消息。上面寫著我爸風(fēng)流成性,是跟女人上床累死的。還說我遺傳了我爸的風(fēng)流淫蕩。頁面里還有我在酒吧跟女人摟抱親嘴的視頻。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像跑過一列呼嘯的火車。我一把將筆記本電腦摔到地板上,鍵盤摔了出來,在地板上蹦了兩蹦,裂成兩半。
應(yīng)該是秦成搗的鬼,沒跑,肯定是他!別人做不出這么猥瑣下作的事。在這個城市里也只有他知道我爸的死亡真相,也只有他跟我有“深仇大恨”。
按照以往的性格,我會揍扁了秦成。但那天我躲在天臺上抽了很久的煙。風(fēng)把煙吹散后,我回到樓里,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繼續(xù)工作。
秦成是愛著小錯兒的。既然我不能愛小錯兒,就讓秦成去愛吧!
雖然我討厭他,但是,他對小錯兒是真心的,一心一意的。
12 母親的病
2008年的除夕夜,我坐著火車趕回老家。原本沒有回去的打算,但我媽病了,電話里她的聲音虛弱得像殘年的燭火。
我有多少年沒有回家鄉(xiāng)了?在2002年的夏天,臨去大學(xué)報考前,我爬上夜行貨車回去一趟,但我沒有看見我媽,我只是蹲在房山頭的夜雨里,用Zippo打火機(jī)抽了一夜的煙。曾經(jīng)在我爸的墳頭點(diǎn)燃一支煙。
我愧對我爸,愧對我媽,可是我在外面無論怎么思念他們,我都不想回到家鄉(xiāng)。已經(jīng)不再是擔(dān)心被別人恥笑的心情了,而是我無法過自己心里那關(guān),我思念他們,但我依然恨他們。
我是打聽著走回家的。家門前的小巷沒變,但街里都變了,全是六層以上的高樓??尚∠锢锩嬉廊粊y糟糟的,給人一種土包子開花、暴發(fā)戶的感覺。
我媽老了,眼角的皺紋多得有點(diǎn)嚇人,頭發(fā)新染過的,肯定有不少白發(fā)。不過,精神挺好,沒病得那么嚴(yán)重。見我回來,她像個小姑娘似的笑得有點(diǎn)羞赧,出出進(jìn)進(jìn)地給我忙活吃的。我摩挲著我過去用過的書柜,墻上的相框,還有地上擺著的掉皮的八仙桌。房間里沒有添過一件新家具,所有家具的擺放都是過去的樣子。而我媽的脖子上依然掛著我爸送她的戒指。
我的心里一沉。
六年前的2002年,我爸去世時,我媽才四十出頭,她應(yīng)該找個男人相愛,開始新的生活。但家里的樣子讓我知道我媽一直呆在原地,感情上絕沒有新的開始。
南窗下,還放著那臺縫紉機(jī)?,F(xiàn)在做衣服的不多了,但是簽褲腳改衣服的多。我媽的生意還挺興隆。我回去那幾天,門上掛了個牌子,歇業(yè)一周。
我媽給我準(zhǔn)備豬頭肉血腸大骨頭,自己卻一直只吃著小米粥和燉爛的豆角。我給她夾的肉她又夾到我碗里。她的左手缺兩根手指的地方成了光禿禿的兩個小饅頭。剩下的三根手指顯得極其孤單寒磣。
我從包里拿出一萬元,對她說:“以后每年我差不多都能拿回這個數(shù)。”
我媽驚喜地抬頭看我:“你每年都能回來?”
我沒說話,怕一張嘴說話就會掉下眼淚。
“吃點(diǎn)好的,排骨有營養(yǎng),多吃點(diǎn)。”我給她夾排骨。
“我胃不太好,不好消化……”我媽把排骨夾我碗里。
晚上睡覺前,我媽說了小錯兒回來過年的事。
“她帶個男的回來的,未婚夫?!蔽覌屨f,用眼睛溜著我的表情。
我“嗯”了一聲,就忙別的了。
我媽又說:“聽說年后要結(jié)婚。都找老親少友吃過飯了?!?/p>
我又“嗯”了一聲。
“你們很久沒見了吧?”我媽小心翼翼的表情,似乎還有什么話欲言又止。
我還是“嗯”了一聲。不是沒想法,是有想法也沒有辦法,那還不如讓我媽安心。
夜半,我被什么聲音驚醒。欠身起來,看到我媽在客廳里翻抽屜,她從幾個瓶子里倒出一些藥片,一把五顏六色的藥片被她放到嘴里,用半杯水吃進(jìn)去了。我有點(diǎn)不放心,問:“媽你吃的啥藥?”
“管胃疼的,不是大事。”我媽隨手閉了燈。
“媽,有病早點(diǎn)看,你兒子大錢沒有,養(yǎng)活你富富有余?!蔽姨稍谛∥輰ξ覌屨f。
“媽知道——”我媽在黑暗里沉吟著說,“兒子,媽要是以前做錯了什么,你不要怪媽——”
幾年前,我血?dú)夥絼偅瑫鰷喪隆,F(xiàn)在我依然血?dú)夥絼?,依然會做渾事?/p>
“你喝多了,趕緊睡吧,我得走了,明天還有個早會呢?!蔽冶仨氌s緊告辭。我不能高估自己的自制力,這不是自制力的問題。
“三哥,我有話跟你說,其實(shí)我不是——”小錯兒還想說什么。
但我不能再聽下去了,我的身體已經(jīng)有了反應(yīng),再不走出她的房間我會后悔終生。我毫不猶豫地將她甩開,一步跨出房門,狠狠地把小錯兒的話摔在門里。我們是人,我們不能做禽獸不如的事。我不能毀了小錯兒的一生。不能讓我媽在人前無法做人,也不能讓我爸在人后無法做鬼。
15 我打了小錯兒一耳光
那晚我很久才睡著,一直想著金庸寫的《天龍八部》。那個段譽(yù)每次喜歡的姑娘竟然都是自己的親妹妹,都是他老爸的私生女。他的功夫的確厲害,我這一個就像在地獄里煉了一回,而他竟然戀了五六次。
周末我跟女友去爬山,小錯兒在夜里打來電話,得知我要去爬山,馬上興高采烈地說:“我最愛爬山了,我也去,我這個周末一個人在家,很悶的。”
女友看到小錯兒出現(xiàn),嘟著嘴很不高興。我說是我妹妹,女友橫了我一眼,背著小錯兒不高興地對我說:“瞧她那賤了巴唧的樣子,還有看你的眼神,說是你情人才對。還有,瞧她看我的眼神,羨慕嫉妒恨,就差拿把刀捅我了?!蔽夜笮Γ信藶槲页源?,哪個男人不頭腦發(fā)暈?
吃飯的時候,小錯兒喝汽水嗆著了。我急忙給她拍背。女友狠狠地拿眼睛剜我。我的汽水喝沒了,女友要給我倒,小錯兒手疾眼快地給我倒了。女友的臉跟柿子餅似的,全掛著一層白霜。
下山的時候,小錯兒哎喲一聲跌倒了。她崴了腳,我便背她下山。小錯兒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呼出的熱氣吹得我的耳朵發(fā)癢。
當(dāng)晚,女友給我來電話,質(zhì)問我:“你們是親兄妹嗎,是一個媽一個爸的嗎?”“你看,話說反了不是,親兄妹還有假?”我當(dāng)然不能說小錯兒是我爸的私生女。女友還是不高興:“下次再玩,甭帶她?!庇謵汉莺莸匮a(bǔ)充了一句,“帶她我就不去了?!?/p>
我答應(yīng)了女友。但是下一個周末,小錯兒一早就來我租住的公寓堵我。這姑娘最近有點(diǎn)不正常,吃錯藥了吧?我把單位的哥們兒叫來救駕,看完電影去吃飯,跟哥們兒去洗手間時,哥們兒的臉色有點(diǎn)發(fā)綠,不太高興地說:“你妹妹也不答理我呀。我就那么不招人得意?在公司我可是炙手可熱的搶手貨。”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妹妹的問題。”我急忙跟搶手貨遞好話,在公司我還得讓他三分呢。
私底下,我對小錯兒說:“博士畢業(yè),是我們公司電腦方面的大拿,掙年薪呢,搶手貨,別錯過了。”
小錯兒卻撇嘴說:“拉倒吧,他沒你高,沒你帥,沒你好,倆捏一起我都看不上!”
“怎么說話呢?跟我比什么,你是選男友不是選哥哥?!蔽艺馈?/p>
小錯兒卻拿眼睛斜睨我。
我怎么覺得這姑娘一肚子壞水呢?
秦成來找我,我們倆又去喝酒。
“有什么事直說吧?!蔽腋傻袅艘黄科【?,知道秦成來找我肯定想談小錯兒。
“我都不好意思開口了?!鼻爻砂欀碱^說,但還是開口了,“她喝多了,醉話里都是你。夢里說胡話也是你。可我就是喜歡她。陳橋,你能不能永遠(yuǎn)別答理她,讓她斷了那想法?”
我重重地拍了拍秦成的肩膀。
下一個周末,我跟女友約會時,小錯兒又?jǐn)D了進(jìn)來。
我故意對女友噓寒問暖,又夾菜又給女友按摩肩膀。吃喝完畢,我聲音清晰地問女友:“我們?nèi)ベe館吧,我想你——”
小錯兒在對面嘟著嘴不說話。讓服務(wù)生拿賬單,拿稅票。服務(wù)生只拿來賬單。
“沒有稅票我們今天有權(quán)不結(jié)賬!”小錯兒臉昂著,一副時刻準(zhǔn)備投入戰(zhàn)斗的樣子。
服務(wù)生跟她解釋了兩句,小錯兒竟然一下把一只盆子砸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喊:“我就要稅票,我不要你減免賬單!”
“你有完沒完?”我火了,沖小錯兒吼。
小錯兒更火,氣沖沖地對我說:“你愛她還是愛我,你跟我說,如果我不是你親妹妹,你是不是愛我——”
“我愛你個大頭鬼——”我轉(zhuǎn)身欲走。這姑娘現(xiàn)在是糾纏不休,真成精神病了。
“三哥,你別走——”小錯兒忽然從后面抱住我,緊緊地把我箍在她的兩只胳膊里,不肯松開,“我不管了,我就想跟你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就在一起相敬如賓一輩子——”
我沒容她說下去,回手給了她一嘴巴。
她被我打了個跟頭。
我后悔了,用力搓著自己打了小錯兒的手,恨不得把這只手咔嚓一下剁掉。但我還是硬著聲音對小錯兒說:“早硌厭死你了,你要不是我親妹妹的話,我壓根兒都不跟你說話。趕緊滾!永遠(yuǎn)別讓我看見你!”
小錯兒走了,眼淚汪汪的,淚水里都是對我的恨。
我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三年的時間,我平均一年認(rèn)真地交兩個女友,但都沒有交到結(jié)婚的地步。其中一個女友對我說:“你看著挺容易相處的,床上也算驍勇善戰(zhàn),但是總覺得你的心我焐不熱,我不敢嫁給你?!?/p>
三年里,我在頭一年曾經(jīng)偷偷地去看過小錯兒,看她過得挺好的,很快也花紅柳綠地結(jié)交男人,那些男人還算身家清白,但秦成沒再出現(xiàn)過。再后來,我就沒去看過她。相愛不如相忘。
16 母親的謊言
2012年的清明節(jié)那天,我在半夜里突然驚醒,我的耳朵好像聽到了一個聲音。
“兒子,三兒,媽想你了,回來看看媽吧,媽要走了……”
我在夢里,真切地聽到我媽的聲音。我媽要去哪兒?
又是幾年沒回家了,除夕夜我曾經(jīng)打回去一個電話,我媽接的,說在包餃子,聊了幾句就掛了。我怎么會突然做這么一個夢?夢里我媽的聲音很真切。
我一骨碌爬起來,想給我媽打電話,又擔(dān)心我媽半夜起來接電話摔倒啥的。但我心里有點(diǎn)慌,兵荒馬亂的,很像十年前我知道我爸去世時的感覺。
后半夜我沒有睡,打車去了車站,坐在候車室里想吸煙。但是現(xiàn)在都禁煙了,公共場合不能吸煙。我就把Zippo打火機(jī)捏在手里,一次次擦亮,看那淡藍(lán)色的火苗里,映著我爸我媽的臉。
第二天一早,我坐在回鄉(xiāng)的臥鋪車上,接到了護(hù)士的電話,她代我媽打來的,我媽病危。
那個夢里的聲音,真的是我媽說的。
我媽已經(jīng)不行了,瘦得皮包骨頭,肝癌晚期??晌宜哪昵霸趺淳蜎]發(fā)現(xiàn)呢?也許是四年前她就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病,故意在我面前沒有表現(xiàn)嗎?我忽然想起08年春節(jié)我回去看她,有天半夜看到她起來吃掉一大把的藥片。我太粗心了。
她已經(jīng)完全不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我媽了,瘦得脫形了。我站在她的病床前,忽然覺得驚慌失措,好像變成了十年前那個懵懂莽撞的少年。
我媽是撐著一口氣等我回去的。她不認(rèn)識我了,但是我走到她病床前時,她閉著眼睛叫了我一聲:“兒子,是你回來了吧?”她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是在抓我的手。我急忙把手塞到她手里,她隨即一把緊緊地攥住。
我媽的手像鷹爪一樣干枯無肉,但卻沒有鷹爪的有力,像柳枝一樣虛弱地纏繞著我,像藤條一樣依附緊靠著我,這讓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她好像輕得隨時都會被一陣風(fēng)刮走。我慌亂而急促地箍緊她的手,擔(dān)心她會突然離我而去。
我媽的臉色灰白,沒有血色。她著急地想說什么,卻劇烈地咳嗽起來。她的鼻子上插著氧氣,渾身上下插著各種管子,醫(yī)生護(hù)士守在一旁,擔(dān)心出現(xiàn)緊急情況。我媽喘了很久,才平復(fù)下來,眼睛里的光斑終于聚焦在我的臉上,她張開嘴,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兒子,媽騙了你——讓媽把話說完——你爸是被人害死的……你爸是個好人,他從沒做過壞事……媽怕你報仇,怕你荒廢了學(xué)業(yè),就撒謊騙了你?,F(xiàn)在害你爸的人出車禍撞死了,媽可以閉眼了……”
這就是我見到我媽后,我媽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后一句話。她再也沒說出一個字,就那么長久地望著我,望著我。直到眼睛暗淡無光,直到手掌的溫度變涼。
17 十年一愛
2002年到2012年,十年了。所有怨恨都隨著我媽的去世而掩埋了。我爸是被人謀害的,我爸不是跟女人干那事時累死的,我爸從沒做過壞事,我爸跟蘇嬸也就從來沒有過那一腿。
我媽騙了我。
四年前的除夕夜我回來那次,睡到半夜,我媽曾對我說:兒子,媽要是以前做錯了什么,你不要怪媽——我不怪我媽,我心疼她。
辦理完我媽的喪事,我給小錯兒打去電話。是那年我們同居一室一廳時給她買的卡號。這些年,我從來沒主動給她打過一個電話。她大概早就把手機(jī)和卡號丟棄了吧?手機(jī)在沒接通時,我的心靜得像一塊化石,可當(dāng)手機(jī)里傳來《情人》那首歌曲的旋律時,我那塊化石竟然激動得像在石頭里鉆出一棵草。
小錯兒聽見我的聲音,很平淡。我把我媽的話對小錯兒說了,小錯兒半天無語。我心里一涼,知道很多事情都將無法挽回,只好淡淡地說:“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不是親兄妹了,還有親情在。你去忙吧,有機(jī)會再聊。”
小錯兒就真的掛了電話。
十年了,一個女孩不可能十年等一個沒有結(jié)果的男人,況且最后分手,我還是用一個耳光跟她道別。我他媽的真不是物!造化弄人,就是這個意思吧?那些天,我有空就去殯儀館,守著我爸我媽的骨灰盒,擦亮Zippo打火機(jī)。墳地拆遷,我媽就把我爸的遺骨火化成一撮骨灰,現(xiàn)在他們的骨灰在一個盒子里。那枚我爸送給我媽的二十年結(jié)婚紀(jì)念日的金戒指,現(xiàn)在掛在我的脖子上,我只能用這種方式紀(jì)念他們。
我媽燒三七那天,小錯兒回來了。
她已經(jīng)徹底被北京同化,完全是北京姑娘了,三寸高跟鞋,精致的職業(yè)套裝,長發(fā)飄飄,明眸皓齒,指甲上畫著嫵媚的小花朵,手腕上戴著時尚的腕表,手機(jī)是部巴掌大的智能機(jī)。她時髦又漂亮,我在她面前,像個老氣橫秋的古董。
“回來看三哥了?”我想把氣氛弄得活躍點(diǎn)。
“看我陳嬸?!毙″e兒依然伶牙俐齒。
我們說話的半個小時,她的手機(jī)一直不間斷地有人打進(jìn)電話,不是詢問事情,就是請求事情,再不就是客戶的電話??雌饋硭呀?jīng)做到部門經(jīng)理之上的位置了。
“沒想到我給你的卡號還用著?!蔽覜]話找話地說。
“是這個吧?”她從包里摸出一部手機(jī),丟到我面前。
是我06年買給她的手機(jī)。她竟然還保留著。
“我們敘舊的時候,能不能把你的跟蹤器關(guān)一會兒,消停一會兒?”我半開玩笑地說。
“那得損失多少筆生意???”她挑高了眼角,但還是把手機(jī)關(guān)了。
“看起來你過得挺美的,結(jié)婚了吧,孩子有了吧?”我打量著小錯兒的身體。
“你用那眼神打量我,沒個長輩樣。”小錯兒說。
“啥長輩啊,咱倆現(xiàn)在沒血緣關(guān)系了,要是你沒結(jié)婚,我還想追你呢!”我厚著臉皮說。
“我沒結(jié)婚,你追我吧——”小錯兒的眼睛里漸漸地蓄滿了淚水。
我一時無語。
“其實(shí),我早就知道我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毙″e兒忽然語出驚人。看我瞪大了眼睛看她,她平靜地說,“四年前,我跟秦成回來那次你還記得吧?你走后,我忍不住問我媽,我媽說她這輩子跟過兩個男人,但絕對沒跟過你爸。我就去問你媽,你媽讓我發(fā)誓保密才說的,她當(dāng)時看見你成天揣著刀子找人報仇,怕死了,怕你跟著你爸走了,就只能說你爸是那么死的,好不讓你報仇。她說等你過了而立之年,成熟穩(wěn)重了再告訴你。陳嬸一直隱藏著秘密,哪怕被你恨,她也瞞著你——”
小錯兒泣不成聲。
我當(dāng)啷一聲,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我是個罪人,是個仇視自己爸媽的罪人!
那天晚上,我和小錯兒并排躺在床上。積攢了那么多年的感情像火山要爆發(fā),但我們卻異常平靜地躺著,說著話。那晚我們什么都沒做,我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shí)和踏實(shí)。
“——你那年跟秦成分手就因?yàn)橹懒嗣孛??”我在黑暗里問小錯兒。
“我們還有希望,我就不能跟別人。我恬不知恥地天天纏著你,怕你跟別的女人好,就去攪和你們,我想告訴你,我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可又擔(dān)心你知道了回來找仇人報仇——”小錯兒輕聲說。
我握緊她的手,在我臉上用力打著:“打我十巴掌,還回來。”
“打你一輩子,讓你用一輩子還?!毙″e兒說。
我心里嗞嗞啦啦地疼,又撫摸綢緞子般的流暢溫暖。
“如果當(dāng)初陳嬸沒說那個秘密,我們能一直好到現(xiàn)在嗎?”小錯兒忽然問。
“我這風(fēng)流成性的,你早成過眼云煙了?!蔽艺f。
“我也是,見異思遷的,早把你踢開了?!毙″e兒低低地笑。
愛情被封存了十年后,可以變成陳釀,不用喝,聞一聞就心滿意足。如果當(dāng)初我們過早地在一起,也許我們現(xiàn)在真就分道揚(yáng)鑣了。
我很慶幸,2002年的愛人,在十年后,依然在原地等我。我繞了一圈,也回到原地。
夜半,我夢到了我爸我媽。他們手拉手在天上笑著,那模樣很開心。
我悚然驚醒。
18 父母的愛情
我明白了,我媽最后跟我說的話,不僅是告訴我可以和小錯兒談戀愛了,也不僅是告訴我害死我爸的仇人已經(jīng)死了,她還在告訴我一個重要的事:我爸沒有背叛過她,從來就沒有過。
在2002年的正月里,一個女人,為了她的兒子能好好地活下去,不被仇恨毀掉前途,她謊稱她的丈夫背叛了她。十年后,當(dāng)她彌留之際,她要告訴兒子,她的丈夫從來沒有背叛過她,她是他的愛人,他們一直深愛著。
責(zé)任編輯 紀(jì)科佳
插 圖 王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