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女性意識雖然早已在西方社會提出,但是對于被封建社會統(tǒng)治千年、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的中國,卻發(fā)展得十分緩慢和艱難。舒婷作為最先接受西方女性主義思潮影響的新女性,在她的詩歌中清晰地表達了其女性意識發(fā)展的過程。
關鍵詞:女性 獨立人格 愛情觀 自我價值 主體意識 社會責任感
在中國幾千年的文化長河中,男權政治文化一直占據(jù)著社會文化的中心地位,女性被局限在相對狹窄的文化空間內,精神主體也一直受到男權文化的控制和干預?!拔逅摹币詠?,“女性獨立”的大旗被舉起,但女性的精神獨立卻遲遲未能真正顯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女性作家的文本創(chuàng)作也往往迷失在男性話語體系和形象群體中。
隨著西方兩次女權運動的爆發(fā),女性主義思潮在全球擴散開來,中國的社會文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其影響。“文化大革命”階段,文學進程受到影響,女性被要求去性別化,“平等和諧”的女性獨立論被曲解成籠統(tǒng)的“男女都一樣”。女性生理和心理的獨特性被忽視,造成男女兩性之間矛盾的累積。在這樣的情況下,舒婷以“朦朧詩”的寫作,將女性的獨立意識引入文學創(chuàng)作中,在促進了女性文學發(fā)展的同時,也積極地推動了女性意識的啟蒙,呼吁女性敢于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和社會地位的平等,消除性別歧視的思想。
一、呼喚女性獨立人格
《致橡樹》是舒婷詩歌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新時期女性的愛情宣言。詩中飽含對獨立人格的召喚,以及對夫唱婦隨、妻子依附于丈夫的傳統(tǒng)觀念的背棄。詩歌以剖析內心的獨白形式,在一開始就彰顯出頑強而獨立的人格力量:“我如果愛你/絕不學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的
歌曲?!?/p>
詩中的女性一反傳統(tǒng)詩文中女性柔弱、依附于他人的形象,勇敢地提出“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以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詩人傳達出這樣的愛情觀:愛情絕不是一種依附,女人也不是生育的工具或者泄欲的工具。女人首先是作為獨立的人,作為與男人相同、平等的個體存在。而女人的愛情也并不是只如凌霄花一樣寄生在他人的身上,以攀高枝的心態(tài)對待愛情;也不是像只會唱歌的鳥一樣,靠愛情為生,只會反復詢問和乞求愛情。舒婷的愛情是并肩而立的愛情,是共同面對風雨,共同承擔責任,有自己的根系,有自己扎根的泥土的獨立的愛情。這首詩里的女性,不會躲在丈夫的身后尋求庇護,也不會喪失自己存在的價值,只為他人而活。
這首詩是舒婷的女性獨立意識的張揚,她不再把女性放在弱者的地位,做一個陪襯或者附屬品。因為雖然在法律意義上,男女是平等的,但是在傳統(tǒng)觀念和實際生活中,男尊女卑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們的腦海中。舒婷以《致橡樹》代替女性發(fā)表振聾發(fā)聵的宣言:因為“我”愛你,所以“我”要和你并肩面對所有的風雨;盡管“我”愛你,我們也要有一定的距離,并不是密不可分;即使“我”愛你,“我”也要有自己的位置,有自己賴以生存的基礎,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都要有自己的根基。
二、凸顯女性自我價值
舒婷詩歌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以自身來感知世界,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來表現(xiàn)女性內在的精神層面。在傳統(tǒng)文化和歷史傳說中,所謂的“烈女”“節(jié)婦”,其實都是以扭曲人性和蔑視女性尊嚴來彰顯男性本位文化的優(yōu)越感;而身處弱勢的女性或自愿或被動地以放棄自身存在價值、埋葬自我真實感情為代價,捍衛(wèi)著封建道德對女性的禁錮。其中,人們對神女堅貞精神的禮贊,就是封建道德對女性的畸形約束的典型。
而舒婷,這一新時期的女性,大膽地在《神女峰》中喊出千百年被忽略、被湮沒、被埋葬的女性的心聲:“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闭缭娙嗽谠娭兴f,這是“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所煽動的“新的反叛”,是新一代的女性因獨立意識的覺醒,而對傳統(tǒng)道德束縛的反叛。千百年來被作為貞操觀念典范的神女峰傳說,被舒婷加以利用,從反思者的視角表達了神女內心真實的感受。這是當代女性對生命本身最本真的呼喚,更是她們對愛情的強烈渴望,表現(xiàn)了女性全新的價值觀的確立。
除此之外,這首詩還有一個隱藏的觀察者。“在向你揮舞的各色花帕中/是誰的手突然收回,緊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當人們四散而去,誰/還站在船尾/衣裙漫飛,如翻涌不息的云。”這個沒有被點明的觀察者,是神女的代言人。在欣賞和贊揚著神女痛苦的堅守的人群中,這個與眾不同的新女性,敏銳地感受到神女無法言說的苦痛。因此,她追問:“美麗的夢流下美麗的憂傷/人間天上,代代相傳/但是,心/真能變成石頭嗎/為眺望遠天的杳鶴/錯過無數(shù)次春江月明?!边@追問,與其說是代神女,不如說是代千百年來的中國女性;這痛苦,也不僅僅來自于神女,否則怎會如此厚重。那是貞節(jié)牌坊下纖弱的累累白骨,是中國女性壓抑已久而爆發(fā)出的振聾發(fā)聵的吶喊:“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p>
在傳統(tǒng)文化看來,女人必須“從一而終”。神女峰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被涂抹上各種色彩,并最終失去其本來面目而成了一個封建統(tǒng)治者所需要的婦女典范。人們歌頌她的堅貞,將她塑造成一座巨大的貞節(jié)牌坊。但是在舒婷眼中,它卻是封建時期女性的墳墓,葬送了一個個鮮活的女子美麗的青春和愛情。在她之前,從未有人以女性的角度揭示這一神話的悲劇色彩。人們以喜氣洋洋、交口稱贊的態(tài)度,將悲劇粉飾成一份莫大的榮耀,重重地扣在中國女性柔弱的肩膀和窄小的三寸金蓮上。而詩人舒婷是清醒的,宣揚禮教和壓迫的古老神話被解構,神女的形象也去掉了神圣的光環(huán),還原成一個充滿青春氣息和浪漫的愛情憧憬的鮮活的女性形象。在這種對神話的解構和對傳統(tǒng)觀念的批判與唾棄中,舒婷完成了現(xiàn)代女性的自我價值的重構。
三、張揚女性主體意識
如果說《致橡樹》令女性獨立意識覺醒,那么到了《雙桅船》,女性意識已經(jīng)開始被自信地彰顯出來。女性不光是并肩而立、共同承擔風雨的木棉,甚至能成為獨自行走在風浪中,勇敢追尋自我的雙桅船。
舒婷的詩歌在朦朧詩群體中,算是相當淺近直白的,鮮有過于晦澀的意象?!峨p桅船》也不例外:“霧打濕了我的雙翼/可風卻不容我再遲疑/岸呵,心愛的岸/昨天剛剛和你告別/今天你又在這里/明天我們將在/另一個緯度相遇/是一場風暴,一盞燈/使我們再分東西/不怕天涯海角/豈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視線里?!痹娙艘噪p桅船自比,即使被霧“打濕雙翼”,但內心感召的風已經(jīng)讓自己無法再遲疑。岸是男性的代表,穩(wěn)定、堅實,是安逸溫暖的平庸家庭生活的象征,卻不能讓“我”一直停泊,不去跋涉。因為唯有經(jīng)歷一次次的風暴,我們才能在“另一個緯度相遇”。這種相遇,代表著彼此的提升,是彼此在追求自我人生價值的過程中一次又一次的契合。正因為有這樣的目標和提升,即使天涯海角“我”也不會恐懼。因為“我”知道,“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視線里”。
《雙桅船》中的女性,已經(jīng)不再僅僅滿足于和男人并肩站立了。她需要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追尋自我的夢想。到了此時,女性的獨立意識才真正得以確立。她所承受的風浪,不再僅僅是愛人的風浪;她渴求的不再僅僅是“分擔”,而更多的是“遠航”。從木棉到雙桅船,女性終于走出千百年來為女性畫地而成的牢,女性終于完成了“娜拉的出走”,踏上尋求自我價值的旅途。同時,她所渴求的,也不再僅僅是安穩(wěn)堅實的男性,而更多的是能夠與她“在另一個緯度相遇”的男性,是能在彼此的航程和視線中,在各自獨立的人生軌跡中,互相攙扶和互相提升的同伴。女性的主體意識被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脫離他人,獨自遠行。
四、體現(xiàn)女性社會責任感
舒婷的詩句里,還有一種深沉濃郁的社會責任感。在她的筆下,女性不再僅僅存在于家這一方小天地,而是走出來,來到社會群體中,和男性一樣肩負著來自社會的責任。女性的思考范圍也不再僅僅局限于自我的美好形象,而更多的是一種獨立意識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這份責任感,在《人心的法則》中被強烈地表達出來:“為一朵花而死去/是值得的/冷漠的車輪/粗暴的靴底/使春天的彩虹/在所有眸子里黯然失色/既不能阻擋/又無處訴說/那么,為抗議而死去/是值得的/為一句話而沉默/是值得的/遠勝于大潮/雪崩似的跌落/這句話/被嘴唇緊緊封鎖/汲取一生全部誠實與勇氣/這句話,不能說/那么,為不背叛而沉默/是值得的/為一個諾言而信守終身?/為一次奉獻而忍受寂寞?/是的,生命不應當隨意揮霍/但人心,有各自的法則/假如能夠/讓我們死去千次百次吧/我們的沉默化為石頭/像礦苗/在時間的急逝中指示存在/但是,記住/最強烈的抗議/最勇敢的誠實/莫過于——活著,并且開口?!?/p>
詩中,舒婷以復沓的句式,以“為……是值得的”這一句式,闡述其堅守內心、捍衛(wèi)“人心的法則”的堅定和毫不妥協(xié)。與傳統(tǒng)意象中女性形象學的溫婉柔弱、細膩嫵媚、只知風花雪月的形象完全相反,詩中一個具有強烈責任感和自我意識與價值判斷的女性形象躍然于紙上。詩人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女性身份,而是作為一名堅忍不屈的戰(zhàn)士,在宣讀著自我的宣言。詩人以一朵花被蹂躪死去開始追問,發(fā)現(xiàn)“既不能阻擋,又無處訴說”,于是得出“為抗議而死去”“為一句話而沉默”是值得的。這句話究竟是什么,詩人并未點明,只說它“遠勝于大潮/雪崩似的跌落……被嘴唇緊緊封鎖/汲取一生全部誠實與勇氣”,但是這句話又“不能說”。它是一個“諾言”,也是一次“奉獻”,是“人心的法則”,讓人甘愿“死去千次百次”,愿意讓“沉默化成石頭”。但是到了最后,詩人卻筆鋒一轉,指出堅守沉默固然是一種抗爭的方式,但是“最激烈的抗議”和“最勇敢的誠實”,莫過于“活著,并且開口”。
在這里,詩人再一次進行了解構。這里的解構不再是對傳統(tǒng)的解構,而是對一種抗爭方式和勇敢的解構。詩人意識到,真正的勇者,不是始終沉默著不知表達而盲目犧牲的魯莽者,而是首先讓自己生存下來,然后讓自己能夠表達出觀點和想法的智者。這是一種對以往斗爭方式的批判和解構,它不僅僅是女性的一種淺層次表達和訴求,而是進行深邃的思考和反思之后提出的全新認知。舒婷以女性獨特的柔性方式,避開男性激烈、剛硬的抗爭模式和英雄文化,提出獨屬于女性的更為智慧、更為柔韌的抗爭方式。這不僅是女性意識的一次革新,更是一種從力量競技到智慧競技層面的轉換,是一種社會責任感與參與意識的強烈體現(xiàn)。她為女性爭取到獨屬于自身的抗爭方式。至此,女性再不是柔弱的依附者,也不是只知索求愛情的乞討者。她以智慧的力量,與男性同臺競技,分庭抗禮,甚至更勝一籌。
從木棉樹,到神女峰,再到雙桅船,最后到達智慧的戰(zhàn)士,舒婷以詩歌為武器,以女性獨有的柔美和堅韌,從最初呼喚女性獨立人格的“自我”,再到體現(xiàn)出女性社會責任感和智慧力量的“大我”,舒婷筆下的女性獨立意識經(jīng)歷了由外到內、由隱到顯的發(fā)展過程,是從“自我”到“大我”的衍化與嬗變。正如舒婷所說:“我可以損失時間,錯過一些機會,在情緒與心境中遭到一些困難。但我不放棄作為一個女人的獨立和自尊?!彼脑娮餍玖伺韵鄬τ谀行缘牧硪粋€獨立本體的個體意識,表達了自主而鮮明的愛情觀,凸顯了女性自身對自身夢想的追求和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欲望,更表現(xiàn)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和柔性的智慧光芒。舒婷的詩不僅是朦朧詩壇中重要的一筆,更為中國女性文學史增添了一抹明媚而熱烈的色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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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朱燕頤,溫州大學2011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