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鵬
(一)
那是在沈陽一年秋天的清晨,我在公園練完太極休息之際,看到不遠處有一身材魁梧戴眼鏡的先生也在練太極拳,但與我所練式子似是而非,于是就留意觀察,等對方收式整理時,遂上前搭訕,說了一句事后想來很蠢的話:“你的太極好像有點不太對?”
“噢,哪里不對?說說看,要不,你走一遍。”
于是,我練了一遍,停下來很自豪地等著這位先生說點什么。
“你走的不對!咋這么別扭?這是跟誰學(xué)的?”
像當頭澆了瓢雪水,心中一震:“哪里別扭?”
“每個式子都看著別扭,這樣下去還不如不練,免得傷身體”,聲調(diào)還很嚴肅。
疑竇頓生,這是誰???當時我肯定是滿臉的疑惑,可能還夾雜著些不服、不滿。
“我早注意你了,看到練同門拳的感到親切……”,那位先生由嚴肅轉(zhuǎn)為微笑。他伸出右手手掌讓我推,說使多大勁都行。開始我只是猶豫地推了推,對方表情鎮(zhèn)定,身體紋絲不動。這就激起了我的斗志,力量越用越大,結(jié)果如故。接著,又讓我推他的身體,無論前后左右都是徒然。讓我感到驚訝的不僅是他并不抗力較勁卻巋然不動,而是說了一句我十分費解的話:“重心在你那里。”這是什么意思?莫非推來推去是在推我自己么?
就這樣,我認識了馬如亮先生。馬先生告訴我,他也是練孫氏拳的,師從孫存周先生的女兒孫叔容老師,孫老師的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孫祿堂祖師!馬老師與我分手時說:“太極拳先別自個兒練了,我有空時就在公園幫你糾正糾正?!?/p>
(二)
馬老師在武術(shù)方面有淵博的學(xué)識及獨立的思想。我們練拳之暇,經(jīng)常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地清談閑聊,很是投緣。通過與馬老師的交往,首先是我太極拳的動作得到了糾正,讓我感到拳練起來順暢多了。更重要的是,在馬老師的帶動下,我對武術(shù)的認識也逐漸提升到了理性的層次。
馬老師會的功夫很多。沈陽有一位著名武術(shù)家李德玉先生,是中國刑警學(xué)院擒拿格斗教授,自12歲開始習(xí)武,先后師承李振明、王慶齋、郝斌、楊俊秀等數(shù)位前輩高人,學(xué)習(xí)了燕青拳、通背拳、摔跤、青萍劍、達摩劍、螳螂拳、形意拳等多種功夫,2003年拜入尚派形意拳傳人辛延海老前輩門下。我后來知道,馬如亮也是李德玉先生的弟子。
我還曾聽說過一種女人拳,老是躲來閃去的,別人根本就打不著,卻會被不經(jīng)意時重擊。與馬老師交往后,知道原來馬老師就會那種拳,名字叫玉女拳,也稱娥眉拳,由于創(chuàng)拳祖師在峨眉山修行,“娥眉”與“峨眉”諧音,所以也名為峨眉拳。馬老師的峨眉拳師承孟憲超先生。
我曾非常羨慕地對馬老師說:“馬老師,您身懷四大寶”,“總結(jié)說就是三拳一法,一是孫叔容先生所傳的孫氏拳;二是李德玉先生所教的拳;三是您跟孟憲超先生所學(xué)的峨眉拳;四即孟憲超先生所授的唐密佛法。”
我從資料知道,大唐開元年間,印度高僧善無畏、金剛智及不空來到中國,合稱“開元三大士”,傳授胎藏界、金剛界兩部密法,史稱唐密。據(jù)說,唐武宗滅法運動之后,唐密在中國就失傳了。現(xiàn)在國內(nèi)的唐密是民國時代高僧去日本求學(xué)所得。
馬老師說孟憲超先生不僅傳了他峨眉拳,還傳了唐密,稱“右純正教”。我問這個唐密是否是從日本返傳過來的。馬老師說不是,是中國根本就沒有斷過唐密傳承。此言讓我驚喜,后來查到一篇關(guān)于峨眉密宗的資料,才有所釋然。資料云:大顛菩薩,字慧朗,唐玄宗開元十七年降世。幼年出家峨眉山西顏寺。肅宗至德元年,后到西安朝圣,受不空三藏三級灌頂,授法印……。可以想見,天高皇帝遠,山深林密云霧厚的峨眉,滅法運動未能波及,也在情理之中。
(三)
馬老師自小學(xué)習(xí)武術(shù),大學(xué)又是武術(shù)專業(yè),當時從事的工作是總部設(shè)在香港的中英雙語雜志《中國功夫》的副主編兼記者,經(jīng)常采訪全國各地的武術(shù)行家及參加各種武術(shù)研討會,見多識廣,對傳統(tǒng)武術(shù)各流派及現(xiàn)代搏擊格斗的各個門類都有所涉及。
有一次,出于好奇,我很想知道內(nèi)功到底怎么回事,就對馬老師說要體驗一下,馬老師雙手輕輕握住我的雙腕,也沒見馬老師臉上有什么表情,更沒有舞臺上表演氣功那樣擺什么發(fā)功造型,忽然我只感到頭暈胸悶,體內(nèi)如翻江倒海,像是暈車暈船,難受得要吐,急忙叫停。
馬老師怕傷著我,所以講功夫時總是點到為止。但我想體會體會內(nèi)勁打在身上的感受,馬老師略微思忖,就在我右手腕上用指頭邊緣輕點一下,當時右手右臂并沒有什么疼痛,但心臟卻像被針扎了,還感到有輕微撕裂的感覺。真是奇怪!右腕離左胸有段距離,如何會點右痛左?幸好是師友間的體會,若是實戰(zhàn),簡直太可怕了!馬老師對我說:“所幸你身體練通了(指的是經(jīng)絡(luò),雖然我自己并不清楚到底練沒練通),否則就算這樣一點,你也會口吐白沫、委頓在地?!?/p>
“推手要和自己的師父師兄弟或者對其品格非常了解的朋友練,對那些還不熟悉的人最好說自己不會推手?!瘪R老師接著講起了江湖兇險,那些武林敗類在推手中如何暗算人的手法,隨時都可以把人給弄殘了,有的被害了可能還一時不知端的。說著說著,馬老師擺好姿勢伸出手來,我會意地將手搭上,一圈快要結(jié)束時,就感到一股氣浪般的力量涌過來,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飄去,即將傾倒之際,馬老師拽住了我的手腕。
馬老師說:“推手是太極拳的一種訓(xùn)練方式,這種訓(xùn)練方式是進入實戰(zhàn)的預(yù)備階段,可以培養(yǎng)覺知對方重心和勁力變換的敏感度。半圈化半圈發(fā),攻守于一圈內(nèi)完成。通過推手,可以檢查自己架子是否盤正確了,勁道是否圓滿無虧。在推手基礎(chǔ)上還得練習(xí)散手,誰規(guī)定實戰(zhàn)必須要用推手呢?散手卻是推手的更高要求,也可以看作是一種高級推手罷,要求能在一觸當中把功夫發(fā)出來,那叫‘無圈之圈。阿基米德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動整個地球,所以要在千變?nèi)f化的運動中覺察雙方重心、形架,準確找到這個發(fā)力支點,利用敵我兩方的合力將對手發(fā)出去。也就是說,功夫嫻熟的那方掌握的是主動權(quán),而對方則是被動貢獻自己的力打自己?!?/p>
馬老師接著說:太極拳都聽過‘四兩撥千斤,很少人知道還有一句‘練成千斤力,只費四兩力的拳訣。‘四兩撥千斤講得就是這個合力的技巧,并非僅僅是一般理解的‘順手牽羊。而‘練成千斤力,只費四兩力就是要求練出具有‘千斤力的功夫,那樣才能更好地掌握‘只費四兩力就能克敵制勝的能力。這‘千斤力是基本,而‘四兩力是運用。因為實戰(zhàn)是個復(fù)雜的問題,遇到一般功夫的人,用技巧有時可以出奇制勝,但遇到具深厚功夫者,一定也要有相應(yīng)的功夫可以制衡,再兼常年積累的經(jīng)驗和變化多端的技巧與之周旋,才真正如虎添翼、相得益彰?!瘪R老師邊說邊進一步指導(dǎo)。不僅有推手,還有推腿練習(xí)。太極拳的確不是這么簡單就能學(xué)好的,要進入技擊實戰(zhàn),更非如此容易。所以有‘太極十年不出門的說法。我們一般解釋是,練太極沒有至少十年的功夫就別想出門和別人比試。馬老師卻另有說法:“練對的話,十年后就沒必要出門了,反正也找不到對手?!?/p>
(四)
馬老師講功夫從不停留在口頭上,必然是講到哪比劃到哪。講到峨眉拳時,都是讓我直接出手出腳攻擊他,有啥招使啥招,甭有什么顧慮。雖說如此,可渾身解數(shù)使盡,哪里夠得著絲毫。我向前進攻時,馬老師一下就向后飄離好幾步,當我發(fā)愣停住,猝然他又近在咫尺,并說打完了;或忽左交臂斜進,或忽右擦肩而過;當我力欲發(fā)而將發(fā)時,只覺力點被罩住,什么勁都使不上;當我力已發(fā)待要轉(zhuǎn)換時,已然被擊中(當然都是點到為止)。視其動作表情,根本就難斷其意圖,總是身形飄忽不定,正所謂“神淡淡而對敵,形飄飄而迷離?!?/p>
峨眉拳很關(guān),從招式稱呼上就可傳那風(fēng)韻,什么“玉女挪蓮”“燕子穿簾”“沉魚落雁”“斜插一枝梅”“玉女抽身”“順風(fēng)擺柳”“閉月羞花”等等,雖說很美,但也絕對是帶刺的美!只有現(xiàn)場體會過,才知何謂美麗而恐怖,恐怖而美麗,這種矛盾在峨眉拳上被如此完美地統(tǒng)一起來了。就如幽暗之中忽遇蛇妖骨魅,令人不由驚艷無比、迷惘無措,之所以還能感到脊背發(fā)涼、毛骨悚然,那是因為還活著,事后回憶而致。
記得當時跟馬老師探討唐密時,曾問過馬老師一個問題:“為什么傳拳還要傳佛法呢?”馬老師說,此拳極其兇狠刁毒,怕弟子習(xí)拳后嗜殺,故傳之佛法以啟其慈悲、遏其戾氣。但究其源,此拳本為護教所設(shè),為的是防止邪惡者干擾修行,勿本末倒置了。于是我明白了馬老師為何常會吟誦:“胸中縱有劍氣在,也應(yīng)化作繞指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