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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抱樸子》殘卷的抄寫年代及文獻價值

2013-04-29 15:47:49秦樺林
敦煌研究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俗字

秦樺林

內(nèi)容摘要:《抱樸子》殘卷是散藏敦煌文獻中的一件珍品,本文介紹了該寫卷的收藏、存佚情況,并對其抄寫年代、文獻價值進行探討?!侗阕印窔埦砗芸赡艹瓕懹诒敝軙r期,由于距離成書年代較近,保存了不少原書的真實面貌,具有寶貴的文獻價值。

關(guān)鍵詞:《抱樸子》;抄寫年代;俗字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3)06-0060-09

A Study of the Transcription Time and Textual Value of

the Fragmental Baopuzi among Dunhuang Documents

QIN Hualin

(Research Institute for Ancient Book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0028)

Abstract: he fragment of Baopuzi is a precious manuscript among scattered Dunhuang documents. This paper introduces the condition of its preservation and collection, and researches its transcription time and textual value. It might have been transcribed in the Northern Zhou dynasty, close to the time when that book was written. Therefore, it records more original information and thus has significant textual value.

Keywords: Baopuzi; Transcription time; Folk characters

敦煌遺書自20世紀初發(fā)現(xiàn)伊始,就存在嚴重的流失問題,或被西方探險家捆載而去,或被達官貴人公然竊取。尤其是后者中的一部分精品,往往被視為價值連城的“奇貨”,通過各種渠道流轉(zhuǎn)于收藏家和書賈之手,乃或飄零不知所終。搜集散藏敦煌文獻的信息,搞清楚它們的下落,是敦煌學(xué)研究的一項重要任務(wù)。

《抱樸子》殘卷便是散藏敦煌文獻中一件值得重視的珍品。羅振玉在1923年刊行的《抱樸子校記》中首次公布了此寫本的有關(guān)信息:

敦煌石室本《抱樸子》殘卷,存《暢玄》第一、《論仙》第二、《對俗》第三,凡三篇?!墩撓伞?、《對俗》二篇均完善,《暢玄》篇則前佚十余行。書跡至精,不避唐諱,乃六朝寫本也。卷藏皖江孔氏(引者按:孔憲廷),乃割第一篇以贈定州王氏(引者按:王樹楠),余二篇又以售于海東。[1]

敦煌寫本《抱樸子》殘卷被轉(zhuǎn)賣到日本后,日本收藏家一直秘不示人。通過大淵忍爾的《敦煌道經(jīng)·目錄編》[2],我們了解到《暢玄》篇①收藏于東京書道博物館,而《論仙》《對俗》二篇則為田中慶太郎文求堂舊藏,但大淵忍爾的《敦煌道經(jīng)·圖錄編》[3]亦未收錄相關(guān)圖版,足見資料搜集的困難程度。近九十年來,對此寫本學(xué)者大都只知其目,研究成果極其有限,堪稱敦煌道教文獻研究中的一個盲點。

本文就《抱樸子》殘卷的收藏、存佚狀況進行介紹,力圖厘清該寫本的遞藏軌跡,進而對該寫本的抄寫年代、文獻價值進行探討。旨在拋磚引玉,以期學(xué)術(shù)界能夠在新的起點上展開對此寫本的深入研究。

一 收藏源流

孔憲廷(1873—1928),字少軒,合肥人,1914—1919年先后任甘肅省蘭山道尹、財政廳長等職。在隴任職期間,大力購求敦煌遺書,《抱樸子》殘卷便是他在任內(nèi)搜集所得。此寫本盡管是搜集品,但從紙質(zhì)、書法以及背面的“中和伍年(885)正月十九日沙州內(nèi)靈圖寺學(xué)生張”②題記等判斷,《抱樸子》殘卷確為敦煌遺書的流散品。

“民國八年(1919)元日”,孔憲廷將卷首殘存的《暢玄》篇49行割裂贈予親家歙縣人許承堯(字際唐、霽唐,號疑庵),二人并附題跋[4]。而完整的《論仙》《對俗》二篇繼續(xù)由孔憲廷收藏。羅振玉于1921年7-8月間親觀孔氏收藏的《抱樸子》寫本。1921年9月4日羅振玉在給王國維的信中寫道:

弟近日……所可言者三事:一、見皖人孔少翰(曾任甘肅財政廳長者)藏《抱樸子》六朝寫本,存《暢玄》(缺前半)、《論仙》、《對俗》三篇,可補刊本脫字數(shù)百、正訛字數(shù)十,現(xiàn)方設(shè)法借照。[5]

結(jié)合此信可知,《抱樸子校記》中提及的“辛酉冬,予曾從孔氏借觀,寫影存之”,指當年9月后羅振玉第二次商借,并對寫本拍攝照片③。

如果單看《抱樸子校記》所言:“卷藏皖江孔氏,乃割第一篇以贈定州王氏,余二篇又以售于海東?!盵1]1很容易使讀者造成是孔憲廷將《抱樸子》寫本直接賣給日本書賈的印象④。再加上孔氏的確曾與日本書賈之間存在敦煌寫經(jīng)的交易,更容易加深這種印象。但實際上,就《抱樸子》寫本而言,很可能并非由孔憲廷,而是由許承堯?qū)ⅰ稌承放c《論仙》《對俗》三篇分兩次售出的。

1925年發(fā)表的孫人和《古寫本抱樸子斠文》提供了一則重要的收藏信息:

歙縣許霽唐先生藏有六朝寫本《抱樸子》——《論仙》、《對俗》二篇。余借而讀之。俗字頗多,殆難辨識。因依平津館本,取其足以是正者斠錄之?;蛴谙沧x葛氏書者,稍有裨益也。[6]

孫人和在許承堯處借讀《論仙》《對俗》二篇的具體日期不詳,大約在1921年冬至1922年10月間。從“俗字頗多,殆難辨識”這一真實的閱讀感受來看,孫人和見到的乃是原卷可以確定無疑。孫氏的上述題識有兩點值得注意:

一、《論仙》《對俗》二篇在1921年冬之后,又歸許承堯收藏(明言“許霽唐先生藏”,并非從孔憲廷處商借而來)。

二、許氏自1919年起收藏的《暢玄》篇已經(jīng)不在彼處,因此孫人和沒有見到該篇。

以上第二點也可與羅振玉的記述相印證??讘椡⒃蛄_氏詳細地介紹許承堯的敦煌遺書收藏情況。羅振玉在1921年9月4日致王國維的信中寫道:

孔言有徐(引者按:當為“許”,指許承堯)某者(曾任甘肅政務(wù)廳長)藏敦煌卷二百余⑤,中有《唐語林》及《文選》,他皆經(jīng)文。[5]517

耐人尋味的是,羅振玉提到的許氏所藏佛經(jīng)以外敦煌卷子僅有《唐語林》《文選》二種,卻未言早在兩年前孔憲廷贈予許承堯的《暢玄》篇,可見此時《暢玄》篇的確已經(jīng)不在許處。但是否果真如羅振玉所說,第一篇已被轉(zhuǎn)贈王樹楠了呢?孔憲廷與許承堯為同鄉(xiāng)、同僚以及親家,又有著共同的收藏愛好,就二人的熟識程度而言,所謂“第一篇以贈定州王氏”,很難說僅僅是羅氏一時誤記?譹?訛,其中恐怕另有隱情。我們認為存在兩種可能性:

一、許承堯在1921年9月前確已將《暢玄》篇轉(zhuǎn)贈、交換或出售給王樹楠(此卷后由王氏賣給日本書賈)。

二、許氏詭稱將《暢玄》篇已轉(zhuǎn)贈給王樹楠,以掩自己賣給日本書賈之實。

雖然王樹楠的確曾將不少敦煌、吐魯番藏品賣給日本書賈,中村不折的藏品也確實有不少來自王氏舊藏,但現(xiàn)存的《暢玄》篇寫卷既無王氏藏印,又無其題跋,殊難確認王樹楠收藏過《暢玄》篇。而中村不折編寫的《禹域開寶錄》則明確地把《暢玄》篇連同其他五件寫卷稱作許承堯舊藏[7]。因此,我們認為,上揭第二種可能性更大一些。

1920—1921年,許承堯曾多次來往于蘭州—北京—歙縣之間。1920年6月后,許氏由蘭州赴北京[8],后返歙,同年秋復(fù)赴北京[8]99,冬返蘭州任[8]100。1921年春,許承堯隨離任的甘肅都督張廣建返回北京[8]103,同年秋回歙小住[8]105?!稌承菲蟾旁?921年許承堯盤桓北京期間出手。雖然此次交易的具體情況還有待詳考,但種種證據(jù)表明,經(jīng)手《暢玄》篇交易的正是日本書賈田中慶太郎。

前文已述,《論仙》《對俗》二篇在1921年冬之后,從孔憲廷處轉(zhuǎn)歸許承堯收藏。許承堯于1922年春由歙縣回到北京,同年冬再次返歙[8]107,111。《論仙》《對俗》二篇大約是在1922年10月至11月間,由許承堯在北京賣給田中慶太郎。

羅振玉在1922年12月2日致王國維的信中寫道:

田中此次在京,得《莊子》、《抱樸子》,且渠安周寫經(jīng)有承平年號者,及大同寫經(jīng),北方私家所藏百家精華,一網(wǎng)打盡。幸弟已將《抱樸子》、《論語》均影照,《抱樸》最佳,明刊有整段脫落者。[5]553

田中慶太郎是日本近代著名書賈,曾長期居住于中國,許多古籍珍本便是經(jīng)他之手而被販賣到日本。田中慶太郎對曾經(jīng)在華大力購求古寫本這點毫不諱言,他在《書蠹憶往》一文中稱:

什么書能賣高價,就以這本書為目標收藏儲備以待獲利的做法,只能限于少量的書籍古本……如果發(fā)現(xiàn)宋版、元版或是古寫本,也不會棄之不理。[9]

田中慶太郎曾于1909年在北京六國飯店參與會見伯希和,并最早向日本學(xué)人報道敦煌遺書的學(xué)術(shù)信息[9]10-11,因此深知敦煌文獻的珍貴價值。從羅振玉的記載看,除《抱樸子》外,田中慶太郎還至少一次性買走《莊子》?譺?訛《論語》?譻?訛寫卷以及且渠安周寫經(jīng)?譼?訛、大同寫經(jīng)?譽?訛等精品,主要以許承堯、王樹楠的藏品為主。田中所進行的無疑是有明確目的性和針對性的大型交易。如果沒有巨額資金在背后予以支持,單靠文求堂一家私人書店顯然無法做到將“北方私家所藏百家精華,一網(wǎng)打盡”。

我們認為,1922年的這次大規(guī)模購買中國私藏敦煌吐魯番文獻的活動,很可能具有深刻的背景,大概有一位甚至數(shù)位日本收藏家為田中慶太郎提供了雄厚的財力支持。中村不折云:

中國官吏,多將其(引者按:出土寫卷、文書)視為古董來搜集,卻不知是可進行深入研究的資料中的奇貨。每得機會,便迫其割愛,以至所獲數(shù)量漸多。其主要有新疆布政使王樹楠氏,在駐扎迪化府(烏魯木齊)十年間,于吐魯番、鄯善等地收集的出土經(jīng)卷文書的全部;甘肅省布政使何孝聰、同道臺孔憲廷、同吏許際唐等諸氏,在敦煌所獲的大部分……以上的搜集,多依靠江藤濤雄、田中慶太郎、勝山岳陽三位的盡力周旋。[10]

這番頗為洋洋得意的自述,更加印證了我們的推測。包括《暢玄》篇在內(nèi)的六件許承堯舊藏敦煌寫卷,由中村不折于1922年12月至1923年4月分三次從文求堂購入[11],其中《暢玄》篇很可能是在1922年12月底購得。此篇今存書道博物館,《昭和法寶目錄》有目,《敦煌遺書總目索引》轉(zhuǎn)錄,編號為散907[12],磯部彰編集《中村不折舊藏禹域墨書集成》中冊公布圖版[4]292-295。

而完整的《論仙》《對俗》二篇于1922年末歸田中慶太郎后,他沒有馬上出手,這大概是他慣常的“收藏儲備以待獲利”的生財手法。最想湊成完璧的莫過于中村不折,他對此二篇一直念念不忘。他于1927年最早透露此二篇亡佚的有關(guān)信息:

中、下之完本后歸文求堂田中氏,不幸的是,燒毀于大震災(zāi)之時。[10]144

則此兩卷已經(jīng)毀于1923年9月1日的關(guān)東大地震。此消息應(yīng)得之于田中慶太郎本人,以中村與田中的熟識程度,這條消息當屬可信?!稌承菲髞碛?933年被評定為日本“重要文化財”,而《論仙》《對俗》的原卷則至今沒有下落,足見田中慶太郎所言不虛。從1922年11月至1923年9月不及一年時間,此兩篇原卷便亡于異域,不禁令人太息。

差可慶幸的是,此二篇在1923年2月由田中慶太郎少量影印,題名《古寫本抱樸子》[13],如今原卷已經(jīng)不存,我們?nèi)钥赏ㄟ^此影印本一窺原卷的面貌。不過,《古寫本抱樸子》的版權(quán)頁僅稱“原本藏者:田中慶太郎”,而對真實來源諱莫如深,特別是對此寫本源自敦煌藏經(jīng)洞這一事實有意避而不談,難免誤導(dǎo)不明就里的讀者,容易誤會為日本古寫本?譹?訛。此外,我們推測《論仙》《對俗》二篇應(yīng)該和《暢玄》篇一樣附有孔憲廷、許承堯的題跋,但田中有意回避這一信息,因而略去,未加影印。時過境遷,此影印本已頗為難得,大淵忍爾的《敦煌道經(jīng)·目錄編》便未曾提及,國內(nèi)的學(xué)者此前似僅有容肇祖[14-15]、王明[16]利用過。

二 抄寫年代

張涌泉師指出:“寫本斷代是敦煌文獻整理研究的先行工作之一……敦煌寫本的斷代可從內(nèi)容、書法、字形、紙質(zhì)和形制四個大的方面著手,進行綜合考察?!盵17]敦煌《抱樸子》殘卷本身并無年款題記,對其抄寫時間進行相對準確的斷代,直接關(guān)系到該寫本在《抱樸子》版本傳承體系中的位置問題。羅振玉認為《抱樸子》殘卷“書跡至精,不避唐諱,乃六朝寫本也”[1]1,這一結(jié)論是否可信,也需要我們予以驗證。

(一)據(jù)諱字斷代

羅振玉指出《抱樸子》殘卷“不避唐諱”。經(jīng)核對原卷圖版,“虎”“炳”“淵”“世”?譺?訛“民”“葉”“棄”?譻?訛“治”“旦”“影”“隆”等字均無缺筆,的確不避唐諱(表1)。

與寫本比較,反而是今本存在避諱改字的現(xiàn)象,如敦煌本《論仙》:“已有天淵之降?!薄皽Y”今本作“壤”,羅振玉云:“殆唐人避諱改‘壤?!倍鼗捅尽秾λ住罚骸拔骞确巧裰?,而民須之以為命焉。”二“民”字今本俱作“人”,孫人和云:“按‘人疑唐諱所改?!贝送?,敦煌本《論仙》:“合生民?!薄肮砩駭?shù)為民間?!倍鼗捅尽秾λ住罚骸岸姑耖g八百余年也?!币陨现T“民”字,今本亦俱作“人”。這愈加透露出寫本的抄寫時間當在唐代之前。

此外,該寫卷亦不避“堅”、“廣”二字(表2)。由是可知,《抱樸子》殘卷應(yīng)抄寫于隋代以前,確為六朝寫本。

(二)據(jù)俗字斷代

張涌泉師指出:“俗字有時代性……俗字的這種時代特征可以給我們提供寫本書寫年代方面的許多重要信息。如(憂)、甦(蘇)、(雙)、(蠶)、(圣)、覔(覓)、斈(學(xué))等等都是北朝產(chǎn)生的俗字,如果寫本中有這類俗字,那么其書寫年代很可能在北朝以后。”[17]67

以上俗字可分成兩組,(憂)、甦(蘇)再加上(老)、(變)、甭(罷)、(歸)共六個字是第一組;(雙)、(蠶)、(圣)、覔(覓)、斈(學(xué))共五個字是第二組。我們在寫卷中分別予以考查。

第一組俗字在《顏氏家訓(xùn)·雜藝》中有詳細地說明:

北朝喪亂之余,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追來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jīng)傳。唯有姚元標工于楷隸,留心小學(xué),后生師之者眾。洎于齊末,秘書繕寫,賢于往日多矣。[18]

可見(憂)、(變)、甭(罷)、(歸)、甦(蘇)、(老)等堪稱北朝俗字的代表字樣,具有強烈的時代、地域色彩。經(jīng)統(tǒng)計,敦煌本《抱樸子》殘卷共出現(xiàn)上述六個代表字中的四個(表3),但僅有“老”字寫作“先人為老”的俗體,“憂”“變”“歸”三字均作正體。由“”字(15次)可知,《抱樸子》殘卷當書寫于北朝時期或稍后。而從代表字寫作正體的比例顯著提高(占3/4)這點看,與顏之推所言“洎于齊末,秘書繕寫,賢于往日多矣”的情況非常吻合。

再來看第二組俗字,五個字中除“覓”“雙”字未出現(xiàn),其余三字中“圣”“學(xué)”二字均作正體,僅“蠶”字作俗體“”(參見表4),正體比例占到2/3,這與第一組的情況非常接近。

《抱樸子》殘卷中“蠶”寫作罕見的俗體“”,此字形產(chǎn)生于六朝時期,又見于BD.2136、2726、3714《大般涅槃經(jīng)》卷9:

彼一闡提雖有佛性,而為無量罪垢所纏,不能得出,如處繭。

P.2444《太上洞淵神咒經(jīng)·斬鬼品第七》:

田不收,子孫暴死,六畜不盛。?譺?訛

其中BD.2726、3714俱為“南北朝寫本”,BD.2136是“隋寫本”?譻?訛,P.2444則有唐初“麟德元年(664)”題記??梢姡怂鬃謴牧恢毖赜弥撂瞥?。

值得注意的是,敦煌本《抱樸子》提到道教祖師老子時也寫作“”,如《論仙》篇:“故(老)子有言,以貍頭之治鼠漏。”而S.2295隋大業(yè)八年(612)秘書省寫《老子變化經(jīng)》?譹?訛里,“老子”的“老”皆作正體,可見當時的正規(guī)道經(jīng)在抄寫過程中都傾向于摒棄“”這個北朝俗字。因此,《抱樸子》寫卷抄寫于隋代以前、北朝末期的可能性極大。

(三)據(jù)紀年斷代

該殘卷背面有“中和伍年(885)正月十九日沙州內(nèi)靈圖寺學(xué)生張”的題記與《千字文》雜寫。唐代中后期敦煌紙張缺乏,當?shù)氐乃聫R便搜集廢棄舊紙,讓寺內(nèi)就讀的學(xué)生利用舊紙背面進行練習。雖然此題記與正面的內(nèi)容無關(guān),但由此可知,敦煌寫本《抱樸子》應(yīng)是中唐以前物。晚唐人利用中唐以前甚至是六朝時代的舊紙背面進行抄寫,這在敦煌寫卷中屢見不鮮,如P.2506《毛詩傳箋》為六朝寫本,卷背則為晚唐敦煌某寺義學(xué)學(xué)生書寫的曲子詞及《唐天復(fù)五年(905)乙丑歲具注歷日》[19]。又如Дх.10698+10838+P.3871+2980+2549《古文尚書傳》為六朝寫本,背面則為歸義軍時期抄寫的類書唐王伯玙編《勵忠節(jié)抄》[19]124。

(四)據(jù)書法斷代

羅振玉指出《抱樸子》殘卷“書跡至精”,蓋六朝寫本。孔憲廷云:

字勁而古,以他經(jīng)證之,似非唐人手筆……為北朝人所書無疑。[4] 295

許承堯云:

棱棱瘦挺,視《吊比干文》當何如耶?[4] 292

許承堯指出該寫卷字體勁瘦的風格,可與北魏太和十八年(494)所立《吊比干文碑》進行比較。中村不折認為:

此本書體似北齊諸碑,且氣宇闊達,筆勢秀麗,可能與前記《老子》等是同時代(引者按:后魏)的作品。[10]144-145

中村不折的說法較為籠統(tǒng),而許承堯身為書法家,他的感覺則較為敏銳??涤袨椤稄V藝舟雙楫·備魏》云:

太和之后,諸家角出……瘦硬則有若《吊比干文》。[20]

從整體看,《抱樸子》殘卷筆風質(zhì)直硬朗,的確與北朝崔浩一派“痩硬峻峭”[20]58的書風非常接近?!侗阕印穼懢砣繛椴粠щ`意的楷書,字體勁瘦,方整俊秀;橫筆細,縱筆粗,結(jié)體緊湊;橫畫筆鋒不明顯,而轉(zhuǎn)折筆畫則有較明顯的頓按。不過與《吊比干文碑》比較,《抱樸子》殘卷的運筆更為靈動,而前者的文字則略顯板滯,一方面這與文字載體的材質(zhì)不同有關(guān);另一方面,大概后者的抄寫年代要晚于前者,故而融入了一些南朝秀逸的筆法。

《抱樸子》殘卷與隋代之后寫本的楷書面貌存在很大的差異。試比較S.2295隋大業(yè)八年(612)秘書省寫《老子變化經(jīng)》,兩相對照不難看出,隋代寫經(jīng)的書法風格已經(jīng)完全南朝化,與《抱樸子》寫卷質(zhì)直硬朗的風貌截然不同。因此,從書法風格看,《抱樸子》殘卷的抄寫年代大概在北魏以后、隋代之前。

綜合以上四點,我們認為,敦煌本《抱樸子》寫卷大概抄寫于北朝末期,即北齊中后期或北周。從歷史上看,隋代之前,敦煌地區(qū)相繼處于北魏、西魏、北周的控制下[21]。而在北朝統(tǒng)治者中,以北周武帝宇文邕最為崇信、支持道教[22],他曾主持纂集的道教類書《無上秘要》,在敦煌遺書中也有所發(fā)現(xiàn)。從有紀年的北朝敦煌文獻數(shù)量看?譺?訛,注明北齊年號的僅有3件,而寫于北周時期的則有38件之多。因此,我們認為,《抱樸子》殘卷抄寫于北周時期的可能性最大。

三 文獻價值

敦煌六朝寫本《抱樸子》雖然僅殘存三篇,但卻是目前現(xiàn)存最早的《抱樸子內(nèi)篇》古本,且書寫精善,其珍貴的文獻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校勘和版本兩個方面。

(一)校勘價值

??狈矫妫_振玉以寫本與平津館本進行對校,指出其間“異同處多至三百余”[1]1,可糾正今本脫訛衍倒處甚多,前人對此多有抉發(fā)。以下略舉“可糾傳世刻本之誤改者”四例,以見敦煌本寶貴的校勘價值。

1. 平津館本《論仙》:“孤魂絕域,暴骸腐野,五嶺有血刃之師,北闕懸大宛之首?!薄案啊保鼗捅咀鳌八贰?。羅振玉錄作“朔裔”,僅出校而未定孰是。

按:“”,羅氏錄作“裔”,此極是?!啊睆摹耙帷钡乃左w“”簡化而來,例見《隋王成墓志》[23]。此處當從敦煌本作“朔裔”?!八芬帷敝副狈竭吘臣氨狈缴贁?shù)民族地區(qū),與上句“絕域”相對,而與下句“大宛”相應(yīng)。東漢荀悅《漢紀·孝元皇帝紀》卷21:“西被于流沙,北盡朔裔。”[24]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57引魏文帝《連珠》:“是以申胥流音于南極,蘇武揚聲于朔裔?!盵25]宋李昉《太平御覽》卷125引北魏崔鴻《十六國春秋》:“(慕容)垂……言于堅曰:‘王師不利,北境之民或因此輕動,臣請奉詔,輯寧朔裔?!盵26]北齊魏收《魏書》卷35:“揚威朔裔,掃定赫連?!盵27]皆是其例。

2. 平津館本《對俗》:“此蓋愚暗之局談。”“愚暗”,敦煌本作“篤闇”。孫人和出校而未定孰是。

按:當從敦煌本作“篤闇”。“闇”同“暗”,“篤暗”一詞見《抱樸子內(nèi)篇·勤求》:“至老不改,臨死不悔,此亦天民之篤暗者也。”“篤闇(暗)”應(yīng)為葛洪的習慣用語,今本《對俗》作“愚暗”,恐系后世不明葛洪語言習慣而誤改。

3. 平津館本《論仙》:“睹華堂如牢獄。”“睹”,敦煌本作“覿”。孫人和出校而未定孰是。

按:當從敦煌本?!兑住だА罚骸叭龤q不覿?!标懙旅麽屛模骸坝],見也?!庇]、睹義同,但作“覿”可能更符合葛洪的語言習慣,如《抱樸子內(nèi)篇·論仙》:“則非洞視者安能覿其形?!薄侗阕油馄ば衅贰罚骸坝]微理于難覺,料倚伏于將來者,明人也。”皆是其例。

4. 平津館本《暢玄》:“故至人嘿韶夏而韜藻棁?!薄霸鍡嚒保鼗捅咀鳌颁J藻”。諸家均無校。

按:“韜”有“掩藏”義,如《抱樸子內(nèi)篇·至理》:“是以遐棲幽遁,韜鱗掩藻,遏欲視之目,遣損明之色?!苯癖镜摹霸鍡嚒?,當從敦煌本作“銳藻”?!侗阕油馄ば衅贰罚骸皳やJ藻以立言?!庇帧栋偌摇菲骸鞍偌抑裕m不皆清翰銳藻?!苯钥蔀樽C?!颁J藻”意為華麗的辭藻,“韶夏”指古代的樂章,“嘿韶夏而韜銳藻”意思是擯棄禮樂文章。王明將“藻棁”讀為“藻帨”,認為指“有文彩藻飾之佩巾”,其說不免迂曲。

除了可供對校今本《內(nèi)篇》,敦煌寫本《抱樸子》殘卷的校勘價值還體現(xiàn)在他校方面。該寫卷抄寫精善,集中地反映出北朝后期書寫用字的實際情況。因此,利用該寫卷所蘊含的豐富的字樣用例,還可校勘歷代字書,進而匡正大型字典的個別誤釋。

5. 《漢語大字典·蟲部》:“,fēng,房中切?!队衿はx部》:‘,蟲窟。”[28]“”字罕見,敦煌本《論仙》有其例:“群攻則臥不獲安?!薄啊?,平津館本對應(yīng)的異文僅作一“虱”字。此二字羅振玉校作“蚤虱”,孫人和疑為“蚤虱”之訛。

按:羅氏校是?!啊笔恰霸椤钡脑雠运鬃郑珊椤缎录亟?jīng)音義隨函錄》卷7:“……子老反?!盵29]《篆隸萬象名義·蟲部》:“,子老反,嚙人(跳)蟲?!盵30]“”則為“虱”的俗訛字,本寫作“”。如《篆隸萬象名義·部》:“,所乚(乙)反,嚙人蟲?!盵30]259“虱”后增筆,“”遂訛變?yōu)椤啊?,《龍龕手鏡·蟲部》:“……虱、……俗;蝨,正。”[31]綜上,可見其演變軌跡如下:虱(與“蝨”同)→(增旁俗字)→(字形訛變)。

《篆隸萬象名義》根據(jù)原本《玉篇》編成,書中并無今本《玉篇》讀“房中切”的“”字,因此所謂“蟲窟”義,實乃今本《玉篇》增添的誤釋。而“房中切”蓋音隨形變,亦缺乏根據(jù),可洪《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16:“,所櫛反……正作、虱二形?!队衿芬麸L,非也?!盵32]?譺?訛因此,《漢語大字典》當據(jù)敦煌寫本《抱樸子》的實際用例,校勘今本《玉篇》,匡正其中的誤釋,并將“”列為“虱”的異體字。

(二)版本價值

敦煌本《抱樸子內(nèi)篇》殘卷是該書現(xiàn)存最古的寫本,而宋浙本則是保存最為完整的早期刻本。經(jīng)對勘,雖然宋浙本存在脫訛衍倒等問題,但總體來看,與敦煌本內(nèi)容差別并不大,屬于同一系統(tǒng)。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僅敦煌本、宋浙本之間相同,而與別本皆不同的地方大約有22處。這一方面說明,宋浙本去古未遠,較多地保存了古本的面貌,堪稱善本,較之平津館本為優(yōu);另一方面說明,從六朝至南宋,《抱樸子內(nèi)篇》全書保存相對完整,脫佚甚少,這在六朝時代的諸子著述中實屬難得。

敦煌本《抱樸子內(nèi)篇》殘卷有助于我們從刻本階段上溯至寫本時代,從體式方面加深對該書的認識?!侗阕印窔埦硪患?8行,每行17字,符合標準的寫經(jīng)行款[33]。羅振玉指出寫卷保存了古書格式的原貌:

其書題作“論仙第二”,下空二格,接書“抱樸子內(nèi)篇”,又空一格,書“丹陽葛洪作”,乃小題在上,大題在下,而撰人名又在大題之下。[1]1

中古子書一般都題為某某人“撰”,該寫卷云“作”,較為罕見,可備一格。

羅振玉認為敦煌本《抱樸子內(nèi)篇》的分卷與今本不同:

洪《自序》稱內(nèi)篇二十卷,故《舊唐書·經(jīng)籍志》及各家書目均作二十卷,然此三篇共在一卷之中,惜前后題均不可見,不知如何分卷,然非篇為一卷則無疑也。序文及各家書目二十卷,殆二十篇之訛歟?[1]1

羅氏稱“三篇共在一卷之中”,此問題值得商榷。

敦煌本《抱樸子內(nèi)篇》的《暢玄》篇卷端業(yè)已不存,其他兩篇的篇首分別題為“論仙第二”和“對俗第三”。從表面上看,敦煌本《抱樸子》殘卷按篇次排列,與今本以篇為卷、各為次第的排列方法不同,羅氏的“三篇共在一卷之中”的看法似乎可以成立。但如果按照羅氏的觀點,《抱樸子內(nèi)篇》20篇本當分成7卷(按三篇一卷)或5卷(按四篇一卷)。這就與歷代書目?譹?訛以及葛洪《內(nèi)篇序》、《外篇自敘》所稱20卷之數(shù)明顯不合,羅氏無法自圓其說,遂予以彌縫,謂“序文及各家書目二十卷,殆二十篇之訛歟”,罔顧《隋志》等著錄的通例,證據(jù)未免不足。

其實《抱樸子內(nèi)篇》無論是按篇次,還是按卷次排列,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如《抱樸子內(nèi)篇·序》云:

余所著子書之數(shù),而別為一部,名曰《內(nèi)篇》,凡二十卷。

又《抱樸子外篇·自敘》:“凡著《內(nèi)篇》二十卷?!币陨暇闩e卷數(shù)。而《抱樸子內(nèi)篇·地真》云:“吾《內(nèi)篇》第一名之為《暢玄》者,正以此也?!贝颂巹t言篇次??梢?,就《內(nèi)篇》而言,篇次亦即卷第。

《抱樸子內(nèi)篇》由于是道書,借助于宗教力量,全書比較完整地傳承下來。這與先于《內(nèi)篇》成書,思想傾向儒家的《抱樸子外篇》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外篇》歷代書目著錄或為30卷(《隋書·經(jīng)籍志》),或為50卷(《舊唐書·經(jīng)籍志》《本朝見在書目》),或為20卷(《新唐書·藝文志》),卷數(shù)出入較大。張涌泉師指出“很多古書的分卷在寫本時代往往還不固定”,“分卷不定”是寫本文獻常見的特征之一[34]。《抱樸子外篇》正是屬于這種篇卷分合無定的情況。由于《抱樸子外篇》的主旨葛洪自稱“屬儒家”?譺?訛,因此在中古時期的道教徒那里,受重視程度遠不及《內(nèi)篇》。葛洪的《外篇》50卷原本,在流傳過程中篇章散佚嚴重,至隋唐時即已被后人重編為30卷或20卷。而晚唐以來的50卷本也決非葛洪原書之舊,清人嚴可均指出今本《外篇》“往往有短篇僅二三百字,或百數(shù)十字,亦篇各為卷”[35]。今本大概是在30卷或20卷本的基礎(chǔ)上,為湊齊葛洪《抱樸子外篇·自敘》所稱卷數(shù),把其中的短篇割裂開來、獨立成卷而形成的[36]。

四 結(jié) 語

我們通過對避諱、俗字、書法等方面進行考察、斷代,可知敦煌《抱樸子》殘卷的確如羅振玉所說為六朝寫本,并且以抄寫于北周時期的可能性最大。該寫本書寫精善,??鄙铣?,是散藏敦煌文獻中不可多得的珍品。由于距離《抱樸子內(nèi)篇》的成書年代較近,因此該寫本保存了不少原書的真實面貌,具有寶貴的文獻價值。

敦煌寫本《抱樸子》的原件目前僅殘存《暢玄》篇,而《論仙》《對俗》二篇則有早期影印本存世,以上圖版《敦煌道經(jīng)·圖錄編》[3]、《敦煌道藏》[37]俱失收。今后如能在綴合的基礎(chǔ)上刊布該寫本的完整圖錄,必將有助于推動相關(guān)研究的進一步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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