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流行語義(即流行語的語義)是感受性的文化含義,是當下中國社會輿論和群體意志的重要來源。法國哲學家塔爾德的“模仿律”為證實這種主觀性、群體性的話語意義提供了方法論上的指導。由38份深度訪談構成的質性研究表明:流行語的傳播本質上是情緒和意志的社會互動。流行語義中存在著共通的信念和欲望,通過社會模仿而擴散并逐漸固化,公共輿論和普遍意志因此實現(xiàn);經由時間的檢驗,民間意志爭奪到了當下中國社會的部分話語權和價值觀。流行語義的研究為符號的公眾意義的建構乃至社會意志的實現(xiàn)路徑提供了切近的實證案例。
關鍵詞:流行語義;話語互動;社會輿論;群體意志
作者簡介:李明潔,女,漢語言文字學博士,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從事社會語言學、語言人類學和符號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現(xiàn)階段我國社會大眾精神文化生活調查研究”,項目編號:12&ZD012;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一般課題“作為實踐性體裁的網絡流行語研究”,項目編號:2013BYY005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3)06-0140-08
本文的初衷是想對這樣一個顯著的社會語言事實進行實證性的考察和說明,即流行語的語義(下稱“流行語義”)是如何獲得的,由其引發(fā)的社會輿論和群體意志又是如何實現(xiàn)的。我們選取了2008年至2010年間的若干典型流行語,以深度的個案訪談的形式,甄別流行語義獲得的決定性因素和流行語義體制化的關鍵性動因。通過對調查結果的一般性觀察,我們感到有可能也有必要對以下兩個觀點進行驗證:第一,唯有個人之間情感的社會互動才能導致流行語義的實現(xiàn);第二,使用流行語是個體的情感表征行為,同時又是群體的意志實踐過程。這兩個觀點的證明可以有力地說明:情緒和意志的社會互動是流行語義獲得和實現(xiàn)的必要條件,這既為流行符號意義的獲得提供了切近的典型案例,又含蓄地指出:蘊含社會欲望的流行語的風行是一個社會“意志沖突”和“文化協(xié)商”的重要表征。
作為田野調查的概念前提和理論背景,我們首先需要交代“流行語義”的語言學概念和心理因素體制化的社會學原理,在此基礎上,評估和討論訪談結果在社會語言學和符號學層面上的意義。
一、流行語義及其涵指
流行語作為過去近十年間中國網絡媒體和社會生活中舉足輕重的語言事實和社會現(xiàn)象,已經受到人文學界的廣泛關注;然而,流行語的概念認定仍然同異相間。
流行語具有一般語言符號的特征,同時它又顯示出一般流行物和流行行為的特征。需要明確的是,如果僅僅將流行語看成一種語言現(xiàn)象,就會錯失其作為典型的社會群體行為和流行文化風潮的標本意義——“流行語首先是一種流行文化現(xiàn)象,其特質是具有流行語義和擴散功能:特定的社會情境會賦予流行語以公眾認可的文化含義和形式意味;以擴散為動因,通過高頻使用、語義泛化和形式孽生這三種方式,流行語實現(xiàn)為流行文化?!盵1]有學者敏銳地指出,“這些意義成分不同于作為語言單位意義骨架的、可進行理性分析的邏輯語義,而是附加在邏輯語義之上的一種感受性的文化含義”[2]。為了可操作性地分析這樣的文化含義,我們“把流行語的內容面劃分為三個塊面:知覺界(Perceptions,記作P)、情緒界(Emotions,記作E)和意志界(Intentions,記作I)。知覺界包括事物、事件、行為等通過感官可以知覺的對象,情緒界包括喜怒哀樂等情緒感知,意志界主要指主動性的意圖、愿望和意志等等”[3]。在這里,知覺界是所有詞語都有的,與符號的所指相對應;而情緒界和意志界則是流行語所特有的,我們將其統(tǒng)稱為“涵指”(Connotations)。我們以“山寨”為例,來說明流行語的符號結構及其與一般詞語的區(qū)別(見表1)。
顯然,流行語與一般詞語的區(qū)別就是非規(guī)約化的言語和規(guī)約化的語言之間的區(qū)別。未被約定俗成消融掉的“涵指”關涉情緒與意志,體現(xiàn)著說話人的交際意圖和情感意志,是與公眾的心理訴求相呼應的語義信息。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曾經直截了當?shù)刂赋觯骸霸谡Z言市場上流通的并非是‘語言本身,而是以風格來標定的話語……每一接收者都通過把構成其單獨的以及集體經驗的所有東西附加于信息之上,從而有助于生產他所感知和欣賞的信息?!盵4](P8-9)而“涵指”正是這樣的主觀的信息。作為流行語本質性的文化特征,“涵指”自然應成為鑒別流行語的區(qū)別性因素,也是流行語社會價值的核心所在。
那么,上述基于符號學的演繹以及語言事實的歸納而得到的“涵指”,是否具有社會學意義上的實在性?其源頭何在?它又是如何生成和實現(xiàn)的呢?本文用社會學相關理論為方法論指導,采用交際民族志學派的訪談路徑,試圖對上述問題予以解釋。
二、心理因素的體制化
承認流行語的流行文化本質,就意味著流行語的生成和傳播也是以“模仿”為基本形式的集群行為。為什么模仿?模仿什么?怎么模仿?對這些問題的追問可以讓我們接近對“涵指”的解釋,因為答案無疑是與流行心理及其公眾訴求緊密相連的。我們以語言單位為著眼點,將流行的特征附加在這個載體上,就可以較為顯著地發(fā)現(xiàn)流行語以語言為載體時所具有的性質,也即是流行語的特征(具體的對照見表2)。
由此可見,流行語相對于其他流行文化而言,雖然載體特殊,但是“模仿”作為其共性卻是一致的。早在十九世紀末,法國哲學家塔爾德(Gabriel Tarde)就以“模仿律”較為完美地解釋了心理現(xiàn)象與社會事實的關系。尤其是其中的“超邏輯模仿律”——越是滿足主導文化的發(fā)明,越可能被模仿;上層社會對下層社會的模仿——在流行語這一現(xiàn)象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正是由于“涵指”代表著公眾的心理訴求,包含這一主導文化信息的流行語才得以被廣泛模仿;而流行語總是發(fā)生于民間和個體的,在中國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格局下,非官方的網絡媒體成為流行語的溫床,成為下層影響全社會的流行語策源地。
塔爾德詳細分析了人格與社會結構和文化的關系,提出可以通過測量個人態(tài)度的方法來量化公共輿論。美國社會學家克拉克(Terry N. Clark)總結了塔爾德的這一思想,并做了清晰的闡釋(見表3)。他指出:“信念和欲望通過社會模仿而擴散并逐漸制度化,從而產生與之相應的心理狀態(tài):‘輕信和‘順從。對某事的信念、對某物的欲望進一步普及到全社會時,一方面產生‘公共輿論,另一方面產生‘普遍意志。經過一段時間,一些信念和欲望在社會里深深扎根,而且反過來界定什么是‘真理和‘價值?!盵5](P28)
塔爾德對于人格、模仿之于社會和文化具有體制化意義的觀點,使得情緒和意志的實證研究獲得了方法論上的可行性。對照表1和表3,我們發(fā)現(xiàn):關于信息的信念,即表3中的“可信性”對應著流行語的“所指”,即知覺界的社會信息;而表1中的“涵指”,即情緒界和意志界的內容則對應著表3中的“欲望”。對于流行語而言,沒有所指,涵指將無以依托;也就是說,沒有公共輿論,不可能產生具有社會共鳴的普遍意志。同時,沒有涵指只有所指,語言單位就與情緒和意志無關,不再是流行語而是一般詞語了;也就是說,不帶欲望的言語行為是不會形成公共輿論的。
可見,一旦通過調查證明了流行語中客觀存在著共通的信念和欲望,那么,經由模仿, 公共輿論和普遍意志就能得以實現(xiàn)。在此基礎上,確認這些信念和欲望被時間檢驗和固化。那么,當下中國哪些真理和價值是被民間力量體制化的,就可以被實證出來了。
三、流行語的傳播:表征行為和意指實踐
對流行語義的研究應該依賴于建立在社會學和心理學基礎上的語義分析。流行語義是深切體現(xiàn)在語言使用者的語感中的,針對語感的社會調查應該是最為基礎和有效的方法。
以塔爾德的理論為依托,我們1在2010年9月至2011年2月間,選取了“我爸是李剛”、“山寨”、“神馬都是浮云”、“哥吃的不是面,是寂寞”和“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等2008年至2010年之間常見的流行語,以面對面訪談的形式,深度調研了上海普通百姓使用流行語的實況和對流行語的情感態(tài)度。為了確認時間在與流行語相關的社會記憶中的作用,2012年9月至12月間對代表性個案進行了回訪。
我們采取的是“主動訪談”(active interview)的模式,“被訪者被當成一個有意義的主動生產者,而非如同在較為傳統(tǒng)的模式里被視為一個信息、素材或情感的來源。通過訪談的過程本身,受訪者得以建構出他們的主體性”[6](P120)。我們力圖通過雙方的協(xié)同,揭示出那些被遮蔽或被壓抑的情緒和意志性信息,呈示出公共意義的生產及其解釋樣式。
最終我們選取了38份有代表性的樣本進行了分析,這個樣本量對于質性研究而言已較充分。下面是得到的四個結論,并作了必要的闡釋。
(一)
[結論]流行語只是特定言語社區(qū)的語言事實,相當數(shù)量的人對相關的信息接觸和情感互動態(tài)度抵觸。
[闡釋]表4呈現(xiàn)了調查對象的具體分布情
況。我們用“+”表示“了解相關流行語”或“對流行語現(xiàn)象持肯定態(tài)度”,用“-”表示“不了解相關流行語”或“對流行語現(xiàn)象持否定態(tài)度”。
從表4中,我們可以看到,在38份樣本中,對流行語現(xiàn)象持負面態(tài)度的人有20名,約占53%。這部分被訪者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完全不了解相關的流行語,沒有聽說過,或者聽不懂;另一種經訪談者介紹后,認為其是一個時髦的新說法,或者聽說過與流行語相關的事件和談資,但僅僅將其視作一個突發(fā)事件。不管具體是哪一種情況,持負面態(tài)度的人,都對流行語現(xiàn)象持較為明確的忽視和排斥的態(tài)度。如被問及“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時,40歲左右的女性水果攤主說:
就是聽他們講的,說那個啥,那個賣什么水的,就是百事可樂和那個可口可樂,說他們兩家員工都不能喝對家的水,說看見的話都要被開除的,聽說過那個。這個咱倒沒聽說過。這個真沒聽說過,你就采訪他們吧,這個我真不懂,真不知道。我整天賣水果,水果方面我知道。你要問我買水果啥的,這些我知道。那網上,那啥的,我也不管的。白采訪了。
被問及“我爸是李剛”時,52歲的公司黨委副書記蔣女士反應強烈:
我覺得現(xiàn)在這個詞語是一個熱點話題,但是這個熱點話題談過了以后,起到一定的教育作用、警示作用就夠了。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有點太熱,變?yōu)橐环N時髦的用語了,什么事情都說,我爸不是李剛,我爸是李剛,讓人感覺我爸不是李剛,我在這個社會上就有些失落了。
由此可見,流行語雖然是熱點現(xiàn)象,但它只是特定言語社區(qū)中的語言事實。美國交際社會語言學家甘柏茲(John Gumperz)指出,“言語社區(qū)”是“一種講話人的非正式組織,將這些人組
織起來的是一些思想意識和相近的態(tài)度,是語言方面的共同的標準和追求”[7](P27)。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超過一半的人由于上述兩種代表性的原因對其并不了解,也不熱衷,甚至拒絕和反感。如一位在養(yǎng)老院生活的50多歲的退休女性說:
說實在的我沒有興趣了解這些用法,因為現(xiàn)在的網絡,讓我們和你們的溝通已經很累了。語言這個東西,是用來溝通的,不是用來花頭的。知道吧?學生平常學習和使用語言,當然要學習規(guī)范的。你盡是些什么網絡用語。我認為現(xiàn)代孩子的語言,極差!
很能代表這部分人對流行語現(xiàn)象整體否定的態(tài)度;而其原因,則是對相關信息接觸和情感互動的抵觸。這種態(tài)度使得流行語在個體層面的社會傳播出現(xiàn)斷裂,對應的公眾意義也就無法生成。
(二)
[結論]性別、年齡和職業(yè)都不是確定流行語的言語社區(qū)的決定性因素。
[闡釋]我們對表4做進一步的觀察,會發(fā)現(xiàn),被選擇的樣本,在男女兩性等額的情況下,對流行語現(xiàn)象持正面和負面態(tài)度的人數(shù)相當一致,這說明性別不具有區(qū)別性作用。
我們把被訪者的年齡按照十年為一組進行比較,會發(fā)現(xiàn)各年齡組中皆存在正負兩種態(tài)度。但是,“19~29歲”和“60歲以上”年齡組中,肯定的人數(shù)占優(yōu)勢,而在“30~59歲”年齡組中,否定者占據絕對優(yōu)勢。似乎說明,年齡是決定對流行語態(tài)度的關鍵因素。然而,我們細究樣本,則會發(fā)現(xiàn),持肯定態(tài)度的人,都與網絡信息保持著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這在“19~29歲”年齡組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這12人中有10人是大學生,每日都上網瀏覽各類網絡空間。“60歲以上”年齡組所涉及的5名被訪者都已退休,其中了解流行語的三位都有看報看電視愛聊天的習慣??梢?,年齡并不影響對于流行語的態(tài)度。
我們將被訪者的職業(yè)進行比對(見表5),發(fā)現(xiàn)持肯定和否定態(tài)度的人中有公司白領、大學生、黨委書記、保安、教授、宿管、退休老人等,重復率很高。持否定態(tài)度的人中,還出現(xiàn)了中學老師、面包小販、理發(fā)店老板、超市售貨員、水果攤主等。細查他們的訪談記錄,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職業(yè)特點致使其日常生活忙碌瑣碎,不會或者無暇上網。這說明不是職業(yè)而是與時事的關聯(lián)程度影響著對流行語的態(tài)度選擇。
可見,性別、年齡和職業(yè)都不是確定流行語言語社區(qū)的決定性因素。
綜合上述兩點,我們都是通過對比,從否定者身上明顯地發(fā)現(xiàn):促使人們對流行語產生“思想意識和相近的態(tài)度”的,是信息接觸和情感互動的頻度和廣度。頻度越低,范圍越窄,對流行語的態(tài)度越趨否定。如被問及“山寨”,五十多歲的男性社區(qū)黨委書記為自己的不熟悉給出了以下的理由:
可能聽說過,但是山寨包含哪些內容,也許我們不是太理解。因為我們看的新聞最主要一個國家新聞,一個政府部門的新聞,社會上的新聞一眼掃過,一般看過一眼就是了。
官方的新聞來源限定了他對民間性質的流行語的認識。同樣我們在一位45歲的男性公司經理身上也得到了驗證。他報紙只看《青年報》和《參考消息》,電視只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上網只瀏覽“人民網”。所以,他對于流行語不以為然,“不了解,不使用”。
由此可見,對社會態(tài)度產生常規(guī)影響的性別、年齡和職業(yè)等社會性指標,在流行語的傳播中并不產生實質性的區(qū)別作用。那么,究竟是什么動因導致了流行語的生成和傳播?尤其是,只在部分人中間通行的流行語,為什么會產生較大的社會影響?他們的言語社區(qū)是如何構建的?社區(qū)中形成的公共輿論和普遍意志又是如何轉化為全社會的影響力量的呢?下面我們集中針對持肯定態(tài)度的受訪者進行分析。
(三)
[結論]流行語通過群體內范例性的使用以及高頻的社會互動,其語義尤其是“涵指”得以定型。民間意志由此爭奪到部分話語權和價值觀,固化為以語言為形式的社會記憶。
[闡釋]相對于所指的知識性信息的確定性,流行語的“涵指”關涉的是使用者的情感和意志。如何研究這樣主觀性的對象?“可以通過觀察法或者材料再次分析法在自然情景中研究情感。”[8](P259)我們通過訪談時的自然觀察和對訪談材料的文本分析,來探究流行語使用中的情感,尤其關注流行語言語社區(qū)內部的情感互動。
對流行語持肯定態(tài)度的被訪者,在接受訪問時,都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即能夠舉一反三,由己及人,主動拓展該流行語的適用范圍。盡管他們對于該流行語本身的信息未必全面了解。一名30多歲的保安在談到“我爸是李剛”時,承認自己對詳情“不太了解,我只是看到報紙上說”,但是,他能主動聯(lián)想到“現(xiàn)在有很多仗勢欺人的人”。這種主動聯(lián)想就是將自身經驗與他人經驗相勾連,從而形成一種主客觀之間的互動。另外,互動也會在個體之間進行。這名保安的訪談中也有資料證明這一點:
現(xiàn)在呢,有時候兩個人開玩笑嘛,就會說:你怎么這么牛逼呢,你爸又不是李剛。但是我們就是隨口開開玩笑,沒有語境,也不針對事情。
我們在這樣的表述中既可以看到情緒的感染,又可以看到流行語范例性的使用對流行語傳播的推動,乃至對社會互動的影響。流行語言語社區(qū)內部的這種范例性的使用以及高頻的社會互動,不僅有社會學意義上群體行為的建構意義;同時還在語言學的意義上使流行語的“涵指”得以定型。46歲的某公司管理層女員工坦言同事間經常討論“山寨”產品和“山寨”現(xiàn)象,因此,她對這個流行語的意義尤其是“涵指”有明確的看法:
“仿冒”完全是個貶義詞,屬于打假范圍內的。但“山寨”包含了戲謔的成分,很多時候并非貶義的。山寨么,本來就是有點土、有點野、有點粗,甚至有點霸道的感覺,不細致。現(xiàn)在“山寨”這個詞也表達了一些別的詞所不能代替的意義。如果犯法的東西或者現(xiàn)象,可能會被官方打壓。但是如果不觸犯法律,人們用這個詞概括了一種社會現(xiàn)象,大家又對這個意義心照不宣,用的人就會越來越多,成為約定俗成的用法。
她不僅明確指出了“山寨”中“戲謔、土、野、粗、霸道”的情緒信息,而且也清晰地表明了支持和肯定這個說法的意志傾向。可見,流行語言語社區(qū)內部的互動對于涵指的定型具有錨定作用。“山寨”在《中國社會藍皮書》中刊出的2008年“年度網絡流行語排行榜”中排名第三,2012年第六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已經給“山寨”增添了兩個義項:仿造的、非正牌的;非主流的、民間性質的。[9](P1131)這表明,民間的經驗和意志已經經受了時間的檢驗,從言語活動進入了語言系統(tǒng)。這種后果就是歷史現(xiàn)實性的了,也就是說,民間意志爭奪到了當下中國社會的部分話語權和價值觀,成功地固化為以語言為形式的社會記憶。
(四)
[結論]流行語涵指經由傳媒轉化為公眾性的社會語言應用偏好,從而使社會意志得以表達。流行語的傳播本質上是情緒和意志的社會互動,是一種表征行為和意指實踐。
[闡釋]流行語言語社區(qū)內部的成員都與大眾傳媒尤其是以網絡為主的新媒體有著廣泛的接觸,會將傳媒上的話語引入真實的日常生活。一名近70歲的男性退休干部在訪談中表示,他雖然不上網,但是??磮蠹埡碗娨曅侣劊瑢Α八饽愫荨毕盗辛餍姓Z非常熟悉。他的表述既表明了大眾傳媒、社會互動和大眾言語偏好之間的遞進關系,也清楚地表達出了該類流行語所蘊含的社會意志:
“蒜你狠”,這個是大蒜漲價,漲價以后大家講的一句話嘛?!岸鼓銟贰保@個在報紙和新聞中間都有出現(xiàn)。跟朋友在一起有的時候活動的時候會談到這些東西,“豆你樂”啊、“蒜你狠”啊,那時候剛起來的時候,大家都在傳,都在說,會談起這些事。
這恐怕是大家對這些現(xiàn)象的比較精練的一種概括,比較詼諧,可能也比較新鮮,容易引起大家的注意,這樣的話能夠達到廣泛流傳的這種效果。
這個應該說是漲價比較多了,大家有些想法,所以造出了這樣的詞兒。在這個階段里大家對它的感受比較深,所以有些人就創(chuàng)造了一些新的詞,來發(fā)泄自己的一些想法,表達自己的一些想法,或者可以說是發(fā)泄自己的不滿。
我們不能忽視被訪者言論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感受深刻”、“廣泛流傳”、“發(fā)泄不滿”這類的表述,因為他們以非常明確的形式表明,大眾正在將傳播民間流行語作為一種社會抵抗性的實踐行為,這種行為價值判斷明晰外露,變革欲望一觸即發(fā)。前文引述的那名保安在談到“我爸是李剛”時,社會意志更為突顯:
我們平民小老百姓沒有話語權,所以只能用另外一種方式來表達我們的憤怒吧。所以就會在網民之間進行大規(guī)模的流傳或傳播。說明這件事情已經深入人心了。都是倚仗老子的實力來欺壓人家。我感覺什么挺悲慘啊,什么的,這屬于正常。如果國家都不管,你也不管,大家都不管,那當個局長,在一個地方就是爺。說難聽話,那老百姓就沒法辦了。
即使是一些較為溫和的表態(tài),其中意志性的信息也是非常明顯的。一名31歲的公司女文員在被問到“我爸是李剛”時,這樣表達了她的愿望:
其實這種現(xiàn)象,特別是在上海市里面的,我和我身邊的人都知道一點吧。不過知道歸知道,反正也不歸我們管,是吧?我們只能用嘴巴說說。
我覺得最最切實際的是影響,就是給當下人們茶余飯后來說說事情而已。我覺得這件事情引起重視的不是我們這種普通老百姓,而應該是可以管制官員的相關部門。
我們也可以從反例來看傳媒在流行語公眾化中的作用以及社會意志表達方面的價值。一名40歲的上海交通大學物理系教授在被訪時就對“給力”進入主流媒體表示了強烈的擔憂和反感:
我覺得最近有一個詞我非常地反感,那是《文匯報》上。我覺得《文匯報》蠻官方的一個文編。它有一個新的詞叫“給力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對中國文物的一個侮辱,他們拿來在官方。我覺得這個字,有一點,有一點,真的是把我們幾千年的這個文化的積淀,干嗎沒體現(xiàn)出來?我覺得那是不會說話的人胡亂拼湊的一個東西。但是我們的社會把它作為一個流行語,還建議進入詞典,我極力地反對的。
結 論
流行語作為一種流行文化,自然有其興盛期和衰亡期,最終真正進入語言系統(tǒng)的畢竟是少數(shù)。但是,它們所表達的,是某個社會群體的歷史敘述?!罢窃~匯的想象空間,使語言對象超越了過去經驗之遺緒的有限性和短暫性。以文字形式固定下來的對象,進入了公共意義的領域,從而使每一個人都可以通過閱讀這個作品,成為這個公共意義的潛在共享者。”[10](P118)流行語的“涵指”由于包含著情緒和意志的信息,成為公共輿論和普遍意志的載體,成為社會轉型期當代中國最具底層價值的公共意義。
我們通過38份流行語質性訪談的樣本分析,發(fā)現(xiàn)公眾對流行語存在肯定和否定雙面的態(tài)度。我們從負面評價者著眼發(fā)現(xiàn),流行語只是特定言語社區(qū)的語言事實,性別、年齡和職業(yè)等因素并不影響人們的流行語使用,而信息接觸和情感互動的頻度和廣度會直接導致人們對流行語的態(tài)度。我們接著著眼于正面評價者發(fā)現(xiàn),流行語通過群體內范例性的使用以及高頻的社會互動,其語義尤其是體現(xiàn)情緒和意志的“涵指”得以定型。民間意志由此爭奪到部分話語權和價值觀,固化為以語言為形式的社會記憶。流行語義經由傳媒轉化為公眾性的社會語言應用偏好,從而使社會意志得以表達。流行語的傳播本質上是情緒和意志的社會互動,是一種表征行為和意指實踐。
可見,盡管流行語所傳達的民間文化是在部分民眾中興起的,但是這類群體化的言語行為是通過表征和意指實踐構造出來的;因而具有意識體制化和社會實踐的現(xiàn)實強力。流行語是一個正在進行中的解釋的和意義的世界;表征過程的所有參與方(包括制作方和消費方)都卷入了流行語義的爭奪,這種爭奪是通過流行語在現(xiàn)實人群中的傳播與抵抗來進行的,是各方協(xié)商和表征運作的結果。那些代表著民眾情緒和意志的意義使得負載著它們的話語具有了優(yōu)先流行的傾向。
至此,我們以實證的方式論證了流行語義這種附加在邏輯語義之上的一種感受性的文化含義是如何從個人的主觀情感和意志轉化為體制化的客觀社會現(xiàn)實的。在此論證過程中,塔爾德對于人格、模仿之于社會和文化具有體制化意義的觀點,使得針對個人的同時帶有比對性的特定群體的訪談,獲得了方法論上的合法性。從而,不僅從理論上,同時從實踐上為符號的公眾意義乃至社會功能的獲得提供了一個切近的典型研究案例。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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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杜桂萍 馬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