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島
白鹿原兀立千年,默然無語。因為一部書,因為它在書中承載了半個世紀的歷史變遷,演繹了瑰麗雄奇的民族史詩,從此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版圖中重要的地標之一。這部書就是陳忠實的《白鹿原》。
《白鹿原》1992年底問世于《當代》雜志,翌年6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單行本,迄今已是整整20年了。截止去年8月,人文版《白鹿原》發(fā)行量138萬部。加上其它出版社已經(jīng)和正在行銷的多種版本,它的總銷量還要大出很多。人文社作為國內最大最權威的專業(yè)性文學出版社,在它出版的現(xiàn)當代小說中,有兩部書銷售最好,一個是《圍城》,一個就是《白鹿原》,它們是出版社的常銷書,也是長銷書?!秶恰?946年成書,印行三次之后,1949以降即遭雪葬,30年不見天日,直到1980年由人文社重新出版,又是30多年過去,長銷不衰。期間三聯(lián)書店出版《錢鐘書集》,三聯(lián)版《圍城》也便同時行銷?!栋茁乖纷鳛橐徊慨a(chǎn)生于新時期的長篇小說,在多種現(xiàn)代媒體沖擊、純文學日漸式微的情況下,能一直保持20年的熱銷態(tài)勢,可以說是一個奇跡了。有人說文學以五十年為單元,如果此說成立,那么《圍城》的經(jīng)典地位業(yè)已奠定,而《白鹿原》以其被越來越多讀者的接受,正在不斷鑒證它的經(jīng)典品格。要是不抱偏見的話就得承認,一部作品的銷量,一定是讀者給予它的真實禮遇。以中國新時期文學來看,像《白鹿原》一樣享有這等禮遇的,稍加考量就會發(fā)現(xiàn)并不很多,甚至完全可以說:沒有幾部。那么,時不時就會呈現(xiàn)的圖書暢銷現(xiàn)象又該怎樣解釋呢?其實并不難理解,一個新書出來,憑一點名人效應,憑借之前某個獎項的光環(huán),再加上媒體造勢,營銷推動,以及那些拿了傭金的“書評家”鼓噪,熱鬧一陣,銷出個十萬八萬的,都不奇怪。怕就怕熱鬧一過也就過了,一錘子買賣。馬爾克斯曾經(jīng)驚訝自己的書賣得太多,“像香腸一樣出售”,中國人的生活與香腸的關系似乎并不很大,不妨換一個參照:中國人口多學生多,哪一本書要是像學生用的《新華字典》一樣,常銷和長銷,比如《圍城》,比如《白鹿原》,天長日久,那才叫厲害。
常聽到許多人在感慨:當下真正讀書的人是越來越少了。我一度也持此看法。我的這種看法,是近兩年才慢慢改變的。首先讀書完全是個體的事,你其實可以先甭管別人讀與不讀,只要操心自己讀了沒讀,讀了多少又悟了多少,是真讀還是假讀,有沒有拿讀書裝潢門面增加談資自欺欺人,這是個良心活兒,虛實自知,滋味自辨。其次你要相信這世上該讀書的人一定在讀。讀書人在中國歷來屬于“小眾”,但正是靠著這樣的小眾群體,卻把自古至今的經(jīng)史子集以及各式各樣真假高低的書們,淘洗得一清二楚,龍是龍,鱉是鱉,龍鱉排兩行。我說這些,是想強調時間和市場對于優(yōu)勝劣汰的力量,包括今天的圖書市場毫不例外。一本書在市場一時走紅,說不定是泡沫泛起。而經(jīng)受了時間考驗,被市場長期認可的書,它的個體品質注定不同凡響。在《白鹿原》問世20周年之后,由時間之河溯流而上,重新考量它的成因與內在屬性,或許不無意義。經(jīng)過20年的沉淀,許多問題可以看得更清晰,某些顧忌可以悄然放下,多方面多角度的研究更加充分,尤其是作者陳忠實“《白鹿原》創(chuàng)作手記——《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已經(jīng)問世,作為第一手資料,使得這種考量有了新的空間。
——追溯《白鹿原》成書的
四大因素
一是生活積累。陳忠實是老老實實的“生活型”作家,這一點似乎不存歧義?!安抛印薄ⅰ肮聿拧?、“性靈”等等翩然靈動的詞,基本上與他無緣。中學畢業(yè)以后,他先是當小學教師、中學教師,再當公社干部、文化館干部,一直沒有離開中國最基層的生活現(xiàn)場。后來結婚,生兒育女,老婆孩子都是農(nóng)村戶口,是“一頭沉”,一家人長期在溫飽線掙扎,即使后來家人“農(nóng)轉非”,這種狀況仍不見好轉,直到他51歲那年《白鹿原》出版。陳忠實一直寫的是農(nóng)村題材,寫農(nóng)民,為農(nóng)民寫,更重要的是他作為農(nóng)民在寫。改革開放以后,各種西方文學思潮、文學流派蜂擁而至,“生活型”成了一些“聰明人”嘲笑的對象。陳忠實不是不知道這些,但他不改,或者說改變不了。他寫得少,似乎也沒有過“噴發(fā)”狀。他說得更少,事實上他也說不“好”,直到他寫《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我把這本書看作“說話”,它有別于“作品”),仍然說得不“好”。他蓄而不發(fā),發(fā)而不宣,靠著扎實的生活積累和長期的苦苦思索,終于有一天,悄無聲息地向著他心中的白鹿原進發(fā)了。我們可以稱之為隱忍之功,但樸素地說,還是農(nóng)民本色而已。漫長的生活積累沒有辜負陳忠實,這一次他終于“噴發(fā)”了,“感覺是如同一個連自己都遺忘了的倉庫,突然被打開被照亮,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有如此豐厚的庫存?!笔郎先耸司哦际钦f得比做得好,陳忠實以他的《白鹿原》證明,他是少有的做得比說得好的人——有時候,甚至根本就不需要去說。
二是榜樣感召。以陳忠實自己的說法,他是“從十四五歲就凝眸著文學”了,學人邢小利先生進而嚴謹?shù)厥崂砹岁愔覍嵉摹拔膶W接受”,這樣就有了一條明晰的線索。最早使初中生的陳忠實把“文學”二字與自己熟悉的鄉(xiāng)村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趙樹理的作品,他在課本上讀到了趙樹理的一個短篇小說,興奮不已,又借閱了趙樹理的兩本書來讀,接著就學寫小說了。第二個對陳忠實產(chǎn)生影響的是“神童”作家劉紹棠,因為佩服劉紹棠,又“按圖索驥”,追讀劉紹棠最崇拜的蘇聯(lián)作家肖洛霍夫,通讀了四大本、一百多萬字的《靜靜的頓河》。那一年他才16歲,閱讀起點相當高了。而對陳忠實發(fā)生過最深刻、最持久影響的,還要屬陜西本土作家柳青,以他自己的話說,“幾乎是大半生的沉迷”。據(jù)邢小利先生考據(jù),陳忠實前前后后買過9部《創(chuàng)業(yè)史》,至于他反反復復讀過多少回下過多少苦功夫,也許只有陳忠實自己知道了。為了在中短篇小說上有所突破,陳忠實在文化館工作時,認真研讀過契訶夫、莫泊桑的作品。在為《白鹿原》做準備期間,陳忠實除了閱讀新時期有影響的幾部國內長篇小說,還認真研讀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為了解決未來小說的可讀性問題,他甚至不惜花時間去一本又一本地閱讀美國暢銷書作家謝爾頓的犯罪小說。復刊后的《世界文學》雜志,陳忠實更是每期必看,使他受到重大啟示的卡彭鐵爾及其《王國》,就是在這個雜志上讀到的。還有寫在《白鹿原》書首的那個著名的題記“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也是源于該雜志。秘魯作家略薩的長篇小說《酒吧長談》引用巴爾扎克《夫婦糾紛》的一段話作為題記:“既然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那么,要成為真正的小說家,就必須對社會生活進行調查?!睆囊粋€“題記”中提取“題記”,陳忠實妙裁核心句子,竟生神效!而中國的許多巴爾扎克迷也未必知道這個句子,是因為《夫婦糾紛》之前并沒有中譯本,由此可見陳忠實的“前衛(wèi)”。是的,一切為了《白鹿原》,上下左右而求索。不過,他偶爾也會故意給人腳下扔香蕉皮,比如他聲稱《百年孤獨》“讀得我一頭霧水”,誰要相信這話誰就上當了。披掛齊全的陳忠實就這樣上路了,感召他奮勇向前的諸多榜樣中,既有趙樹理、柳青,同時也有肖洛霍夫、馬爾克斯,等等。誰若是把他看作“土老冒”,得小心自己才是。
三是內心驅動。在50歲到來之前,陳忠實突然意識到了生命的緊迫感、危機感甚至是恐懼感,用他自己的話說,“在進入44歲這一年時很清晰地聽到了生命的警鐘,我從初中二年級起迷戀文學一直到此,盡管獲得了幾次獎也出了幾本書,總是在自信與自卑的矛盾中踟躕。我突然強烈地意識到50歲這個年齡大關的恐懼。如果我只能寫寫發(fā)發(fā)如那時的那些中短篇,到死時肯定連一本可以當枕頭的書也沒有,50歲以后的日子不敢想象將怎么過?!倍?0歲一到,在鄉(xiāng)村人的概念中,就是“老漢”的年紀了。上有老下有小的陳忠實此時作如是想,是很現(xiàn)實的問題。但“除了自己之外,誰還能充當拯救者的角色?”看來只能豁出去,自己跟自己搏一次了。由于長期艱苦生活的磨練,陳忠實身上,并沒有文人們慣有的自賞自戀,他也不屑于牽貓逗狗,弄一幫人為自己吹喇叭抬轎子,直到后來《白鹿原》取得巨大成功了也依然沒有這些習氣。他能直面生活也能正視自己。實在不行怎么辦?那就去養(yǎng)雞,做養(yǎng)雞專業(yè)戶。他連退路都想好了。
四是壓力作用。對于陳忠實來說,壓力,沉重的壓力,其實一直都存在著。壓力不僅僅是物質生活的艱辛,更重要的還是精神壓力。壓力來自家庭經(jīng)濟負擔,更來自作家同行。關于陜西作家,相信很多人都還記得曾經(jīng)風行一時的“兩個半”之說,其所指很明確:路遙、賈平凹算兩個,楊爭光算半個。那時候《白鹿原》尚未出世,“陳忠實”的名字還算不進去?!皟蓚€半”當年風生水起,甚是活躍,并且他們全都比陳忠實年輕,其中年長的路遙,也比陳忠實要小7歲。陳忠實在他的文字中,不止一次提到過他當年所承受的多方面心理壓力。他寫道,“上世紀80年代頭上,我發(fā)表過一批短篇小說,也獲過全國獎和地方刊物獎,父親要看我的小說,看過卻不冷不熱地說,還是《三國》《水滸》好看。我有一種無以出口的挫敗感?!庇终f,路遙的“《人生》發(fā)表后,我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碰見一位初中同學,他擋住我直言坦誠地說,他聽廣播聽到《人生》,太好了,你怎么弄不出《人生》這樣的作品?……我的挫傷可想而知。”他在《自己賣書與自購盜本》一文中,記述了八十年代末出版小說集《四妹子》的情況,原指望可得三千余元稿費供作孩子學費,不料由于發(fā)行不暢,出版社面臨虧本,只得以上千冊書抵作稿費,“瞅著那一堆我的著作的時候,已經(jīng)不再是尷尬和難堪,而是切切實實感到難以啟齒的羞愧了……當時的心境有點近乎慘烈的感覺,甚至摧毀了我對自己繼續(xù)從事寫作這樣一種職業(yè)的最基本的自信。”至今重讀這樣的文字,依然讓人心酸??梢哉f,陳忠實寫《白鹿原》,在充分做好了多方面準備的同時,也攜帶著一份沉甸甸的壓力。而事實證明,這些壓力最終都變成了動力。
——角度,或許正是高度
兩年醞釀,四年寫作。六載艱辛,一生積累?!栋茁乖房芍^陳忠實的生命之作。“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白鹿原》題記中引用巴爾扎克的這句話,則是他對這部小說的基本定位和著力追求。如其所愿,《白鹿原》一出世,它作為“民族秘史”的品格,便很快得到了廣泛認可。
可讀性,是陳忠實在醞釀《白鹿原》時就在反復考慮的問題,“我可以有毅力有耐心寫完這部四五十萬字的長篇,讀者如果沒有興趣也沒有耐心讀完,這將是我的悲劇?!焙翢o疑問是這樣??勺x性是小說的車輪,一輛跑不起來的車子,你縱然有著多么豐富的承載,也是枉然。在這一點上,陳忠實的認識很清醒,“你寫的小說得有人讀,你出的書得有人買……唯一的出路,必須贏得文學圈子以外廣闊無計的讀者的閱讀興趣,是這個龐大的讀者群決定著一本書的印數(shù)和發(fā)行量。”事實證明,他對小說可讀性的愿望也實現(xiàn)了?!栋茁乖返淖x者,一開始就遠遠超出了所謂“文學圈”,不知不覺,不脛而走,是一個逐漸增加、不斷龐大的社會性讀者群體。正是靠著這樣的群體,之后持續(xù)支撐了《白鹿原》20年的熱銷。這里有一個新近親歷的事例,今年五月份舉辦的“川陜渝作家走進新陜北”活動,一位重慶的年輕女作家之前沒有讀過《白鹿原》,來陜前專門買了一本,沒想到一讀就放不下手,火車上讀,晚上不睡覺讀。她讀完又傳了兩個人。一周時間的活動,一本《白鹿原》,白天晚上不間斷地在被人行注目禮。幾個人讀后都驚嘆不已,后悔之前竟然沒有讀過這本書,慶幸這回終于讀了它。由此也進一步驗證了一個事實,好書不是媒體和評論家鼓噪出來的,不是高明的營銷策略打造出來的,好書是讀者用心衡量和篩選出來的,千萬人的口口相傳勝過一切的人為造勢。說到底,好書還得靠貨色贏人。
現(xiàn)在就來看看《白鹿原》的“承載”。家族爭斗,黨派較量,軍匪裹入,國恨家仇……說實話,這些東西并不新鮮。熟悉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人就會知道,它們在既往的文學作品中都有過表現(xiàn)。那么,《白鹿原》何以引人關注并廣受歡迎?它的承載中,究竟有哪些“新貨色”?要說清這個問題,先得弄明白既往作品中有哪些“舊貨色”(或許未必就舊,因為類似的東西仍在不斷被制造出來)。如果我們稍加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區(qū)別其實一目了然。比如,獲得過斯大林文學獎的兩部小說《暴風驟雨》和《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周立波和丁玲兩位作家?guī)еM織的使命深入生活后創(chuàng)作的;《紅旗譜》和《創(chuàng)業(yè)史》,同樣是梁斌和柳青以共產(chǎn)黨員的熱情創(chuàng)作的;到了浩然的《艷陽天》,就更不用說了。我們不能責怪這些作家,他們在屬于自己的時代,都是才華橫溢卓爾不群的作家。問題在于,當“政治正確”成為唯一前提,生活真實和情感真誠就不能不受到嚴重損害,而作家的才華,則令人痛惜地成為犧牲品?!栋茁乖分阅茌^大幅度地實現(xiàn)了藝術本位回歸,實現(xiàn)超越,當然應當歸功于改革開放以后多元文化思潮的滲透,歸功于作者陳忠實個體的藝術自覺。但要冷靜看待,它與八十年代的大變革不可分割。那場變革發(fā)生在《白鹿原》寫作階段的前期,《白鹿原》的作者經(jīng)受了,襁褓中的《白鹿原》也經(jīng)受了。這反倒給《白鹿原》的書寫注入了一種無畏的氣概,使它在不知不覺中達到的思想高度和藝術表現(xiàn)力,以后也許會讓它的作者,自己把自己都嚇一跳,以至于要做出這樣那樣的解釋。但《白鹿原》早已是一個自足而獨立的世界了,即使來自作者的解釋,也改變不了它既有的存在。濾色鏡一卸,眼前立即呈現(xiàn)出真山真水白太陽。角度一變,高度在不經(jīng)意間產(chǎn)生了?!栋茁乖返膭?chuàng)舉,說大也小,不過是回歸常識,正像“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也是回歸常識一樣。
——“鏊子說”:獨立
第三方的意義
《白鹿原》中有個朱先生,滿腹經(jīng)綸,儒雅脫俗。他雖是白嘉軒的姐夫,但在白、鹿(子霖)爭斗中,卻能秉持公道,以理服人,不偏不倚。朱先生以“獨立第三方”的身份而深受人們尊崇,看來不光民主社會里講這個理,封建宗法制下也已講這個理了。雞鴨相爭,鵝來評理,天經(jīng)地義。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以為朱先生的形象,不但是古老的封建的,又是現(xiàn)代的民主的。但愿我的這個看法,會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而不至于被視為故作驚人之聲。
朱先生最著名的論斷,是他在評價國共之爭時“翻鏊子”的說法。這一說法的出現(xiàn),卻為《白鹿原》引來爭議,“甚至有尖銳的責難和簡單的行政干預”(何啟治語),以至于在后來參評茅盾文學獎時,評委會不得不要求作者對原作有所“修訂”?,F(xiàn)在再來冷靜審視“翻鏊子”的說法,陳忠實自認為“形象也含蓄”,我以為還可以加上:中性和客觀,很符合朱先生這位“獨立第三方”人物的境界,應該說不值得有什么爭議的。倒是作者陳忠實自己,在距離《白鹿原》寫作近20年之后,還進行了一番解釋:“讀者和評論家可以嚴格挑剔朱先生等人物的刻畫過程里的準確性和合理性,包括他的‘鏊子說,是否于他是準確的合理的,而不應該把他的‘鏊子說誤認為是作者我的觀點。再,朱先生的‘鏊子說,錯了對了或者偏了,更具體點說,是對‘農(nóng)民運動和‘還鄉(xiāng)團報復行為的大是大非的判斷是否正確,即使如此,也是屬于朱先生的判斷,不是作者我的判斷”(《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
“鏊子說”并沒有影響到《白鹿原》的發(fā)行和傳播,這是《白鹿原》之幸。現(xiàn)在回頭看,《白鹿原》之幸并不止此,至少還可找出三點:一是它有幸誕生于作者的盛年。50歲之前的生命,飽滿、豐富并且具有韌性,樂于創(chuàng)造,卻未必像后來一樣愿意去作什么解釋。二是它遇到了優(yōu)秀的出版人?!栋茁乖返膶懽饕煌旯?,就遇到了真正的“解人”,沒有任何折騰地進入到發(fā)表暨出版程序。它的思想鋒芒和藝術特質受到了出版者最大限度的容納和保護,以及原汁原味的呈現(xiàn),就包括所謂的“鏊子說”。三是《白鹿原》的獲獎,盡管受到非議、責難甚至“行政干預”,但“評委會仍能從總體上肯定《白鹿原》是一部藝術精湛的長篇佳作,在作者接受修訂意見后決定授予茅盾文學獎,實在是大有膽識和氣魄之舉”(何啟治語)。一部書以它子虛烏有的“修訂本”獲獎,這必將是一個佳話。這其實更是智慧:有良知的評委以及出版者、作者的三重智慧。原作的白紙黑字在那里放著,還怕它跑了不成?暫時“修訂”一下,過后還不是滿世界“初版本”在印行!
——中國氣派:《白鹿原》
藝術性談略。
法國文學大師安德烈·紀德,在他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藝術時說過:“沒有魔鬼的參與,就沒有藝術品?!蔽铱傆X得,當陳忠實說他“在進入44歲這一年時很清晰地聽到了生命的警鐘”時,莫非真有“魔鬼”要參與到他的寫作中來,讓他完成此生的一件重大事情?陳忠實之前平淡,之后幾乎沉默,惟有寫作《白鹿原》時如有天助,鬼斧神工,這算是一個藝術之謎吧?但從另一方面來說,當許多作家包括所謂的大作家們,掙扎著非要寫那些水準不再的作品,擔心不“發(fā)聲”就會被人們遺忘時,《白鹿原》作者的淡定,《白鹿原》在不事喧嘩中的持續(xù)熱銷,更可以說明它的魅力所在。
為了《白鹿原》的寫作,陳忠實真是做足了方方面面的功課,充分吸收了中西方“小說學”的營養(yǎng)。同時,他也為自己設置了足夠的難度,結構,語言,可讀性,篇幅控制,包括性描寫,等等,都作了艱苦的琢磨。他深知,沒有難度的寫作一定是平庸的寫作,也沒有意義。任何一個后來的小說寫作者,如果對此估計不足,認為陳忠實這樣的作家只有生活沒有“技巧”,只下笨功缺乏“靈性”,都是在犯小聰明的錯誤。對《白鹿原》藝術特色的研究文章已有很多,沒有必要重復,這里且從作者的藝術追求出發(fā),約略談及幾點:
1.中國氣派。這一點,早在陳忠實為寫《白鹿原》做前期準備時就已作為明確追求。他仔細研讀《百年孤獨》,卻清醒地意識到“馬爾克斯對拉美百年命運的生命體驗,只有在拉丁美洲的歷史和現(xiàn)實中才可能發(fā)生并獲得,把他的某些體驗移到中國無疑是牛頭不對馬嘴的,也是愚蠢的。我由此受到的啟發(fā),是更專注我生活的這塊土地,這塊比拉美文明史要久遠得多的土地的昨天和今天,企望能發(fā)生自己獨自的生活體驗,尚無把握能否進入生命體驗的自由境地?!薄栋茁乖返闹袊鴼馀梢延泄J,但它與《百年孤獨》之間的深刻關系,恐怕只有少數(shù)細心的讀者才會領悟。
2.結構。中國古典小說一般是在流變中演繹人事,西方小說則講究結構,建筑體一般的結構。《白鹿原》借鑒了西方小說的長處,如一座房子,在結構上有大梁有檁條有椽子,避免了小說的如水流淌、提起來一串子放下去一攤子。這顯然是作者的自覺追求。
3.敘述式描寫。敘述與描寫,是小說寫作的兩大基本手段。大體上可以說,西方小說重視敘述,在敘述中穿插描寫;中國式小說傳統(tǒng)側重描寫,以描寫帶動敘述。按照陳忠實的說法,他是為了控制小說篇幅而“尋找一種敘述”的?!栋茁乖肺谋咀罱K形成的敘述式描寫,緊湊而氣韻貫通,有效地彰顯了小說的表現(xiàn)力,也提高了小說的可讀性。
4.語言風格。陳忠實說:“我決心徹底擺脫作為老師的柳青的陰影,徹底到連語言形式也必須擺脫,努力建立自己的語言結構形式?!薄栋茁乖纷龅搅恕R浴扒厍弧钡墓?jié)奏構筑的小說語言,一字一句,咬字清楚有力,沒有虛浮也沒有粘滯的腔調,秦風秦韻十足。但又十分清醒地規(guī)避了方言字句擠堆,防止對外地讀者造成閱讀障礙:書是寫給中國人的,而不僅僅是陜西人。《白鹿原》的語言,如有人已指出的,語義重疊、“重床架翁”的問題確實有所存在,但就整體上看,語言是準確的,富有表現(xiàn)力的,擺脫了抒情的、詩意的、不無西化的柳青文風。包括性描寫,也能做到透徹、酣暢卻絕不污穢??梢哉f,《白鹿原》的語言,是“秦腔”作為文學語言運用的一個新高度。
5.濃度與密度?!栋茁乖肥且徊扛邼舛雀呙芏鹊男≌f。按照作者事先的估計,由于素材較為龐大,線索復雜,大概得寫上下兩部,60-80萬字,后來有意識在敘事手法上做文章,形成了現(xiàn)在的格致。這在客觀上至少有兩個好處,一是促使作者提升了小說的敘事藝術。二是在“注水書”充斥、許多作家大用“加法”的情況下,陳忠實反用“減法”,從而保證了《白鹿原》在有限篇幅中的足夠內涵,用“干貨”說話?!栋茁乖纺苴A得讀者,贏得市場,無疑也與這樣的“性價比”有關吧。
——寫作者的宿命,
一個不可回避的話題
說到“宿命”一詞,我總覺得這未必是一個輕松愉快的話題。陳忠實早年崇拜劉紹棠,劉紹棠1936年生人,比陳忠實只大6歲。早慧的劉紹棠,卻不幸應驗了古人的說法:也早衰。他很快被打成右派打入冷宮,放逐到他的老家接受勞動改造,待到文革后復出,一心要重振旗鼓,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卻再也難創(chuàng)輝煌,活了六十幾歲就赍志以歿。跟劉紹棠同屬北京青年文學才俊的浩然,小心翼翼地躲過了劉紹棠那樣的遭遇,提心吊膽,一路拼搏,寫出了洋洋壯觀的《艷陽天》《金光大道》,成為國中與八個樣板戲并提的那“一個作家”。時代變遷以后,浩然的作品理所當然地受到質疑,它們的價值大打折扣。浩然比陳忠實整整大10歲,他的才能之花,既然開在那個時代,就注定是開出那樣的花,除非他不去寫作。才華過人、勤勉不怠的浩然,何錯之有?還必須要說到柳青,這位陳忠實一直敬為老師的大作家,可以說把身家性命全都搭給文學事業(yè)了。柳青寫于1951年的長篇小說《銅墻鐵壁》中,描繪了毛澤東的形象。中國當代作家把領袖形象寫入小說,柳青是“第一人”。柳青后來嘔心瀝血所寫的《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曾經(jīng)輝煌一時,成為新中國文學的典范,后人又該如何評價?如果不可避免地有著嚴重缺陷,因為“政治正確”而造成藝術扭曲,又是誰之過?這些……可以稱之為“宿命”么?
陳忠實在一首題為《故園》的詩作中寫道:
輕車碾醒少年夢,
鄉(xiāng)風吹皺老客顏。
來來去去故鄉(xiāng)路,
反反復復筆墨緣。
……
對于陳忠實來說,“來來去去”和“反反復復”的結果,是《白鹿原》的誕生和成功。在中國式的社會政治架構與人文環(huán)境下,一個作家要想獲得真正意義上成功的“宿命”,是何等艱難!因此,我們在為陳忠實的才華和艱苦努力喝彩的同時,也不可忘了,要為他在中國歷史時空中所處的“坐標點”慶幸。
責任編輯:侯波 王雷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