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說:也許是“憤怒出詩人”的緣故,這一次趙晨伶終于選擇了一個全新的角度,來抒發(fā)自己在壓力之下的情緒。而這樣“發(fā)乎情”的寫作顯然沒有僅僅停留在宣泄的層面,她通過一個構思巧妙的故事向讀者傳達了更高的含義,即自由。一個架空的密閉環(huán)境,一場特殊的生死逃離,沒有多余的人物和對白,在“我”和“我”的鏡像一來二去的對白中,對于“自由”的向往愈加濃烈,而內心的糾結也愈加激烈。最終,一個開放式的結尾留給了人們無限遐想。0654,他最終到底有沒有獲得心之向往的自由?我想讀罷本文,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得出自己的答案的。而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自由作為一個相對概念,沒有人會真正擁有。
“你,為什么要把我鎖起來?”我看著那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面孔,不由得顫聲問道:“我是你?或是你是我?”
“我是你,但你已經不是我?!蔽衣牭搅四莻€人這樣回答我。她轉身離開,又扔下一句冷冷的話:“你已經不再被需要了?!睘槭裁??我拼命想發(fā)出聲音,拼命地掙扎。我的每一寸骨頭都在吶喊,每個細胞都在咆哮,它們不安的原因只有一個:“放我出去!”但都是徒勞而已。
我可以肯定,自己被拋棄了。
我曾以為我可以一路走下去,不改變自己的追求和初衷,不改變自己的夢想和腳步。但當我看見,那個曾經的自己被關押,一度逃脫卻又被自己找到時,我知道,我想錯了。我正在逐漸變成另一個自己,我正邁向這條路,哪怕多不情愿。我無法相信,我已經被世界逼到面目全非,但這是事實,不被主觀意識所改變。更為可悲的是,我已然適應而且不想改變。
一
“這是個囚籠!你不知道嗎?”我聽到有人這樣告訴我。我四處尋找人的身影,卻沒有找到。我自嘲地笑笑:難道自己已經神志不清到出現(xiàn)幻聽了嗎?
當初不是自己選擇的嗎?如今又在抱怨什么?明明知道此去注定投身囚籠,所有思緒將被一點點轉變?yōu)楣俜剿枷?,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不是嗎?誰說我不知道的?我知道,并且知道得比誰都清楚。一旦習慣,一旦適應,一旦思想被完全轉化,那么,我將不再是我,而是這囚籠生產的萬千個相同產品中的一個。我無法說清是自己選擇的還是被逼無奈的,但事實就是:我身陷囹圄,無法逃脫。
我見過逃走后的那些人的下場,或癡傻終日,或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也許化為粉塵,也許逃出生天,這一切,都不得而知。我也想走,但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兒。就目前來說,這個囚籠似乎是唯一可以待的地方,如果不想面對危險的話。我曾安慰自己,待找到可以去的地方,我一定第一個逃離,但我怕在我找到之前,自己就已變成流水作業(yè)線上最普通的那個了。
“快逃,馬上就要來不及了。”不知是誰在和我說話,而且,是這么幼稚的話。逃?說得輕巧,你認識外面的世界嗎?你知道外面的危險嗎?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想逃,你不是沒腦子就是熱血過頭了吧?我對這種想法嗤之以鼻,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也曾這樣想過。
所以,現(xiàn)在的我管它叫幼稚。曾經那么堅持的東西轉眼就被放棄,只是因為,如果再堅持,也許日子就過不下去了。我曾經對一切囚禁抱以敵意,對囚籠以及那些逮捕人的官員堅持敵視,而現(xiàn)在,我學會了容忍,學會了適應,學會了笑著去和他們打招呼。其實,很多人和我一樣,我們小時候發(fā)誓一定要沖破這可惡的桎梏,終究還是一個個放棄。我們終會習慣現(xiàn)狀,然后擁有一個完善的官方思想。
“喂,0654,你在干嗎呢?”一個身穿制服的人皺著眉頭問我。我忙停住腦海里亂七八糟的想法,天知道為什么他們可以讀取人心。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將腦子里的所想換作順從,這才抬頭看他,違心地說:“沒什么,我只是在想我現(xiàn)在應該去哪里好?!彼屑毧次业难劬Γ抑肋@是讀心的過程。我不能反抗,更不能有一絲破綻。靈魂被人上下看遍,我心中涌上悲切卻又死命壓下,生怕被他看出來?!澳闳|北處刷墻吧,那里的墻被0728推倒了。”他似乎沒看出什么。我的心在聽到這個任務時猛然跳動起來,聲音大得仿佛世間只剩下這個聲音:“逃吧,逃吧!”這個聲音再次出現(xiàn),欣喜而瘋狂,一遍又一遍地僅用這兩個字來向我表示它的狂喜和決心。難道,我真的可以嗎?圍墻,那是離外界最近的地方。只須越過它,只須一步,我就可以脫離這個囚籠,去擁抱自由。
“快逃,快逃!”
二
第二天早上,我便去了圍墻那邊。官員很多,但大都待在自己的辦公室。我認識的一個官員朗遞給我一個號碼牌,告訴我早中晚飯點時可以去洛馬那里領工餐。牌子的手感好生奇怪,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質,上面標有“28”的字樣。數(shù)字發(fā)出綠光,令人想到草原上餓狼的眼光,我不禁毛骨悚然。
四周大都是各地的模范學員,即使不是,我也不敢將內心的渴望告訴誰。我沒有朗他們一般的眼睛,可以看清人內心的想法,更不可能主動說出自己背離正統(tǒng),想要逃離。所以,我只能刷墻,裝作很滿足、很愉悅地刷墻,再時不時地說兩句贊美的話,表達自己的感激。
“什么時候逃?墻都快修完了。”就在我刷了近一星期的墻,都快要放棄這個念頭的時候,它又發(fā)出了聲音。我,只嘆氣,并不說話?!澳阋艞??你竟然要放棄?”它的聲音陡然拔高,滿是不可思議。也許是因為在某一瞬間,我看見圍墻內的陽光也一樣燦爛,除了思維自由和行動自由,圍墻內并不缺什么,甚至這里還多提供一樣東西——安全。
“你令我失望!”那個聲音近乎咆哮地在我耳邊吼道。我像是看見漫天白色在內心飛舞,那是殉道者之血嗎?失望,本就沒有希望的不是嗎?何來失望,何談失望!不要把這個詞強加在我頭上,我只是……只是沒有辦法?!敖妻q!”它怒喝道。我沒有反駁,也無法反駁。是我懦弱,是我膽怯,是我不敢面對,僅僅是我的錯而已?!疤影?!”它的聲音已經充滿哀求、悲憤還有絕望。
“0654,到飯點了。”說話的是洛馬。幾天下來,他與我的關系也算不錯。洛馬一邊將中飯盛于我,一邊跟我說:“你知道0728最后的下場嗎?太可怕了。”“嗯?”我一開始并沒有認真聽他說話,只隱約知道講的是0728?!八y道不知道所有號碼牌都是帶追蹤裝置的嗎?0728被追上,然后被喂下了6×570,身體被微生物遍布,卻因為藥效死不了,被折磨得夜夜哭號?!甭羼R以幸災樂禍的語調向我講述著。我聽完,硬生生地打了個寒顫,胃里一陣陣的惡心,似乎有什么在翻騰著將要涌出。“你沒事吧?”洛馬奇怪地看著我。在他看來,這只是一個笑話,卻不是恐怖故事。“沒事,身體有些不舒服?!蔽一琶Φ靥ь^,擠出了一個笑。洛馬釋然:“我說呢,這么好笑的事你都不笑。那你休息吧,我?guī)湍阏垈€假,下午就別去了?!薄澳嵌嘀x了。”我跑回自己的住所,竟忘了拿上我的中飯。
“難道你真的不想逃嗎?”
三
夜里我翻天覆地睡不著,標有“28”的號碼牌,幽幽地發(fā)著綠光,餓狼一般,硬生生地把我浸在恐怖和冰冷之中。我輾轉反側,而那個聲音,在說完那個問句后再也沒有出聲。大概它也對我絕望了吧。
如果,我是說如果,不帶上這塊號碼牌,是不是就可以不被追蹤到了呢?洛馬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他告訴我有沒有其他意思?我到底該不該逃?
我腦海里充斥著這些想法,心跳越來越快,最后連這個房子也似乎在一下一下地跳動。“逃!逃!”這個想法也隨著心跳的加劇而愈發(fā)強烈。夜涼如水,而我的手腳卻比這夜冷上幾十倍。心已被這瘋狂的想法灼燒得即將自焚,似乎它已變化為火山,一陣又一陣地噴發(fā)著巖漿。不行,我要逃,我一定要逃。
我起身,將號碼牌藏到床板中的夾縫里,將僅有的屬于自己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又使勁按了按自己的心臟,讓它跳動得稍微不那么強烈一點。官員們大多睡了,僅剩的幾個也在屋子里看著電視。我輕手輕腳地來到圍墻前,想要翻過去,卻發(fā)現(xiàn)我剛一碰它,它就倒了,悄無聲息,如同紙糊成的一般。我突然想到0728當初是不是也是這樣輕松地推倒了這堵墻。我大約明白圍墻終年有人來修的原因了,沒有0728和0654,也會有諸如0356之類的人不斷試探,以至逃離。
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以最快的速度遠離圍墻,一邊還要小心地不發(fā)出任何聲響。在奔跑中,我第一次感到了自由的意味,那就是自己掌握自己。終于,我可以不再違心地活著,不再用標準來選擇自己的以后。放肆,我真想用“放肆”來形容自己,這真是從來沒有過的感受。風從四面八方過來將我托起,這莫非就是自由的含義?
自由,自由!
四
又一片森林出現(xiàn)在前方,我已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奔跑了多久。也許林子過后便是生路。只是目前我看不到盡頭。我從沒有這么痛快地奔跑過,但在暢快的同時我又感到一陣疲憊。
繞過幾棵大樹,前面是一片灌木叢。我不知為何低頭看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好奇心驅使,我停下腳步,去看他。尸體被蠅蟲不斷啃食,啃食的部分又在即刻重生。難道他就是0728,那個被喂下6×570的可憐人?我想減輕他的痛苦,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做。我拼命驅趕那些蠅蟲,又用為數(shù)不多的水為他清洗傷處。他的腰間果真有塊號碼牌,數(shù)字竟是“54”。不同于往常的綠色,“54”兩個數(shù)一閃一閃地亮著紅光,嗜血而狂燥的顏色讓我的心忍不住抽搐。我想到我標有“28”字樣的牌子,暗想這也有些太巧合了。
沒有多想,我還要趕路。我離真正的自由只差最后一步,我不能這個時候停留。我晚一分鐘出發(fā)就會多一份危險。我起身想要離開,卻不小心撥開了凌亂地覆蓋在他臉上的頭發(fā)。只一瞬間,我便愣住了。0728長得同我一模一樣!我手腳冰冷,腦海里一直在想:“他是我?我是誰?為什么?”
他的眼神寧靜安詳,仿佛生前并沒有受到非人的痛苦。我一直看著他,疑惑他怎么從6×570中這般安寧地死去。他,是我嗎?我們兩個是什么關系?久違的它的聲音又一次出現(xiàn)了,只是這一次虛弱了許多,就像是瀕死之人最后吐出的字符:“鏡像……”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忙問:“鏡像?什么是鏡像?你到底是誰?”它緩了緩,略咳了幾聲,如垂暮的老人般又說:“我……0728……是……鏡像?!敝?,便無聲了。它最終只吐出了這幾個字,它到底想說什么?鏡像嗎?這和0654與0728的關系有什么聯(lián)系嗎?這種表達,又是什么含義?
我腦海里冒出了一個瘋狂的念頭:我要埋葬他。不,不行,我沒時間了,圍墻里的人一定發(fā)現(xiàn)我的離開了,我不能在這里停留太久了。這是最后的距離了,我不能留下??伤?,怎么辦?他一定于我有重要意義。
不能停。他既然在這里被追上,必然不希望我也被追上。我,應當背負他的愿望一起向前。對不起,我要離開了。我將他的號碼牌扔到遠處,我想他一定也不愿這東西來打擾他的休息。大概我能做的也僅限于此了。
五
“0654?他?”朗的聲音似乎變得陌生了。
“是的,他逃了?!?/p>
“不是有號碼牌嗎?”這是洛馬的聲音。
“我們已經派人前去獵殺了。這回是7×580?!?/p>
“真可憐。虧我還說了6x570的藥性,我以為他會打消這個念頭的?!?/p>
“誰知道呢?”
森林里奔跑的人影似乎帶著一道綠色的光,一閃一閃像是餓狼眼中饑餓的光。
創(chuàng)作談
趙晨伶
不可否認的是,寫這篇文章時,我正處于上個學期最艱難的時刻。成績,老師,父母,一系列的東西全部夾雜在一起,好像要把我逼到絕境。在第一節(jié)之前的那段話,其實相當于我當時情況的一個描寫。否定自己,想要逃離。其實我們都身在囚籠,但很多時候,那堵墻就像是紙糊的一樣,一推就倒。我們只是被模式化,然后再也沒有反抗的想法。而且,正如你們可以想象的那樣,逃的結果也許除了自由什么也沒有,最后甚至連自由也不能保證,因為會有人來抓。這應當不僅僅限于教育,世間大多數(shù)事都這樣運行。我們也許應該去直面,也許應該去逃。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總歸要去想想。最后我想說的是:謹以此文表達我對喬治·奧威爾《1984》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