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丹
我在《焦點訪談》欄目
■敬一丹
敬一丹,中央電視臺著名節(jié)目主持人。中國廣播電視學會主持人節(jié)目研究會副會長,廣西民族大學、中國傳媒大學兼職教授,江西師范大學客座教授,第九屆、第十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1955年生于哈爾濱,1976年入北京廣播學院學習,1979年起任黑龍江人民廣播電臺播音員,1983年考取北京廣播學院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8年入中央電視臺任記者、節(jié)目主持人?,F(xiàn)任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東方時空》節(jié)目主持人。曾經(jīng)主持香港回歸、澳門回歸、迎接新世紀、建黨80周年等一批大型直播節(jié)目。連續(xù)三屆獲得“全國十佳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金話筒獎”。
這個地方有一個“場”,一進校園感覺就不一樣,讓人說出這句話都特別由衷——我是愛南開的。
在座的同學們,16歲的舉一下手,好,謝謝16歲的少男少女們。高一的同學都是16歲?!督裹c訪談》和16歲的男生女生們同歲。就在你們出生的年份,在中央電視臺出現(xiàn)一個欄目,它叫《焦點訪談》。我想講的是,在沒有《焦點訪談》的時候,中國電視是什么樣的。過去,像我們電臺、電視臺、報紙,等等,不叫媒體,叫宣傳機構(gòu)。那時候,人們不知道什么叫輿論監(jiān)督,那個時候我們經(jīng)常播出的東西都是正面的。我們經(jīng)常講:“下面播送廣播稿……”基層的廣播站是這樣,即使是在國家電視臺、省級的廣播電視臺,大量的也都是宣傳。
宣傳和傳播是不一樣的。《焦點訪談》在創(chuàng)辦之前,這個欄目的創(chuàng)辦人孫玉勝,他也是《東方時空》的創(chuàng)辦人,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我現(xiàn)在要辦一個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是輿論監(jiān)督的,它將每天出現(xiàn)在《新聞聯(lián)播》之后,黃金時間播出。”那時,我已經(jīng)做了四年經(jīng)濟記者,聽到他的電話我非常吃驚——輿論監(jiān)督在中國這個土壤里,能做到每天黃金時間播出這樣的力度嗎?我們有這樣的土壤嗎?我說這個欄目叫什么名字???他說:“還沒有起名字呢?你幫我起個名字吧?!边@個欄目就是后來的《焦點訪談》。
于是在1994年的4月1號,《焦點訪談》開播?!督裹c訪談》剛剛開辦的時候,多數(shù)中國老百姓還不知道輿論監(jiān)督為何物,中國偶爾的一點輿論監(jiān)督,被人看作是新聞,所以當時我們的欄目面前有很多禁區(qū)。什么是禁區(qū)呢?戴大蓋帽的,不能進入我們的鏡頭。大蓋帽就象征著某種權(quán)力。而輿論監(jiān)督所要監(jiān)督的,最重要的就是權(quán)力。我們面對的是一些不平,沒有秩序,不文明,陽光背后的陰影,這是《焦點訪談》所面對的。那個時候,我們是一寸一寸地開拓出輿論監(jiān)督的空間。假如說中心城市做不了的話,那么我們就去做一個其他城市的,例如我們家鄉(xiāng)哈爾濱一帶的,河南、河北省的。所以,有段時間老百姓說:“《焦點訪談》輿論監(jiān)督是挺好的,但是你們只打蒼蠅不打老虎?!蔽覀冋f,能打蒼蠅也是好的,中國的媒體過去連蒼蠅還不打呢!
媒體應(yīng)該是什么?我們《焦點訪談》和《東方時空》共用一個LOGO,那是一只眼睛,眼睛就要看著這個社會,看到它不健全的地方,及時指出這些不完美的地方,讓我們的機體保持警覺。如果我們社會的機體,對這些不完美不健康的地方?jīng)]有意識,直到它壞死,影響著機體的運行,那就是悲劇。所以社會需要這只眼睛,我們想想我們每個人的行為,在眼睛的注視下,就會有所約束?!督裹c訪談》就承擔著輿論監(jiān)督的使命。它像一只眼睛,是睜著的眼睛。后來當我們一寸一寸地開拓出輿論監(jiān)督空間的時候,中國的老百姓,從一個一個的節(jié)目里,就認識到一個詞,這個詞就叫做“輿論監(jiān)督”。
于是老百姓,遇到不平的時候,就會說:“我去找《焦點訪談》?!蹦莻€時候,《焦點訪談》變成一個代名詞,它代表的是一個訴求的渠道,是除了行政和法律力量以外的另外一種力量,是一個可以說話的地方。這就是伴隨著大家長大的,與大家?guī)缀跬g的《焦點訪談》曾經(jīng)起到的作用。
2010年4月1日,是《焦點訪談》開播16周年紀念日。盡管《焦點訪談》不像在十幾年前那樣具有鋒芒,但是我們畢竟知道這個節(jié)目是為什么出發(fā)的,我們走到了這一天,我心里暗暗地在紀念這個日子。那天恰好是我主持《焦點訪談》,我很想在節(jié)目里跟觀眾們分享一下這種感覺,后來我們領(lǐng)導說:“算了吧,逢五逢十說一下就行了,平常就不說了?!钡俏疫€想說,于是晚上我就在微博里說了一句,我說我沒有想到我會在這個節(jié)目里堅持這么久,但是讓我欣慰的是,我和我的同事一起,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努力,讓《焦點訪談》這樣一個生詞,在中國的土壤里變成了熟詞。我心里更想說的是,沒有寫在微博里,《焦點訪談》雖然不像當初那樣醒目,但是今天我們看到,輿論監(jiān)督遍地開花,這讓我們享受到自己工作的成就感。
在《焦點訪談》創(chuàng)辦的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是《焦點訪談》最有戰(zhàn)斗力的時候,我見到的觀眾見面都說:“我看了你們《焦點訪談》上星期播的什么什么節(jié)目?!闭娑际沁@么說的,類似于這樣的話?,F(xiàn)在我走進校園,看到年輕的不管是中學生還是大學生,他們通常會這樣說:“我媽媽特喜歡您,我媽媽就是從《焦點訪談》那時候開始喜歡的。”其實她不是說喜歡我,而是喜歡《焦點訪談》。然后再問,那你爸爸呢?那你呢?還非得讓人家說出來全家都挺喜歡的。其實我知道,年輕人和電視越來越拉開距離,可能你們現(xiàn)在接受信息的渠道太多了,尤其是無孔不入的網(wǎng)絡(luò),所以我們電視現(xiàn)在經(jīng)常被人家用來懷舊。那天我看見一些“80后”寫的東西,他們在懷舊,連《實話實說》都算懷舊的材料了。我不知道崔永元看到這些文字以后怎么想,連《實話實說》都被他們用來懷舊了,哎呀,我們要提知青什么的,那簡直是太遙遠太遙遠的過去了。
有一個年輕人,那是在1998年,他曾經(jīng)給我寫了一封信,這個年輕人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我經(jīng)常覺得,茫茫人海中他還在注視著我們。他寫這封信的背景是這樣的:我到了《焦點訪談》工作以后,每天都收到幾百封觀眾來信,過去我在主持經(jīng)濟節(jié)目的時候,也常收到觀眾來信,那時觀眾來信多半都是來問我一些致富經(jīng),如怎樣養(yǎng)牛等問題的。到了《焦點訪談》以后,忽然間每天辦公桌上幾百封信,那時我最初的感覺是什么?這節(jié)目有這么多人在看,然后你拆開這些信來看他們說什么,說的全都是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不平。你看到第一封信的時候,你會拍案而起;看到第二封信的時候,你想站起來,走到那個相關(guān)部門去;你看到第三封信的時候,心里開始郁悶;然后你天天,一年365天,每天都看這些,這些信能變成節(jié)目線索的微乎其微,但是它們有一個特別重要的作用,這個作用就是認識國情、民情。我天天看這個節(jié)目所積聚起來的那種沉重,我是沒法在鏡頭前說出來的,但是觀眾在鏡頭前看出來了,他們都說:“敬一丹怎么滿臉凝重?。磕憔筒粫σ恍γ??”我在開研討會的時候,專家看著我在一起討論問題,討論半天以后他說:“哎,敬一丹,你還會笑???”可見大家在鏡頭上是沒有機會看到我笑的。大家都覺得,你有必要那么凝重嗎?我不是故意的,你要知道我每天看到的是什么,你就會知道我為什么總是緊鎖眉頭。我不想總是緊鎖眉頭,可這是常年的內(nèi)心積聚。
有一天我又看著這些信的時候,我對面的同事,看著我唉聲嘆氣,他說:“你有沒有想過把這些信做成一本書?”能把這些東西做成一本書么?我過去沒有想過,從這個建議開始,我們就做著嘗試,我們就在成千上萬的給《焦點訪談》的來信中,挑出了150封信,覆蓋了當時最熱點的社會問題,比如說腐敗、污染、貧困、教育,等等。這些信都是原生態(tài),全都來自民間,你從信封的落款就可以看出,這些地方是角落。越不是角落的地方,那信封上的字越少。比如說,天津南開中學,就6個字,不用寫郵政編碼就能寄到,對吧?但是給我們來信的落款都是這樣的,黑龍江省依蘭縣中和鎮(zhèn)小民鄉(xiāng)某某村第二村民小組,特別長特別長的落款。然后那信封皺巴得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人的手,粘郵票的漿糊是黑乎乎的,你就可以想象,他把這個信投到郵箱里后心里是怎樣的期待。這些信到了我的桌上,如果它不能被做出節(jié)目,就到此為止了,那么這些人就白發(fā)出聲音了。我是媒體人,我有傳播的優(yōu)勢,我何不利用一下我傳播的優(yōu)勢,把這些聲音收集起來,傳播開去呢?
于是,這本書的內(nèi)容就是觀眾的來信和我讀觀眾來信的感受,這樣就形成一個電視人和百姓之間聲音的交匯。這本書里的內(nèi)容都是原生態(tài)的,里面所說的事情都帶有一定的普遍性。那個時候,信都是手寫的,都是最傳統(tǒng)的傳遞方式。在編這些信的時候,我自己心里也在猜測,人們會怎么看待我的這種做法?我在家里攤了一桌子的信和稿子,我的公公很不安地跟我婆婆說:“一丹在干什么啊?她寫那東西,要是在1957年就是右派。”1957年對大家來說太遙遠了,1957年以后中國的變化,大家將來學歷史的時候就會接觸到了。1957年之前,傳播來自中國民間的聲音——民情、民怨,很有可能被看成是右派。當時我就想,我現(xiàn)在所處的時代是20世紀90年代,1997年,1998年,不是1957年,我是趕上了可以說話的時代,這是一個媒體人的幸運。而這些人,發(fā)出聲音的這些人,也可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了,這是一個進步,它就使得我更有欲望,我一定要做這件事。
這本書出了以后,起名叫《聲音》,副題是《一個電視人與觀眾的對話》。為什么叫《聲音》?就是我每次拆信的時候,都覺得一拆開信,就覺得里面都是聲音,很喧嘩,但是我覺得聲音盡管有點嘈雜,也比萬馬齊喑好得多。它是一種真實的社會面貌,而我們聽到了,我們共鳴了,我們反映了,就不枉這些人發(fā)出聲音,所以做完這件事情以后,我心里會有種安慰。
就在這個時候,我收到了一個沒有留下名字的學生給我的信,他說:“我看了你的《聲音》,你所聽到的聲音只是你能聽到的,而我的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被生活的重負壓得只剩下呻吟了?!边@封信出自一個學生之手,他的家在偏遠的山村,所以他說我聽到的只是我能聽到的,而他的鄉(xiāng)親們只剩下呻吟了。這封信使我又一次進入了一種非常壓抑的狀態(tài),我終于知道,我原來的那種滿足,那種舒了一口氣的感覺是很膚淺、很淺薄的滿足,而這個學生給我的提醒,讓我更清醒地認識到,只要在這個位置上,我就要同時背負著這樣的托付。所以這么多年了,我還在《焦點訪談》堅持,我總是覺得中國只要有了這樣一個輿論監(jiān)督的節(jié)目,就會讓那些呻吟的人看到一種希望。這個工作給我?guī)硪环N職業(yè)的特殊感覺。這種感覺不是體面,不是有個人成就感,而是讓我感覺到我做這個工作,可以讓世界好一點,哪怕一點點。如果說這個世界由于有了這樣一種力量,變得更有秩序、更文明,這就是我們的安慰。所以這個沒有留下名字的學生的來信,經(jīng)常在提醒,要聽到聲音,要看到角落,尤其是要關(guān)注那些不容易發(fā)出聲音的草根發(fā)出的聲音。
當時我想,如果過五年、十年,我再來做一次這樣的工作,也許會聽到不同的聲音,比如說像下崗、腐敗、污染這樣的詞可能會少起來,而那種有亮點的詞可能會多起來。如果那時候我能繼續(xù)收集這樣的詞,再做一本有關(guān)聲音的書的話,它就會形成一種社會記錄,這種記錄給后來的年輕人,他們就可以從中看到,在90年代中后期,中國的百姓都說什么,這種原生態(tài)的聲音,這樣一種特殊文本,是其他文字所不能替代的。它不是通過作家的筆,不是通過作家的思索過濾寫出來的東西,而是一種帶著氣息的聲音。但是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再搜集這樣的聲音,沒出第二本《聲音》,是因為那時候的聲音現(xiàn)在還存在,有的甚至更嚴重。這讓我覺得,有什么好的聲音可以傳達嗎?
其實,如果有機會走到咱們16歲男生女生的家里,我想我會看到很多和《焦點訪談》有關(guān)的故事,你們的父輩,你們的爺爺奶奶那一輩,他們眼中所看到的《焦點訪談》和你們所看到的《焦點訪談》也許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們知道《焦點訪談》是怎樣一路走過來的,曾經(jīng)在中國做了什么。今天,輿論監(jiān)督成為你們生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成為你們生活中的常態(tài),這就是幸福?!督裹c訪談》時起時落,有時有鋒芒,有時有溫存,這件事比起各位的生長環(huán)境來,并不那么重要。如果現(xiàn)在對你們說,把這股力量抽走,讓輿論監(jiān)督在中國的大地上消失,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這就是進步。所以說,不管我所在的欄目如何起伏,我覺得自己還要在《焦點訪談》這樣一個欄目里面堅守。我們把這顆種子種下來,總會在中國這個土壤里結(jié)出健康的果實。
現(xiàn)在更多的人遇到不平,遇到讓自己憤怒的事情,可能不再說“我找《焦點訪談》去”?,F(xiàn)在人怎么說呢?“我上網(wǎng)去,我直接在網(wǎng)上說。”短短的16年,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網(wǎng)絡(luò)的出現(xiàn),讓所有的人都變成了傳播者。原來電視臺是傳播者,觀眾是接受者,而現(xiàn)在人人都是傳播者,網(wǎng)絡(luò)完成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實現(xiàn)了所有人對所有人的傳播。網(wǎng)民都自覺運用起自己這種傳播的力量,進行著輿論監(jiān)督。也許他們不用“輿論監(jiān)督”這個詞,但是他們所做的事情,就讓我們看到了當初。比如說在廣州法院值班的一個公務(wù)員,在辦公過程中,對市民發(fā)脾氣、大呼小叫,服務(wù)態(tài)度極差,而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市民采取了一個什么辦法呢?他就把那個人大呼小叫的形象錄了下來,回家就上網(wǎng)。人家不用找《焦點訪談》,人家自己就是“焦點訪談”,他上了網(wǎng)以后,這個公務(wù)員獲得了一個名字,叫“咆哮哥”,也失去了飯碗。這就是力量。就這個網(wǎng)民,他有這樣的自覺,用網(wǎng)絡(luò)手段,而不用找《焦點訪談》,這事自己來做。
但是如果說,《焦點訪談》所代表的這種力量,曾經(jīng)在大家的成長中有過一點作用,這就足以讓我欣慰了。當然,你們有空的時候,回家的時候,依然可以陪著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看《焦點訪談》這個節(jié)目,謝謝收看!
剛才我進南開校門口的時候,就看校門口有一個廣場,走進學校還有那么多的細節(jié)很值得品味。我到一個城市的時候,就特別喜歡去學校,比如說南開大學,那時我也不認識咱們海麟市長,沒進過南開中學。有一次我到天津出差,特意到南開大學轉(zhuǎn)了一圈。在大學校園里,有一些新的感覺。蘭州是水均益的故鄉(xiāng),蘭州大學分校距離蘭州市50公里,里面有個新聞傳播學院,我和那里的同學有一個交流。我覺得非常有意思,站在他們的校門,往右是蘭州,那是在西北有著深厚文化積淀的城市;往左是定西,那是中國最窮困的城市之一,它窮困到被人認為根本就不適合人類生存。蘭州大學恰好在它們中間。我就問同學們,我說大家都是學新聞的,你們走出校門以后,習慣往哪邊走?有沒去過右邊的定西?他們說沒有,全都是出了門非常自然地奔向蘭州;我又問有沒有故意地、誠心地去趟定西?回答是“很少”。我面對的那些同學是學新聞的,他們將來是要做記者的,是要做西部的記者的,所以我就說,你們想沒想過往西邊走,也是50公里,去看看那個中國最窮的地方?你將會看到兩個世界。向左走,向右走,就在你面前呈現(xiàn)出兩個世界。
校園里面的同學,走出校門的時候往哪走,它就決定了你的視野。你只往光鮮的地方走,只往中心地帶走,只往有鮮花的地方走,你只看到世界的一面;而沒有去過定西,沒有看到赤貧,沒有看到過那種無望,你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就是不完全的,尤其是對于學新聞的同學來說。所以,我對他們說,你們將來在西部當記者,西部記者對西部有什么樣的了解?如果說“從大學出來,你看我也沒去過美國,也沒去過深圳,也沒去過上海,人家會不會說我孤陋寡聞呢?”我說有可能。但是,如果你沒去過定西,也會被認為是孤陋寡聞,這是另一種孤陋寡聞。你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如果你只看到生活的一面,那就可以被認為是孤陋寡聞。我所強調(diào)的是,尤其是對于這些在西部求學的學子來說,你不知道鮑魚多少錢一斤,多少錢一只,你不知道魚翅長什么樣,不丟人;但是如果你不知道在定西那些孩子是怎么上學的,出去打工的人是怎么把錢掙回來的,你就要感到臉紅。人是有天性的,向著那些光鮮的熱鬧的地方走不用引導;而向著那些角落、陽光后面的陰影、不被人關(guān)注的地方走,是需要自我提醒的。左右都看到了,我們才能建立起自己完整的坐標。我們對上下左右都觀察,對不同的人生活的狀態(tài)都有所了解,我們才給自己有一個合適的定位。
各位是中學生,我們的生活半徑有限,我們靠什么去認識校園外面的世界,除了自己有機會去直接接觸外,還有一個途徑,就是依靠媒體,借助媒體。當然媒體也有各種各樣的,我想大家一定不會像我少年時那樣,相信一切印出來的字。我像大家這個年齡的時候,正處在“文革”中,我相信一切印出來的字,我覺得印出來的字都是真的,直到我大學畢業(yè)以后,我才知道不是這樣的。我相信大家成長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告訴了你們,對媒體是要做選擇的,但是媒體畢竟是一個渠道。而在通過這個渠道了解外部世界的時候,要自己辨別,要對外面的世界有了解。我們那個時代是個什么時代?你們回家可以問問你們自己的父母,如果你們的父母還顯得太年輕,你們可以問一問50歲到60歲的人,他們小的時候、年輕的時候所經(jīng)歷的什么,都是一樣的。想的都一樣,做的都一樣,穿衣服都一樣,選擇都一樣,沒有個人選擇。老一代和你們最大的差別,就是在你們的成長中,你們有多重的選擇,從個人打扮到你求學的方向,到將來你們找男朋友女朋友,你們自己都有很大的選擇余地,而過去沒有選擇,大家都一樣。
而我們經(jīng)歷了從一樣到不一樣,但是不一樣是走到了一個太不一樣的境地了,就是我們社會出現(xiàn)了差別。這個差別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差別讓人產(chǎn)生動力,但差別也會帶來失衡。現(xiàn)在在相當多的地方差別是太大了,這種差別體現(xiàn)在,你向左走50公里和向右走50公里是兩重天。這么巨大的差別在同一片國土上,它就會帶來不平衡,它就會帶來很多矛盾。你們將來上大學可能會接觸到不同背景的同學,這會讓大家更能感覺到差別。有的人從出生就和你不一樣,起跑線就不一樣,就在你身邊,你天天走路看到賣油餅的、收廢品的那些人,你停下來看一看他,你看看他身邊的孩子。我們好像在同一片天空下,但是有很大的差別。這種差別的存在,我們能不能看到,會不會認為它是理所當然的,將來我們能不能改變它?我今天會覺得上一代有上一代的使命,下一代有下一代的使命,那么上一代的使命,是讓原來大家都一樣的變得不一樣,它生動了,活躍了,但是差別太大了,以至于失衡;而當你們長大以后,你們的使命也許就是減少這些差別。讓所有人都有同樣的權(quán)利,讓所有的人都能體會到什么叫體面、文明。所以現(xiàn)在,對校外生活的了解,就是未來完成這種使命的準備,這是校門口的故事。
我這還有最后一個故事,叫“第一次”的故事。你經(jīng)歷過很多“第一次”。剛升入高中,正在體驗自己的“第一次”高中生活。一旦你走出校門,不再是學生身份的時候,你所經(jīng)歷的那些“第一次”,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美好。
大家知道陳虻嗎?我們《東方時空》創(chuàng)辦人之一,我們大家都熟悉的一句話“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就是他的創(chuàng)意。他英年早逝,影響了一代電視人,改變了電視的面貌。在他們那個“講述老百姓的故事”之前,中國的電視里沒有平民,只有要員、領(lǐng)導,要不就是敵人。讓平民走進電視,他們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時代。就是這個陳虻,他跟我談過他的第一次。他是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光學專業(yè)畢業(yè)的,他分到電視臺以后,電視臺不知道這光學是干什么的,于是領(lǐng)導說:“那給你分到燈光科去吧?!焙髞硭辉偕昝?,這個專業(yè)跟燈光科不是一回事,然后把他分到了編輯部門,他就想當記者,就想做電視,于是被分到了編輯部門打雜。天天就是給老張弄個水,給老李轉(zhuǎn)個帶子什么的。這些事干了很多天,大家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零活都讓他去做,他就很有耐心地積聚著自己的力量。他不知道機會在哪里,別人都覺得他是別的專業(yè)畢業(yè)的,他如果是北京廣播學院采編專業(yè)的,早有機會了。但是人們不知道,這個學光學專業(yè)的人能干什么。所以沒有人招呼他,他就一天一天在那做瑣碎的工作。
有一天都快下班了,忽然間有一個老編輯打來電話,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老編輯說:“辦公室里還有別的人嗎?”“沒有。”那老編輯實在沒辦法,就說:“那你現(xiàn)在能不能找一找關(guān)于哈默的資料?”哈默是美國石油大亨。當時中國是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和美國之間的經(jīng)濟聯(lián)系剛剛開始恢復,哈默來訪華,能不能獲得采訪哈默的機會,這是中央電視臺一直在努力做的事情,經(jīng)過一番努力終于獲得了這個機會,但是那老編輯卻抓不著人了,于是就和恰好在辦公室的陳虻說:“你能不能找到關(guān)于哈默的資料,明天早晨采訪,沒有別的時間準備,我現(xiàn)在找不到別的人?!蹦莻€時候沒有網(wǎng)絡(luò),于是陳虹放下電話直奔資料室,翻江倒海地找,終于找到了一本《哈默傳》。通宵達旦,從那么厚一本書里,生發(fā)出50個問題。第二天早晨,交出了這個50多個問題的采訪稿,那老編輯一看,用功了,真的是用功了。然后從那里抽出了一些問題,作為真實的采訪問題,于是人們就認識了陳虻。哦,這小伙子是學光學的,但是他是有編輯頭腦的,以后他的機會就慢慢多了起來,他就成了獨立的一個編導,最后成了制片人,成為一個領(lǐng)軍人物,成為在中國電視史上留下名字的人。
所以,各位同學,你們是南開中學的同學,南開中學的盛名之下,人家也會那樣看你,比如上大學的時候,你說是南開中學來的,人家會對你寄有一份期望。將來你上了南開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國傳媒大學,等等,畢業(yè)以后走出校門,你還一路帶著那種走出南開的高貴、優(yōu)越,你可能在各種各樣的求職場合,你將來從事的第一件工作、第二件工作里,遭遇到很多這樣的“第一次”,而之前的光環(huán)、盛名、優(yōu)越,這一切曾經(jīng)影響你的東西,在那個時候都會歸為零。你終有一天要走出這個校園,所以我們從今天開始,對校園外面的世界,有一些了解,我們上路的時候,就會多一分從容。
(以上是敬一丹同志于2010年9月16日在南開公能講壇上所作的報告,本刊登載時有刪節(jié)。)
(責任編輯 隋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