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婧
這可能是你看到過的最不可思議的合唱團,9個演唱者在表演時系上安全帶被固定在支架上,隨時防止從高處墜落,因為他們的左右腳分別站在兩個千斤頂之上。這些千斤頂隨時按照自己的軌跡行進,時而向前或向后,目的就是讓演唱者搖擺晃動。每個人、每次搖擺的方向各不相同,就像海上起伏的波浪,讓人捉摸不透。他們并非同時運動,當2名演唱者向前傾倒時,剩下的7名歌者就傾斜地停留在空中。千斤頂擺動的幅度也遠比想象的劇烈,向前和向后的角度常常都達到45度,看起來就像是被放在發(fā)射架上的導彈。千斤頂擺動的速度也并不緩慢,突然向后的傾倒,就像從高空墜落般猝不及防,讓觀眾為表演者們捏一把汗。
乍看之下,這像是一個在取悅觀眾的搞笑裝置,然而當演員們被捆綁在運動著的裝置上時,因為受到束縛,反而將聲音與機械裝置結合,完美地呈現(xiàn)了兩者之間的關系。這個名叫“鐘擺合唱團”的演出團體,演出的形式非常樸素,沒有炫目的燈光和舞美,憑借原創(chuàng)的合唱曲目和無伴奏的聲音,卻散發(fā)出令人著迷的魅力。當合唱團站在可傾斜的臺上時,發(fā)出的聲音界于抽象、重復、抒情與敘事之間。即便站在千斤頂之上,他們的聲音也絲毫不凌亂,沒有因為突然的晃動而發(fā)出顫抖,用“聲若洪鐘”來形容,或許極為恰當。當在東京的演出結束時,觀眾席上爆發(fā)出長久的掌聲。這件作品在71個國家共計3503件作品中脫穎而出,一舉奪得日本第16屆媒體藝術節(jié)大獎,累計觀眾人數(shù)不少于65000人。此前,它還獲得了奧地利電子藝術大獎,并在馬德里、魁北克和蒙特利爾的演出中引起熱烈反響。
這個瘋狂念頭來自一對藝術家兄弟德科斯泰。他們出生并成長于拉紹德封(La Chaux-de-Fonds),這座以鐘表制造而聞名于世的瑞士城市?;蛟S是城市制表業(yè)的氛圍讓他們著迷,他們在十幾年里共同創(chuàng)作的作品里,大多與機械有關:轟鳴的機器、發(fā)聲的機械雕塑,但這次他們把機械與音樂結合在了一起。哥哥安德烈是音樂家,在洛桑爵士與現(xiàn)代樂學校擔任作曲家;弟弟米歇爾,在伯爾尼的一家建筑師事務所工作。兄弟二人把一支樂團進化為會做呼吸運動的有機體,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海里起伏的波浪。樂團成員在整整50分鐘的時間里,用肺部的力量和氣息去表現(xiàn)呼吸、窒息和恍惚。
有觀眾把鐘擺合唱團比作一支機械芭蕾舞,他們是站在液壓機械上的舞者。復雜的技術與動態(tài)肢體的抒情相結合,機械的咿呀和歌手的呼吸組成如普羅米修斯般的聲調。歌手的肢體與聲音同時和重力對抗、合作,藉由電子音樂的穿插,他們的聲音破壞了內在的凝聚,如黑暗中的一次爆破,完成了一次生死輪回。站在這支合唱團前,你并不會覺得自己只是一名旁觀者。你會自然而然地舉起雙手,指揮他們的忽高忽低、忽前忽后的運動。有時你也忍不住成為這支合唱團的一員,與他們一起發(fā)出起伏的嘆息、洪亮的吶喊。
在瑞士見到這對藝術家兄弟時,他們看起來更像是充滿哲學思考的制表師。他們希望通過這件作品,去反思在一個充斥了技術與機器的社會中,如何尋找人性化表達的結合。在他們的理想世界里,如同合唱團的成員那樣,每個人被鎖定在機器中,與機器共前進或后退,達成了默契的合作模式。
記者:鐘擺合唱團的誕生是不是與你們的某種經歷有關,比如出生在拉紹德封?
安德烈:的確如此。小時候父親經常會給我們一些手表,讓我們拆開又重新組裝,而我常常聽到機械發(fā)出的聲音。在這個過程中,讓我萌生了探索人、機械與聲音之間互動的興趣。在與米歇爾共同研究的過程中,我們希望探索聲音與運動之間如何才能自然、妥帖地契合。比如怎么樣才能在歌聲中聽到重力?聽到引力和重力加速度?這些現(xiàn)象在機械領域非常常見,當你制作一塊機械手表的時候,你需要去克服重力給擒縱系統(tǒng)帶來的干擾,因此人們發(fā)明了陀飛輪?;蛘?,地心引力是直接影響擺輪和游絲的主要因素,而卡羅素的誕生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這些現(xiàn)象對于音樂譜寫者來說,依然十分陌生。而出現(xiàn)在我們腦海里的,就是一個大型的有生命的機械裝置,可以發(fā)聲、可以運動,重力的作用會對它產生干擾。演唱者作為這個機械裝置的一部分,卻具有在受干擾狀態(tài)下向外傳播聲音的能力。
記者:這個想法是如何實現(xiàn)的?
米歇爾:我們開始的想法是做一個50人參與的合唱團,但后來發(fā)現(xiàn)在技術和財力上都有難度。于是我們選擇了9個人的合唱團這個小規(guī)模的形式,來展現(xiàn)人類與機器之間這種動態(tài)平衡的美。整個液壓機平臺重2.5噸,我們花了4天時間才組裝、搭建起來。在實驗階段,我們一共創(chuàng)造了3個不同的原型,并通過模擬動力系統(tǒng)來試驗運動效果,確保演唱者不會從上面摔下來。所有的運動軌跡都經過程序設計并通過編程實現(xiàn),這讓表演者看起來并不是生硬地被機器綁架,他們本來就是一件裝置,你很難說到底是機器驅動了人,還是人在引導著機器。安德烈負責音樂部分的譜寫、設計,而我則從事技術工作。我們盡管分隔兩地,一個身處洛桑,另一個在伯爾尼,但遠距離的合作依然讓我們很有默契。有時我需要等到安德烈完成之后,才能設計機械部分的運動軌跡,但這種等待與互動是個很奇妙的過程。
記者:如何讓9名表演者在“保全”自己的情況下做到相互協(xié)調?
米歇爾:9名表演者都是來自青年歌劇院的專業(yè)演員,這次演出對他們也是非常獨特的經歷。在表演中他們必須學會如何形成一個擺動的整體,在保持住平衡、不掉下去的同時,又要讓肺如樂器般發(fā)出共鳴。音樂的譜曲對我來說不是一件難事,但困難的地方在于讓音樂與造型之間能夠達到和諧一致。整個樂章的主題是呼吸,因此表演者的身體必須是與這個主題相吻合的,而且能表現(xiàn)出視覺的美感。在演唱的過程中,身體的起伏運動,對聲音的協(xié)調和密度構成挑戰(zhàn)。在樂章中,呼吸的表現(xiàn)是抽象和重復的,但同時也可以被看作是敘事、抒情的。樂團就像在給聽眾講一個故事,故事的情節(jié)從生命開始的第一口呼吸到死亡時的最后一次呼吸,順暢地呼吸、窒息、最后到停止呼吸、走向地獄時的喪失平衡。這些音樂的部分靈感來自于古羅馬的詩人維吉爾、霍勒斯和奧維德。在設計中,我們把9名演唱者模擬成為一個完整的肺部,那么每名演唱者就像一個肺泡。當空氣從肺部吸入的時候就會共同產生聲音,如同你聽到的那樣。
記者:這在技術上是不是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米歇爾:這些千斤頂可以讓每個演唱者在不同的方向,以直線或旋轉的方式傾斜45度。為了讓9個人看起來是一個整體,我把他們之間的距離變小,緊緊地挨在一起。如同他們的聲音那樣,他們的運動軌跡就和“鄰居”產生了互動,如同一種有磁性的材料,將他們相互吸引或相互排斥。有些時候運動并不需要大幅度和劇烈的,你可以想象下當獨唱者的聲音強度突然在整個團體中脫穎而出的時候并伴隨著運動,就會給人這種錯覺。機器的運動軌跡根據(jù)電腦中預設的程序,因為樂團沒有指揮,所以必須考慮到聲音與運動的同步。歌唱者之間的距離非常近,一個細微的軌跡變化就會導致碰撞,因此程序也把這點考慮進去。我把大功率的液壓泵放置在遠處,傳導到千斤頂并產生推力,最大可以達到幾百公斤。選擇正確的液壓系統(tǒng)是技術成敗的關鍵,在做到推力足夠強大、速度夠快之外,還要把噪音降到最低。
記者:把呼吸作為音樂譜寫的主題,如何從靈感變?yōu)闃氛拢?/p>
米歇爾:音樂的主題是呼吸,因為這種運動貫穿我們一生,是“機械式”的,也是最“人性化”的。在譜曲之前,我做的第一步是對呼吸的起源進行研究,在科學和文化的范疇里所具有的不同的重要性,這聽起來有點滑稽,因為呼吸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最習慣的活動。最后我的作品由9個部分組成,每個部分都表達呼吸中的一個特定概念。在合唱團成員需要不斷運動的情況下,譜曲變得更加有挑戰(zhàn)性,因為你必須考慮運動對歌手聲音帶來的限制,考慮他們處在不同高低位置時不能相互看到的情況,還要考慮到整個合唱團中并不存在一名指揮。我們要做的是讓歌手和機器之間的關系看起來越自然越好,他們不應該是被綁在千斤頂之上的,他們是一體的。因此在選擇表現(xiàn)形式時,我強調了無伴奏合唱這種形式,并通過聲音合成系統(tǒng)進行了增強。那個系統(tǒng)首先捕捉并分析每位歌手聲音的頻率與波動的變化,隨后將這些聲音中帶有人類特色的波段去除,只保留與機械運動相接近的聲調。通過這個方式,系統(tǒng)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人工合成的聲音,我把它與樂團成員自然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因為要考慮到合唱團是一個富有生命力的有機體,因此首先聲音應該是同質的。其次,通過運用呼吸、低語、細訴、哼唱、大叫不同的表現(xiàn)方法,改變聲音的厚度,讓音樂更具有質感。
記者:在表演中,有時只有兩位演唱者在演唱,而其他成員被孤懸在空中,為了表達什么?
安德烈:在樂章的9個組成部分中,象征了三種不同的儀式,其中第一和第二個儀式是“呼出惡魔”和“渴望呼吸”,這改編自古代神話傳說,這段旋律的形成和發(fā)展代表了呼吸的自我循環(huán)和重復以及壓抑的潛意識。因此節(jié)奏和旋律逐漸加強的過程,目的在于制造一種恍惚的感覺,讓觀眾進入那種狀態(tài)。電子音樂在當中起到的作用,是疊加在他們純凈和直線條的聲音中,讓聲音變得更堅實;另一個作用便是在演唱者運動的過程中去打破完整的樂曲,制造間斷,從而讓聲音的造型能夠反襯動作停頓的效果。第三個儀式“恐懼的喘息”,與死亡前最后的呼吸有關,我把關于死亡與墮入地獄的拉丁詩歌組合在一起。這段由兩個獨唱者分別進行演繹,第一位歌手的選段名為“興奮劑式的呼吸”,我用了很多對稱的方法,旋律的演進采用了循環(huán)的和諧的結構,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像死亡前加速度式的呼吸運動。第二位歌手則表達出一種沖突,電子音樂的加入打破了墜入地獄前旋律的和諧,聲音變得尖銳而具有反差,“輕輕呼吸”與“呼吸困難”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有窒息的感覺,生命最終走向了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