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長鋮 (重慶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 重慶 401120)
上個世紀80年代末,一位叫余華的青年作家站在城市的邊緣,以不動聲色的平靜給我們講訴了一個故事——《現(xiàn)實一種》。故事圍繞著兩兄弟的復仇展開:由山崗四歲的兒子皮皮無意摔死堂弟引起,山崗想用金錢彌補兒子的過失,山峰沒有接受,他親手殺死了侄兒皮皮為兒子報仇,山崗目睹了兒子被殺的事實后以更加殘忍的手段殺死了山峰,而山崗也沒有逃脫恢恢法網(wǎng),被執(zhí)以槍決。相信讀過文本后刺激讀者的不是復仇這一主題,而是復仇過程帶給我們強烈的心理和生理沖擊,心里的迷霧和視覺的刺痛不得不讓我們隊它另眼相看,而這種沖擊既有文本形式本身的沖擊,又有文本內容的沖擊。
就文本形式而言,主要是作者的敘述方式,這是抵達文本內容的基本途徑。余華說:[1]“我尋找的是無我的敘述方式。在敘述過程中,盡可能回避直接的敘述,而是讓陰沉的天空來展示陽光?!庇嗳A設計了一個冷漠的敘述者,并借這個敘述者提供了觀察世界的另一敘角,這種視角極端而直截了當?shù)厥谷丝吹搅硪环澜鐖D景與人的獸性。敘述者既不做過多的議論,也不對人物進行心理分析,更不做價值評斷,仿佛從天外俯視世間愚昧與兇殘,他就象一部靈活的攝影機,不斷變換視角,通過變換將各個片段組接起來,展示出仇殺血淋淋的過程。正如評論家指出的:[2]“他仿佛是跳出了這個世界,回過頭來冷靜地看人們是怎樣的活法,《現(xiàn)實一種》就是把人生的一幕揭示出來給你看:人生的真相是什么?從小孩間無意傷害,到大人的相互殺戮,每個人犯罪似乎都出于偶然或本能,就跟游戲相同?!?/p>
再看文本內容,《現(xiàn)實一種》中余華展示給我們的是一個冷漠、殘暴、血腥、暴力的世界:在這個七口之家中母子、兄弟、祖孫、夫妻、妯娌間的親情全然淡漠。老太太關心的就是“骨頭發(fā)霉了沒有”,“胃里長青苔沒有”,對兒孫不管不顧,甚至看到皮皮摔死堂弟血流遍地的情景也無動于衷;山崗山峰兩兄弟互不關心,名為兄弟實為路人;山峰得知兒子死后對妻子的殘暴毒打更是令人發(fā)指,沒有絲毫夫妻間的互尊互愛;整個家全沒有一點歡樂和生氣,沉悶得令人窒息的空氣和獸性的慘然報復充斥在這個因血緣和倫常結成的家庭中。皮皮摔死堂弟是無意的,而山峰飛腳踢死侄兒皮皮,山崗把山峰綁在樹上,往他腳底板抹骨頭湯,然后讓小狗舔他的腳底板以至將其折磨致死,山崗被槍決后尸首捐獻醫(yī)院,幾個醫(yī)生在解剖山崗尸體時的談笑自如、暢快淋漓,無不讓人觸目驚心。[3]“余華以一種極端冷靜的敘述對倫理、人性本質實行了極端顛覆?!笔刮覀冊诟械綈盒?、恐怖、荒謬之余不禁心生疑惑“究竟是什么使人性淪喪異化為獸性?”
細讀作品可以體察到其中的現(xiàn)實背景:山崗山峰倆夫婦整天忙于工作而無暇照顧老人關心孩子?,F(xiàn)實的種種壓力使這個家的親情淡漠了,上班——吃飯——睡覺這種“樣板”模式的單調生活使這個家缺乏了起碼的溫情,“家”無非是個體拼湊而成的集體概念——名存實亡。皮皮正是在起碼的交談和溝通無法實現(xiàn)時才找到堂弟,這個躺在搖籃中伸腿踢腳、咿呀不語的嬰孩兒給皮皮帶來了瞬間的快樂,而皮皮自己并不清楚正是這短瞬的快樂葬送了嬰孩兒的咿呀聲,也正是這短瞬的快樂葬送了他自己的小命,瘋狂報復的獸性表演就從這里開始,血淋淋的場面嗆眼又讓人心悸。
《現(xiàn)實一種》最初發(fā)表于1988年,距今已25年,25年來社會發(fā)展的進程世人有目共睹,而彼時的余華在冷漠敘述的背后,那具有前瞻性的憂患意識不得不引導我們審視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在城市發(fā)展進程日益加快的今天,都市的“外衣”愈益華美,“快餐”愛情日益泛濫,晝夜界限日益模糊,而人的信仰、價值和追求在哪兒?是不是也被顛覆到支離破碎的一地燈影中了呢?在物質充斥了這個社會,生存和競爭的壓力不斷向我們亮“紅燈”時,人是否真正關心過自己內心的需求?余華以冷靜的筆觸把兩兄弟血淋淋獸性的一面暴露在人們的面前,應該可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喚醒人性的復蘇,實現(xiàn)人與人的和諧相處。
誠然,社會發(fā)展提高了物質生活水平,然而可悲的是在經(jīng)濟觀念沖擊下人丟掉了真實的自我。我們看到,當各種廳、吧、會所擠滿城市的大街小巷,頹廢也成了這個時代的“時尚”,是城市發(fā)展進程加速了人性裂變也好,是燈紅酒綠孕育了末世頹廢也罷,不可否認的是,在忙于生存、工作、交際的同時我們把支撐人之為人的精神家園給荒廢了。于是,用搖頭丸來催生刺激,用獨守更歲閑置青春換取瞬間炫目,用看似豁達的一笑而過掩飾虛空……這些全成了新的社會條件下的新活法。人性這一基本而永恒的品性就發(fā)生了裂變、異化,變態(tài)和獸性也就應運而生。
同為先鋒作家的馬原在《傾述》中寫了一個因種種原因而導致心理變態(tài)的中年男人,連著三個星期四以極為殘忍和卑劣的手段殺死了三個素昧平生的女人,當他用水果刀割下那個咽氣女人的兩個乳房,用塑料袋裝好放到稅務局門前時,當他用推剪一絲不茍地為已被勒死的女醫(yī)生剃光頭發(fā),并把頭發(fā)奉獻給中央馬路時,他成為這個城市的女人揮之不去的噩夢。傾述者本人道出了心中困惑:“你說怪不怪,早些年就掙那么一腳踢不倒的錢,日子過得和和氣氣,這些年工資漲了好幾倍,不愁吃穿,彩電冰箱錄像機純毛地毯都置上了,怎么總覺得這日子不如早年舒心呢?”于是,“黑色星期四”事件就上演了。當人與人之間因生存競爭的種種壓力而流于逢場作戲,而習慣了酒肉人生,而疏于彼此溝通和了解,日積月累只要找到出發(fā)因素便會以一種變本加厲的方式來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人性就在此時剝離人體,人就只剩下動物性了。在此意義上,馬原此作的隱憂和余華一脈相承,都有振聾發(fā)聵的功效。余華以近極端或冷漠或自戀的敘述表現(xiàn)方式引人思考:社會發(fā)展派生出的不該是人性的異化和自我的迷失,相反,古鎮(zhèn)邊城的質樸清新、溫柔淡遠,紅高粱土地上的英雄傳奇、人性之美才是我們民族永不衰落的心靈根據(jù)地。
[1]余華.《虛偽的作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2]陳思和.《理解九十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3]朱棟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