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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三題)

2013-08-15 00:49:44歐陽德彬
山花 2013年11期
關(guān)鍵詞:天橋

歐陽德彬

那天,我有了點兒錢,帶女友去桂花巷里的東北餃子館吃了一頓。沒過幾天,她就搬到餃子館廚師那里去住了。那個操著濃重中原口音的餃子館廚師,待人和善,總是笑瞇瞇的,做的餃子也好吃,如果再蘸點蒜汁,就更不錯了。我松了一口氣,那個可憐的女人終于可以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了。我打算去南方碰碰運氣,火車票已經(jīng)在我旅行箱的側(cè)包里安安穩(wěn)穩(wěn)躺著了。我覺得我是一個站在鐵道中間的人,一列火車正迎面駛來,我必須做出一個決定。我正躺在出租屋房東舒適的竹躺椅上,在陽臺上暢想遙遠南方的美好生活呢。

正是農(nóng)歷元宵節(jié),剛到午后,離晚上還遠著呢。窗外響起零零散散的鞭炮聲。對面樓上有人把一根竹竿探出來,竹竿頂端挑著一串通紅的鞭炮。幾個孩子在樓下奔逐嬉鬧,有個大門牙男孩用食指和拇指做出一個手槍的形狀,對準(zhǔn)別人,嘴里發(fā)出“叭叭”的聲音。對面樓上有個禿頂探出頭來,拿下嘴里的香煙,伸著粗短的胳膊想點燃鞭炮,夠了幾次沒夠著。這狗日的,也不怕炸著樓下的孩子。雖然這是牽手樓小區(qū),兩棟樓距離只有兩三米遠,但我不打算制止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我就要離開這里了。這座城市,除了小偷和沙塵暴,什么也沒有。漂泊異鄉(xiāng)的時候,如果以后有人問起我對這座城市的印象,我會說,在那里,我丟過五輛二手自行車,上十把鎖也阻擋不了那里的小偷。

快到下月一號了,我想在房東來收房租和水電費之前離開這里。那個矮小干癟總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米黃色休閑褲的老頭,張口閉口就是錢。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桌上的一只玻璃杯,竟然讓我賠了二十塊。天吶,二十塊吶,我就著老干媽吃燒餅可以活上兩星期。今天,我走進廚房,故意摔碎了幾只瓷碗,把菜刀狠狠地切進菜板里。離火車開動的時刻還有十來個小時,我閑著無聊,很想找點兒事做。我是個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窮死餓死也不能無聊死。我很自然地想起了網(wǎng)聊過的那個女人,她還給我發(fā)過幾張照片呢,長得還算過得去,并且很豐滿。我撥通了她的電話,喊她過來。

那次幽會很順利,剛過去一小時外面就傳來一陣敲門聲。門外站著個戴口罩扎馬尾辮的胖女人,手里提著的方便袋里裝著一些湯圓。我仔細打量著她,她二十多歲的樣子,身材高大并且凹凸有致,穿著火紅的羽絨服,口罩遮掩不住的顴骨也是火紅的。看來是個火爆的女人,正合我的口味。我那女友,不,前女友,生得干瘦,躺那跟魚干似的,一點兒也不好玩。她確實是個大塊頭,把我租來的房間都快填滿了。

“正人君子在嗎?”戴口罩的女人問?!罢司印笔俏业木W(wǎng)名。

“我就是,你是火紅女郎吧?”我說,“哈哈,不用你回答我就知道你是,快點兒進來暖和暖和吧,外面還很冷?!彼叩娇蛷d,脫掉羽絨服,抖了抖,把衣服領(lǐng)子掛在門后的一個生銹的鐵釘上,好像早就居住在我這房間似的,對每一處都特別熟悉。

我當(dāng)飯桌用的玻璃茶幾上放著個啃了一半的燒餅和一瓶老干媽辣醬。一個仿皮的黑色旅行箱橫放在茶幾旁,它掉了個輪子,瘸了,所以不能豎著放了。一頂破涼席、兩床爛被子窩窩囊囊地堆在墻角。

她摘下口罩。她用生著肉窩窩的手指拈住口罩帶兒,準(zhǔn)備摘下的時候,我心里很緊張,擔(dān)心她是個丑八怪,掃了我的興。還好,她是蒜頭鼻,嘴巴稍微有點大,與小眼睛搭配起來,起碼還能看,當(dāng)然算不上漂亮。照片上的她沒有雀斑,我才想起電腦上那些美圖秀秀之類的玩意兒可以讓照片比真人好看許多,甚至可以把丑八怪變成絕色佳人。

“哎呀,房間里這么亂,缺個女人收拾真不行。你先去衛(wèi)生間洗個澡,我?guī)湍闶帐笆帐?。然后我去把湯圓煮了。今天是元宵節(jié)呢。”火紅女郎開始忙碌了。她把馬尾辮的黑套套取下來,變成了披肩長發(fā)。真想不明白,披肩長發(fā)怎么方便干活呀,后來我想她大概是想把這里當(dāng)家吧,就像成功男人回到家才把手表摘下來一樣。

“歡度元宵節(jié)!”我說。

“歡度元宵節(jié)!”她咯咯笑著說。我在衛(wèi)生間洗澡的時候聽到外面?zhèn)鱽硗习涯Σ恋匕宓纳成陈暎伇P碰撞的聲音以及柜門開關(guān)的聲音,還聽見她邊做飯邊唱歌。唱的是什么歌聽不清楚,反正覺得她很開心。

我喝了她帶來的湯圓,黑芝麻冰糖餡的,味道還真不錯。我身上開始熱騰騰的,眼光也開始在她身上繞來繞去。

“你去過南方嗎?”我問。她正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盯著那瓶老干媽辣醬和旁邊啃剩下的半個燒餅發(fā)呆,像是在琢磨著什么。

“去過,在那打了兩年工?!彼粲兴嫉卣f。

“那兒怎么樣?”我迫不及待地問。

“那里汽車多,不像咱這,全是自行車,而且空氣好,沒沙塵暴,出門不用戴口罩?!?/p>

“太棒了,簡直是神仙住的地方啊?!蔽业耐饶_開始不聽使喚,我想跳舞可是不會跳,腳底板散亂地落在地板上。

“不過在南方,我被騙過幾次。后來不喜歡那里就回來了?!彼齼芍慌质纸徊嬷旁谕壬?,頭微微低著,長發(fā)遮住了耳朵,看起來像個淑女。

“啊啊,怎么回事?南方也會有偷,也會有騙?我才不相信呢。你說說?!蔽殷@呼起來。

“那時候,我經(jīng)老鄉(xiāng)介紹,到南方一家電子廠當(dāng)工人。到了年底,我攢了不少錢,準(zhǔn)備回來開間賣衣服的小店。那天,廠里放年假了,我出去采購年貨?;氐剿奚岬臅r候,發(fā)現(xiàn)衣服散落一地。我的旅行箱被人翻開了。里面的工錢全沒了,就連排了一整夜隊買來的回家的火車票也沒了。我的舍友,一名扎著兩條羊角辮,張口就喊我姐姐的女孩,她的東西全沒了。想必她趁我出去,偷了我的東西,卷鋪蓋逃走了?!彼难劬镩_始涌出大顆大顆的淚珠來,抬起袖口擦著淚。在眼淚的點綴下,她顯得比剛才好看了不少。

“別這樣,別這樣,都過去了?!蔽铱蓱z她,便大膽地走過去,讓她伏在我肩膀上。我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輕聲安慰著,甚至覺得開始有點喜歡她了。

“我宿舍里的那個女孩,長得挺清秀的,嘴巴也甜,沒想到竟會干出那種事來?!彼龁柩手f。

“哎,知人知面不知心吶?!蔽腋袊@道。

“那年我算是白干了,回家的路費都是找老鄉(xiāng)借的。賣衣服的小店開不成了,只能靠到小飯店干些洗菜拖地的粗活。你看,我的手?!彼褍芍粚挻蟮氖终茢傞_在我面前。她的手很大,手指很粗,手面很粗糙,確實是一雙勞作過的手。

看著上面的繭子,感覺她比我還不幸,我打心底可憐她了。我想說自己很喜歡她,甚至想把到工地附近賣盜版書的打算告訴她,問她想不想入伙。但是我沒說,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離開這座城市去南方了。南方對我的誘惑實在太大了。

“你有老婆嗎?”她問。她站起身來,到臥室里瞅了瞅,又俯下身子看了看床底下,好像我老婆就藏在那里似的。

“沒有。真沒有。我是個純粹的單身漢,好幾年沒沾過葷腥了?!蔽乙荒槈男Φ卣f。我所有的言行都是逗她發(fā)笑,哄她開心,給自己制造占她便宜的機會。

“你有過女友嗎?”她又問。我想關(guān)心我情史的女人應(yīng)該是喜歡我吧。

“有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蔽覜]說前幾天我女友搬到東北餃子館廚師那里住的事。有一天,我對我女友說,我要開始奮斗了,以后帶你頓頓吃餃子。我說這話的時候,她正用筷子挑起一小堆老干媽辣醬夾進燒餅里。而我真的開始奮斗了,意氣風(fēng)發(fā)像很多有志青年一樣。我用所有的積蓄買了輛人力三輪車,上面放著平底鍋和雜面糊,旁邊的瓶瓶罐罐里放著芥末、花椒粉、茴香面。我跟樓下修鞋的李老頭學(xué)了幾天山東方言,又到打印店做了個“正宗山東雜糧煎餅”的招牌綁在三輪車座位上。那天早上,我剛把車子推到街上還沒開張呢。兩個歪戴帽子穿制服的城管把我圍住了。那個矮胖子說他倆很倒霉,輪到值早班,一大早就來了,早飯還沒吃。我說兩位官爺,還沒開張吶。矮胖子一努嘴,瘦高個抬手就把我的平底鍋掀到了地上。矮胖子往我手里塞了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我的車占道經(jīng)營已被依法查處,請上班時間去領(lǐng)車,并繳納罰款兩千塊。因為那輛三輪車是四百塊錢買的,我就沒去領(lǐng)車?;氐郊液?,我女朋友先是大笑了一番,說我真他媽是個廢物。當(dāng)天,我找哥們兒借了點錢,帶她去東北餃子館吃了頓餃子,沒過幾天她就搬到餃子館廚師那里去住了。我那時頭腦中還冒出在沒有城管的工地附近擺地攤賣盜版書的想法,不過還沒有實施就隨著她的搬家而煙消云散了。

“你需要女人照料。”她朝我眨眨眼睛。盡管她很胖,臉也不好看。但如果不仔細看,還過得去。在床上干那事的時候用枕巾蓋住她的臉或者讓她戴上口罩,應(yīng)該挺爽。我前女友,實在是太瘦了,尤其是跟著我的這兩年,變得更瘦了。根根肋骨有點兒嚇人,黢黑疲軟的乳頭貼在骨頭上,兩粒兔子屎似的。我是個精壯的男人,真怕她的小胳膊小腿扛不住。今天來個了胖女人,哈哈。

“你有男朋友嗎?”我問。

“在飯館里端菜,不過那家伙實在是太瘦了,是那種真正的瘦,簡直就是一根牙簽?!彼嬷煨ζ饋?,笑得很厲害,羽絨服包裹著的身體都在顫動。我笑得前仰后合。我頭腦中開始浮現(xiàn)出她男友的形象,興許是個胖子呢,只是那地方太瘦了。我想我對她干什么他都不會在意的。

她把手放下來,露出不太齊整的牙齒。

“不過見到你后我打算跟他分手了?!彼槐菊?jīng)地說。

“不會吧。這樣……”我支支吾吾地說。

“看把你嚇得。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們這只是一夜情對吧?!彼平馊艘獾爻艺Q劬Α?/p>

“我打算好好愛你一次,你是個沒人愛的男人?!彼娢也淮鹪?,自顧自地說。

她開始收拾飯局,把盛湯圓的盤子洗了。因為那幾只碗被我摔碎了,她找出了兩只盤子盛湯圓。她用鼓鼓的手指肚摸了一下茶幾,說上面的污垢得有一尺厚,簡直都看不出是玻璃的了。說完,她找來一塊抹布,認真擦洗了起來。

“我在臥室等你?!蔽夷闷鸲言趬堑臓€被子,轉(zhuǎn)身朝臥室走去。

我聽見她在刷衛(wèi)生間的墻,那上面的白瓷磚布滿了黃色污垢,而且下水道設(shè)計得不合理,老有臭味冒出來。我又聽見她拉開抽屜的聲音,那里面除了一些螺絲釘什么也沒有。她做家務(wù)可真細心啊,如果再長得好看一點,做老婆正合適,我心里想。我等了半天,她還在干活,我都有點兒等不及了。我這人,對于干那事,有點兒猴急。

“你是不是清潔公司派來搞衛(wèi)生的啊,我可是拿不出一塊錢付給你的?!蔽姨稍诖采铣l(wèi)生間方向喊。

脫光了衣服的她皮膚很白,比穿著衣服好看一些,只是很胖,肚子上有幾個游泳圈。她不比那些曾經(jīng)跟我上床的女人差。我很激動,心跳加速,有點初戀的感覺,因為我生平頭一次體驗?zāi)敲簇S滿的女人。

“你就是我一直想找的男人?!彼┛┑匦ζ饋?。“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胸脯長得真結(jié)實。”她伸出手撫摸著我的胸脯。

“哈哈,彼此彼此,你也是我一直想找的女人?!蔽覀儼岩路拥降匕迳希诖采向v出空間,準(zhǔn)備大干一場。

“你是個很棒的男人?!彼f,“很多男人都不行,但你不是,你簡直就是個體操運動員?!?/p>

“體操運動員,哈哈,有意思?!蔽业靡獾匾χ?。

聽到她的贊揚我興致更高了,好像我重新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好像我身上生出了翅膀,輕飄飄地飛過這座以小偷和沙塵暴著稱的城市,飛過失敗的生活,到達美好的南方。

窗外響起了密密麻麻的鞭炮聲,還有煙花升空爆炸的聲音。元宵夜來了。我覺得這是一個無比美好的春天的開始。

“你會留下來過夜嗎?”我問。我想要她留下,又不想,因為我半夜要趕去火車站。

“那可不行,我得趕著回家呢,陪陪我男友?!彼龜n好頭發(fā),把那件火紅色的羽絨服披在身上,掏出唇膏在嘴唇上抹了抹,恢復(fù)成了剛進來時的樣子。

“那個牙簽?”我滿懷希望地壞笑著。

“哈哈,他真讓我犯愁?!彼_始大笑起來,好像與她開什么玩笑她都不會生氣,難得一見的好脾氣。真想她能在這多待一會兒,不過她在系鞋帶了,看來真的要走了。

“路上小心點兒?!蔽姨撉榧僖獾卣f,眼睛卻緊緊盯住她不放。她下樓梯的時候叉開手指把頭發(fā)往上攏了攏,回頭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嘴角掛著一絲微笑。

我戀戀不舍地看著她走下樓梯,又走向陽臺目送她轉(zhuǎn)過拐角,心中有種失落的感覺。

我關(guān)上門,又坐到窗臺上的竹躺椅上,欣賞著這座城市的煙花。樓下的小孩們在丟擦炮。擦炮是膠泥做的,往墻上一丟就冒煙爆炸。我小時候就玩過那玩意兒,還朝別人的屁股丟過。對面樓上的禿頂把挑過鞭炮的竹竿收回去,竹竿上還留著半截冒煙的紅繩。樓下沒有了玩警察抓小偷游戲的孩子,有三個老頭抄著手倚在墻上,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拉著“歡度元宵節(jié)”橫幅的小區(qū)門口,一條黑狗一動不動地蹲在他們前面。我盯著亮著燈的樓房,還有拖拉機廠高聳的煙囪冒出的黑煙,覺得那是一個扭曲的夢,南方全然不是這樣子的。對于從沒出過遠門的我來說,南方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那里會有我從來沒經(jīng)歷過的生活,并且有年輕漂亮的姑娘等著我。說不定我會變成一位紳士,偶爾走進咖啡館,喝杯拿鐵,讀讀報紙,和女招待聊聊天。

我很高興,因為火紅女郎已把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當(dāng)房東過兩天來要房租找不到我的時候,看到整潔的房間應(yīng)該會高興點兒。我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矮小干癟總是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米黃色休閑褲的老頭來。莫名其妙地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還有點兒可憐,即使他張口閉口就是錢,即使讓我掏二十塊錢賠他的玻璃杯。

我看了看手機,離我的那趟火車還有一小時。我打算奢侈一把,叫輛出租車,還可以向出租車司機吹牛說我是某家大公司的經(jīng)理,正準(zhǔn)備去南方出差,干一個大項目,也算是給這座城市來一個高調(diào)的結(jié)尾。我知道,火車票已經(jīng)在我旅行箱里安安穩(wěn)穩(wěn)躺著了,它可以載我去很遠很遠的南方。我的耳中響起火車開動的隆隆聲甚至聽到了列車員兜售劣質(zhì)水果的叫賣聲。忘掉女友,忘掉東北餃子館里的廚師,忘掉火紅女郎,忘掉對面樓上的禿頂胖子,忘掉在城管局扣著的我的煎餅車子,忘掉這座除了小偷和沙塵暴什么都沒有的城市。南方的美好生活正向我招手呢。

我非常興奮,心跳加速,覺得一件對我來說特別重要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我將永遠記住我生命轉(zhuǎn)折的這一天??晌掖蜷_旅行箱拿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錢夾子里除了那張交錢領(lǐng)三輪車的罰單外什么也沒有了。里面找哥們兒借來的錢沒了,就連排了一整夜隊買來的火車票也沒了。

驚 蟄

春天里的早晨,海鷗一坐起身來就盯著墻上的那幅畫。海鷗不是一只鳥,而是馬小蘭口中一個年輕男人的名字。馬小蘭有時候也喊他鷗鷗,不過那是在他滿頭大汗從馬老大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坐起來的時候。畫上是南國的海灘景色,挺拔的椰樹下,幾個穿著花花綠綠泳衣的兒童手牽手奔跑在沙灘上。一群海鷗張開潔白的翅羽,飛翔在他們頭頂?shù)奶炜绽?。一只落單的海鷗走在沙灘上,耷拉著短喙,正邁出一條腿,身體后傾著,顯然失去了平衡。

幾個月前,一位遠方的朋友給男人郵寄了這幅畫。男人把它從畫筒里掏出來,鋪展在辦公桌上。辦公桌上便洶涌起藍色的海。孩子們的嬉笑,海鷗的鳴叫傳了出來,掩蓋了復(fù)印機沉悶的啟動聲。一年四季,那臺復(fù)印機都像老水牛般嘆著氣。

馬小蘭踮著腳尖走了過來,不知什么時候起她養(yǎng)成了走路踮腳尖的習(xí)慣。她正在為自己寫的工作報告得到馬老大的贊賞沾沾自喜。

“終于得到爸爸的夸獎了,謝謝你昨晚加班為我修改?!瘪R小蘭淺笑著把一張電影票塞到男人的牛仔褲兜里。也許是因為褲兜太緊了,馬小蘭擺弄了半天。

“你很喜歡孩子嗎?”馬小蘭看了看畫,盯著男人的眼睛。她算不上漂亮,臉頰圓潤豐滿,鼻子卻像睡覺壓扁了似的,齊耳短發(fā)上別著一個大大的棕色發(fā)夾,蝴蝶形狀的。但她有一對澄澈的眸子,她好像深知自己的迷人之處,便經(jīng)常拿它們緊緊盯著男人的眼睛。

“是的,我也常想有個家,讓女人生個孩子?!蹦腥诵揲L的食指放在孩子們的臉頰上,摩挲了一陣。

馬小蘭的臉蛋紅潤起來,背在身后的雙手?jǐn)[弄著一支黑色簽字筆。

“但我更喜歡海鷗。”男人從椅子里站起來,兩根大拇指藏進牛仔褲兜里。

“這只嗎?它那么特別,孤零零地走在沙灘上,像你一樣,總是孤零零的?!瘪R小蘭用手中的簽字筆指著。

“不,我更喜歡這些。海鷗只有飛翔時才美麗,走在沙灘上,笨得像鴨子?!?/p>

鴨子二字把馬小蘭逗樂了,她顫動著渾圓的肩膀。

“這幅畫是你網(wǎng)購的嗎?”

“不是。是遠方一位素未謀面的朋友送的?!?/p>

“從來沒聽說過你遠方有朋友呀。老實交代,男的女的?”馬小蘭噘著嘴。那張嘴昨晚螞蝗一樣吸在男人身上。

“他是一只永遠飛翔從不落地的海鷗。”

“哦,原來是一只鳥啊。你也是一只海鷗。我可愛的大海鷗?!瘪R小蘭越來越不顧忌自己在辦公室里的形象了。

“我是海鷗,但我在地上爬著,從來沒飛過。在地上爬著的時候,笨得像鴨子。”

“今晚九點開始的電影,濱河影院門口見,別晚了?!瘪R小蘭踮著腳尖,身子一探一探地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男人下了樓,后背甩著他的單肩帆布包。一條黃毛土狗在草地上打著轉(zhuǎn),追著自己的尾巴,嘩啦啦地驚起兩只來年的干知了殼。那條一年四季都脫毛的家伙每天都在草地上打轉(zhuǎn),真不知道它丑陋的尾巴上有什么讓它癡迷的東西。一只黑貓在草叢里和一只爛了半邊的小皮球一齊打著滾,忽然滾到他腳邊停下,黑棕色的眼珠瞪著他。“嘿,小貓,我們一起滾著玩好嗎?”男人俯下身子摩挲著貓頭。那只貓肚皮緊緊貼著地面,蜷縮著四條腿,像是準(zhǔn)備隨時跳到男人頭頂被建筑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天空里去。男人站起身,兩手插進褲兜里,腳尖踢著路邊的雜草和礦泉水瓶,目光低垂,像是在尋找不久前滑落的手表。

一個男孩背著卡通書包,拿著一包炸薯片站在燒餅鋪那里。他看了一眼隆起的燒餅鍋,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薯片,好像在思量著是拿燒餅還是拿薯片當(dāng)早餐。他那打燒餅為生的父親正催促他去上學(xué)。“給,別亂花?!蹦莻€長著黑紅圓臉的粗壯漢子把一張粘著面粉的五元紙幣塞進男孩另一只手里。燒餅師傅總是穿著一件藍條紋的厚圍裙,灰色的圍裙系帶從他的胳膊下面攀到背后,打著一個拳頭大的結(jié),讓人懷疑是不是他睡覺時也穿著那件圍裙。男人在夏天多次見他穿著那條圍裙揮汗如雨。

幾個退休的老頭坐在小區(qū)鐵門旁的馬扎上,彼此互不交談,無言地盯著自己雙手握著的茶杯。偶爾坐起來,伸伸胳膊伸伸腿,緩慢得像烏龜。不遠處的拖拉機廠里,高聳的煙囪吐著濃煙。

男人沿著小區(qū)門口的馬路人行道遠去了,他是路邊一家單位的辦公室職員。

男人有禮貌地朝辦公室里的每一位同事問好。拿著灌滿水的灑水器淋著自己辦公桌上那盆紅掌的每一片葉子。綠葉簇擁著一朵探著黃蕊的紅花。他剛把灑水器放在桌下,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開辦公桌最下面的抽屜,摘下封花肥袋子的鐵夾,在花盆里灑下黑漆漆的一層,又澆了些水。下班時,男人把自己的辦公桌收拾得整整齊齊。平時可不是這樣,同事經(jīng)常抱怨他雜亂的桌面影響了整個辦公室的衛(wèi)生考評。以前最常抱怨他的就是聲稱自己有潔癖的馬小蘭。她常拿著考勤表和簽字筆走向男人的辦公桌,說男人的垃圾簍里總有倒不完的廢紙和發(fā)霉的橘子皮,甚至還有會飛的蟑螂,并叫囂著一定要扣男人的月度績效工資。奇怪的是,男人的績效工資總是有增無減。月底的時候,男人很隨意地瞟一眼工資條,嘴角一挑,就把它丟進垃圾簍了。

“嘿,海鷗,今天怎么講究起來了?”隔壁辦公桌的馬小蘭歪著頭說。她頭頂?shù)暮螤畹拇蟀l(fā)夾正對著男人。

“明天是周末呀。”男人朝馬小蘭微笑著點點頭。

“這次的工作報告你幫我寫嗎?那些東西總讓我焦頭爛額,對你來說卻小菜一碟?!瘪R小蘭黑溜溜的眼珠轉(zhuǎn)向男人,她的目光里長著鉤子。

陽光跳到了馬小蘭的發(fā)夾上,把她的頭發(fā)映照成了迷人的金黃色,也晃到了男人的眼睛。

“明天是周末,我打算早起出去散散步。今晚我得好好睡一覺。幸虧老大到現(xiàn)在還沒發(fā)覺他辦公室里的沙發(fā)三條腿?!蹦腥俗旖且惶?,朝馬小蘭擠了一下眼。

馬小蘭臉蛋一紅,手腕一彎,手里的簽字筆丟了過來,恰被男人接住。男人把那只簽字筆和桌上的記事本塞進帆布背包的側(cè)兜里。

男人走了,辦公室里只剩下馬小蘭。馬小蘭從挎包里掏出小圓鏡,海綿片蘸了白色的粉底,輕輕地把臉上的紅暈埋了,不由地發(fā)現(xiàn)越埋越紅了。

那是幾個月前的一個星期五,單位周末有下午提前一刻鐘下班的慣例。同事們都走了的時候,馬小蘭第一次請求男人幫她修改一份工作報告。男人坐在馬小蘭的辦公椅上,馬小蘭站在男人身后,雙臂支撐在椅背上。馬小蘭耳朵里回響著男人敲擊鍵盤的聲音。她盯著鍵盤上男人的手指,有點兒頭暈,下巴不由自主地靠在了男人的肩膀上。男人有一雙精致的手,那些修長的手指敲擊著黑色鍵盤,如同暴雨中池塘里跳躍的鰱魚。

“你應(yīng)該去彈鋼琴的?!瘪R小蘭含糊不清地說。她拉開了男人上衣的拉鏈。

“辦公室里的隔板桌子還沒有你的屁股大。”男人低著眉頭輕聲說。

“我有我爸辦公室的鑰匙?!瘪R小蘭的嘴唇從男人嘴角拔下來,收回踮起的腳尖,顫著手把鑰匙塞給他。男人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馬老大的樣子來:他身材高大,剃著平頭,長著雙下巴,總是腆著一張麻袋樣的大肚子。

在馬小蘭瞇著眼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男人鷗鷗的時候,靠近她下身的沙發(fā)一角猛地一沉。

“這真皮沙發(fā)抵得上我半年的工資了。沒想到這貴東西也那么不結(jié)實?!蹦腥税褟脑簤前醽淼膸讐K紅磚支撐住沙發(fā)的一角,用條紋沙發(fā)襯布掩住。

“你以后就不要再抱怨自己工資低了。我爸會幫你的,只要你死心塌地地在這里干,只要我們……”馬小蘭雙手攀住男人的脖子。

男人提著斷下的沙發(fā)腿走了,他準(zhǔn)備把那截沉甸甸的橡木丟進單位旁邊的河里,就像馬老大把那只忠實的護院犬裝進編織袋丟進河里一樣。上個月,那條不識時務(wù)的蠢貨竟然掙脫鎖鏈,撕爛了一名前來視察人員的褲襠。那名西裝革履,頭發(fā)往后梳的家伙那時正指著馬老大向他臉上噴口水。

晚上下了班,男人在小區(qū)門口的廉價超市買了一瓶高粱酒,兩罐啤酒。在燒餅攤那里排了一會兒隊,買了三塊錢的燒餅,共十二個,只是燒餅比以前的薄了。男人一拿在手里,就感覺到了?!鞍炒驘灲^對不用地溝油?!遍L著黑紅圓臉的漢子看了一眼男人握燒餅的手,朝男人笑笑。那名小學(xué)生把卡通書包掛在門栓上,雙手解著他爸背后那個拳頭大的結(jié),那條藍條紋的厚圍裙隨著灰色系帶顫動著。

“你狗操的要換下那條圍裙?夜里打算干要緊的事吧?”旁邊擺地攤的菜販子朝漢子舞了舞他握著的一根老黃瓜。菜販子咧著長著一圈雜須的嘴,露出的兩顆門牙相對于他細弱的脖子和矮小的身子,明顯太大了。

“滾你娘的,比你到橋頭下把妹強?!?/p>

“找妹妹咋啦?妹妹也是人?!辈素溩訐]舞著那根黃瓜,毫不示弱。

“是呀。恁多人用你妹,就你那身板,還不是牙簽攪水缸?”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知道不?一看你就是沒讀過啥書的大老粗?!辈素溩訚q紅了臉。

“去時別忘了帶上你手里的黃瓜,興許能幫幫你的忙?!睗h子仰著臉哈哈大笑起來。婦女捶了下他的后背,瞪了他一眼。那笑聲便戛然而止,漢子貓下腰,鍋鏟又伸進了燒餅鍋里。他把黃焦焦的燒餅從鍋里鏟出來,故意拋得老高,燒餅像海鷗一樣掠過男人的頭頂,棲止到藤條筐里。燒餅掠過的時候,男人的目光追隨著它。漢子身旁那個挽著大發(fā)髻的婦女帶著棉手套把筐里的燒餅整整齊齊地碼起來。這是男人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他想,也許是女人以前在家伺候田地吧,這年春天,也許女人把地租出去了,來找漢子和孩子了吧。男人不由得多看了她一會兒,她看起來就是一名普通的農(nóng)婦,臉蛋上還留著爛柿子一樣被冬天凍傷的痕跡。他從來沒這樣出神地看過馬小蘭。

男人把燒餅放進左手提著的盛著高粱酒和啤酒的方便袋里,右手伸進去,掏出一只燒餅來。他抓住燒餅的邊緣,曲著腿,旋著腰,成了擲鐵餅的人。“飛吧!像海鷗一樣!你自由了!”手里的燒餅便飛了出去。那條追趕自己尾巴的黃狗朝著燒餅飛出的方向狂奔起來。那只和爛了半邊的小皮球一起打滾的黑貓肚皮緊緊貼著地面,蜷縮著四條腿,像是準(zhǔn)備隨時跳到黃狗的前面搶到燒餅似的。

到了房間,男人用茶幾下的舊抹布擦了擦桌子。盒裝午餐肉、辣醬、咸鴨蛋、咸花生羅列在茶幾一側(cè)。他坐在茶幾旁的沙發(fā)上,看了看手機,發(fā)了條短信。

靠近樓道的雙重鐵門是事先打開著的,這樣女人可以自己進來?;蛟S是為了消磨等待的時間吧,他從衛(wèi)生間里拿出拖把,擦拭著客廳的綠石地板。地板的每一塊綠石上都密布裂紋,年代久遠的樣子。

女人來了,把手中提著的方便袋放在桌子上,從里面掏出香蕉和蘋果。她把一個纖細的條紋花瓶放在茶幾上,小心翼翼地把一朵玉蘭插進去,給瓶子加了水。女人從不空著手來。做完這些,女人伸手去接男人手里的拖把。

“快拖完了,你坐沙發(fā)上吧?!蹦腥税淹习褋G進了衛(wèi)生間,和女人并排坐在茶幾旁的沙發(fā)上。

“今年的玉蘭開得好早?!蹦腥俗⒁曋嵌浒腴_的玉蘭,它外圍的花瓣已經(jīng)打開。

“這是河邊公園里的玉蘭,只有那里的開得早。那年春天,玉蘭把公園染白了。你就抱著你的CD放音機蹲在河邊的一株玉蘭樹下?!?/p>

“是呀,很美好的回憶。”男人遲疑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憶。

“喝點兒酒吧?”男人指了指茶幾上的酒。

“沒喝過?!迸司従彽財[擺手。

“你喝啤酒,就一罐,不會醉的?!蹦腥死_兩罐啤酒的拉環(huán),又拿起茶幾上的起子,高粱酒鐵瓶蓋掉在了地上。

“你一直都不做飯嗎?”女人問。她有一雙澄澈晶瑩的眸子和微微翹起的嘴角。男人低眉凝視著她肌理勻稱的肘彎,又抬眼凝視著她脖頸優(yōu)美的曲線。她的坐姿嫻靜如瓷器。男人想起杜甫《麗人行》中的詩句。

“不大會,也沒那個耐心。”

“該有個人在這里做飯給你吃?!?/p>

男人走進臥室,拿來了他床頭的放音機,按下了播放鍵,戴上一只耳機,把另一只耳機塞進女人的耳朵里。女人白嫩的耳朵藏在有些自然卷的長發(fā)里。

“好聽嗎?”男人問。

“好聽。是貓王的《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嗯。你英文倒挺好?!?/p>

“這只是最基本的?!?/p>

“送給你。”男人把另一只耳機也塞進女人的耳朵,把放音機推到女人手里。

“這怎么可以。這是你最喜愛的東西。我們相遇的時候你正抱著它蹲在河沿上聽。再說了,你的住所里連電視都沒有,你還得拿它解悶兒呢。”女人把放音機推給男人。

“不是,我最喜愛的東西在你身上?!蹦腥擞职阉平o女人,女人捧在手里,笑了。

“我就知道你一點兒都不喜歡馬小蘭,只喜歡我?!迸藗?cè)躺在男人腿上。一提馬小蘭,男人的手突然握扁了啤酒罐,把它輕放在茶幾上,探進女人的長發(fā)里。男人盯著女人看了一會兒。CD在放音機里沙沙轉(zhuǎn)動著,窗外傳來斑鳩的叫聲。

女人放下放音機,從包里取出粉紅色的裙式睡衣,衛(wèi)生間里傳來擺弄蓮蓬頭的聲音。

在臥室里的那張雙人床上,女人扭動著身子迎合男人。做完愛,男人背倚著床頭板,女人躺在男人懷里,女人的手輕撫著男人的膝蓋。

“你身邊該有個定期晾曬被褥的,床上的汗味真是不可救藥了?!迸丝康酶o了。

“我從小就是個邋遢的家伙?!?/p>

“不過我喜歡這種味道?!迸顺腥藨牙镉止傲斯啊?/p>

“我知道你是個正經(jīng)的人,顧家,工作認真。”女人說。

“明天我要出去一趟?!蹦腥顺聊艘粫赫f。

“去哪里?”

“到郊外走走,不能老是憋在屋子里。明天是周末呀。”

淡淡的月光斜照在臥室的床上,勾勒出女人波浪般的長發(fā)和身體。女人多次想把長發(fā)剪成齊耳短發(fā),男人不同意,他說他喜歡她長發(fā)雜亂時的樣子。女人悉心呵護著自己的長發(fā),她站著的時候,它都垂及腰際了。

男人躺到床的另一側(cè),拉上被子,閉上眼睛。女人把他露出的雙腳用被子掩住,又把被子邊往里卷了卷。

女人穿好衣服,準(zhǔn)備回自己的住所。她知道,男人有獨自入睡的習(xí)慣。

可這次女人剛想走,卻被男人拉住了手。

“天太晚了,打車也不方便?!蹦腥苏f。

第二天早晨,男人睜開眼,把女人抱著自己手臂的胳膊拿開。女人還在酣睡,她朝男人側(cè)著身子,長發(fā)蓋住了半邊臉,嘴角帶著安然。男人坐起身來,凝視著墻上的那幅畫。那天一回到居所,他就把那幅畫掛在了床頭對面的墻上。畫上是南國的海灘景色,椰子樹下,幾個穿著五顏六色泳衣的兒童手牽手在沙灘上奔跑著。潔白的海鷗飛翔在他們頭頂?shù)奶炜?。一只落單的海鷗走在沙灘上,耷拉著短喙,正邁出一條腿,身體后傾著,明顯失去了平衡。男人拿著剃須刀片在墻上輕輕一劃,那只走著的海鷗便像樹葉一樣落到地板上。起下圖釘,男人輕輕地把那幅畫卷進畫筒里,又把海鷗殘片撿起來,扔到了窗外。那只海鷗立刻旋舞起來,飛過生出嫩芽的垂柳,飛過垂著楊狗子的楊樹枝,伴著斑鳩的叫聲,飛進初春的薄霧里。

女人從背后摟住了男人的腰。

“帶我一起飛吧,到哪里都可以?!迸苏f。

男人使勁眨著眼睛,試圖讓淚水回去,他不想讓女人看見。女人曾在男人面前雙手攀住他的脖子,她說他的淚點長在外面,從不會哭。

通往遠方的列車上,男人摘下手機卡塞進嘴里,咬扁后扔出窗外。女人坐在男人對面,學(xué)著男人的樣子,摘下的手機卡塞進嘴里,咬扁了扔出窗外。窗外正閃過模糊的白樺樹。

女人把一只手伸到車窗外,讓風(fēng)吹著它??吹贸鰜?,她很興奮。如果不是列車座位的空間過于狹小,她準(zhǔn)會跳起舞來,就像在那個玉蘭花開的春天,在河邊的公園里,在孤單的男人面前。

男人沒回應(yīng)女人,自顧自地把畫筒里的畫攤開在狹小的乘客桌上。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群飛翔的海鷗上。

“海鷗是候鳥嗎?”女人問。

“我想是的?!蹦腥税旬嬹薨櫟牡胤綋崞?。

“春天來了呀?!迸说碾p手又舉起來,這次她做出了個柔軟的“V”字形。

“是呀。今天還是節(jié)氣呢。”

“什么節(jié)氣呀?”女人微笑著。

“驚蟄?!蹦腥苏f。

監(jiān) 控

這件事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頂多算是這件事的見證人。一天我刷新聞的時候,看到西門天橋上賣畫的老太太憑著水彩畫得了一筆版稅,終于可以回鄉(xiāng)下老家蓋房子了。她的水彩畫能得到這樣的殊榮,純屬僥幸,不過是利用了路人的同情心,絲毫改變不了我對她的看法——她是乞丐。

我是一名視頻監(jiān)控室的監(jiān)控員。我警校一畢業(yè)就干上了這份工作。以前同事喊我小楊,現(xiàn)在同事叫我老楊。我很慶幸自己能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不必風(fēng)吹雨淋。我一上班就坐在監(jiān)控室舒服的轉(zhuǎn)椅上,查看著這座城市的攝像頭監(jiān)控畫面??蠢哿司统楦裣葡銦?,喝杯我喜歡的西湖龍井茶。雖然住在單位的周轉(zhuǎn)房里,但也已結(jié)婚生子,誰都知道鳥城的房價。在鳥城,買不起房不會被人瞧不起,沒有工作卻肯定會被人瞧不起。人們常說,這是一個努力就可以獲得成功的地方。每年都有幾百萬人來這里務(wù)工,也有幾百萬人離開。

說實在的,我很喜歡自己的這份工作,當(dāng)然也算是個盡職盡責(zé)的人。整座城市的監(jiān)控畫面盡收眼底,看著人們的一舉一動,多少有點兒偷窺的感覺,但他們卻渾然不覺。坐在監(jiān)控室十幾年,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一個攝像頭,一個會說話有聽覺的攝像頭。這與國家領(lǐng)袖的教誨是相通的,跟別人覺得自己是一顆螺絲釘并無二致。

我第一次看到那個老太太是去年初秋的一天,天氣依然悶熱。她盤腿坐在橋面上,俯著身子擺弄著什么。每隔一會兒就有一群人圍住她,憑著多年養(yǎng)成的職業(yè)習(xí)慣,她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傻任野旬嬅胬糯笞屑毑榭?,也就是一些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人在傳閱老太太的一幅畫,畫上是一些粗線條的太陽花。當(dāng)然談不上技藝多精,我覺得小學(xué)生都能畫得出來。那些年輕人和老太太交談著。我想是那些學(xué)生在詢問她為什么來到這里。但我仍然不認為那是一份正當(dāng)職業(yè)。這世道,騙子的花招多了去了。有次我看見兩個穿著暗黃色尼姑袍的中年婦女拉住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免費贈送佛珠掛鏈。等對方接過掛鏈就索要香火錢,等他們想要歸還掛鏈時她們就說那樣不吉利,順便詛咒他們的家長不得好死。她們的語言是那么具有煽動性和殺傷力,有的年輕人竟然當(dāng)場被嚇得號啕大哭,掏錢了事。我還看見有人推著人力三輪車現(xiàn)場制作正宗山東雜糧煎餅,等顧客付了錢,才發(fā)現(xiàn)賣煎餅的漢子操著一口地道的河南方言。老太太賣畫的事那天我也沒太在意。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職責(zé),上班期間向警隊報告了兩起聚眾鬧事事件,八起交通事故,輪班的人一來,我就打卡下班了。

能在西門天橋上選定一處容身之處絕非易事。那上面總是人流不息,乞丐和小販分列兩側(cè)。我曾見兩個乞丐為搶奪地盤在上面光著膀子大打出手。即使下著雨,只要不是暴雨,那些乞丐身上披著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塑料布,靜靜地坐在那里,保持著一種超乎尋常的敬業(yè)精神。在鳥城,如果不是僅靠收房租就能衣食無憂的原住民,沒有工作肯定會被人瞧不起,當(dāng)然,做乞丐肯定不算是一份工作。我見許多算不上年老的乞丐一屁股坐在天橋上,擺出一副失魂落魄,苦大仇深的表情,面前斜放著一塊寫著悲慘身世的破布,等著別人丟錢到爛了幾個缺口的不知從哪里找來的粗瓷大碗里。有的乞丐一大早就拄著雙拐步履維艱地攀登天橋,一步一個腳印,比登天還難,讓人不忍直視,可是有天突然下起了暴雨,那個家伙胳肢窩夾起雙拐就跑了。連我這樣閱遍人間,鐵石心腸的人都忍不住想給那些乞丐介紹一份工作了。天橋后面的桂花巷里,到處住著通下水道、收售舊家具的人,那才是他們該做的事。我甚至想走上西門天橋,對著他們大聲疾呼,你們?yōu)槭裁淳瓦@么不喜歡工作。

西門天橋明晃晃的不銹鋼護欄上貼滿各種廣告。初來鳥城的人可以到天橋上順著膠貼廣告手指的方向找到住所。寂寞難耐的男女可以尋到深夜的伴侶。對物質(zhì)生活要求不高的人們可以從天橋上的小商販那里買到結(jié)實耐用的襪子和鞋墊。女孩子還能在那里買到蝴蝶發(fā)卡和卡通手機殼。

在天橋下面的拐角處,有一位額頭干凈精神抖擻的理發(fā)師。他把一塊方鏡掛在旁邊的榕樹上,方鏡前的破木椅等待著顧客隨時就座。剃頭刀子、肥皂、毛巾塞在一個黑漆漆的舊式皮包里。旁邊賣水果的人力三輪車載著芒果和橘子。那些水果商販從來不帶秤,而是按照水果的個數(shù)定價兜售。車上的硬紙殼上有芒果三塊錢一個十塊錢四個之類歪歪扭扭的粗大漢字。

有天下著雨,那個老太太披上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塑料布,繼續(xù)畫著,旁邊一個顧客也沒有。乞丐都收拾好東西離開了,除了那個老太太。天橋上還有一名賣雨傘的黑壯婦女頂著帳篷大的巨傘在那里叫賣。不知什么時候,一只大概迷了路的黑狗站在老太太面前,盯著她瞧。那老太太發(fā)了善心,把自己的饅頭掰了一半丟給那條黑狗。

那條狗長著亂糟糟的黑毛,耷拉著兩只軟耳朵,尾巴夾在腿中間,一看就是經(jīng)常被揮舞著橡膠棒的守門保安打罵的流浪狗。那條狗的眼神,和那個老太太完全一樣。這座城市的暴發(fā)戶特別多,貴婦更多。貴婦手里牽著的貴賓犬都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在別墅區(qū),很難見到不穿衣服的狗。有一個邁著貓步,舉止優(yōu)雅的女士看到一條沒穿衣服的狗,或者是看到了那條狗肚皮上挺著的家伙,竟然當(dāng)場昏死了過去。接到報警有位大嘴巴的同事趕了過去。

你以為我僅僅監(jiān)控路面嗎?每當(dāng)我值夜班,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的鏡頭就悄悄地轉(zhuǎn)向住宅小區(qū)忘記拉上窗簾的浴室和臥房,掃描著窈窕少婦撩人的身姿。天曉得有多少焦急萬端的漢子為她們欲火中燒呢?我忽然感覺自己真的很英俊,鳥城的每一片百葉窗和格子窗后面,都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我是個有妻室的人,但多年煩瑣單調(diào)的家庭生活讓我提不起興趣,我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碰過那個黃臉婆了。我也想像單位領(lǐng)導(dǎo)那樣包養(yǎng)個年輕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可受制于資財匱乏。我也想追求愛情,像同事一樣果斷離婚,離開一成不變的生活,但我下不了決心。更重要的是,我有一份穩(wěn)定的體制內(nèi)的工作。這年頭,體制內(nèi)的工作就是鐵飯碗,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這些年,我在監(jiān)控員身份的掩護下,窺見了不少他人的閑事和秘密。

我曾見一名西裝筆挺正兒八經(jīng)的畫家出現(xiàn)在西門天橋上。他支上畫板,揮動畫筆,紙上便映出一派湖光山色,湖水波光粼粼,錦鱗游泳,山峰險峻峭拔。幾個行人瞥了一眼,沒有停下腳步。畫家不愧是畫家,仿佛明白了什么,開始用鉛筆勾勒起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畫像來,與德國領(lǐng)袖希特勒并排擺在橋面上兜售,五十塊錢一張。一個戴圓片眼鏡穿著中山裝的老頭背著手看了半天,激動得熱淚盈眶,討價還價了半天最后以二十五塊錢一張的價錢買走了兩位領(lǐng)袖。

那個老頭走到俯著身子作畫的老太太面前,皺了皺眉,摸了一把自己的褲襠,甩著步子走開了。走了幾步,一扭頭,一口濃痰脫口而出,砸在橋面上。

不知何時天橋上來了三名年輕人,他們走向天橋中間,擺好音響,支起話筒,拉起吉他。其中一名穿著帆布鞋的矮胖歌手邊彈吉他邊彈奏一首自創(chuàng)歌曲,名字叫《八零后的憂傷》。有幾個路過的年輕人停下腳步,聽得如癡如醉,有一名錐子臉的胖子還隨著吉他顫動著右腳,一名瘦高個甚至跟著歌手唱了起來:“買不起車買不起房,我在街頭彈奏著八零后的憂傷……”

一個背書包的小女孩指著天橋旁邊的一棵樹問身邊的女人:“媽媽,這棵是什么樹呢?”

“這是一棵桉樹。”那個穿紅格子長裙的女人回答。

一陣風(fēng),吹起那個女人的秀發(fā)。

“媽媽,老奶奶畫的花朵真美。”小女孩走到那名老太太面前。

“那是夢想之花?!蹦莻€女人攏了攏額前的長發(fā)說。

小女孩開始蹦蹦跳跳地在天橋上繞圈子,因為她媽媽答應(yīng)買一幅畫給她。

相對于那個老太太,我更欣賞那名耍刀的漢子。身材粗短的他把破包袱往天橋上一鋪,幾把短柄長刃的刀子便滾將出來。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挺胸收腹,手起刀落,他穩(wěn)穩(wěn)地拿住短柄,雙手變成滾動的車輪,黝黑的刀刃便是老舊的輻條了。天橋上的行人腳步匆匆,把生命交給忙碌,沒人為他停留。漢子并不在意,繼續(xù)運刀如飛,仿佛刀子是他唯一的知己。有人走過去,俯身把一枚硬幣輕放在他包袱上的空油漆桶里。他停下來,把刀子攥在手里,朝施主微微一笑。高手都是沒有聲音的,我坐在監(jiān)控室無聲無息地觀察這座城市也是這樣。漢子幾個月來一次西門天橋,其余時間他到別處耍刀了。

冬天來臨了,西門天橋旁邊有大片大片的樹葉落下。那些葳蕤紛繁的亞熱帶樹木,樹葉落下的時候新葉已經(jīng)長好,半大的新葉硬生生地把深綠的舊葉推下懸崖,就像這座城市的新歡替代舊愛一樣。鳥城是一座沒有冬天的城市,一年四季樹木蔥綠,但那不過是表象罷了。冬天寒流來臨的時候,氣溫雖然五度以上,空氣卻是針砭入骨。鳥城冬天的冷,跟北方動輒零下幾度的冷絕然不同。北方的冷只是凍凍皮肉,這里的冷水蛭一樣啃噬骨髓。北方的孩子臉凍成了爛蘋果依然大街小巷活蹦亂跳,這里的孩子穿得鼓鼓囊囊依然沒精打采。監(jiān)控室制熱模式下的空調(diào)散發(fā)出熱氣,溫暖了整個房間,我不想離開。我真是慶幸自己有一份這樣的工作。即便這樣的天氣,在西門天橋上依然可以看到那個老太太的身影。天橋上行人腳步匆匆,趕回家去,誰也不愿待在寒流肆虐的室外。因為沒有什么可看,我把鏡頭拉近,仔細查看那個老太太究竟在畫什么。她身上披著一層層破布,額前的雜亂白發(fā)隨風(fēng)飄舞,仿佛巫婆在對這座城市施法,嗚咽的寒風(fēng)與凄厲的野鳥都是應(yīng)詔而來。在我看來,她亟需到天橋下擺剃頭挑子的地方好好修理一番,然后到旁邊的飯館飽飽地吃頓正餐,讓兒女接回家去。一根廉價的彩筆在一塊巴掌大的方紙上緩慢地移動著,每一筆都是一絲不茍。紙上盛開出幾朵深紅的太陽花來。在沒太陽的寒冬畫太陽花,真是搞笑。難道她不知道簕杜鵑才是鳥城的市花?火焰般的簕杜鵑,蝴蝶一樣飄落在年輕女子隨風(fēng)飄動的長發(fā)上,這種讓我心醉神迷的場景難道不能入畫?

那個老太太依然在那里畫著,從早晨到黃昏,沒有一名顧客。她中午的時候啃了半塊饅頭,另半塊丟給了那只前來看望她的黑狗。黃昏時分,街燈亮起,她才把東西裝進一個蛇皮袋里,背在身上,步履蹣跚地走下天橋。我的目光尾隨著她穿過桂花巷,到達一處野草瘋長的荒地。那片荒地只有半個足球場大小,里面并沒有安裝攝像頭,但這絲毫影響不了我的視野。我可以用周邊的攝像頭隨時切換,一切盡收眼底?;牡刂虚g用樹枝和塑料布搭著一個面包車大小的窩棚。一個白胡子老漢正在從三輪手推車?yán)锇淹该鞯牡V泉水瓶和花花綠綠的飲料瓶拿出來,放在腳底踩扁,裝進蛇皮袋里。

“回來了?”老漢把她背上的蛇皮袋拿下來。

“嗯?!崩咸砹死眍~前的白發(fā)。

“這幾天天冷,要不,在家歇兩天?”老漢說。

“歇著哪會有吃的?光靠你撿幾個瓶子?我跑不動了,拾不了荒,可我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崩咸f。

“西門天橋上有不少乞丐……”老漢欲言又止。

“乞丐?我才不是乞丐,也不做乞丐。我賣畫,一天只能畫兩幅,靠的是小時候的刺繡功底?!崩咸抗庾⒁曋C棚前面的一棵在寒風(fēng)中東倒西歪的狗尾巴草。老太太想發(fā)怒,但是沒有發(fā)怒。

“沒啥,只是怕你累著?!崩蠞h把手推車拴在窩棚旁邊的一棵榕樹粗大的根須上,大概是怕它被風(fēng)吹走。

“我畫畫的時候很開心?!憋L(fēng)里傳來老太太顫巍巍的聲音。

“等攢夠了錢,咱們就回老家蓋房子養(yǎng)老。再也不去兒女家受白眼了?!彼麄z站在窩棚門前,目光越過荒地,越過住滿打工族的窄巷,越過高樓,越過城市,到達遙遠的鄉(xiāng)村。

但愿他們能盡快攢夠回老家蓋房子的錢。他們搭窩棚的地方是這座城市唯一的一處荒地了,不久以后,房地產(chǎn)商會帶著機械和人馬在這里豎起一座座高樓來。別說是窩棚,就是碉堡,也會被拆除,這就是鳥城速度。

第二天,那個老太太又出現(xiàn)在西門天橋上。一根廉價的彩筆在一塊巴掌大的方紙上緩慢地移動著,每一筆都是一絲不茍。在寒流肆虐的冬日,紙上盛開出幾朵太陽花來。一個年輕女孩在她的肩頭披上了一件火紅色的羽絨服,另一個女孩給她買來了熱氣騰騰的飯菜。其中一個女孩用手機拍照并打起了電話。過了一會兒,來了一男一女,男的肩上扛著一臺攝像機,女的舉著話筒放在老太太嘴邊。話筒上有本市電視臺的標(biāo)志。

不知從哪天起,那個老太太再也沒在西門天橋上出現(xiàn)。荒地上的窩棚歪斜著,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周圍一片冷清,沒人知道他們是否永遠逃離此地了。天橋上依然人流不息,乞丐和小販分列兩側(cè)。老太太曾經(jīng)的地盤上站著一名帶灰呢鴨舌帽的青年,守著他擺滿了耳機的小攤兒。那條有著一身亂糟糟的黑毛,耷拉著兩只軟耳朵,尾巴夾在腿中間的流浪狗又來到天橋上,它圍著鴨舌帽打轉(zhuǎn),直到鴨舌帽把手中的一個面包掰了一半丟給它。鴨舌帽環(huán)顧四周,似乎在尋找買家,但我分明感覺到他發(fā)現(xiàn)了我,也就是天橋上的那只不分晝夜閃著紅光,從茂密樹葉中探出頭來的攝像頭。

鴨舌帽的驀然一瞥讓我不安,但那種感受不會常留心底。老太太的事我也會很快忘記,就像忘記許多事一樣。城市中發(fā)生的事,對我來說,不過是過眼煙云。我總是慶幸自己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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