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雁昆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女性是世界文學中不可或缺的形象，對女性愛情的描繪亦是文學不可忽視的方面。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作品《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一個對愛情忠貞不二的癡情少女的絕筆。作者以細膩哀怨的筆調(diào)記錄了這個陌生女人的愛情。小說中，茨威格借助精神分析學說，將筆觸伸向主人公靈魂最隱秘、最幽微的角落，挖掘女性的精神情感世界，展現(xiàn)她們在愛情上的心理。

《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是美國作家威廉·?？思{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思{在作品中通過對艾米莉·格里爾生小姐愛情的描寫，既表現(xiàn)了對于已經(jīng)逝去的舊南方文化傳統(tǒng)的懷念，也表現(xiàn)了對南方文化傳統(tǒng)的一種批判，并揭示其最終滅亡的原因。

在對女性愛情的刻畫上，兩位作家的見解既有相似又有不同，從兩部著作中可以體現(xiàn)出來。因而具有可比性。

一、愛情的悲劇和悲劇的愛情

兩部作品都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為愛情而迷失的故事，也都以悲劇結(jié)束。然而，兩者又有明顯的不同。《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愛情從發(fā)生時就注定是個悲劇，而女主人公雖然早就察覺到，但她仍然義無反顧地承受了自己的命運，并以此為樂。《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則是艾米莉在傳統(tǒng)社會價值觀的壓迫下對愛情的渴望，以及在掙扎中對愛情瘋狂的挽留。愛情改變了她們的人生，在其后的生命中一個甘之如飴，一個走向瘋狂。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女主人公在少女時期與作家的第一次相遇已然奠定了她愛情的悲劇。作家R那不經(jīng)意的目光卻讓她一見鐘情，那種目光讓本就對未謀面作家充滿仰慕的少女，在直面作家的那一刻被他的“與眾不同”所吸引，進而萌發(fā)了愛意。女主人公對他的愛強烈、真摯而又盲目，猶如飛蛾撲火般，即使知道無望，還是一腳踏進了自己的命運，從此不可自拔。在維也納他們的第一次重逢，面對作家陌生的眼光，女主人公雖然第一次感到了現(xiàn)實，但仍無法也不愿抗拒。至此在女主人公的生命中，作家就是她的世界。

《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艾米莉在父親死后，生活變得無可寄托。這時，從北方來的工頭荷默·伯隆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他的爽朗風趣很快就吸引了孤獨的艾米莉，使得她在自己被緊緊壓抑的生活中找到可以喘息的地方。艾米莉就這樣愛上了他，不顧全鎮(zhèn)人的眼光和議論，我行我素。只是，最終這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付出，荷默·伯隆根本不會為了她停留。對于他來說，艾米莉不過是一處可有可無的消遣。艾米莉的滿心期待，最終仍是被現(xiàn)實殘忍地熄滅。

在面對無法獲得的愛情時，陌生女人的一生都是在等待，等待命運賜予的邂逅。她從不向作家解釋，任由作家將她一次次遺忘，只因她認為自己，或者說自己的愛情與其他女人是不一樣的。而艾米莉最終瘋狂，選擇了用砒霜殺死情人，將他永遠留在自己身邊，哪怕留下的是尸體，也要和他共同度過余下的生命。兩位女主人公都用一生將自己的愛情變成一種“藝術(shù)”，即使是她們獨自一人的孤獨的愛情。

二、愛情背后的心理情結(jié)

弗諾伊德在《本能的沖動與成功》中寫道：“所謂的幸福就是被深深壓抑的那些本能需要的滿足，……理性維持著人們現(xiàn)實生活的未定的秩序和健康的發(fā)展，而非理性則是在人們最關(guān)鍵的時候，暴發(fā)出有力沖刺”。

陌生女人和艾米莉在極度渴望愛情的情況下，受愛欲本能的呼喚，對所愛之人無法放棄。在愛情上，兩位女主人公表現(xiàn)出來的共同心理，一是孤獨，一是偏執(zhí)。

因為孤獨而產(chǎn)生的對愛情的渴望，因孤獨而無法舍棄的對愛情的依戀。陌生女人在少女時遭遇激情，受到愛欲本能的召喚，一直追尋著作家，不論是遺忘、貧困、孤獨、痛苦都矢志不渝，即使結(jié)局悲慘。對她來說，這份愛是本能的呼喚，是服從了快樂與痛苦原則，是真摯的感情流露。在小說中，陌生女人總是把每一天、每個小時甚至每一秒的心情都闡述得十分詳盡。她不愿放棄哪怕是一秒鐘對他的愛戀，因為他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的世界。陌生女人是一個文靜而內(nèi)心感情豐富的女性，從小在沒有父愛的生活中長大，總是覺得自己與周圍的同學格格不入。她的內(nèi)心渴望愛，渴望別人了解。陌生女人之所以成為愛情中的一個陌生人，是因為她從不告訴作家。她不愿、或者說害怕被作家誤解，她堅信自己的愛與其他人是不一樣的。弗諾伊德認為，愛的狀態(tài)就是自我的性欲沖動過多地流向?qū)ο?，理想自我通過對性欲沖動的對象的滿足添加了一些條件。陌生女人在未見到作家的時候已在腦海中構(gòu)筑起作家的形象，在其后作家的形象更趨完美，就是少女心中最完美的愛人。她希望自己的愛情也是完美的，并且用一生來讓它成為“完美”。她一個人的愛情，她的自尊心也正是她在愛情上的一種自戀心理，她認為這是她的尊嚴所在。

艾米莉作為南方傳統(tǒng)價值的代表，被整個社會風氣所壓抑著。她的一言一行都被鎮(zhèn)上的人關(guān)注著、評論著，人們把她作為一種價值觀的代表，把自己的思想強加在艾米莉身上。在他們眼中，艾米莉的任何言行都不是自己的，而是受到所有人的監(jiān)視的。在艾米莉因父親去世而消沉時，全鎮(zhèn)的人都一廂情愿地同情她；在艾米莉和荷默·伯隆出雙入對時，他們又一廂情愿地苛責她，對于艾米莉所代表的格里爾生家族，他們既輕視又羨慕。在這種環(huán)境下，艾米莉一直處于不自由的狀態(tài)中。鎮(zhèn)上人對她的態(tài)度，既讓她有著那種與生俱來的貴族尊嚴帶來的自戀，又將她無形地和眾人隔離開來，因而她始終是孤獨的。而艾米莉也一直處于父親的控制下，無法和外人有什么接觸。這種情況下，她自然就養(yǎng)成了那種孤僻的個性。所以，當那個不和鎮(zhèn)上人一樣看待她的荷默·伯隆出現(xiàn)時，她像是終于找到了擺脫這種孤獨與壓抑的方法，她滿腔的情意與怨恨也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地方。

也正是因為如此，艾米莉才對這段愛情那么難以放下。在那段日子里，不管鎮(zhèn)上的人背地里如何冷嘲熱諷，不管他們那“可憐的艾米莉”的同情聲在整個鎮(zhèn)上如何傳播，這些都無法動搖艾米莉。她盡心盡力地對他，即使知道他最終仍會離自己而去。為了不再一無所有，不再回到以前那種生活，也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艾米莉買了毒藥，最終殺死了荷默·伯隆。然后她不再和外界接觸，只是終日陪伴那具尸體，從而擺脫那種孤獨。

對于陌生女人和艾米莉來說，她們所迷戀的也許不是作家R和荷默·伯隆本身，而是迷戀愛上他們的那種感覺。她們看似不合時宜的舉動，實則是對自身渴望的響應(yīng)。出于內(nèi)心的渴望，她們構(gòu)筑了一份心中的愛情，為了達到愿望，不惜一切代價。

三、愛情悲劇的差異性及原因

陌生女人與艾米莉在愛情中都表現(xiàn)出了那種自身的孤獨，內(nèi)心的渴望，以及對愛情的執(zhí)著與扭曲。但是她們?nèi)杂兄煌?，這與她們生活的環(huán)境和自身性格有關(guān)。

雖然，兩位女主人公都表現(xiàn)出了精神上的孤獨，但這種孤獨卻并不相同。陌生女人的孤獨是源于父愛的缺失，母親和自己并不相投，那些女同學又使她感到厭惡，周遭的環(huán)境也讓人厭煩。在這樣一個灰暗沒有色彩的生活中，女主人公沒有知音，生活在孤獨中。正是在這樣可怕的孤獨中，作家R的出現(xiàn)讓她感到了溫暖，即使他是一個陌生人。精神上的孤獨讓這個女孩子變得纖細、敏感，從而使她在面對愛情時，才會那么勇敢而又膽怯。她一頭栽進自己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

而艾米莉的孤獨，首先來自于性格暴躁的父親。在父親的專斷獨行下，艾米莉從小就被剝奪了和人交往的權(quán)利，只能在父親的影響下生活。所以，當父親去世后，艾米莉才會表現(xiàn)出那種不愿承認的態(tài)度。不是出于對父親的愛，而是不愿意一無所有，即使是恐懼與怨恨也不愿意獨自孤獨。同時，艾米莉所生活的城鎮(zhèn)，是一個遵循南方傳統(tǒng)價值觀的地方，艾米莉所代表的格里爾生家族是沒落貴族的代表之一，艾米莉的一舉一動都是全鎮(zhèn)人觀察與議論的對象。對于艾米莉來說，鎮(zhèn)上的人是無法溝通與交流的。自己在他們眼中只是一種標準，一個異類。在與全鎮(zhèn)人互相排斥中，艾米莉更加孤獨，不僅是因為沒有親人朋友，更是因為精神上的孤獨。

陌生女人對愛情帶有一種宗教性的虔誠，她將作家當作自己的整個生命，通過單方面的付出與奉獻，來達到精神上的滿足。不管怎樣，都不肯違背“愛情”，對陌生女人來說，這整個世界，都只是和作家相關(guān)，否則對她來說這個世界就不存在。

而艾米莉的愛情雖然短暫，但卻是真實存在的，即使荷默·伯隆也許只是虛情假意，但畢竟艾米莉曾和他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時光。這份愛情既是她長久以來孤獨的慰藉，也是她對當時那折磨她的社會的一種反抗。她個性中扭曲瘋狂的那一面，讓她無法面對無法忍受荷默·伯隆即將對她的拋棄，也無法掙脫社會加諸在她身上的價值觀念。所以她選擇親手殺死他，讓他永遠無法離開，永遠陪伴自己，而自己也終于擺脫了那種社會制度的影響。

陌生女人更多的是和自身相關(guān)，父愛缺失的經(jīng)歷在無意識中對她的生活中造成了極大地影響，最終導(dǎo)致她形成了那種心理上的妄想與偏執(zhí)，從而也導(dǎo)致了她悲劇命運的開始。艾米莉的愛情悲劇則更多的是和社會環(huán)境相關(guān)。她的悲劇正是源于當時那種社會風氣對自身的壓制，生活在鎮(zhèn)上的艾米莉無法擺脫與身俱來的那種身為標準的枷鎖，也無法忍受會被拋棄的命運，因而只能選擇殺人。她孤僻扭曲的個性究其根源也正是這種社會風俗下形成的。

四、愛情悲劇的意義

茨威格是一位以描寫他人心理見長的作家。在早期他曾受象征主義與唯美主義的影響，堅信資產(chǎn)階級的理性、仁愛。然而兩次世界大戰(zhàn)使茨威格蒙受巨大的精神痛苦，他的思想發(fā)生轉(zhuǎn)變，變得消極遁世，心理分析小說成為茨威格宣泄內(nèi)在痛苦和絕望的最好藝術(shù)表達方式。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他采用了便于宣泄情感的書信，深入細致地描寫了陌生女人深沉而無望的感情。有學者分析《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承載了茨威格精神世界的表達，茨威格幻想通過陌生女人的信，用語言藝術(shù)的方式營造一個超然的精神世界，以逃避日益風雨飄搖的現(xiàn)實。他以人道、自由來固守自己的精神領(lǐng)土，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他的追求如同陌生女人無望的愛情。

威廉·?？思{是二十世紀美國一位著名的作家，《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是他的一篇著名短篇。與他的《喧囂與騷動》等作品比，這篇小說缺乏宏篇巨制的深刻寓意和宏大布局，但具有很強的可讀性。不同于茨威格對于陌生女人心理的細微描寫，在《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作者始終沒有對艾米莉心理進行直接刻畫，甚至艾米莉直接說話的機會也很少。更多地是旁人對艾米莉的看法，以艾米莉的樣貌裝扮以及環(huán)境描寫來反映艾米莉的心理變化。這樣的安排既能表現(xiàn)艾米莉時時刻刻在鎮(zhèn)中人的議論中生存，也使得最后顯露的真相更能震動人心。福克納在這部作品中也寄寓了很深的意義：艾米莉是美國南方舊價值傳統(tǒng)的代表，她的去世也標志著這種價值傳統(tǒng)的最終沒落。對于日漸沒落的南方社會，?？思{表現(xiàn)出一種既熱愛懷念又批判嘲諷的態(tài)度。

五、結(jié)語

比較這兩部作品，體會兩部作品中女主人公相似的愛情心理，探尋愛情觀的差異及背后的原因，對于女性在當今社會中構(gòu)建自我，掌握自我在社會中的主體地位有著重要意義。而追尋作者透過故事想要宣示的理想，又給人關(guān)于作品深度的新的認識，讓人能經(jīng)由故事來體驗作者在同一著力點上對現(xiàn)實不同方向的闡發(fā)，從而更加深刻地感受現(xiàn)實社會的風雨。

［1］［奧］弗諾伊德.本能的沖動與成功.文良文化編.北京：華文出版社，2004.

［2］胡嚴艷.美國南方舊道德摧毀的一朵玫瑰：論艾米莉的悲劇人生.“文學倫理學批評：文學研究方法新探討”學術(shù)研討會，2005.

［3］李偉昉.蘊豐富于瞬間——茨威格心理描寫方法一瞥.河南大學學報，1995（35）.

［4］劉卓，彭昌柳.艾米莉：矛盾的南方人——解讀?？思{的小說〈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東北大學學報，2004（3）.

［5］喻穎.從精神分析角度看心理“父親缺位”現(xiàn)象對女性性格的影響——解讀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電影評介，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