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祿，魯彩蘋

（蘭州城市學院 中文系，甘肅 蘭州 730070）

被魯迅稱為“四大譴責”小說之一的《老殘游記》，在抉發(fā)時弊、開啟民智方面，頗有功勞。它以踔厲風發(fā)的思想鋒芒，震撼近代文壇。小說以一個搖串鈴的江湖郎中老殘為主人公，記述他在北中國大地游歷的見聞感想，并以此表達作家劉鶚的崩城染竹之哭?，F(xiàn)就其如何塑造老殘形象以及老殘形象的意蘊和影響加以探討?！独蠚堄斡洝纷髡咴诶蠚埿蜗笊纤┑臐饽夭适嵌喾矫娴?。

將旅途見聞結(jié)合起來，凸顯老殘的愛國思想?！独蠚堄斡洝芬杂斡浶问絹韺懶≌f。主人公老殘是一位出入官場的江湖醫(yī)生，一位與世無爭的旅游者。他一邊游覽，一邊細細觀察、揣摩、品評他所見所聞的社會百相和人間世事。小說描寫了這位搖串鈴的江湖郎中兩個月的短暫行游，并對他的沿途見聞作了客觀記錄。正是這樣一個敘事角度、敘述基調(diào)的確定，使劉鶚能夠更加從容地對老殘的見聞進行真切描寫，從而表達作家發(fā)自內(nèi)心的“國家之感情，社會之感情，種教之感情?！盵1]2老殘的愛國，是通過對腐朽吏治的批判顯現(xiàn)出來的。在作者看來，國家的衰落，民族的不興，很大程度上是腐朽的統(tǒng)治所造成的。

主人公的旅行是從山東古千乘開始的，途徑濟南大明湖、黑虎泉，又過曹州府、東昌府，取道齊河縣、齊河鎮(zhèn)，最后與好友德慧生結(jié)伴去了江南。他每到一地，著意留心當?shù)毓賳T的所作所為。在曹州府，他從董二房老店的掌柜老董那里，親耳聽到了“清官”玉賢的殘忍。玉賢在曹州任上，未到一年，就用站籠站死兩千多人，以致有路不拾遺的美名?？墒撬舅赖膬汕姳I，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于學禮一家四口，因強盜栽贓蒙冤被站死。馬隊什長王三為搶奪一良家標致閨女，就誣其父為強盜，用站籠站死。一個老實的小布販醉后失言，說出了此事的真相，又被王三一伙聽見，做成圈套，抓來站死。雜貨鋪王老頭的兒子，酒后說了玉大人怎樣糊涂，怎樣冤枉好人幾句話，也當做強盜站入站籠，不到兩天就站死了。曹州府的老百姓，嚇得個個面色失常，惶恐不安，敢怒而不敢言。在齊河縣，他遇見了黃人瑞和翠花、翠環(huán)。在和翠花的談話中，他知道了“喊爹叫媽的，哭丈夫的，疼兒子的，一條哭聲，五百多里路長”（第十四回）的黃河岸邊，老百姓所受洪水災(zāi)難的慘狀。翠環(huán)和翠花都是良家女子，只是因為一次黃河水災(zāi)，家被水沖走了，才淪落為娼。其實，這次水災(zāi)給人民帶來的災(zāi)難，豈止翠環(huán)、翠花二人呢？淹死的、餓死的、救活了因無飯吃而又投水自盡的，數(shù)以幾十萬計。也是在這里，他親眼目睹了“清廉的格登登的”剛弼。剛弼是小說中另一個“清官”形象，他主觀武斷，剛愎自用，所作所為和玉賢一樣，實際上也是一個酷吏。在審理魏氏一案時，僅據(jù)魏家家人為救主人疏通官府的1000兩銀票，望風捕影，作主觀推論。他強詞奪理而又不做調(diào)查，一口咬定魏氏父女有放毒致死人命之罪?！敖袢仗嫖蚁绒儋Z魏氏，只不許拶得他發(fā)昏，但看神色不好，就松刑，等他回過氣來再拶，預(yù)備十天工夫，無論你什么好漢，也不怕你不招！”（第十六回）真是殘暴、兇狠到極點。玉賢、剛弼這兩個形象具有很高的典型意義，它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兇殘、暴虐的本性，暴露了封建社會末期統(tǒng)治階級為延緩自己的滅亡，殘酷鎮(zhèn)壓人民的猙獰面目和反動本質(zhì)。有這樣的官員作父母官，人民的生活能好嗎，國家能夠興旺嗎？老殘的愛國思想，就是通過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吏治的腐敗、官場的黑暗凸顯出來的。

通過具體的細節(jié)描寫和細膩的心理刻畫，表現(xiàn)老殘的愛民情懷。劉鶚在《老殘游記》中，運用許多細節(jié)描寫來表現(xiàn)老殘對人民的深深關(guān)心。小說把老殘在齊河縣，和妓女翠環(huán)對話的細節(jié)，作了不厭其煩的描寫。通過這一細節(jié)，我們可以看出老殘的一片愛民情懷。翠環(huán)講述黃河成災(zāi)釀成的慘狀，讀了之后，讓人觸目驚心。當時的情景是稀里嘩啦，那黃河水就像山一樣的倒下去。那些村莊上的人，大半還睡在屋里，呼的一聲，水就進去。因為這場災(zāi)難是翠環(huán)親身經(jīng)歷過的，所以，敘述起來格外真實，也格外令人信服。又如，為使平白無辜的魏謙父女免于刑具之苦，老殘當庭質(zhì)問剛弼的細節(jié)，以及他協(xié)助白子壽等官員細意推求，查明齊河村十三條人命大案，等等，這些細節(jié)的細致描寫，無一不顯示出老殘對深受苦難的人民百姓的極大同情和關(guān)愛。

中國古典小說，以通過人物的行動、對話來展示人物的心理活動的描寫為多，而以用工筆作大段的心理刻畫的為少。《老殘游記》在這方面的嘗試是值得注意的。如第六回，老殘看見鳥雀在雪中凍餓之狀，頓生憐憫之情。小說寫道：“這些鳥雀雖然凍餓，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又沒有什么網(wǎng)羅來捉他，不過暫時饑寒，撐到明年開春，便快活不盡了。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幾年的年歲，也就很不好。又有這么一個酷虐的父母官，動不動就捉了去當強盜待，用站籠站殺，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于饑寒之外，又多一層懼怕，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想到這里，老殘不覺落下淚來。這里，小說運用雪中的鳥雀作比喻，揭示了老殘內(nèi)心深處對曹州人民所受苦難的同情。他先想到冬天雪后鳥雀無食可尋的可憐；又想到他們雖遭凍餓，但尚無人傷害它，比起玉賢統(tǒng)治下的曹州人民似還強一些；鳥雀有苦尚能自由傾吐，而曹州人民有冤無處伸，不能伸。相比之下，曹州百姓的命運比鳥雀還要悲慘。就這樣，小說通過一系列細膩的心理描寫，體現(xiàn)了老殘的愛民之情。又如第十七回，當老殘救下魏氏父女后，想到：“前日聞得玉賢種種酷虐，無法可施；今日又親目見了一個酷吏，卻被一封書便救活了兩條性命，比吃了人生果心里還快樂！”通過這個心理刻畫，我們分明可以看到，一個全心想著人民冷暖的志士形象。

正側(cè)面刻畫映襯交織，體現(xiàn)老殘對國家、民族前途的理性思考。作家劉鶚寫《老殘游記》的時候，中國正處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前夜，此時中國的唯一出路就是推翻封建專制的清王朝。劉鶚沒有認識到這一點，這是由他的階級地位和人生道路決定的。但是，他對國家、民族前途的思考，卻是十分珍貴的。劉鶚以藝術(shù)的形式，真實地反映了當時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中國人，由于長期的封閉、保守、落后，造成一種狹隘的懼外、排外心態(tài)。國家衰落，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小說第一回所寫的這只破船，正是處于深重災(zāi)難中的中國的象征。船上的男男女女，是億萬受苦受難的人民大眾的縮影：“船面上坐著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計其數(shù)，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嫔嫌斜憋L吹著，身上有浪花濺著，又濕又寒，又饑又怕。看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氣象?！睂τ谶@樣一只在洪波巨浪中，幾乎要翻的船，小說分析道：“依我看來，駕駛的人并未曾錯，只因兩個緣故，所以把這船就弄得狼狽不堪了。怎么兩個緣故呢？一則他們是走太平洋的，只會過太平日子。若遇風平浪靜的時候，他駕駛的情狀就亦有操縱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所以都毛了手腳。二則他們未曾預(yù)備方針。平常晴天的時候，照著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這就叫做‘靠天吃飯’，那知遇了這陰天，日月星辰都被云氣遮了，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第一回）這些描寫，客觀上說明，仍按過去常規(guī)治國的清王朝，已經(jīng)不能適應(yīng)今天世界新形勢發(fā)展的要求，因此迷失了方向。所以，老殘主張送給他們一個“羅盤”。這里，“羅盤”就象征西方的治國之道，其內(nèi)涵主要指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shù)。結(jié)合劉鶚一生主張修鐵路、開礦山，以及興辦實業(yè)的經(jīng)歷，我們可以清楚的理解，老殘送羅盤的用意。盡管他的改革維新和學習西方的主張，在當時不可能為封建專制的清王朝所接受，但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老殘對國家、民族前途的思考精神，卻是十分可貴的。

值得注意的是，劉鶚對帝國主義加緊侵略我國的企圖，看得十分清楚。小說中寫到：“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卻是破壞的地方不少；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jīng)破壞，浪花直灌進去；那旁，仍在東邊，又有一塊，約長一丈，水波亦漸漸侵入；其余的地方，無一處沒有傷痕?！保ǖ谝换兀┻@里，用“東邊”的兩塊，暗指當時虎視眈眈，侵略我國東北和山東半島的沙俄、日本未為不可。劉鶚是一個眼光敏銳、富有見地的思想家，又是一位憂國憂民的愛國者。他生在封建王朝千瘡百孔、備受外國欺凌的近代中國，國家貧弱，民族的災(zāi)難，深深刺激著他的心靈。他時時不在思考著如何拯救處于危亡邊緣的國家。而他主張對清王朝授以西方“羅盤”，就是其中的方案之一。他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想給這個古老的民族指明前進的方向。第十二回，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致，心里想到：“現(xiàn)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為！”一個對國家民族充滿感情的愛國之士的胸懷，就此可見。

《老殘游記》塑造了老殘這樣一個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有著豐富的文化蘊涵。

（一）知識分子社會責任感的體現(xiàn)。自古以來，中國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就懷有一種強烈的社會歷史責任感。為國家、民族獻身，是他們最大的追求?！抖Y記·儒行篇》中說：“茍利國家，不求富貴。”他們的價值取向是，不為私人利益，而一心為社會、為人民做貢獻。在他們看來，義務(wù)重于權(quán)利，責任重于享受。為了道而寧愿犧牲自己，也不屈身棄義。他們以天下為己任，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從來不計較個人的得失。他們的歷史責任感具體表現(xiàn)為愛國家、愛人民。如果沒有對人民的真摯的感情，就談不上熱愛國家。作為知識分子的一員，老殘非常關(guān)心國家的前途命運和人民的冷暖疾苦。所以，當他看到這只將要沉覆的破船和船上有又濕又寒、又饑又怕的不計其數(shù)的男男女女時，心里產(chǎn)生要救這一船人的性命的愿望，并想送一個最準的羅盤給他們，以把握前進的方向，擺脫險境，達到彼岸。這些都是老殘，一個身處江湖而不忘天下民族興旺的知識分子所具有的社會責任感的具體表現(xiàn)。

（二）民本思想的表達。孔子提出為政以德，寬厚待民。施以恩惠，實施仁慈的統(tǒng)治措施。孔子的“仁”是一種含義極廣的倫理道德觀念，其最基本的精神就是“愛人”。孟子從孔子的“仁學”出發(fā)，把它擴充發(fā)展成包括思想、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方面的施政綱領(lǐng)，就是“仁政”，其基本精神就是對人民的同情和愛心。孟子在政治上提倡以民為本，他認為，對一個國家來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保ā睹献印けM心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北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孟子·梁惠王上》）這一思想對后來影響深遠，并成為后來改革者、革命者的理論依據(jù)。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豐富的民本思想，僅以儒家而言，孟子的“民貴君輕”說，一直為后世儒者所繼承和發(fā)揚，特別是明清之際的思想家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等人，在嚴厲批判君主專制主義的同時，把古代的民本思想發(fā)展到了新的高度，具有某些近代啟蒙思想的色彩。傳統(tǒng)文化中的民本思想，為近代資產(chǎn)階級（包括向資產(chǎn)階級轉(zhuǎn)變的地主階級的開明派）的政治家、思想家們所繼承，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加以發(fā)展。中國封建社會進入近代，已經(jīng)到了末期，內(nèi)憂外患不斷加劇，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腐朽的清王朝政府，不僅不思改革，不思進取，勵精圖治，振興國家，救人民于水火之中，反而更加殘酷地鎮(zhèn)壓人民的反抗。廣大人民對殘酷的統(tǒng)治十分痛恨，對仁政充滿了渴望。劉鶚在《老殘游記》中，借對酷吏的批判，表達對仁政的渴望，這就是民本思想的體現(xiàn)。廣大民眾希望統(tǒng)治者能實行仁政，為民辦事，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而不是像玉賢、剛弼一樣，殘酷對待人民?！独蠚堄斡洝分兴鑼懙墓倮?，上至撫臺，下至縣官，無一不是拿人民百姓的身家性命當兒戲的。黃河一決千里，數(shù)以千萬計的生命，一夜之間死的死，跳水的跳水，自盡的自盡，實際上就是一些官吏的人為因素造成的。這些，既是老殘所批判的，同時，也是廣大民眾的愿望和想法。

（三）近代歷史的凝結(jié)。近代社會是一個多事的時代，外憂內(nèi)患接踵而至。19世紀70年代之后，隨著世界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對外擴張，他們到處尋找市場，開拓殖民地，把目光投向了富饒而又軟弱的中國，加緊了對中國的侵略。中法、中日等一系列戰(zhàn)爭的失敗，腐朽無能的清王朝，一味割地賠款。內(nèi)憂加上外患，使得民族危機日趨嚴重，中華民族的災(zāi)難空前深重。清政府已經(jīng)全面暴露了它在政治、軍事、外交、吏治方面的腐敗。遺憾的是，整個國家、民族，還處于沉睡之中，從上到下，在茍且偷安中生活，這不能不激起那些愛國愛民的有識之士的憂慮。他們四處奔走，大聲疾呼，不斷探索救亡圖存和尋找自強的道路。反映在文學上，就是產(chǎn)生了一批啟發(fā)民眾，喚醒國民覺醒意識的作品。近代“四大譴責”小說就是其中之一?！独蠚堄斡洝酚盟囆g(shù)的手段，形象地描繪了這段歷史。正如魯迅所說：“光緒庚子（1900）后，譴責小說之出特盛。蓋嘉慶以來，雖屢平內(nèi)亂（白蓮教、太平天國、捻、回），亦屢挫于外敵（英、法、日本），細民暗昧，尚啜茗聽平逆武功，有識者則翻然思改革，憑敵愾之心，呼維新與愛國，而于‘富強’優(yōu)致意焉。戊戌變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歲而有義和團之變，群乃至政府不足與圖治，頓有剖擊之意矣?！盵2]235魯迅的論述，從一個方面說明，這些小說的在反映歷史、描寫近代中國面貌方面所具有的特有功用。

［1］（清）劉鶚.老殘游記·自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