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華
(山西大學商務(wù)學院 外語系,山西 太原 030031)
新文化運動在中國文化歷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這次新文化運動中,對外國文學作品的充分譯介更是發(fā)揮了巨大的歷史意義和文化意義。正如龐德曾說:“一個偉大的文學時代必定也是一個偉大的翻譯時代。”[1]102縱觀歷史,無論哪一個國家的文化興起都與翻譯活動密切相關(guān)。發(fā)軔與1919年“五四”學生運動的新文化運動中,大批留學人員積極地向中國讀者譯介了數(shù)量相當?shù)亩喾N體裁的外國文學作品,這種譯介活動,有非凡的歷史、文化,以及革命意義。在這場文化運動中,胡適先生積極提倡用白話文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成為中國用白話文翻譯并創(chuàng)作新詩的第一人。
胡適的詩歌翻譯及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為中國新詩的發(fā)展提供可借鑒之力,更重要的是,胡適詩歌翻譯體現(xiàn)了“提倡反抗封建傳統(tǒng),張揚生命和人的價值,再造文明的武器”。[2]52目前已有不少文章從不同角度探討胡適詩歌翻譯對中國新詩形成及發(fā)展的影響以及胡適詩歌翻譯的社會功能及文學意義,但仍鮮有文章深入探求深受中國古典詩學規(guī)范影響的胡適先生,是在什么時期,如何形成了白話詩學規(guī)范?本文將從胡適先生對中文詩歌的英文翻譯,及其英文寫作中深入探索胡適先生的英文翻譯及英文寫作對其白話文語言觀及白話詩學形成有何影響?
胡適先生在美留學七年,康奈爾畢業(yè)之后,在哥大師從哲學大師杜威先生,1917年獲博士學位,同年回國。在美期間,胡適廣泛接觸西方文明,大量閱讀西方詩歌作品,對其新詩學觀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在美期間,胡適和許多留學生,提出白話文代替文言文成為中國通用語言,并積極進行中英詩歌的互譯探索,于1918年首創(chuàng)性的翻譯了第一首白話新詩《老洛伯》。不到一年,胡適又將女詩人Sara Teasdale的詩采用白話文詩體翻譯,并稱《關(guān)不住了》為“新詩”成立的紀元。
雖深受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影響,但胡適嘗試性地,開創(chuàng)性地用白話文翻譯詩歌。那么,胡適的白話文語言觀是如何形成的?通過深入研究胡適對中國詩歌的英文翻譯,筆者發(fā)現(xiàn)英文的白話語言觀對胡適的漢語語言哲學觀的形成有重要意義。下面為一首胡適詩歌翻譯,翻譯的是胡適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歌,題目為《春潮》
葉香清不厭,
鳥語韻無囂。
柳絮隨風舞,
榆錢作雨飄。
何須乞糟粕,
即此是醇醪。
天地有真趣,
會心殊未遙。
Amidst the fragrance Of the leaves comes Spring,
When tune fully the sweet birds sing,
And On the winds oft fly the willow—flowers,
And fast the elm—seeds fall in showers.
Oh!Leave the“ ancients’dregs”however fine,
And lean that here is Nature’swine!
Drink deeply,and her beauty contemplate,
Now that Spring’s here and will not wait.
譯于1914 年5 月
胡適的原詩為典型五言律詩,每行韻腳為“iao”。但英譯中,詩歌節(jié)奏為典型的英文詩歌節(jié)奏aabbccdd,除了“oft”之外,其他詞匯都不屬于生僻晦澀難懂的詞匯,均屬于英文中的白話詞匯。在胡適原詩中,“不厭”和“無囂”,在筆者看來,并無特殊詩意,只是為了滿足音韻需求,因此胡適并未對此進行翻譯。在這首譯詩中,筆者還注意到每行長短不一,這固然是受英詩音步的決定,但對深受中國古典詩歌影響的胡適,這種長短不一的詩行必定是一個很大的視覺沖擊,也對胡適新詩體觀點的形成起到推動作用。
繼春潮翻譯之后,胡適選擇了一首中國經(jīng)典古詩,詩經(jīng)·木瓜。此詩的翻譯意義非同小可,它不僅僅在于胡適實現(xiàn)了中國古典詩歌西漸功能,讓西方讀者了解中國古典詩歌的詩體特征,更重要的在于這首古詩的英譯是胡適詩歌語言哲學形成過程的具體寫照。通過將中國古典詩歌以英語的白話詩體英譯,胡適嘗試并體驗了白話詩歌語言的語體特征,為摒棄中文古文,采用更質(zhì)樸,更簡單的白話創(chuàng)作詩歌,提供基礎(chǔ),最終胡適形成了一首白話文體的詩經(jīng)·木瓜。
原文:投我以桃,報之以瓊瑤;
非報也,永以為好也。
英譯文:Peaches were the gifts which I only you made,
And l gave you back a piece of jade
Not to compensate
Your kindnesses,my friend,
But to celebrate
Our friendship which shall never end.
白話文:你送我蜜桃作禮物,
我回贈你一塊美玉——
并非為了報答
你的善意,我的朋友,
而是為了祝愿,
我們的友誼天長地久。
(1914年12月3日)
翻譯這首中國最古老的詩歌,胡適沒有按照原詩,保留4個詩行的詩體特征,相反創(chuàng)造性地將其譯成6個詩行,符合英詩的視覺美感,原詩的韻律為aaba,英譯中胡適將詩的節(jié)奏處理為aababa.很顯然,胡適在其詩歌翻譯中遵循了翻譯的充分性翻譯原則,使其譯文能被英文讀者接受并欣賞。詩歌的英譯文對胡適白話文的語言觀形成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胡適在中詩英譯過程中,探尋到了新的詩體節(jié)奏,不同于傳統(tǒng)的五言,七言絕句律詩,不同于文言文體,也不同于詞的節(jié)奏韻律,完全擺脫了文言文的束縛。在中文譯文中,胡適采用了和英譯一樣的6行詩行,每行長短不一,多則10個漢字,少到3個漢字。這種詩行長短不一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極為平常,但在當時是極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詩行。自古以來,中文古典詩歌的特征之一就是詩行長短一致,典型的“豆腐干”式的詩行,從中國最古老的詩集《詩經(jīng)》開始,詩經(jīng)中的詩幾乎都是四言,排列的非常整齊嚴謹,后來的五言,七言排列也非常整齊。
西方詩歌則有所不同,由于印歐語中的單詞有些字母不發(fā)音,有些字母又組合發(fā)音,有些音節(jié)可能由一個字母構(gòu)成,有些音節(jié)就可能又幾個字母構(gòu)成,這就使得一個單詞或?;蚨?,與漢字單音節(jié)的構(gòu)成方式相比,必然顯得很不整齊,而且由于西洋詩以音步為詩歌節(jié)奏,更加劇了西洋詩的詩行長短絕不可能向中文詩那樣整齊劃一。
但隨著時代的變遷,不是所有詩人都愿永遠負軛于這種范式之下,也不是所有的讀者都愿意永遠都欣賞這種程式化的,缺乏變化的詩歌。一種詩歌的建行形式一旦被用的過多,過久,就勢必產(chǎn)生變異。如此一來,“一種規(guī)范形式將必然為另一種規(guī)范形式所取代或為另一種規(guī)范形式所補充”。[3]114正是這種西方詩歌的詩行特征,為胡適嘗試性地將中文古典詩歌分行翻譯提供實證。
在這首白話文詩歌中,每行詩行停頓三次,這與英譯詩的音步基本一致。胡適嘗試性地在第4行和第6行押韻,并在中文譯詩中使用了“并非”和“而是”這兩個口語化的語言,這種語言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是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的。
從該詩的英譯以及漢譯比較中,我們可以感覺到胡適對英詩的掌握,以及他對中國古典詩歌缺點的認識,成功的推動了胡適的漢語白話詩的創(chuàng)作,但由于深受中國古典詩歌范式影響,胡適在初期還是難以用白話文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他轉(zhuǎn)向選擇用白話文進行詩歌翻譯,而在將英文詩歌翻譯成中文之前,胡適是通過嘗試性地將中文古典詩歌先翻譯成英文,再根據(jù)英文詩歌范式翻譯成中文白話文,是胡適的第一次漢譯英翻譯過程為其第二次的英譯漢提供白話依據(jù),推動其建立白話思維。
胡適不僅在中詩英譯中探索白話文詩歌的范式,而且在自己的英文詩歌創(chuàng)作中,深刻體會英文白話文的詩體特征,大膽地將其用于中文白話文詩歌的草創(chuàng)中,胡適的詩體借鑒創(chuàng)作行為,為中文白話詩體的形成起到了非常積極地作用。[3]203可以說,英詩對胡適詩體語言觀的形成有著非常漫長微妙的影響,胡適所有的對新詩體的實驗性創(chuàng)作都源于他在美國留學時,深厚的文學語言積累。美國留學期間,胡適就開始了英文詩歌的創(chuàng)作,下面我們來看一首胡適創(chuàng)作的商籟體詩歌,為康奈爾大學學生會建會十周年所寫。
“Let here begin a Brotherhood Of Man, a
Where in the West shall freely meet the East,b
And nlan greet mall as maw--greatest 8s least.b
To know and love each other is our plan.” a
So spoke oar Founders;so oar work began:a
We made my place for pleasant dance and feast,b
But each mall often vowed to serves sunset b
In Mankind’shortly warned lead the Van. a
What have we done in ten years passed away? c
Little,perhaps;no one grain salts the sea. d
But we have faith that come it will-that Day-c
When these Oar dreams no longer dreams shall d
be,And every nation of the earth shall say:c
“Above all national humanity!” d
(1914 年12 月22 日)
英文詩歌根據(jù)其詩體可分為商籟體,歌謠。無韻體,自由體等。在筆者看來,胡適選擇商籟體這種詩體絕非偶然,而是因為商籟體與中國古典詩歌詩體相似性。商籟體通常為14行,五音步抑揚格,詩歌節(jié)奏為abbaabbacdcdcd,商籟體這樣嚴格詩體特征,與古詩中的絕句,律詩非常相似。但筆者認為真正對胡適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是雖然英詩詩行長短不一,但每一詩行都有相同的韻腳和節(jié)奏?!斑@種詩體特征可以給詩人更大空間表達思想和情感”。[4]80胡適非常認同這種詩體特征,同時他越發(fā)感覺到中國古詩對思想表達的空間局限性。
由此可見,英文詩歌的寫作也給胡適提供了用白話進行新詩草創(chuàng)的基礎(chǔ),正是胡適在兩種語言寫就的詩歌中互相游走,互相體驗,正是胡適嘗試用英文翻譯中國古典詩歌,才讓胡適在英文白話詩體中發(fā)現(xiàn)了可以借鑒的寶貴的詩體特征,讓胡適體會到了一種完全不同于中國古典詩歌的語體特征,也讓胡適尋到了更適合表達詩人情感思想的語言。胡適選用白話作為新詩草創(chuàng)的詩體語言,用長短不一的詩行來表達更豐沛的情感。胡適體會到了白話文的語體優(yōu)勢,積極宣揚要追求詩體大解放,他認為“只有了詩體的解放,豐富的材料,精密的觀察,高深的理想,復雜的情感才能跑到詩里去。”[5]223五七言八句的律詩決不能容豐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絕句絕不能寫精密的觀察,長短一定的七言五言決不能委婉道出高深的理想與復雜的情感。
胡適于1914年翻譯的詩經(jīng)·木瓜是胡適白話詩歌語言觀形成的標志,雖然之前,胡適早已開始了詩歌翻譯行為,雖也屢次嘗試各種詩體,甚至用騷體來譯詩,在《胡適留學生日記》中有譯后記云:“以騷體譯說理之詩,殊不費氣力而辭旨都暢達?!盵2]124可見胡適嘗試新詩體的意愿。雖屢有嘗試,但胡適譯詩的詩體仍局限于舊詩體范圍內(nèi),仍表現(xiàn)出因襲性。依照霍姆斯的詩歌形式分類來看,屬于類比式詩歌形式,即在目的語詩歌傳統(tǒng)中尋找功能基本類似的詩歌形式。胡適在1914年之前翻譯的詩歌,如《軍人夢》,《縫衣歌》,《哀希臘歌》都是因循了中國古體詩的詩體。
1914之后,胡適更加大膽地探索,嘗試新詩體,在胡適看來,在新文化運動時期,新詩體的草創(chuàng)對于舊詩學規(guī)范的破除以及新詩學規(guī)范的創(chuàng)建非常重要。經(jīng)過三年的摸索嘗試,1918年4月《新青年》發(fā)表了胡適用白話體翻譯了著名蘇格蘭女詩人林德賽的哀情詩《老洛伯》。這首譯詩已完全沒有中國舊體古詩的痕跡,詩行分節(jié),長短并不整齊劃一,韻式也較散亂,有交韻,有抱韻。自由的韻律,通俗流暢的語言,主題凸現(xiàn)出深切的人文關(guān)懷。詩中的“作村婦口氣”[6]103與五四倡導的“擬車夫語”等平民話語形態(tài),真切顯示了新文化運動主體對平民主體的追求?!独下宀芬唤?jīng)發(fā)表,引起了很大反響。
以《老洛伯》詩中兩節(jié)為例,
他去了沒半月,便跌壞了我的爹爹,病倒了我的媽媽;
剩下一頭牛,又被人偷去了。
我的吉梅他只是不回家!
那時老洛伯便來纏著我,要我嫁他。
我爹爹不能做活,我媽他又不能紡紗,
我日夜里忙著,如何養(yǎng)得活這一家?
多虧得老洛伯時常幫襯我爹媽,
他說,“錦妮,你看他兩口兒分上,嫁了我吧。”
胡適隨后又在1919年,翻譯了堪稱中國白話譯詩的里程碑,《關(guān)不住了》
關(guān)不住了
我說,“我把心收起,
像人家把門關(guān)了,
叫“愛情”生生的餓死,
也許不再和我為難了。
但是五月的濕風,
時時從屋頂上吹來;
還有那街心的琴調(diào),
一陣陣的飛來。
一屋里都是太陽光,
這時候“愛情”有點醉了,
他說,“我是關(guān)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在這首譯詩中,胡適探索到白話詩詩體的基本范式,白話詩的詩歌節(jié)奏,胡適在這首白話譯詩中,試用了陰韻。譯詩沿用了原詩的排列形式“既不是五言七言舊詩的音節(jié),也不是詞的音節(jié),也不是曲的音節(jié),而是“順著詩意的自然曲折,自然輕重,自然高下”。[7]127使得白話詩的創(chuàng)作成為可能。
譯詩對中國白話新詩以及新文化興起起到了積極地推動作用。胡適在期間更是以中國第一首白話譯詩的發(fā)表,開創(chuàng)了中國詩歌史上白話新詩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了新的詩體和詩歌范式。而胡適能開創(chuàng)性的提出詩體大解放,能擺脫中國古典詩體范式的束縛,嘗試性地運用民間白話文體,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載體,很重要的原因是胡適從英文白話詩歌中獲得了詩體啟發(fā)。胡適的中詩英譯和英詩寫作無不都是以英文白話詩體范式為創(chuàng)作依據(jù),為胡適的白話語言觀的建立發(fā)揮積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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