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苑,馬 蕾
(黃山學院,安徽 黃山 254021)
作為被嚴羽捧為江西詩派“一祖三宗”中“三宗”之一的陳師道,是江西詩派里成就、名望僅次于黃庭堅的詩人。身為黃庭堅詩歌集團的重要輔翼力量,陳師道鞏固并發(fā)展了黃氏的詩學主張并因此被后人尊為典范。在宋詩史上,陳師道雖不如蘇軾、黃庭堅那樣顯得突兀與不凡,但卻是宋詩里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陳師道詩法取源主要為杜甫、韓愈、黃庭堅及賈島、孟郊,這已是不容爭議的事實。紀昀早已說過:“其五言古詩,出入郊島之間,意所孤詣,殆不可攀,而生硬之處,則未脫江西之習。七言古詩,頗學韓愈,亦間似黃庭堅,而頗傷謇直,篇什不多,自知非所長也。五言律詩佳處往往逼杜甫,而間失之僻澀,七言律詩,風骨磊落,而間失之太快太盡。五七言絕句,純?yōu)槎鸥Α肚才d》之格,未合中聲?!保?](P1329)本朝詩人里,陳師道對黃庭堅的學習用力最深,推許倍加,曾云:“仆與詩初無詩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厭。數(shù)以前計,及一見黃豫章,盡焚其稿而學焉。”[2](P542)陳師道學習廣泛,博采眾長,最終自成一家。其實,本朝詩人里,黃庭堅并不是對陳師道創(chuàng)作影響的唯一個體,他的詩就受到過前期詩人梅堯臣的影響。
一
陳師道的生平經(jīng)歷與梅堯臣有著驚人的相似,兩人均懷著致仕報國的理想?yún)s無從付諸實踐,而最終都僅憑借好友們的推舉才出任微薄官職,科舉的受挫成為他們心中揮之不去的創(chuàng)傷,是他們共同的傷痛!在極重進士出身的宋代,梅、陳二人的落榜意味著他們終生與主流政治的基本絕緣。梅堯臣一生歷任主簿、縣令之類的小官,陳師道一生也始終只在徐州、潁州做過幾年的地方官學,仕途蹭蹬、貧窮困蹇是兩人一生的真實寫照,他們的境遇非常巧合!
梅堯臣一生“少達而多窮”(歐陽修《梅圣俞集序》)。晚年家居生活尤為貧寒,甚至一度靠友人的接濟勉強維持生活。“窮”貫穿其自始至終。即便如此,詩人依然恪守著傳統(tǒng)氣節(jié),堅守著臻善人格。他的《挑燈杖》詩:“油燈方照夜,此物用能行。焦首終無悔,橫身為發(fā)明。盡心常欲肖,委地始知輕。若比飄飄梗,何邀世上名?!痹娙藢μ魺粽饶欠N為成全它物無悔獻身的高潔品行和不求虛名的性格特征的敬佩之情一覽無余。方回曾云:“此借以用忠誠義士之敢諫者”,但這不恰也是詩人自身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嗎?與其說是借以贊頌“敢諫者”,倒不如說是詩人自身品格的寫照??v觀梅堯臣一生,雖不似居陋巷、飯熟食飲水、曲肱而枕之仍愉悅自得、興致不減的顏淵,但卻不失是一名君子之士。
再看陳師道。陳師道一生貧寒,晚年也??坑讶说慕訚S系生活,但為人耿介,情操自守。據(jù)《宋史》卷四四四本傳記載:“師道與趙挺之友婿,素惡其人。適預(yù)郊祀行禮,甚寒,衣無錦,妻就假于趙挺之家。問所以得,卻去不肯服,遂以寒疾死?!边@種節(jié)操受到了理學家朱熹的贊賞,①《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羅大經(jīng)也稱其“志士”。②《鶴林玉露》,丙卷,“志士死饑寒”條。與梅堯臣一樣,陳師道有大量的述貧詩,如“我貧無四壁,愛爾胡能留”(《送魏衍移沛》),“小家厚斂四壁空,拆東補西裳作帶”(《次韻蘇公西湖徙魚》)等,是對窮困情狀的紀實,但詩人不屈的性格卻是毋庸置疑的。作品《再到錢塘呈會宗伯益》中寫道:
負笈重來感舊游,流年衰鬢兩經(jīng)秋。湖山依舊渾相識,風月愁人不自由。尚有故交重冷榻,可堪歸夢到滄州。誰憐壯志空凋落,百煉今為繞指柔。
面對華發(fā)衰鬢,不禁感慨時光老去,壯志不酬。但最后的“百煉今為繞指柔”又宣明了對堅韌品格的誓受和對百折不撓個性的堅定?!洞雾嵦K公西湖徙魚》:
窮秋積雨不破塊,霜落西湖露沙背。大魚泥蟠小魚樂,高丘覆杯水如帶。
魚窮不作揺尾憐,公寧忍口不忍鲙。修麟失水玉參差,晩日揺光金破碎。
咫尺波濤有生死,安知平陸無灘瀬。此身寧供刀幾用,著意更須風雨外。
是間相忘不為小,濠上之意誰得會。枯魚雖泣悔可及,莫待西江與東海。
詩人借魚表明心跡,雖然窮苦不堪,但也決不會“搖尾”向人,明確宣示了對正直品格的堅守。
胡應(yīng)麟曾認為梅、陳兩人境況驚人類似,他說:“宋諸名公僅梅圣俞、陳無幾以窮著,其余雖處士,亦泰然終身”,[3](P309)“窮”是對兩人一生的詮釋。身世經(jīng)歷相似、品格操守一致自然拉近了陳師道與梅堯臣之間心靈的距離,對待這位“以詩名家”,陳師道對其是肯定的,他在《王平甫文集后序》中曾對梅堯臣評價過,“歐陽永叔謂梅圣俞曰:‘世謂詩能窮人,非詩之窮,窮則工也?!ビ嵋栽娒?,仕不前人,年不后人,可謂窮矣。其同時有王平甫,臨川人也。年過四是始名薦書群下士,歷年未幾,復(fù)解章綬歸田里,其窮甚矣。而文義蔚然,又能于詩,惟其窮愈甚,故其詩愈多,信所謂人窮而后工也。雖然,天之命物,用而不全,實者不華,淵者不陸,物之不全,物之理也。盡天下之美,則于富貴不得兼而有也,詩之窮人,又可信矣?!贝蠓踩松?jīng)歷坎坷、仕途躓踣的詩人容易將目光投注到與其經(jīng)歷遭際相似的文人身上,產(chǎn)生深刻的共鳴。窮且宜堅反而造就了梅堯臣詩歌成就,成為陳師道所欽佩的對象。材料闡述的重點雖是人生遭際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并借此表達對王氏平甫才華的贊揚,但“以詩名家”的話顯示出對梅堯臣的敬仰。與其說文章是借梅堯臣的“窮而后工”來安慰和鼓勵王平甫,倒不如說是以梅堯臣為榜樣來激勵自己。
二
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又一次提及梅堯臣,“閬士有好語這,不用陳語常談。寫投梅圣俞,答書曰:‘子詩誠工,但未能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爾。’”與上面籠統(tǒng)地贊說梅堯臣“以詩名家”以表達內(nèi)心的崇仰之情不同,這里則主要闡發(fā)梅堯臣的創(chuàng)作主張和審美意趣?!耙怨蕿樾?,以俗為雅”不僅準確提煉了梅詩的美學核心及宋詩異于前代的獨特之處,而且實際上也正是陳師道的創(chuàng)作追求。
所謂“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包括詩歌的題材和語言兩方面。題材的“以故為新,以俗為雅”顯然與生活態(tài)度和審美態(tài)度的世俗化有關(guān)。與唐人欲要征服世界的外向性心理不同,宋人多為內(nèi)斂、含蓄及委婉的內(nèi)驅(qū)心心理,詩人們多開始關(guān)注身邊的瑣事微物,他們把前代未曾注意的或不屑入詩的事物寫進詩中,成為詩歌的題材,造就了宋詩內(nèi)容的巨細不遺。梅堯臣詩中有關(guān)酬唱贈答、思親懷友及日?,嵤录毼锏念}詠之類占據(jù)大部分,把蚊蟲、蛙蝦、雞犬等身邊一些平俗之物作為吟詠對象,甚至從未入詩的“虱子”竟成了詩歌的主題,像《師厚云虱古未有詩邀予賦之》及《秀叔頭虱》。陳師道政治失意、生活范圍狹窄,促使其詩歌本身范圍局促,他那對詩歌“少好之,老而不厭”(《答秦覯書》)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又逼迫他不得不把身邊的俗事凡物寫進詩歌,如很少入詩的螢火蟲,陳師道就描寫道:“年侵觀物化,共被歲時催。熠熠孤光動,翩翩度水來。稍能穿幔入,已復(fù)受風回。投卷吾衰矣,微吟子壯哉?!?《次韻螢火》)開篇以哲理入筆,一種人生無奈之感籠罩全篇,再寫螢火蟲形態(tài)及被命運擺布的遭遇,最后發(fā)出慨嘆。詩人把螢火蟲與自身境況比較,融入了強烈的主觀情感,題材新奇,寫法別具匠心。陳師道自云“苦嗟所歷小,不盡千里目”,便是對其詩歌表現(xiàn)范圍的表述。
貧苦的陳師道在描寫周圍俗事微物的同時,還大量抒寫自身貧寒的生活現(xiàn)狀與感受,成為其詩歌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述貧詩是梅堯臣和陳師道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把這種再平俗不過的困頓的生活情狀不厭其煩地陳述于詩中,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梅堯臣反復(fù)提到妻子兒女的饑餓之狀和家徒四壁的窘境,如《回自青龍呈謝師道》、《次韻和司馬君實同錢君倚二學士見過》等,甚至干脆直接以一個“貧”作為詩歌題目。在《次韻和永叔石枕與笛竹簟》中詩人曾自嘲道:“我吟困窮不可聽,晝夜蚊蚋蒼蠅聲”,吟困說窮是梅堯臣的習慣。在陳師道詩歌中,據(jù)統(tǒng)計“貧”字出現(xiàn)18處,“窮”字出現(xiàn)32處,“寒”字出現(xiàn)67處,這類詩歌如“盎中有聲囊不癭,咽息不如帶加緊。人生七十今已半,一飽無時何可忍”(《擬古》)、“平生忍欲又忍貧,閉口逢人不少陳”(《謝憲臺趙史惠米》)、“束濕炊懸釜,翻船補壞垣。側(cè)身無著處,呵手不成溫”(《暑雨》)、“夜雨秋水深,烈風畏寒裳。尊空囊亦空,花且為我黃。官奴復(fù)青綾,破屋任飛霜”(《秋懷十首》之六)等。陳師道與梅堯臣的述貧詩以“窮”為題材,真實顯現(xiàn)了他們的生活狀況,真切流露了他們對待貧苦生活的人生態(tài)度。梅堯臣前,詩人們寫自身窮困多為與理想抱負形成反差,或為高呼堅定不可動搖的濟世之志,如杜甫的《秋屋為茅風破所歌》;或為排遣難以平復(fù)的心理落差,宣泄憂郁與牢騷,如賈島、孟郊吟苦作品。而梅、陳述貧詩多采用的是客觀、冷靜的觀察態(tài)度,細膩地刻畫著身邊的一景一物,流露著對待貧寒的隨性接受態(tài)度。寫貧道貧是作者信手而作,凌云之志不需寄托,憂憤極少宣泄,他們不是為了凸顯某種心緒而寫貧,而只是單純地以此為主題。這種大多數(shù)人不愿過多涉足的題材,被梅、陳二人充分吸納、大量抒寫成為詩集中重要的成分。這類創(chuàng)作并不見得是刻意地趨向“以俗為雅”的創(chuàng)作實踐,但反映出兩人共有的“以俗為雅”創(chuàng)作意趣。
語言的“以故為新、以俗為雅”首先體現(xiàn)在陳師道繼承了梅堯臣大量運用俗語、口語、俚語等生新求異的獨特創(chuàng)作個性。梅堯臣做詩語言上力避俗套,獨造生新,將平易通俗的言語運用于詩歌寫作,如“君來何所聞,君去何所見”(《依韻公擇察推》)、“昔聞醉翁吟,是沈夫子所做;今聽醉翁吟,是沈夫子所彈”(送建州通判》),言語通俗平易,明白曉暢。王鳴盛對此總結(jié)說過梅詩“滑眼看不下,滑口讀不入?!?《冬夜讀梅圣俞》)紀昀在品評梅堯臣詩歌時多次用“俚”、“淺拙”、“凡語”、“粗野”、“太俗”、“腐”、“鄙”、“率易”等字眼,可見即是對梅詩用語俗俚的深刻認識。關(guān)于陳師道,宋人莊綽在《雞肋編》中總結(jié)陳師道詩用語21例。①《雞肋編》卷下:陳無己詩亦多用一時俚語,如“昔日剜瘡今補肉”,“百孔千窗客一罅”,“拆東補西裳作帶”,“人窮令智短”,“百巧千窮只短檠”,“起倒不供聯(lián)應(yīng)俗”,“經(jīng)事長一智”,“稱家豐儉不求余”,“卒行好步不兩得”,皆全用四字?!扒墒帜獮闊o麥餅”,巧媳婦做不得無面馎饦;“不應(yīng)遠水救近渴,誰能留渴須遠井”,遠水不救近渴;“瓶懸瓽間終一碎”,瓦罐終須井上破;“急行寧小緩”,急行趕過慢行遲;“早作千年調(diào)”,“一生也作千年調(diào)”,人作千年調(diào),鬼見拍手笑;“拙勤終不補”,將勤補拙;“斧斫仍手摩”,丈斧斫丁手摩婆;“驚雞透籬犬千屋”,雞飛狗上屋;“割白鷺股何足難”鷺鷥腿上割股。師道受堯臣的影響,做詩時刻意使用俗語淺詞,而他做詩的理念卻是“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后山詩話》),可見“俗”只是陳師道做詩異于常人的手法而不是尋求的目的和結(jié)果,最終是為了達到“以俗為雅”的美學境界。這種境界就是梅堯臣追尋和實踐的“淡而有味”。梅堯臣為開辟宋詩的獨到特性而不避俗淺進行創(chuàng)作方面的勇敢探索,致使被有些評論家詬病為“枯”,如袁枚指責過梅詩“平淺”、“無可愛”,[4](P630)朱庭珍則說 “枯淡”,[5](P4)但他們并未意識到 “淡”背后的 “雋永”、“深遠”的終極指向。梅堯臣是反對語言俗氣的,張鎡《詩學規(guī)范》曾載:“梅圣俞嘗云:‘詩句義理雖通,語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6](P7520)胡應(yīng)麟清楚說過:“宋之為律者,梅堯臣之五言,淡而濃,平而遠?!?《詩藪》)[3](P214)劉熙載也明白說道:“梅詩幽淡極矣,然幽中有雋,淡中有旨?!保?](P66)陳師道詩同樣被貼上“乏味”的標簽,《石洲詩話》言:“后山無可回味處”。[8](P122)所幸陳師道尋求的言簡意深、外枯實腴境界還是被人辨查了出來,劉壎云:“若他人必費盡多少言語摹寫,此獨簡潔峻峭;而悠然深味,不見其際。”[9](P91)盧文弨說:“后山之詩,于淡泊中醰醰乎有醇味,其境皆真境,其情皆真情,故能引人之情,相與流連往復(fù)而不能自已?!保?0](P123)中肯道出了陳詩的特色。
“以故為新、以俗為雅”還表現(xiàn)在陳師道對梅堯臣注意詞語鍛煉而求新求工的創(chuàng)作特征的吸納。梅堯臣追求的是“意新”,“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而作為實現(xiàn)這一終極理想要采取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方法,他強調(diào)的是“語工”、“言簡”。這種程途走的是以規(guī)范而艱難的實踐達到生新而典奧的路線。構(gòu)思艱難、用力甚勤、工于錘煉是梅堯臣創(chuàng)作背后的努力,他是宋人苦吟的開拓者。全祖望“梅圣俞主于勤”、[11](P415)趙翼“(梅堯臣)構(gòu)思極艱”、[12](P165)陳匪石“吾人讀陶潛詩、梅堯臣詩,明白如話,實則練之圣者?!保?3](P286)梅堯臣費力構(gòu)思、艱難創(chuàng)作達到意新語工,并不是著意于用字本身的奇怪生僻,而是通過對習見字的獨特安排造成生新之感與奇特意味,最終達到“以故為新”的目的。如“亞 (壓)樹青簾動,依山片雨臨”、“野杏堪同舍”(《紅梅》)、“桃根有妹猶含凍,杏樹為鄰尚帶枯”(《梅花》)等虛詞的活用,《較藝和王禹玉內(nèi)翰》等喻體的奇特,《金陵》等“宮地牧牛羊”的對仗新穎,《燕》的典故新用,《夜》的聲律新奇。梅堯臣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或援用常見之詞,另生新意;或擷取前人創(chuàng)造的意象,翻出新境;或摘取以往典故,表達新解;或提煉慣習之語,另出機杼。一言以蔽之,這些就是“以故為新”。
陳師道承繼堯臣苦吟法,他每有所作,往往是“揪斂鍛煉之工,自不可及?!保?](P90)與梅堯臣一樣,陳師道并非刻意用字冷僻生硬,而是通過日鍛月煉使“語簡而益工”(《后山詩話》),使常語精煉,對典故反巧成新。語簡而益工如“父子各從母,可喜亦可悲”(《送內(nèi)》),只此一句就把自己的貧困處境和分離時矛盾的內(nèi)心、不舍之情和盤托出,一句中包含數(shù)意。《雪后黃樓寄負山居士》句:“云日明松雪,溪山進晚風。”謝枋評曰:“二句絕妙。余嘗獨步山巔水涯,積雪初霽,云斂日明,遙望松林,徘徊溪橋,踏月而歸,始知兩句如善畫。做詩之妙,至此神矣?!雹僖姴陶龑O《詩林廣記》卷六“陳后山《雪后黃樓寄負山居士》”??坍嬃穗y寫之景,包含著不盡之意味。精煉常語的如“山斷開平野,河回殺急流”(《秋懷》)、“柳弱留春色,梅寒讓雪花”(《晚坐》)等動詞的巧用,“身健何妨遠,情親未肯疏” (《寄外舅郭大夫》)、 “信有千丈清,不如一尺渾”(《次韻蘇公觀月聽琴》)等句中虛詞別出心裁,使得詩句流暢婉轉(zhuǎn)。典故使用上,陳師道“非冥搜旁引,莫窺其用意?!保?4](P1)對于前人典故,他常改頭換面,為我所用,或反出其意,或僅取片意,如“不盡山陰興,天留憶戴公”(《雪后黃樓寄負山居士》)就是反用《世說新語》之典。陳師道在《次韻秦少章》中說過自己的文學主張:“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薄皩W詩如學仙”說的是苦心孤詣地鍛煉熔鑄以求語工,而“時至骨自換”是功力到達后,作品呈現(xiàn)的意新的局面,是“以故為新”的目標的實現(xiàn)。
三
陳師道對梅堯臣的接受不僅體現(xiàn)在技法、手段的繼承,更重要的是顯現(xiàn)在文學精神上的貫通,陳師道承接著梅詩的靈魂和精髓—— “真”。“真”是兩人詩歌里最具價值的共性。
梅堯臣生活困厄,生計艱危,內(nèi)心的痛苦與酸楚使得他不得不借助詩歌來傾瀉自己的憂思。詩歌因此成為了他生命的組成部分。其在《依韻和永叔勸飲酒莫吟詩雜言》云:
我生無所嗜,唯嗜酒與詩,一日舍此心腸悲。名存貴大不輒思,甑空釜冷不俯眉,妻孥凍饑數(shù)恚之,但自吟醉與世遠,此外萬事皆莫知……厭此勞苦不喜出,唯有文字時能為,諸公尚恐竭智慮,勤勤勸飲莫我卑。再拜受公矯時,只愛詩,謂余癡。
詩人嗜詩如命,對詩歌達到了癡狂和不能脫離的地步。詩歌與其說是他抒情遣懷的工具,毋寧說是他精神的感契與托付。
“一日舍此心腸悲”的堯臣自然不會把詩歌創(chuàng)作當作消遣和游戲,他主張詩寫真情。方回曾評價過梅詩“真言寫實事,組刻全屏除”?!罢妗笔瞧渥髌返膬?nèi)在精神。他的社會詩如《田家》、《田家語》、《汝墳貧女》等,是以仁為本精神的體現(xiàn),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于人民悲慘生活的真切同情。諷喻詩《猛虎》、《聚蚊》、《諭烏》、《彼?吟》等揭露了惡勢力的囂張氣焰,凸現(xiàn)了詩人的悲憤之情,是詩人不屈的率真?zhèn)€性的反映。他的贈友詩如《留別永叔》:“舊友競留連,我征時已晚。但言會合難,豈道行路遠。行路到有期,別離未即返。明當各相思,念此去且懶?!弊掷镄虚g流露著兩人沉摯醇深的情誼。他的悼亡詩如《悼亡三首》,凄愴感人,催人淚下。堯臣對家人的深摯真情,字字從肺腑中流出。陳衍稱其沉痛過于潘安《悼亡》。①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一言:“潘安仁詩,以《悼亡三首》為最,然除‘忘廬’二句、‘流芳’二句、‘長簟’二句外,無沉痛語。蓋熏心富貴,朝命刻不去懷,人品不可與都官同日而語也?!敝鞏|潤評曰:“《悼亡》詩三首,寫出真情實感,故能動人?!保?5](P63)堯臣晚年生活困苦,詩歌創(chuàng)作并沒有絲毫回避這種現(xiàn)狀,啼饑號寒是其詩歌的一個主要內(nèi)容,如《十一月十三日病后始入倉》:“曾非雀與鼠,何彼大倉為。狐裘破不溫,黃豹補其皮。霜花逐落日,綴在枯槁枝。予年過五十,瘦寢冰生肌?!薄昂谩本鋵懾?,“瘦寢”句寫?zhàn)?,窘迫哀憐之狀寫得真切自然,毫無“無病呻吟”之嫌。友人的接濟,圣俞甚至都用詩歌一一記下,如《永叔贈絹二十匹》:
鳳凰拔羽覆鶉鷃,鶉鷃幸脫僵蒿蓬。昔公處貧我同困,我無金玉可助公。公今既貴我尚窘,公有縑帛周我窮……生前曾未獲一飽,徒說吟響如秋蟲。自驚此贈已過足,外可畢嫁內(nèi)御冬。況無杜甫海圖坼,天吳且免在褐窮。瘦兒兩脛不赤凍,病婦十指休補縫。廚中餒婢喜有望,服鮮棄垢必所蒙。梁上君子切莫下,吾非陳寔何爾客。
“生前”句如實刻畫了窮寒的現(xiàn)狀,“瘦兒”、“廚中”句毫不掩飾地描繪出了得到絹匹后的喜悅之情。最后的兩句,愛不釋手而略有顧慮的內(nèi)心狀態(tài)畢陳透現(xiàn)出來。這些情狀符合實際,毫不造作。人們只知堯臣平淡,殊不知平淡的背后隱藏著詩人的真情實感,這才是藝術(shù)作品產(chǎn)生強大感染力、取得成功的關(guān)鍵。
為詩但求真性情。陳詩的核心亦是一個“真”字。清人盧文昭曾評價說:“后山之詩,其境皆真境,其情皆真情,故能引人之情,相與流連往復(fù),而不能自已?!保?0](P123)“真”既是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又是他率直個性在藝術(shù)中的反映?!冻銮蹇凇贰ⅰ顿洑W陽叔弼》、《田家》、《烏呼行》是對民間疾苦的真切體驗,對于內(nèi)心情感的真實表達,承續(xù)著堯臣記錄現(xiàn)實、抒發(fā)同情、宣泄不滿的風格。對于現(xiàn)實的齟齬和生活的窘?jīng)r,師道在詩中毫不回避,細膩刻畫,真情吐露,如《次韻春懷》:“老形已具臂膝痛,春事無多櫻筍來。敗絮不溫生蟣虱,大杯覆酒著塵埃。衰年此日長為客,舊國當時只廢臺。河嶺尚堪供極目,少年為句未須哀?!惫P調(diào)沉郁雄健,蒼勁悲涼,讀罷令人慨然!述貧詩的寫真紀實特征在諸如“盎中有聲囊不癭,咽息不如帶加緊。人生七十今已半,一飽無時何可忍”(《擬古》)、“平生忍欲又忍貧,閉口逢人不少陳”(《謝憲臺趙史惠米》)、“夜雨秋水深,烈風畏寒裳。尊空囊亦空,花且為我黃。官奴復(fù)青綾,破屋任飛霜”(《秋懷十首》之六)等詩句中顯露無遺?!帮L葉初疑雨,晴窗誤作明。穿林出去鳥,舉棹有來聲。深諸魚猶得,寒沙雁自驚。臥家還就道,自計豈蒼生”(《宿合清請口》)則更如實的記錄了為生計的倉惶奔走和得到微職后的欣喜情形。這些情狀完全符合事實,毫不矯飾,真趣自然。
“‘真’是陳師道詩最突出的特點之一”。[16](P67)這與梅堯臣詩的內(nèi)在精神是完全一致的。他們倆人堅守在藝術(shù)的本源處,看護著藝術(shù)與自身本源存在的關(guān)聯(lián),將詩性藝術(shù)升華為存在,融化發(fā)送到生命的底層。在詩歌這個精神的避難所中,他們盡力張揚著秉直的個性,尋求著靈魂的慰藉。
總的說來,陳師道不僅承繼著梅堯臣詩歌以“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的審美旨趣和創(chuàng)作特點,而且接受著“真”的藝術(shù)核心。另外,如果從宋詩發(fā)展道路上看,陳師道承續(xù)著以文為詩、重理趣意味、風格質(zhì)樸古淡等這些宋詩典型的時代特性,而這些特性風貌的奠定者正是梅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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