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君

（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山西太原 030012）

在豐富的宋代筆記中，《鶴林玉露》包含著深厚的文學思想，其價值已經(jīng)逐步引起研究者的重視，然而大多以歸納概括為主，對其精細的分析研究不深?！耳Q林玉露》對杜甫詩歌的論述尤為精湛，分析深入，個別條目被杜詩研究者反復引用。但是對《鶴林玉露》中杜詩論作全面的研究，尚屬空白，故筆者拋磚引玉，意在引起研究者的重視。

羅大經(jīng)身處南宋末葉，受時代時潮的影響，思想深處有明顯的理學色彩。他秉承前輩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特別強調(diào)詩歌的內(nèi)容要合乎儒家的道德倫理，因此他對于杜詩的評論明顯有理學家的色彩，不論對詩歌思想內(nèi)容還是詩歌風格及具體藝術手法的分析，常?？梢钥闯銎淅韺W根源?！耳Q林玉露》乙編卷五:“古婦人”:“《國風》云:‘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衷啤喟l(fā)曲局，薄言歸沐。’蓋古之婦人，夫不在家，則不為容飾也。其遠嫌防微，至于如此。杜陵《新婚別》云:‘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褥裳。羅襦不復施，為君洗紅妝?！葹榭杀??！秶L》之后，唯杜陵不可及者，此類是也。”［1］201只重視其婦德的揭示，忽略了《新婚別》的詩史意義和博大精深的內(nèi)涵。

當然，羅大經(jīng)難能可貴之處在于，他能夠設身處地理解杜詩的思想高度，而不僅僅充滿理學家的說教?！耳Q林玉露》乙編卷二:“彤庭分帛”:“杜少陵詩云:‘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圣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礌栙籂柕摚窀嗝裰庖?。士大夫誦此，亦可以悚然懼、惻然思矣?！保?］150深刻反思自己的俸祿來源，才能時時警醒為官者。對于一些容易被人忽略的景語，羅大經(jīng)能耐心體味杜甫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心態(tài)，發(fā)掘其中的微言大義?！耳Q林玉露》乙編卷三“桃錦柳綿”:“杜陵詩云:‘不分桃花紅似錦，生憎柳絮白如綿?！踝x只似童子屬對之語，及細思之。乃送杜侍御入朝，蓋錦綿皆有用之物，而桃花柳絮，乃以區(qū)區(qū)之顏色而勝之，亦猶小人以巧言令色而勝君子也。侍御，分別邪正之官，故以此告之。觀‘不分’、‘生憎’之語，其剛正疾邪可見矣?！保?］164-165見解獨特，令人嘆服。

羅大經(jīng)對于杜甫詩歌風格的本質(zhì)特征也有深入的開掘，他認為杜甫詩歌達到了大巧若拙、至煉無煉的爐火純青的藝術境界?！耳Q林玉露》丙編卷三“拙句”:“作詩必以巧進，以拙成。故作字惟拙筆最難，作詩惟拙句最難。至于拙，則渾然天全，工巧不足言矣。古人拙句，曾經(jīng)拈出，如‘池塘生春草’，‘楓落吳江冷’，‘澄江靜如練’，‘空梁落燕泥’，‘清輝能娛人，游子澹忘歸’，‘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明月入高樓，流光正徘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如此等類，固已多矣。以杜陵言之，如‘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野人時獨往，云木曉相參’，‘喜無多屋宇，幸不礙云山’，‘在家常早起，憂國愿年豐’，‘若無青嶂月，愁殺白頭人’，‘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此五言之拙者也。‘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遷轉(zhuǎn)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身前有限杯’，‘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此七言之拙者也。他難殫舉，可以類推。杜陵云:‘用拙存吾道’，夫拙之所在，道之所存也，詩文獨外是乎?”［1］288-289拙，恰恰是杜甫追求的藝術創(chuàng)新，匠心獨運而不見斧鑿痕跡。

羅大經(jīng)特別重視杜詩的承傳流變，然而與許多詩話和筆記的論述方法不同，不僅摘出相似的詩句，而是認真比對分析，進一步說明二者的關系以及各自風格的獨特性，其分析的意義深遠，參考價值很大?！耳Q林玉露》甲編卷三:“孟浩然詩云:‘江清月近人’，杜陵云:‘江月去人只數(shù)尺’，子美視浩然為前輩，豈祖述而敷衍之耶!浩然之句渾涵，子美之句精工?！保?］51在相近的意象中區(qū)分細微的風格特點，十分精到，令人叫絕?！耳Q林玉露》乙編卷二:“士大夫危言峻節(jié)，遣謫凄涼，晚歲收用，衰落懲創(chuàng)，刓方為圓者多矣。呂子約謫廬陵，量移高安，楊誠齋送行詩云:‘不愁不上青霄去，上了青霄莫愛身。’蓋祖杜少陵送嚴鄭公云:‘公若居臺府，臨危莫愛身?！灰灾颓仓喠麽阒?，則意味尤深長也?！保?］143《鶴林玉露》乙編卷六“老馬”:“《韓子》:‘管仲、隰朋從桓公伐孤竹，春往而冬還，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馬之智可用也?！蹦朔篷R而隨之。遂得道焉?！帕暝娫?‘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用此事也。東坡代滕達道疏云:‘自念舊臣，譬之老馬，雖筋力已衰，不堪致遠，而經(jīng)涉險阻，粗識道路。’又用杜意。”［1］223-224承傳流變，辨析細膩。

在探索形成杜甫詩歌輝煌成就的原因時，羅大經(jīng)不被太多具體細微的現(xiàn)象所困惑，盡管這些現(xiàn)象是有價值的，但是不是根源。羅大經(jīng)能夠一針見血，直指要害?！耳Q林玉露》乙編卷三“詩人胸次”:“李太白‘刬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杜子美‘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詾樵娙斯诿嵴撸亟箝煷蠊室?。此皆自然流出，不假安排?！保?］171李杜以后，學者眾多，許多后輩詩人苦學李杜，成就平平，百思不得其解，卻被羅大經(jīng)一語道破，沒有李杜的人格和胸懷，只斤斤計較于李杜的具體藝術，甚至一聯(lián)一句模仿，字斟句酌，只能是邯鄲學步。

在認真研讀杜詩的同時，對于一些文學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性的問題，羅大經(jīng)發(fā)表了許多真知灼見。《鶴林玉露》乙編卷三:“詩犯古人”:“近時趙紫芝詩云:‘一瓶茶外無只待，同上西樓看晚山?！酪詾榧选Ｈ欢派倭暝?‘莫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即此意也。杜子野詩云:‘尋常一樣窗前月，只有梅花便不同。’世亦以為佳。然唐人詩云:‘世間何處無風月，才到僧房分外清?！啻艘庖病Ｓ拦湃怂坏酪樱乓悠潆y矣。紫芝又有詩云:‘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烙纫詾榧?。然余讀《文苑英華》所載唐詩，兩句皆有之，但不作一處耳。唐僧詩云:‘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猩捌涞敢u云:‘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是師兄偷古句，古人詩句犯師兄?！穗m戲言，理實如此。作詩者豈故欲竊古人之語，以為己語哉!景意所觸，自有偶然而同者。蓋自開辟以至于今，只是如此風花雪月，只是如此人情物態(tài)?！保?］174當然，這一理論在此時出現(xiàn)，也證明南宋后期作家對超越前人的畏難情懷和對自己藝術創(chuàng)新能力的缺乏信心。南宋江湖派詩人武衍曾感嘆:“除卻濃妝淡抹句，更將何語說西湖?！雹佟哆m安藏拙余稿》乙卷《正月二日與菊莊湯伯起歸隱陳鴻甫泛舟湖上二首》，汲古閣景鈔《南宋六十家小集》本。對前人詩歌頂禮膜拜的背后，是對自我超越前人的徹底失望。

羅大經(jīng)好詩成癖，又以品詩為樂，其于詩歌創(chuàng)作既有實踐的深切體會，又有鑒賞的獨特慧眼和善于發(fā)人之未發(fā)、不甘人云亦云的態(tài)度，所以對于杜詩的探析多有發(fā)明，體味細密。同時善用形象比喻，避免論述文字的乏味?！耳Q林玉露》甲編卷六:“詩用字”:“作詩要健字撐住，要活字斡旋，如‘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弟子貧原憲，諸生老伏虔?！搿c‘歸’字，‘貧’與‘老’字，乃撐住也。‘生理何顏面，憂端且歲時’，‘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何’與‘且’字，‘豈’與‘應’字，乃斡旋也。撐住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車之有軸，文亦然。詩以字，文以句?！保?］108生動準確，不同凡響。

對于被前人忽略的杜甫詩歌的藝術創(chuàng)新的許多妙處，羅大經(jīng)能夠仔細體味，往往有令人耳目一新之論。《鶴林玉露》乙編卷四:“云日對”:“葉石林云:杜工部詩，對偶至嚴;而《送楊六判官》云:‘子云清自守，今日起為官?！毑幌鄬η小Ｒ狻袢铡之斒恰钜?，傳寫之訛耳。余謂不然，此聯(lián)之工，正為假‘云’對‘日’，兩句一意，乃詩家活法;若作‘令尹’字，則索然無神，夫人能道之矣。且送楊姓人，故用‘子云’為切題，豈應又泛然用一‘令尹’耶，如‘次第尋書札，呼兒檢贈篇’之句，亦是假以‘第’對‘兒’，詩家此類甚多?！保?］194對于杜甫格律的豐富和藝術匠心挖掘深入。

羅大經(jīng)特別善于從杜甫詩歌的意象來揭示杜甫的文化人格以及深沉的傳統(tǒng)積淀，《鶴林玉露》乙編卷四:“竹”:“松柏之貫四時、傲霜雪，皆自拱把以至合抱，惟竹生長于旬日之間，而干霄入云，其挺特堅貞，乃與松柏等，此草木靈異之尤者也。白樂天、東坡、穎濱與近時劉子翚，論竹甚詳，皆未及此。杜陵詩云:‘平生憩息地，必種數(shù)竿竹?！肥ビ嵩?‘買山須買錢，種樹須種竹。’信哉?！保?］184在對比中揭示杜甫詩歌的獨特之處，獨具慧眼。

對具有相通特性的藝術思維，羅大經(jīng)能夠既分析其承傳流變，又揭示其不同個性，同時比較優(yōu)劣，敢發(fā)自見，細微處見其對藝術的感悟能力。《鶴林玉露》乙編卷一“詩家喻愁”:“詩家有以山喻者，杜少陵云:‘憂端如山來，澒洞不可掇’，‘夕陽樓上山重疊，未抵春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頎云:‘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后主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少游‘落紅萬點愁如?！且?。賀方回云:‘試問閑愁知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w以三者比之愁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深長。”［1］127賀鑄詞有比有興，而且是多層比喻的復疊，十分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增強了藝術的感染力?！盁煵荨?、“飛絮”、“梅雨”又為江南春日的典型景物，烘托了詞的藝術氛圍，含有賦意，可謂一箭三雕，耐人回味。羅大經(jīng)既特別推崇杜詩，又實事求是，尊重藝術的評價規(guī)律，現(xiàn)在許多鑒賞賀鑄詞者，多轉(zhuǎn)引此論。

羅大經(jīng)對詩歌審美的感悟能力強，又思維通脫，不受已有評論的束縛，往往別出心裁，開掘出前人未發(fā)現(xiàn)的杜詩妙處?！耳Q林玉露》乙編卷五:“一聯(lián)八意”:“杜陵詩云:‘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蓋萬里，地之遠也。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八意，而對偶又精確。”［1］215直至今日，人們在解析此詩時，仍然在征引羅大經(jīng)的分析，嘆服其藝術的獨特感受?！耳Q林玉露》乙編卷二“春風花草”:“杜少陵絕句云:‘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雨燕子，沙暖睡鴛鴦?！蛑^此與兒童之屬對何以異。余曰，不然。上二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二句見萬物莫不適性。于此而涵詠之，體認之，豈不足以感發(fā)吾心之真樂乎!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什么用。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盡可玩索處。大抵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保?］149思維通脫，不拘泥于固定的解釋，揭示了文學欣賞者根據(jù)自己的人生體會再創(chuàng)造的規(guī)律。

與傳統(tǒng)文人的陳腐和拘泥不同，羅大經(jīng)能夠從詩歌的創(chuàng)新角度出發(fā)，對杜甫詩歌語言的獨特品格充分肯定。他十分關注杜詩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口語的特點，認真體味，多有見識?！耳Q林玉露》丙編卷三“以俗為雅”:“楊誠齋云:‘詩固有以俗為雅，然亦須經(jīng)前輩镕化，乃可因承。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里許’、‘若個’之類是也。余觀杜陵詩，亦有全篇用常俗語者，然不害其為超妙。如云:‘一夜水高二尺強，數(shù)日不可更禁當。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又云:‘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癲狂。走覓南鄰愛酒伴，經(jīng)旬出飲獨空床?！衷?‘夜來醉歸沖虎過，昏黑家中已眠臥。旁見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當空大。庭前把燭嗔兩炬，峽口驚猿聞一個。白頭老罷舞復歌，杖黎不寐誰能那’是也。楊誠齋多效此體，亦自痛快可喜。”［1］285不但稱道杜詩運用口語成功，而且道出了楊萬里詩歌語言受杜甫影響而形成痛快淋漓、自然活潑的獨特風尚。

羅大經(jīng)的杜詩論見解獨特，很有價值，認真研究，對于深入研究杜詩接受史很有意義。

［1］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M］.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