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鵬濤
(深圳大學文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左傳》定公六年(公元前504年)記:
四月己丑,吳大子終累敗楚舟師,獲潘子臣、小惟子及大夫七人。楚國大惕,懼亡。子期又以陵師敗于繁揚。令尹子西喜曰:“乃今可為矣?!庇谑呛踹w郢于鄀,而改紀其政,以定楚國。[1]
杜預注:“終累,闔廬子,夫差兄。舟師,水戰(zhàn)。二子,楚舟師之帥。陵師,陸軍?!猿囎游饕园病!眳峭蹶H閭于此之前的魯定公五年(公元前505年)因秦楚聯(lián)手反擊、越人侵吳、夫概王返國自立等多方面原因從楚國撤師回吳,楚昭王復邦。但吳對楚的攻擊并未停止,魯定公六年即先后敗楚之“舟師”和“陵師”,致使楚人再次感到亡國的恐懼,《左傳》記令尹子西主導遷都鄀郢,推行新政。
《史記·楚世家》云:
十二年,吳復伐楚,取番。楚恐,去郢,北徙都鄀。
《括地志》:“饒州鄱陽縣,春秋時為楚東境,秦為番縣,屬九江郡,漢為鄱陽縣也”,“楚昭王故城在襄州樂鄉(xiāng)縣東北三十二里,在故都城東五里,即楚國故昭王徙都鄀城也?!盵2]樂鄉(xiāng)的大致疆域范圍,在今鐘祥西北、宜城西南,位置與為郢(鄢郢)相近?!独ǖ刂尽分v“番”為饒州鄱陽縣,則失之過遠。吳、楚交鋒多集中于淮水流域,徐少華先生《論春秋時期楚人在淮河流域及江淮地區(qū)的發(fā)展》一文也持此見。
楚文字中作地名的“番”或“鄱”多見。上個世紀70年代在淮水上游地區(qū)曾發(fā)現(xiàn)有多件春秋早期的番君具銘銅器,如1974年河南信陽長臺關番伯酓匜:“隹(唯)番白(伯)酓自乍(作)也(匜),其萬年無疆,子孫永寶用?!?977年河南信陽吳家店出土的番昶伯者君盤:“隹(唯)番昶伯者君用其吉金,自乍(作)旅盤,子孫永寶用之?!蓖龅姆撇呔齾F:“隹(唯)番昶白(伯)者君自乍(作)寶匜,其萬年子子孫永寶用亯(享)?!?978年河南潢川彭店出土的番君伯盤:“隹(唯)番君白(伯)攏,用其青金,自萬年,自孫永用之亯(享)?!睉?zhàn)國“鄱序大夫鉨”也見有“鄱”字。何浩、劉彬徽先生《包山楚簡“封君”釋地》認為“1974年以來,在固始以西的潢川、信陽一帶,連續(xù)出土幾批番(潘)器,也表明春秋時淮南確有一個潘國。戰(zhàn)國時期楚國潘君的封地,應當是在故潘國東境的寢丘一帶。”[3]此外,包山153號簡有:“西與鄱君弡疆”;154 號簡:“西與鄱君執(zhí)疆”;175 號簡:“鄱君之右司馬”。徐少華先生《周代南土歷史地理與文化》認為“位于蓼之西南的鄱邑,當不出今河南固始縣西部的潢川、光山、商城等縣之間。與上述番君伯盤、鄱子成周編鐘諸器的出土正好相證。此番,應即春秋早期以后的番國故地?!?/p>
李學勤先生《論漢淮間的春秋青銅器》對學者們讀為“番”或“潘”的地名提出新的解釋,指出:“孫叔敖碑中的‘潘’,疑應讀為‘瀋’,也就是‘沈’。 《左傳》宣十二年‘沈尹將中軍’,劉文淇《舊注疏證》云:‘杜注:沈或作寢,寢縣也。洪亮吉云:《郡國志》汝南郡固始,侯國,故寢也。’”我們贊同李先生的意見。從地理形勢看,《史記》記吳伐楚“取番”應在淮水上游一帶,這里的“番”也可能即為“沈”,在河南固始一帶的故寢地。
《史記·吳太伯世家》亦云:
(闔廬)十一年,吳王使太子夫差伐楚,取番,楚恐而去郢徙鄀。
《集解》引服虔曰:“鄀,楚邑?!碧臃虿?,《索隱》引杜預“闔閭子,夫差兄”曰:“此以為夫差,當謂名異而一人耳。”《水經》:“沔水又逕鄀縣故縣城南?!薄蹲ⅰ罚骸肮培e子之國也。秦、楚之間,自商密遷此,為楚附庸,楚滅之以為邑??h南臨沔津,津南有石山,上有古烽火臺??h北有大城,即楚昭王為吳所迫,絕郢徙都之,所謂鄢鄀廬羅之地也。秦以為縣。”鄢、鄀并稱,是因為二地相近的原因。
《左傳》僖公二十五年:“秋,秦晉伐鄀?!倍抛ⅲ骸班e本在商密,秦楚界上小國,其后遷于南郡鄀縣。”清華簡《楚居》中出現(xiàn)有“鄀”,分別是:
《楚居》記載若敖、堵敖曾都于鄀郢,關于楚昭王徙郢的過程有“乾溪之上、媺郢、鄂郢、為郢(闔廬入郢)、乾溪之上、媺郢”,卻不見昭王徙鄀的內容:
趙平安先生《<楚居>“為郢”考》在論證“為郢”即湖北宜城的“鄢郢”后,對楚昭王后期“徙鄀”進一步分析說:
為郢的確定,對理解《吳越春秋》“徙于蒍若”也很有幫助?!蛾H閭內傳》:“于是太子定,因伐楚,破師拔番。楚懼吳兵復往,乃去郢。徙于蒍若。”徐天祜音注:“蒍若,字誤,當作‘鄀’……”
按照我們的理解,蔿若就是鄢鄀。鄢、鄀本為二邑,吳卓信《漢書地理志補注》:“《渚宮舊事》:……按鄢本古國,后入楚為別都,其后昭王遷郢于鄀,更稱鄢郢,以鄢與鄀俱在宜城縣,地相近,故稱鄢郢,以別于江南(陵)之紀郢也?!蓖瘯鴺I(yè)也說:“‘鄢郢’蓋包鄢、鄀二邑而言?!庇捎谯嘲ㄛ?、鄀,所以鄀可以稱鄢鄀。這便是把“遷郢于鄀”或“去郢徙鄀”說成“徙于蔿若”的由來。[5]
針對清華簡《楚居》中未見昭王徙鄀的內容,學者們認為《楚居》對楚國徙都的記載內容并不完整,涉及到如何把握《楚居》內容的問題。趙平安先生敏銳地抓住《吳越春秋》“徙于蒍若”的記載,判斷因“為郢”與“鄀郢”相近,楚昭王徙于“鄀郢”與徙于“為郢”相當,認為《楚居》中雖不見昭王“徙鄀”的記載,但有“鄂郢徙襲為郢”的內容,故《楚居》并無失載。
趙文獨具眼光指出“為”、“鄀”可以代稱,我們贊同其說。在文獻中二地相近往往合稱,如“申、呂”因地點相近,有時甚至“申”、“呂”互代。最近公布的上博簡(九)《靈王遂申》有:
靈王既立,申、息不慭。王敗蔡靈侯于呂,命申人室出,取蔡之器。執(zhí)事人夾蔡人之軍門,命人毋敢出。
王子圍弒郟敖而立,是為楚靈王,即位后申、息等北境大縣不服。上博簡文記楚靈王在呂敗蔡靈侯,并命令申人每室都要派人來取蔡之器,并由執(zhí)事之人在門口負責檢查。
與之對應的 《春秋》經傳昭公十一年(公元前531年)記:
夏四月丁巳,楚子虔誘蔡侯般殺之于申。楚公子棄疾帥師圍蔡。冬十有一月丁酉,楚師滅蔡,執(zhí)蔡世子有以歸,用之。(《春秋》經)
楚子在申,召蔡靈侯?!卤辏臃锥嫴毯钣谏?,醉而執(zhí)之。夏四月丁巳,殺之,刑其士七十人。公子棄疾帥師圍蔡。冬十一月,楚子滅蔡,用隱大子于岡山。(《左傳》)
《春秋》經傳俱云蔡靈侯在申誘執(zhí)蔡靈侯并殺之,在上博簡《靈王遂申》中則記為“王敗蔡靈侯于呂”,所講為同一事,“呂”可以指代“申”。 《括地志》:“故呂城在鄧州南陽縣西四十里?!鄙辍蜗嗑嗌踅?,故楚簡中可以代稱。無論從簡文自證,還是從簡文與文獻的互證來看,此處呂、申所指顯然都為同一地點。具體來講,我們推測事件發(fā)生的地點應在申,上博簡文中是以“呂”代“申”,這也是《靈王遂申》中王敗蔡靈侯于呂,卻令申人室出以取蔡器的原因。
不僅上博簡和《春秋》經傳中可以“呂”代“申”,《左傳》、《史記》等文獻所記楚昭王“遷郢于鄀”、“北徙于鄀”、“徙郢于鄀”也可以“鄀”代“為”,這里向北徙居的正是湖北宜城附近的“為郢”,趙平安先生的意見是正確的。
不過,認為文獻中所記楚昭王復邦后因楚人懼吳而北徙于鄀,即對應《楚居》中楚昭王時的“為郢”,這點卻是值得推敲的。如上引趙平安先生《<楚居>“為郢”考》一文講:
《楚居》剛剛發(fā)表的時候,有學者指出楚昭王遷鄀不見于《楚居》,從而認為《楚居》記述楚國遷都可能是不完整的。明確了為郢就是鄢郢,鄢可以涵括鄀,就不會有這種誤解了?!冻印匪稣淹鯐r期的都城中,雖然沒有鄀,但有為,原來,為涵括鄀,為和《左傳·定公六年》的鄀相當。
《楚居》中記楚昭王時期郢都遷徙有乾溪之上、媺郢、鄂郢、為郢(闔廬入郢)、乾溪之上、媺郢??梢钥吹?,楚昭王時居于“為郢”是在“闔廬入郢”之前,“闔廬入郢”后昭王復邦,居處的地點就只有“乾溪之上”、“媺郢”,與文獻所記“北徙于鄀”是在昭王復邦以后的事實存在抵牾。
我們認為這跟《左傳》自身的體例有很大關系。《左傳》隨《春秋》經逐年紀事,但也有較多地方圍繞某事前后關系而引申記述,將后事提前或追溯前事,不能全部作為當年之事看待。這種例子在《左傳》中為數(shù)不少,現(xiàn)陳一例試作分析,如《左傳》哀公元年(公元前494年):
元年春,楚子圍蔡,報柏舉也。里而栽,廣丈,高倍。夫屯晝夜九日,如子西之素。蔡人男女以辨,使疆于江、汝之間而還。蔡于是乎請遷于吳。
魯哀公元年當楚昭王二十二年,此時為報復蔡聯(lián)合吳人襲楚入郢,楚昭王圍蔡。杜預注:“辨,別也。男女各別,系壘而出降。楚欲使蔡徙國在江水之北,汝水之南,求田以自安也。蔡師權聽命,故楚師還。楚既還,蔡人更叛楚就吳,為明年蔡遷州來傳?!背娦袑⒉棠线w,便于對蔡進行控制,蔡叛楚之心愈強,于次年遷吳?!蹲髠鳌钒Ч辍安逃谑呛跽堖w于吳”講的是第二年的內容,因與本年事密切相關,故記載于此。從史學編纂的角度看,任何編年體史書都不可能做到完全的以事隨年,這是歷史內容的復雜性和相關性決定的。
結合清華簡《楚居》記昭王復邦至惠王即位的徙郢情況:
《左傳》定公六年“于是乎遷郢于鄀,而改紀其政”,也應屬提前述及后事??衫斫鉃椋撼淹鯊桶畹诙辏瑥蛿∮趨?,楚人大恐,此后乃遷郢于鄀,并進行政治革新。至于遷郢于鄀的具體時間,結合《楚居》來看,可能是到了楚惠王即位。
[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1557.
[2][唐]李泰撰.括地志輯校[M].賀次君輯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188.
[3]何浩,劉彬徽.包山楚簡“封君”釋地[A].包山楚墓:上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569.
[4]李學勤,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M].上海:中西書局,2010.180.
[5]趙平安.《楚居》“為郢”考[J].中國史研究,201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