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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100875)
圣王是荀子政治人格理念中的最高格位,即最完美的政治人格。對于它的把握和理解是我們解讀荀子政治理想或本質政治理念的重要途徑。
一
何謂圣?荀子沒有明說,但從他關于“圣”的使用可以約略了解一些?!盾髯印じ粐酚小叭柿x圣良”,《荀子·王制》有“賢良知圣”?!盾髯印し鞘印酚小奥斆魇ブ?,此用法還見于《荀子·成相》(“圣知不用愚者謀”)和《荀子·宥坐》(“聰明圣知守之以愚”)。這里,荀子將圣與智、賢、良連用,作“圣知(智)”、“圣賢”和“圣良”,其中尤以“圣知”為多。眾所周知,“賢良”以德論,則“圣賢”之“圣”和“圣良”之“圣”就道德素質和行為操守言?!爸保ㄖ牵┘唇袢怂f的聰明智慧,以智力和能力論,則“圣知”之“圣”就人之智力因素和行為能力言。在儒家那里,聰明智慧也是人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美德?!抖Y記·中庸》有“智”、“仁”、“勇”為“三達德”之說①見《禮記·中庸》第十九章:“子曰:‘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孔子認為,仁、智、勇是君子的三項規(guī)則,所謂“君子之道者三。”②《論語·憲問》:“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我無能焉。”又見《論語·子罕》:“子曰: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泵献右舶选爸恰弊鳛椤八牡隆敝弧H绱藖碚f,圣表征與賢、良、智等同義的一類美德。它既指人具有高尚的道德、良好的素質、可佳的操守和超凡的境界,也指人具有非凡的聰明智慧和很強的人際協(xié)調能力。最有道德操守的人、達到最高境界的人、最富有智慧的人、最有能力的人就是“圣人”了。
二
荀子對“圣人”有具體的定義和界說。
首先,圣人是道德理想人格系統(tǒng)中高于士、君子的一個層次和格位。如,《荀子·勸學》曰:“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蓖€有“篤志而體,君子也;齊明而不竭,圣人也。”其他如,《荀子·儒效》:“上為圣人,下為士君子?!薄盾髯印ご舐浴罚骸岸嘌远?,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言無法,而流湎然,雖辯,小人也?!笔ト耸潜仁咳撕途痈叩娜烁駥哟?,或者更準確地說,它是最高的人格層次,是最高的理想人格。
那么,什么樣的人謂之圣人,或者說,圣人之內涵何在?荀子有自己的論述:
盡善挾治之謂神,萬物莫足以傾之謂固。神固之謂圣人。(《荀子·儒效》)
圣人也者,本仁義,當是非,齊言行,不失毫厘。(同上)
涂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圣人。彼求之而后得,為之而后成,積之而后高,盡之而后圣。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積也。(同上)
整體皆善,無處不治,萬物也不可使其動搖,這就是圣人①參見《荀子集解》(上)第133 頁引王念孫曰:“全體皆善,故曰‘盡善’;全體皆治,故曰‘浹治’。”;以仁義為本,選擇是非得宜,言行齊一有終,其間不差毫厘,這就是圣人;修養(yǎng)道德,積累善行,持之以恒,臻于完美無缺,這就是圣人。圣人是行為盡善盡美之“人”,是修養(yǎng)至善至美之“人”,是有德者中的至極者。這是圣人的第一義。
在荀子看來,圣人除了在德行操守上是無上者,在社會規(guī)范和秩序的理解、認同和運用方面也是超倫拔萃,至于其極。
他說:“禮然而然,則是情安禮也;師云而云,則是知若師也。情安禮,知若師,則是圣人也。”(《荀子·修身》)又說:“禮之中焉能思考,謂之能慮;禮之中焉能勿易,謂之能固。能慮能固加好者焉,斯圣人也?!保ā盾髯印ざY論》)
作為圣人,禮怎么規(guī)定他就怎么做,這是因為他的性情行為已自然地安于禮制;老師怎么說他就怎么說,這是因為他對禮的理解力同于制禮的老師。思考則在禮的范圍之中思考,堅定則在禮的范圍之中堅定,循禮守義能盡善盡美,這樣就達到圣人了。圣人是行為自然合乎禮制者,是理念完全契合禮義者,是知禮行義而致好之者。這是圣人的第二義。
正由于圣人是有道有德之至極者、履禮曉義之至極者,故圣人就具有了第三重內涵:圣人是道之標準、德之楷模。
荀子說:“此其道出其一。曷謂一?曰,執(zhí)神而固。曷謂神?曰,盡善挾治之謂神,萬物莫足以傾之之謂固。神固之謂圣人。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也。”(《荀子·儒效》)“故天者,高之極也,地者,下之極也,無窮者,廣之極也,圣人者,道之極也。故學者固學為圣人也?!保ā盾髯印ざY論》)“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曷謂至足?曰,圣王也。圣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圣王為師,案以圣王之制為法?!保ā盾髯印そ獗巍罚?/p>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惫苷?,關鍵、中心也。圣人是儒學之道的關鍵和中心,知圣人也就知道了儒道②楊倞注“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也,百王之道一是也”:管,樞要也。是,是儒學。(見《荀子集注》(上)第133 頁)。與此相似,圣人又是人生之道和治國之道的最高體現(xiàn)。他如同蒼天是至高的標準、大地是至厚的標準、無窮是至廣的標準一樣是社會人生正確之道的人格化標準。進一步,圣人之所以能夠成為社會人生光明大道的標準,就在于他是天下所有的人學習效法的終極模式。而之所以他成為人們效法的終極目標,就在于“圣也者,盡倫者也?!眰?,物理也,自然萬物和社會人生的原則機理也。圣人是精通社會自然原則機理的人,他熟稔于胸、游刃于行,自然而無造作,內在而無強勉。他與精通社會政治法度的王一起成為天下最高的標準,當然也就成為了學者子弟和天下所有的人學習的楷模和榜樣。這是圣人的第三義。
三
所謂圣王,望文生義,就是圣與王的相和相融。荀子政治理念中的“王”實際包含著除權力和勢位之外的關于個人道德和行為操守方面的要求,圣與王是自然而天然地相合。
“圣王”一詞在《論語》中未出現(xiàn),在《孟子》中也僅一、二見,而在《荀子》里卻頻頻顯身,粗略計算約有38 次之多??鬃訉ⅰ笆ァ笨醋鞣浅8叩拿赖?。他的學生問他“博施于民而能濟眾”是否可為“仁”,他說,如果真的做到了這點豈止“仁”,一定是“圣”了,連堯舜恐怕都難以做到(參見《論語·雍也》)。而且,他明確地說:“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論語·述而》)孟子一方面將“圣”定義為最高的人格精神境界,所謂“大而化之之謂圣”(見《孟子·盡心章句下》),另一方面列出圣人和圣王的序列,伊尹、伯夷、柳下惠躋身其中,禹、周公和孔子并列為圣。他一方面言今“圣王不作”,另一方面又力勸今之諸君努力“王”之。
對“圣王”做最詳盡具體的討論者,先秦儒者中非荀子莫屬。將他論及“圣王”之言作形式上的歸納,可得出兩點印象:其一,圣王很多,所謂“圣王有百”。依距離荀子時代的遠近可分為“先王”和“后王”,前者如堯舜禹湯文武,后者如成康諸王。需要提出的是,桀紂不可算作為“圣王”,甚至不可算作為“王”①《荀子·強國》:“夫桀紂圣王之后子孫也,有天下者之世也,勢籍之所存,天下之宗室也?!贝颂幉谎澡罴q為“圣王”,而言為“圣王之后子孫”,乃明確不以桀紂為“圣王”。又《荀子·正論》:“世俗之為說者曰:桀紂有天下,湯武篡而奪之。是不然。以桀紂為常有天下之籍則然,親有天下之籍則不然,天下謂在桀紂則不然?!睋?jù)此可以說,荀子不以為桀紂真正擁有天下而為王。;其二,現(xiàn)時(荀子時)沒有“圣王”,他們只存在于遙遠和不太遙遠的過去。此與孟子相同無異。
荀子說過這樣一段話:“無置錐之地,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在一大夫之位,則一君不能獨畜,一國不能獨容,成名況乎諸侯,莫不愿以為臣,是圣人之不得勢也。仲尼,子弓是也。一天下,財萬物,長養(yǎng)人民,兼利天下,通達之屬,莫不從服。六說者立息,十二子者遷化,則圣人之得勢者。堯舜是也。今夫仁人也,將何務哉?上則法堯舜之制,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以務息十二子之說。如是則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畢,圣王之跡著矣?!保ā盾髯印し鞘印罚?/p>
這段話并不是荀子專門來談圣人、圣王的,但從中也可看出一些相關信息??鬃雍退牡茏幼庸ㄜ髯幼顬槌绨莸模╇m為圣人而有其無尚的德和能,從而王公莫能與之爭,天下之國莫能獨容、眾諸侯莫能獨畜,但他下無寸土之地,上列一大夫之位,故而只能做與己齊名的諸侯們的臣。究其個中緣由,就在于他們無“勢”——權力。他們是不得勢或未得勢的圣人。荀子在《儒效》篇中討論周公等大儒說的也是如此的意思。而堯舜既是圣人,又能“一天下,財萬物,長養(yǎng)人民,兼利天下”,他們是得勢的圣人。如此,圣人與圣王的唯一不同就在于是否得勢掌權。
正由于這樣,在荀子那里有了“圣臣”的說法。他在《臣道》篇中將人臣分為四類:態(tài)臣、篡臣、功臣、圣臣。何謂“圣臣”?曰:“上則能尊君,下則能愛民;政令教化,刑下如影;應卒遇變,齊給如響;推類接譽,以待無方,曲成制象?!笔ト藶槌迹献鹁?、下愛民,施行政令教化,從容應對,以法類推,委曲合制。荀子認為,國家用圣臣則王,君主用圣臣則尊顯,而殷代的伊尹,周代的周公就是這樣的圣臣。圣臣具有高超的施政理朝能力和技巧,而具備如此這般的能力和技巧非有超人的德行修養(yǎng)和境界積累不可。這就是圣臣之為圣臣的地方。
那么,是否圣人得了勢就是圣王呢?非也。這可從荀子的另一個政治人格稱謂——圣君身上看出。在《荀子》中,“圣君”只在《富國》、《臣道》和《哀公》三篇中出現(xiàn)過?!陡粐分?,圣君與賢相并提,一起與農夫眾庶、將帥相比而論,言社會分工的必要②《荀子·富國》:“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掩地表畝,刺屮殖谷,多糞肥田,是農夫眾之事也。守時力民,進事長功,和齊百姓,使人不偷,是將帥之事也。高者不旱,下者不水,寒暑和節(jié),而五谷以時熟,是天下之事也。若夫兼而覆之,兼而愛之,兼而制之,歲雖兇敗水旱,使百姓無凍餒之患,則是圣君賢相之事也?!?。如果說此處的“圣君”不必一定不是圣王,那么,后面兩章中的“圣君”就一定不是圣王。
荀子曰:“事圣君者,有聽從無諫爭;事中君者,有諫爭無諂諛;事暴君者,有補削無撟拂?!薄肮Ь炊d,聽從而敏,不敢有以私抉擇也,不敢有以私取與也,以順上為志,是事圣君之義也。(《荀子·臣道》)《荀子·哀公》記載:“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寡人生于深宮之中,…………’孔子曰:‘君之所問,圣君之問也,丘,小人也,何足以知之?’”
《哀公》篇中,“圣君”為孔子稱魯哀公而言,故此“圣君”斷然指的不是天下的“王”,而是一國的“君”。當然,《荀子》諸篇自《宥坐》后多有問題,且《哀公》此段為記述哀公與孔子問答,并非荀子所言,故而此段文字在說明荀子思想時是要大打折扣的。盡管如此,它還是能說明《荀子》成書時的專門詞語概念的使用情況的?!冻嫉馈菲?,多次使用“圣君”概念。全篇主要就春秋戰(zhàn)國諸侯并起、國家林立的現(xiàn)實格局講相對于諸侯之君的臣道,故而,此篇的“圣君”基本上講的就是國君,而非天下之王。
至此,我們應該能夠說,“勢”是圣人成為圣王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也就是說,圣人必須得勢才能為王,但圣人得勢不必一定為王。他可以是王——圣王,也可以是君——圣君,甚至可以是臣——圣臣。但我們不能憑此逆向而推:得勢之王不必一定為圣即可為王。此推論不符合荀子的思維邏輯,故而是荒謬的。在荀子的理念中,有一點是再明確不過的:只有圣才能王。
四
從天下的存亡、民眾的治理來說,只有為圣,才能為王。荀子說過:“今世俗之為說者,以桀紂為君,而以湯武為弒,然則是誅民之父母,而師民之怨賊也,不祥莫大焉。以天下之合為君,則天下未嘗合于桀紂也,然則以湯武為弒,則未嘗有說也,直墮之耳!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強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眾也,非至明莫直能和。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盡。故非圣人莫之能王?!保ā盾髯印ふ摗罚?/p>
當時有人說,桀紂擁有天下為王,而湯武是篡權弒君而得天下的。荀子對此加以反駁。他認為,雖然說“以是千官也,令行于諸夏之國謂之王”、“能用天下之謂王”,更應說“天下歸之謂之王,天下去之謂之亡?!币源搜灾瑒t桀紂就從來沒有成為過王。因為他們“反禹湯之德,亂禮義之分,禽獸之行,積其兇,全其惡”,故天下去之也。由此,荀子得出這樣的觀點:天子唯其人。即:能不能成為天子,主要不在于其是否得勢有權,而在于本人的能力和德行。治理天下重大至極,非最能練強毅者不能勝任;天下之事繁復錯綜,非最聰智敏捷者不能明辨;天下之人眾多紛雜,非最賢明德高者不能齊異和同。而遍觀天下,能完全達到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屬。所以結論是:只有圣人才能成為王。
就社會政治人格的理想層面論,圣人是有德之極者、履禮之極者,故為道之極者、學之范也。然而細細分析,圣人之為人格范式似乎偏重于人生道德一面,于社會政治一面略顯薄弱。如此,圣人雖也能夠成為道之標準,卻總有美中不足之感。
事實上,荀子自己也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荀子說:“曷謂至足?曰,圣王也。圣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圣王為師,案以圣王之制為法?!比粢f“至足”,只能說“圣王”。因為圣人只是“盡倫者”,而“王”是“盡制者”。制,法度也。與精通社會道德規(guī)范和人際倫類的圣人相異,王者精通社會政治制度和法律規(guī)定。在荀子那里,僅僅精通道德規(guī)范和倫理秩序是不夠的,還需要精通政治制度和法律規(guī)定。只有“兩盡者”,才能夠說是“至足”、完美,才能夠成為天下最高標準,也才能成為天下學者效法的榜樣。荀子在這里言之鑿鑿,與其他儒者的相關觀點比較起來差異明顯??梢哉f,此為荀子思想的一個特點,當然也就是我們研究其思想時需要注意的地方。那么,在理解荀子關于作為“道之管”、“道之極”的圣人時,此圣人應該當做圣王解,而不應拘泥于“圣人”兩字。
因此,無論就理想層面言,抑或就現(xiàn)實層面言,“圣”與“王”這樣兩種社會道德和政治的價值和人格維度之相交融合是必然的,也是自然的?!笆ネ酢碑斎痪褪亲罡邔哟蔚纳鐣稳烁衲J剑识仓荒苁抢硐氲娜烁窳?。荀子從“圣”與“王”的內在聯(lián)結機制討論這一獨特人格,其深刻性和完整性令人矚目,聯(lián)系到《莊子·天下》中“內圣外王”提法的出現(xiàn),荀子的“圣王”理論應能引起人們更多的聯(lián)想。